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乡村扶贫>第十四章:银溪沟的扶贫产业

第十四章:银溪沟的扶贫产业

作品名称:乡村扶贫      作者:郑安怀      发布时间:2021-10-21 10:02:20      字数:15427

  胡家山,人家屋后簸箕形的连片三百多亩土地,已全部播进茶树种,只等来一场透墒春雨,种子便会发芽破土。盘山而上的新整路面,从上往下,已硬化过半。才打几天的路面,盖着毡,一天浇几遍水。和水泥砂浆用水,从河沟往上抽。守望田园的老人妇女,有的在播过茶种的地边刨杂草,砍灌木。男人的地边子,女人的锅边子。好男人种地年年镶,地块儿越种面积越大,孬男人种地年年荒,地块儿越种越小。
  屈小安父子,种茶没回来,茶种罢回来了,老屈在油菜地里刁比油菜更高的杂草,屈小安和媳妇巧巧,挎着竹篮在豌豆地摘嫩豌豆角。男人长期不在家,巧巧拉个小孩,遢里遢踏,不甚收拾。男人一回来,便穿红着绿的,不仅是穿戴光鲜了,脸上的皮肤也突然变得有光泽有弹性了。年轻女人是鲜花,只有男人细心浇灌,花儿才盛开才鲜艳?组长老王,隔壁桂枝一家没人在家,他勤快地挖着人家的菜地,帮人家种菜。女人照看孙子,在街上租房住,星期五才能回来。
  “老王,刨谁家自留地呀,那么卖力?”
  老王嘿嘿笑,丢了老镢头,迎接两位领导。老屈老远看见了,日急慌忙小跑来与老支书打招呼,边跑边掏烟。久在外边的人,回老家来,跟猪也想亲个嘴。自家不抽烟,也要备一包好烟,见人好装脸面。屈小安满眼只有与豌豆角一样新鲜娇嫩掐一把出水的小媳妇巧巧,没心事往这边看。
  “嗬,老屈,年不到节不到,长天老日头的,不冷不热,不在外边挣钱,父子们都回来了?儿子心急火燎掂记媳妇,你不是也和儿子想一个人吧?”老魏接过老屈的香烟,在老屈胯子上拍一掌。老魏与全村五十岁以上的每一位群众都熟,见到年岁相仿,且没有重要亲戚关系需要严肃论辈份的男女,他总是先开玩笑后说正事。老人们也不把他当支书,骂还嘴,打动手。几个妇女下雪天捉住他,往他裤腰里装过雪。多数人喜欢他,听他话,不是因为他是支书,而是因为他没官架子。
  老屈笑呵呵:“老支书命好,老婆和儿媳妇,身前身后,换着伺候你。我哪有你会享福。前一时种茶,说是回来,工队活儿紧,工头不放。这阵松了,回来撵了个蚂蝗屁,茶种好了。帮娘儿们砍些柴,也把地边收拾了,板栗树下草挖了,再看吧。”
  “自个儿肺上有毛病,药别断了,一年检查一次。不论钱挣多少,活儿拣轻省的。村上能照顾的,尽量照顾。搬迁你家也签了。国家政策好,日子有奔头,药罐子也争取多活几年。要去那边,咱哥俩结个伴,别抢去那么早。”老魏说。老屈激动地拉着老支书的手,使劲捏着,舍不得放开。眼圈子红红的,脸上泪光闪烁:“我做轻省活,累了就歇。药不断顿。村上照顾我家,我和小安也要有多大力出多大力。哪天真的倒床了,一口气上不来,孤儿寡母的,老支书呀,还得拜托你。”
  “看你那点出息。人过五十天过午,谁没个病没个痛的,一台机器不停点转五十年,也快散架了。咱不把小病小痛当回事,它还能咋?病是身上的邪气,你强它弱,你弱它强。怕球呢。人人都有死的那一天,早去的晚去的,都得去。穷得去,富也得去,贱得去,贵也得去。人前甭流猫尿。”
  “理我想通了,可我和小安这瞎瞎病,是判了死刑的,治不好。我得上就得上吧,黄土埋脖项了,小安才三十一。巧巧贪玩不懂事,娃又小……我不敢想,一想心就寒……”老屈还真哭了。弄得在场的马书记和老王,心里头怪难受。
