第四十四章 清明上河(六、七、八)
作品名称:风簾翠幕柳耆卿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21-11-01 22:02:52 字数:6043
六
又有一个歌女自门口挤了进来,不管不顾端起虫虫面前酒杯,冲着柳永一笑:“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等闲也见不到大名鼎鼎的柳七郎。柳郎果然是非同凡响,令我等大开眼界,你看周遭这么多人,都是追随你而来,令人羡煞。我今借花献佛,敬你一杯酒,聊表我敬重你之心意。”
说着一饮而尽,见柳永也喝了,又道:“既然刚才提到古吹台,我倒是去过几次,那里有个三贤祠,供奉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杜甫和高适。我听人说,有人将你与杜甫相比,你柳七何德何能,敢与诗圣相提并论,姑且不谈别人怎样评价,我只问你自己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口,就带着火药味,竟像是来找碴的,包厢内顿时鸦雀无声安静下来。谁也不知这女子是谁,因何来找碴。
只有佳娘心里明白,观此歌女貌不惊人,衣饰粗陋,定是出自北里,因见众歌女众星捧月般围着柳永,心生嫉妒而出口挑衅,不会有太大恶意。想到自己也从北里出来,也曾遭人冷眼相待,便想息事宁人,站起身来刚要说话,不料那女子道:“我知道你是谁,别以为乌鸦变凤凰,就可以说三道四,你且坐下,莫要自讨无趣。”
佳娘本就是个厉害角色,心道这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刚要发作,见了柳永眼色,便忍了下去。
柳永很诧异,他首先在心里责问自己,我曾在哪儿得罪过这名歌女吗?如果是,也是在不经意间玩笑过分,那我就借这机会当面陪个不是,把话说开。可是任凭他搜肠刮肚的,也没想起什么。
除却在歌楼伎馆,柳永的行为举止一向还是很严谨的,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平日里也很注重外观形象,衣着不追求华丽,但一定要整洁合体。至于纹身、饰品这类外在东西,他从来也不沾边。这与他从小受到的严格家教分不开,遵循孔孟之道是其本分。
成年后闯荡东京,接触到五光十色的生活,一度迷住双眼,迷失本性,落了个风流浪子的名声。实际上,这是从歌女口中传出的,是众多歌女对他发自内心的由衷赞美和誉称,不怀丝毫贬意。但是当有心人拿来攻击他的时候,这就成了严重的人品问题。
佳娘所料不差,此女姓季,的确来自北里。这个姓季的歌女粗通文墨,心气很高,虽在北里混生活,却总想着脱颖而出,奈何总是没有机遇,没有佳娘那般幸运,在北里始终混不出头来。
要知道北里是低级歌馆和伎院的聚合地,稍有身份的客人都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他们只到南里去寻花问柳。到北里来的多是辛劳一天的汉子,或是刚诈得几枚铜钱的闲汉,甚至还有乞丐,都是扣除一家子的饭钱后再剩不下俩子的主。到了北里,除了在伎女身上发泄用不完的精力和渲泻粗俗下流的情绪外,再也没有多少可以给予伎女们的了。真正能遇到又有钱又偏好粗野歌女的客人,不能说没有,但少之又少,可遇而不可求。
她也并不是听说游春消息后故意来寻衅挑事的,她随着大流大老远的跑来虹桥,也同其他绝大多数歌女一样是来凑热闹的。只是一路上见到众女子众星捧月似地围着柳永笑着说着,她的妒火才腾腾的冒上来。
特别是见到早年曾和自己一样处境的佳娘,因为傍上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柳七,一跃进入歌女阶层的“上流社会”。但是她就不会想想,她的才艺和美貌怎能与佳娘相提并论,佳娘混出名是迟早的事。就这样,这位季姑娘再也抑制不住冲动的情绪,发作出来。
柳永听了此女之言,虽然语气中含有挑衅意味,但问题提的却是尖锐到位,是啊,随着年龄的增长,填词的水平越来越高,穷毕生之力在不断的探索,那么自己在华夏诗词史上将会处于什么位置呢?这个问题近两年来不时地困扰着他。刚才的提问涉及到自己,而自己怎好评价自己,而且又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搞不好会让人指责自抬身价、自吹自擂,还是委婉点儿作答吧。
正自沉吟犹豫,许道宁用筷子敲着酒杯道:“这个问题我来回答吧。”
不料那季姑娘一脸鄙夷道:“你是谁?哪里轮到你来插话,我只和柳七说话。”
许道宁的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让人看了发瘆,恨声道:“贱婢敢如此无礼!可恶东西,敢跟爷这样说话,不知好歹,一会儿你就知道老子是谁了。”
说罢,大步走到窗前几案,自身边袋中取出笔墨纸砚,铺展开来,斜视一眼那姓季的歌女,便将毛笔蘸满浓墨。
柳永见状赶紧起身过去劝阻:“道宁贤弟,莫与她计较。”
许道宁并不理会,只见他悬腕运笔,不消几笔,已勾画出那歌女模样,只是眼歪嘴斜,颐指气使,一张夸张的大嘴喷吐着唾沫星子,一副泼妇骂街形象。虽是夸张变形,却分明一眼看出便是那女子。
许道宁将那张漫像举过头顶,大声说道:“你看像不像你?刚才你就是这样的一副嘴脸。”
围观的人异口同声地哄道:“像!太像了!一看就是她。”
窗内窗外,人们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笑个不住,羞得那季姑娘顿时失声痛哭。
有识得的喊道:“知道这是谁了,原来是大画家许道宁!”
许道宁坐回原位对那女子道:“不许我插言,我就动笔。本来我们好端端的在这里吃饭饮酒,是你闯进来搅局,自讨没趣。你若肯向我赔礼,我就撕掉,不然明日我把它张贴到大相国寺。”
季姑娘抽抽答答道:“实在对不起,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许先生,奴家这厢给您赔礼了。”说着深深一揖。
许道宁大笑着说:“这就对了,这幅画给你,你自己处理吧。改日我高兴,真正的给你画幅山水。说心里话,你长的还是蛮好看的,我在丑化你的时候却发现你真的很美,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但你今后说话切勿轻易伤人,焉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许道宁还要夸赞那女子几句,看见王虹递过来的白眼,立刻打住。转换话题道:“我就接着她刚才提到的话题说说,她提的那个问题提的很好,很有见地,只是后面说的话有些离谱。”
酒店内乱乱哄哄,窗户、过道到处都有人探头探脑,朱儒林只得大喊:“安静点儿,大家都听得见。各位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别影响了店家生意,也别让酒菜凉了。”
待到稍稍安静一些,许道宁道:“我久居汴京,汴京城里里外外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方。这古吹台位于城南二里许,陈州门内,与繁台一样都是高台。西汉时,开封周边都属于梁孝王的封地,故名大梁。梁孝王又在这里建了一座离宫,称为梁园,梁园规模宏大,号称为‘三百里梁园’,比现在大多了。他为了延揽人才,特别是文学之士,在这梁园因物起兴,酬唱应答,霓裳翠袖,夜夜笙歌。一时间‘豪俊之士靡集’,‘天下文学之盛,未有如梁者。’后人为纪念这一文学盛事,在梁园里建了三贤祠,就是刚才那位妹妹提到的。早在春秋时期,大音乐家师旷曾在此作乐,故称古吹台。说到这儿,就与柳兄联系到一起了,师旷、柳永,两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啊。”
他见人们听得认真,继续道:“由于梁孝王注重选贤,许多知名文人前来投靠,最主要的有大词赋家枚乘、司马相如等人,后来司马相如走了,留下‘梁园虽好,非是久恋之家’的名句。此台上建有一座三贤祠,是纪念唐朝三位大诗人李白、杜甫、高适的,其中李白在汴京流连十载。刚才有人说将柳永比作杜甫,我也听过此种比法,我听人说:‘诗当学杜诗,词当学柳词。’其实这个比喻是指创作风格而言,是说二人的诗词创作只是直言,比较贴近。我听过一些名家评价柳永,他们是这样说的,柳词总以平叙见长,或发端、或结尾、或换头,以一、二语勾勒提掇,有千钧之力。我很赞同对柳词的这个评价。说到词风,依在下之意,柳兄与另一位大诗人相比更为贴切,那就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白诗浅易直白,与柳兄之词风格相近,我这比喻可好?”
围观众人一齐拍掌喝好,齐道最是恰当。有的喊:“来啊,店家快取酒来,敬当世的白居易一杯酒!敬柳七君一杯酒!”
店内一阵大哗,不消一刻功夫,店内售出几瓮酒,乐得店家忙上忙下忙里忙外,掌柜的边指挥伙计上酒上菜,边心里叹道:真是人的名树的影,这柳七爷到了哪,哪儿的生意就红火。
七
虫虫道:“时辰已经不早了,赶快结束吧。”柳永也觉得不妥,这种喧闹的氛围与今日的踏青郊游不太协调,再看窗外门外,人群涌动,正不知酒店内发生什么趣事,堵得虹桥上的人上不去下不来。
柳永忙站起身来,催促众人赶紧结账走人。
忽然门口一乐工模样之人叫道:“好不容易见到柳七一面,终不成就这样走了?好歹也要留下点儿什么,且将今日春游所见写首词来,也让我等见见柳七风采,平生夙愿足矣!”