  老屈父子这样的情况,进入贫困户,享受各种优惠政策,干部群众都没意见。雷书记入户大排查来过家里,了解他家情况。杨晓上县开会,雷书记还叮嘱杨晓,一定要关心这样的贫困户,关注病情发展,及时送医疗送保障。关注长效产业发展。一旦失去打工能力和打工收入,这样的户极易陷入更深层次的贫困。只有长效产业、稳定收入能保住扶贫成果。
  老魏问老王:“天旱,饮水困难不?”老王说:“在家人少,水还够用。搁往年人都在家,早抢水了。”
  “搁往年人都在家,你还抢人家小媳妇呢。老王啥都好,两样毛病不好。一,麻雀儿屎多,老王屁话多。二,家懒外勤,荒自家地,种邻居田。”老魏一本正经说老王。老王骂老魏:“大舅哥要问。我不说,你说妹夫是哑巴。说吧,又嫌妹夫话多。理都在舅老罐子那儿,不服,他妹子胡闹,不让你上床。只有妹夫左也难右也难。”
  “看你组上水井去。够用好说,不够用,姐夫要替你想办法。”老魏又成了老王姐夫。
  水源地在人家背后,簸箕型山洼中心地带,大寨田中间靠里边,石链下一条聚水渠,聚住石链根子渗出的细流,汇集中间,流进水泥池里。水泥池一米深,长方形,长有两米,宽一米多,半池水,水色发绿,水面浮着几片风刮来的干树叶。底部外侧有出水口,连着水管,自流进各家各户。池底,有蠕动的红色细线虫和未孵化的长枝状蛤蟆卵。
  “有水,三五天再下雨,干不了。”老魏看过后下结论。马书记问:“饮水水源为啥不加盖板?虫进去了,树叶草屑也进去了,野生动物说不定也来喝水,就不怕传染病?”
  “多年这样的,也没啥传染病。”老魏说。
  “全村饮用水都这样?”马书记严肃问。
  “差不多吧。”
  马书记沉默不语。这种开放的饮用水源,怎能保证群众饮水安全?
  “这已经不错了。还修了水泥池子呢。七八年前,就是一石头砌的泥坑,长虫还下去洗澡呢。”老王说。
  “还有些组,群众乞河水。上边河里洗衣裳洗裤衩子洗粪桶,下边河水照样乞,不乞咋弄。”老魏补充说。
  “走吧,回村上再说。”马书记带头走。
  老王留两位领导住这儿,晚上喝两盅。老屈也高声叫老魏:别日急慌忙撵回去逮野老公,有一罐窖三年的包谷酒头子,这回不喝,下回尿水子也没了。
  老魏其实想喝酒,他喜欢和这些人在一起嬉笑谩骂,无拘无束地喝,哪怕只炒一盘酸菜,一碟儿花生米。不喜欢陪领导干部喝酒。酸文假醋的,或者一味吹牛逼,互相戴二尺五,好酒喝出猪潲水味儿。马书记催着回村委会,他也不好坚持。
  
  这一轮产业强化工作,张治国负责的磨坪组,完成了全组八百多亩耕地的茶叶种植全覆盖。姜山负责的里湾组,河滩地播种五十多亩,达百分之九十。撂荒的山坡地,全部复垦,播种六百多亩。“县长”姚国宝这次的表现,出乎意外地好,播种茶叶十二亩。其中耕地两亩,垦荒山十亩。占全组播茶面积第一。组长老汪问他,为啥突然变勤快了,有信心种那么多茶,他笑而不答。
  姚国宝不仅是自家带头,积极性高,还帮助夏云彩把四亩耕地整出来,全部种了。夏云彩男人病情加重,不会说了。他帮着她送医院,忙前忙后,整天笑呵呵。有聪明的人看出端倪,并不说破。其余李少富等贫困户,也配合姜山和组长老汪,没有节外生枝。
  里湾组非贫困户发展产生的积极性比磨坪组更高些。虽然以兰九香为首的几户人对资金扶持贫困户不服气,有怨言。会上骂过了,气也顺了。嘴上仍不服,心里也过去了。种茶叶是为各户,再麻迷子的人也认得清这个理,为领茶种,还发生争抢。姜山合理协调,满足了大户的要求。磨坪组小商小贩多,长于做小生意,对发展农业,淡薄些。好在有马秋菊那样的缺劳户积极带头,小商小贩们回家突击几天,从外边请工,大多完成了任务。张治国又在马秋菊家喝醉了一回,一觉睡过头了,晚上没回去。多事的妇女们私下说难听话,传到马秋菊耳里,马秋菊懒得理论,风言风语激不起风浪,几天便消停了。
  大家回村委会,开总结会。杨晓对各组的工作很满意,督促文书赵虹整理资料,存档。
  马书记在会上,把全村群众安全饮水问题提出来,干部们简短商议,杨晓便布置任务,由老魏负责,姜山、杜胜利、马书记配合,排查全村各组饮水水源。村主任张治国去镇政府开会,接受新的工作任务。
  山里人家选址建房,基本遵从“近土地,有水源”的原则。山区居住分散,河道沿线,宽展的地方,形成自然村落,屋舍密集。坡台上、半山腰、甚至有些山顶上,也有人家。凡有人家的坡台、山洼或山顶,附近必有泉。或是沟洼积流,或是岩缝清泉。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找不到水源的地方,没有人选择建房。
  老魏和马书记一组,姜山与杜利一组,次日便逐村落展开水源安全排查。
  镇政府召开全镇各村村主任、社区主任会议,布置新农村建设试点工作会。改善农村居住环境,建设新农村工作,排上政府工作日程。学习过县政府的红头文件,范镇长要求,各村选择一个居住较集中的组,做新农村建设试点工作。积累经验,以便后一步全面普及。
  “咋入手?我们没做过,老虎吃天,无处下爪呀。”有村主任问范镇长。范镇长说:“洛东县去年就开始了,县上才组织过各镇副科级以上干部观摩学习。本来要组织各村主任去的,人太多,村级工作忙,组织有困难。你们先讨论,定点。镇上安排各村驻一位干部,指导新农村建设工作。不拘一格、大胆创新、美化环境、体现特色,十六个字,你们记牢并充分领会。”
  村主任们议论纷纷,莫衷一是。仿佛一群小学生,面对老师提出的新鲜问题,交头接耳,找不到答案。
  有人大胆的发牢骚:“工作一茬接一茬,一样没干完,新的又来了。我们是套上的牛啊,总得有歇口气的时候吧。”
  “二O二O年,全面决胜脱贫攻坚,全国人民奔小康。三年时间,我们有时间喘口气吗?我知道村级工作忙。文件一级级批转到村上,批不下去了,你们照文件精神做具体工作。做具体工作,肯定比开研讨会、搞调研、下达文件难度大。但是,不做行吗?脱贫攻坚,涉及方方面面,产业发展、住房安全、饮水安全、收入保障、医疗保障、学龄儿童少年入学保障、居住环境改善提升、精神文化改善提升等等等。工作一件件做,一件件做到位,只有三年时间。我的土地爷们,你们敢歇吗?”范镇长坐主席台上,对着麦克风,大声问。他环视会场,头发掉了三分之一的稀疏脑顶,在灯光下,隐约发红。女书记员坐在一旁,低头快速地做记录。
  镇政府三年前才迁建。开发商开发东河口新区,镇党委、政府机关,从过去的老街,撤区前的区机关搬过来,建了两栋六层的大楼。政府会议室在四楼。新办公处,院落宽敞,配套设施齐全,窗明几净。主席台后面的一方墙,是全镇区域地形图。开会的人,只要坐台下,就能一目了然地看清全镇的山山水水,产业发展布局以及自家居住或工作的地方。放眼全局,认清自己的位置,有利于工作。背后的一方墙,挂满奖牌和锦旗,展示历年来,镇政府工作所取得的各种成绩和荣誉。以便激励坐在台上的领导和进入会场的同志们。展示荣誉跟炫耀无关。
  张治国旁边的村主任问他:“老张,你们村想好合适点了吗?”