又是一阵乱哄哄的附和之声。瑶卿一簇眉头:“如此嘈杂繁乱,七哥还定的下心来吗?”
柳永一笑道:“这个却不难,今日就叫他们开开眼界,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出口成章,什么叫一挥而就。”
瑶卿对虫虫一笑道:“很久未见七哥这股狂放劲了,这几年的磨折,我以为棱角都磨平了,没想到还有这股豪气在。七哥高兴我们也高兴,就让世人看看什么是柳七风采!那就再稍耽搁一会儿。”虫虫只是一劲儿颌首。
柳永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看着眼前挤挤捱捱的红男绿女,心里也不由得涌起一股自豪感,他朗声言道:“在下久不在京城,深感各位深情厚谊,还没有将在下忘却。今日游春,有这么多美姬陪同,又有如此多的人相伴偕游,此真人生一大乐事矣!想必众人与我心情一样,天气清和,万物生发,昂然向上。这一路上,但见杏花、桃花千枝万朵,繁花夹树,碧水蓝天,芳草萋萋;沿路但听得繁弦脆管,竞奏新声;户户簾幕,处处珠翠;更有这众多美姬、店家佳酿。这一日的赏心悦目,令人心情振奋,怎能辜负这良辰美景,如何不爱这盛世清明?即便刚才没有人提出这个要求,我也要填首词表达我的感受。借杯中酒,出词一首道吾心境。”
说罢,柳永擎杯向周遭一举,一仰脖喝干杯中酒。
柳永又道:“此首词调寄《木兰花慢》,何为慢?盖因木兰花词牌较短,不足以容纳今日郊游之盛景,故将此调衍为慢词。之所以选择木兰花这个词牌,是因此词牌为南吕调,此调清丽婉转,正适于抒发今日之轻松心境。我在此词中换头变韵,中间更有藏韵,此等叶韵用法,最易忽略,诸位听仔细了。在座有不少行家里手,应该明白我之所言。”
那位乐工听得不住点头,听到这里才明白柳永是在不动声色地点拨,在不知不觉中深受教益,由衷佩服柳永宅心仁厚。
柳永道:“我今将此词送与众人,作为今日游春之纪念。且听我吟唱此词。”
店内外安静下来,忽然有人急得大叫:“且慢!待我寻纸笔来。”人群又是一阵骚乱。
柳永缓缓地吟道:
拆桐花烂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艳杏浇
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
骤雕鞍绀幰出郊坰。风暖繁弦脆管,万家竞奏
新声。 盈盈。斗草踏青。人艳冶、递逢迎。
向路傍往往,遗簪堕珥,珠翠纵横。欢情。对
佳丽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倾。拚却明朝永日,
画堂一枕春酲。
(缃桃:即《花谱》中的子叶桃,浅黄色
的桃花 。缃,嫩黄色;绀幰:音赣宪,青红
色的车帷;郊坰:坰音囧,平声,郊外。《毛
诗正义》:“坰,远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
野外曰林,林外曰坰”;递逢迎:不断有熟人
相遇;春酲:春睡。酲音成,酒醉后神志不清,
病酒曰酲。)
古往今来批评柳永的人往往人云亦云,说他用词用字不讲究,词
语太俗,这真是浅薄无知。拿这首《木兰花慢·杏花》一词来说,虽是仓促之间而就,却不失为上乘之作,是历代咏杏花的名篇,受到历代名家的肯定和赞许。
不说短短一首词中用了那么多的词汇,将一个踏青春游的节日气氛和游人的炽热情怀表达得淋漓尽致。
单就用字来说,也是非常凝炼。举例来说,词中用了一个“坰”字,这个字在文中并不常见,发音也比较难。但是正是这个“坰”字,才清楚地表达出这次郊游是一次远游,正因为是远游,才见识到壮美艳丽的风景和游人如织,以及人们面对良辰美景的纵情欢乐。虽然这个“坰”字也有郊外的含义,却不同于“郊”字,坰是很远的野外。《毛诗正义》:“坰,远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坰”。这一个“坰”字的使用,充分证明了柳永用字琢句的考究和准确。
人们往往习惯地张口就说:“走吔,郊外踏青去!”却从来没有人深究“郊外”的准确含义,读过这首词,能不让张口柳永不是闭口柳永不是的人汗颜吗!