  张治国说:“两个组住的集中,松树坪组和里湾组。松树坪两大片,在一个山包两边的两个沟口。人口多些,四十七户。土房多,占住户一半。里湾组集中在一个大湾里,环山抱月,三十五户。只有一户在背后坡上。楼房多,缺点是房子横七扭八,不整齐,大环境改好难。”
  “你心中有谱了。我那村难找。几个组在半坡上,豌豆开花,满天星。几个组在沟边,羊拉屎,洒一条沟。改沟边组,工程大,大环境整治困难。改坡上,材料运输困难,通组路只能跑蹦蹦车(农用柴油三轮车)。”这位村主任说。
  张治国说:“你先想一两处,镇上派干部指导,最后方案领导定。定地点,还要考虑其它因素,交通不便,领导后头观摩也不方便。肉放碗面子上,埋碗底乞,出力不讨好。”
  “你说得不错,不愧是当了十多年的村干部。现在的村干部不是人当的,下要讨好群众,上要迎合领导,事弄好了,落个平直,弄不好,两头挨日嗟。”听他俩讨论的另一位年轻些的村主任插言。大家相视摇脑袋,深有同感。
  “工作确实忙。太平村是过去一个乡合并的一个村,区域面积大,人口多,居住分散,土地和其它条件差异大,脱贫攻坚难度大。但我们既然当了村干部,就得在其位谋其政,全力工作。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干不好是能力问题,干不干是态度问题。”张治国说。
  “论待遇,我们是半脱产干部,一月一千多块钱。而如今的工作,与脱产干部干一样多,周末不放,晚上加班。老婆有时候发牢骚,一天没拿到农民打零工的工资,加班加点。破村官,比县长忙,日理万机。”
  范宏镇长对全镇旗下的十五个村主任和两个社区主任都很满意。工作态度端正。凡下达任务,发牢骚有,但完成工作毫不含糊。村干部本身是一群农民,其文化、思想、眼界、知识结构、政策领悟水平不可能与大专院校毕业招录的公务员看齐,但竭尽全力工作,勤于学习,不计较收入和工作负担,已难能可贵。村主任们热烈讨论,互相交流,范镇长走下主席台,也参入其中,不时指导。很快,各村把点初步定下来。
  最后,范镇长总结说:“回去,各村再开会讨论,与支书沟通,今晚,把最终结果报镇上,三天内,各村开工。协调好与农户之间的各种利益与矛盾,切忌置群众利益于不顾,工作结束,留一大堆问题。同时,也不能束手束脚,特殊的工作,具体问题特殊处理,不要怕担当,也不要怕挨批评。”
  “我们不怕你当领导的批评。理解我们的工作,就烧高香了。”
  “相互理解,相互支持,目标相同。县委书记、县长批评我时,话说得比我狠,态度比我严。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把工作做好了,大家才有好日子过。”范镇长最后说。
  太平村几个当家人并第一书记简短商议,把新农村建设试点定在松树坪组。
  松树坪组紧邻县级公路,四十七户,分两片居住。因水发生矛盾的张淑琴、姜太贵等九户在下游一片,习惯叫下湾。隔一道伸向河边的小山,上游大湾居住三十八户。中间这道山梁,连接着后边的大山岭,如调皮的小象,把长长的鼻子伸向河沟吸水,故而叫象鼻子。山梁多危岩裸石,石间橡、栗,松树等,郁郁葱葱。最高处有巨石,天然形成如桌如凳的景观,两旁各有小路盘曲而上。旧时,山上有土地庙。上世纪特殊年代,山顶插红旗,置哨位,民兵攀山站岗放哨,监督阶级敌人动向,严防地富反坏右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八九十年代,村庄谈情说爱的疯张男女,爱攀山,释放青春过剩的热量与激情。
  镇机关派驻太平村主持新农村建没试点工作的干部是管副书记,大名管百川。省、市、县、镇,党委和政府的负责人只有一位,副职一大串,分管各项工作。管副书记在镇党委主管党建和组织工作。鲁书记曾对他开玩笑说:你姓得好,担任啥领导职务,都管领导。我也归你管。
  管副书记从教师转行而进入党委机关,戴一付深度近视眼镜,三十多岁,偏矮偏瘦,县城那边的老陕口音。
  太平村选的点,杨晓和张治国陪他转一圈后,非常满意。
  具体工作如何展开,三人站在象鼻子山的最高处,俯视全组。
  管副书记指导说:“第一是路。各户之间,通车大路相连,安齐路灯。第二,集中区域,建一个民俗广场,供全组群众农闲时娱乐和文化活动。第三,各户周围环境提升,第四,周围土地美化。我看,这个组还可以把脚下这道象鼻子山打造成公园。修循环道,植花草,山上可建亭、台。整个组,我们按园林化规划建设,让村子跟城市的公园一样美。银溪沟开发乡村旅游,我们从松树坪开始,把全村的村庄都建设成园林化的乡村,配合银溪沟。游客来了,不仅去银溪沟,我们的每个村庄都能让游客游玩。”
  “项目资金有保障吗?”这是杨晓最担心的问题。管副书记说:“资金由上边划拨。我们具体施工,严格管理,账目清楚。建设完成,上级派人审计,审计合格,资金划拨到位。”
  “既然这样,村上成立新农村建设试点领导小组,张主任负责,杜副主任完成了胡家山的工作,也过来配合张主任。凡项目开支以及用工,只有张主任签字才有效。请马书记和杜副主任配合。管书记指导工作,负责建设规划和与镇上沟通。责任就不让你担了。”杨晓建议。
  “马书记和杜副主任排查安全饮水,正忙啊。”张治国说。
  “排查多则三天。结果出来,具体解决工作,交老魏和姜山负责。”杨晓已深思熟虑好。村上就这么七个人,文书负责日常工作与电脑资料、文件等,不可离身。华莹整理纸质档案及后勤保障。剩下的人,只能东拉西扯地用,不能落下任何一项工作。
  杨晓的工作思路,村两委所有干部是十分敬佩的。他能从镇上安排的一大堆工作中,很快理清头绪,以村两委各人的特长,把工作具体到人。对一些形式主义的,又不得不应付的工作,他总是三两句话指点一番,指派贾文化或姜山,补齐一些纸质资料,应付上边检查。不得不说,上边分派的许多工作,下边必须应付。做足会议记录和其它资料,并没有实际开展这项工作。有些是没法开展,有些是文化、信仰、精神层面的,对农民不适合。杨晓对待工作,以务实为主,不愿在花架子上多费精力。
  下午,松树坪组召开全组社员会。群众一听说试点建设新农村,热情高涨,欢呼雀跃。一听说拓宽道路、拆除危旧房屋及圈、栏、鸡舍等,有些人表情急居变化,心里估算着自家的利益得失。最大的问题,集中在公共设施建设占用耕地和山林方面。现实的农村,针尖大一块土地或荒山,都划给各户了。集体建设征用,没有赔偿,谈不成事。
  象鼻山属于山林,山脊为界,南坡是姜太贵家的林地,北坡是组长姜福明家的林地。因为山脊上镢把粗的几棵柏树,曹秀秀和姜福明可没少吵架。拿群众的话说,两人一个钉子、一个錾子,没一个好屌。全组人对组长姜福明没好印象,遇事也不找他处理。他是个自私的家伙,见便宜就占,不吃一点亏。甄别入选贫困户,父子俩两户,都进去了。群众有意见,他置之不理。村两委也是将就他当组长,没有严格按八条红线标准卡他。他小儿子有小汽车,为进入贫困户,将汽车过户到别人名下。群众私下里骂的多,但敢怒而不敢言。
  上湾三十八户的中心点,是已经死两年的五保户姜矮子的一院旧瓦房,周边菜园土地,也是姜矮子的,如今由姜福明霸占着。涉及到姜矮子的房屋和菜园,张治国问组长姜福明:“中心点建广场,房子和土地是五保户的,五保户死了,房子和土地归组集体。没啥皮扯吧?”