八
人群中早有个人看够多时,心中暗暗赞叹佩服柳永是个人物,携着一个歌女挤到柳永面前,自我介绍道:“我自长安来,久慕先生大名,今日有幸一睹先生英风,幸何如之。”
柳永见来人一脸笑容,透着憨厚,肚子有些肥大,看实际年龄应该与自己不相上下,只是与自己相比显得老点儿。柳永见对方礼过来,便也忙抱拳还礼。
那人道:“在下姓杜名马,祖籍幽州蓟县人,迁居到长安,近日到这天子脚下跑点儿小生意。今日偶遇先生施展才华,真是三生有幸。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说得说不得。”
柳永道:“但讲不妨。”
杜马未曾说话,先以手抚了抚凸起的肚皮,一拢身边那位歌女,笑道:“这是我们长安当地最著名的歌女,非要跟我来汴京,要见见世面,见识见识天子脚下的人物,特别是想结识她朝思暮想的柳七郎。我说带你到都城玩一遭可以,可要是非见柳七一面不可,这我可不敢打保票。偌大个汴京城,人口不下百万,上哪里去找一个人。今日机缘巧合不期而遇,看来也是她与柳兄有缘。昨晚她缠着我,让我今天来看汴河杨柳和虹桥。我说这有什么好看的,长安的‘灞桥烟柳’不比这有名。依着我,我们还在那繁华市井东游西逛呐。可这翠娥最爱撒娇,只得依了她。适才先生关于瓦舍的高论,在下就已听了,只不知先生说的是真还是开玩笑,总之使在下茅塞顿开。刚才的出口成章更是震惊在下。”
柳永谦道:“瓦舍之说为一家之言,信者当真。”
杜马道:“刚才的请求我还未说,可否请柳兄为翠娥填首词,成全她对你思念之苦,也不枉了她不远千里汴京之行。今天这里消费全由我包了,聊表我之心意,”又一指柳永这两桌围坐的十几名歌女,“这些位我也另有缠头。”
佳娘等人本不在乎这些,但见这人自来熟很有趣,又白得彩头,而翠娥人又漂亮又稳重,不像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的,便跟着起哄。
杜马忙推翠娥一把,“还不谢过你的柳七郎。”翠娥只是红着脸痴痴地望着柳永。
柳永这时才认真端详此女子,见她天生丽质、肤白唇红,眉头微蹙,想是经常如此,两眼之间竟留下一道浅浅的竖纹,平添了一丝妩媚,身材细高,柔弱无骨,一身淡素衣裳更衬得袅袅婷婷,飘然若仙女。
翠娥跨前两步来到柳永面前,一股幽香袭来,柳永精神为之一振。翠娥轻启朱唇道:“妾从西北偏僻之地来到京都,得见柳郎尊颜,一慰平生。不敢奢求文章墨宝,这里先谢过了。”说罢深深一福,燕语莺声,嗓音极其动听,想来必是歌坛高手。
柳永来到桌案前,现成的笔墨,提笔在手,左手拢住右手衣袖,凝神看了看翠娥,众人呼啦一下围拢上来。
柳永略一沉吟,写下一首《少年游》:
淡黄衫子郁金裙。长忆个人人。文谈闲雅,
歌喉清丽,举措好精神。当初为倚深深宠,
无个事、爱娇嗔。想得别来,旧家模样,只是
翠蛾颦。
(郁金裙:黄裙。郁金即郁金香,开黄花;
颦:皱眉。)
众人一片叫好声赞叹声,许多人羡慕之极,争相求柳永赐词赐墨宝,许道宁出来解围,时候不早,该打道回府了,众人这才作罢。
杜马让翠娥留下地址,嘱柳永如到长安,一定要来看我们,到时也让长安人氏看看柳七风采。又对许道宁道:“这位仁兄也是长安人,欢迎一起到长安来玩。”
回时路上有些乏累,朱儒林雇了三辆车,众女子争先恐后地跳上车去,身边带着大包小包买来的物品:枣餬、炊饼、黄胖小木偶、小孩子玩的刀具,好看的花花草草、好吃的新鲜水果,甚至还有活的鸡雏鸭雏。她们还折些带叶的柳枝和野花,将这几辆车又装点一番。
众人这才带着醉意登程上路。看着汴河风光,漕船往来,游人如织,不禁心生感慨:好繁华的大宋国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