  姜福明紧抿双唇,看着脚下,不吭声。他就这特点,拿上桌面说的话,会上不说,背后找一大堆理由,绕来绕去,都为他自己。村上干部都知道他的毛病,想换了他组长,他自己不主动提出来,村委会也没有采取措施,顾及他的脸面。
  “没啥问题,建广场的事就定下来,开会不说,下来不要再说。”张治国叮一句。姜福明这才慌了,假咳嗽两声,说:“矮子叔病半年,做饭、端茶倒水、浆洗缝补都是我老婆伺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死的时候,我披麻戴孝捧灵,送老归山。他的财产,该是谁的,你们说。”
  “矮子死,民政局给五千块安葬费,实际只花了三千二。褥子底下压三千块现钱,都装进了哪些人的腰包?不要把老百姓当糊涂蛋。捧个灵戴个孝,你是他侄儿,你不捧谁捧?以你钻钱眼的德性,死只狗给三百块,你也抢着捧灵戴孝。别拣了便宜还卖乖。集体的东西也伸手,不怕撑死了。”张淑琴的男人老吴直截了当地说,开会的群众大声笑。姜福明胀红了脸,辩驳道:“我贴赔一付棺材,不是钱?”
  “你贴赔的棺材?矮子生前自家请木匠做的,你不过是送了一棵树。可惜矮子死了,死无对证。他要是会说话,咒不死你。送矮子一棵树,你去年砍他屋后的二十棵檩,三个多两个少,老百姓分得清。”老吴干脆利索地把底细说清楚,针锋相对。
  “我砍我叔的树,与你屁关系。”姜福明显露赖皮本性。老吴说:“砍树是你叔了,养活是国家的?早想得他家产,就别让国家养活他,当五保户。五保户就是绝户头,断子绝孙的人才是五保户。五保户死了,啥都归集体。”
  “组上的事,群众说了算。再说,村干部也在这,你老吴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
  “好哇,今儿正好开会,咱全组人都在,举手表决一下,同意矮子财产归集体的人举手。”老吴话音刚落,除了姜福明的大儿子,其余人全部举起手。
  环顾全场,姜福明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张治国给杨晓使眼色,杨晓会意,把姜福明叫到会场外。
  “你咋说也是个组长,当干部,得有点公心,啥都想着自家,人人对你有意见,你这个组长咋当?把全组人都得罪了,你活个独人,还有意思吗?”杨晓低声劝说。姜福明气吁吁地:“都踩踏我……”
  “不是大家踩踏你,你手伸太长了,犯了众怒。”
  “破组长我不当了。”
  “不当也好,你这样的,也没法当。”
  姜福明赌气回去了。杨晓和张治国主持选组长,大家公推老吴。老吴起初推托,他说:“我伸头说公道,不是想要当组长。你们选我,我倒成夺权派了,不合适。”
  “众望所归。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也别那多顾虑。选你当组长,不是有啥油水,而是需要你这身正气和担当,出力不讨好的角色,别推辞了。”杨晓鼓励说。
  “当也行,总得有人当组长。大家请放心,我当组长,只为大家跑路,绝不会瞎子烤火往怀里搂,只想着占便宜。”老吴也表态。全体群众鼓掌,事便定下来。
  幸亏姜福明赌气,主动提出不当组长了。正是由于老吴走马上任,积极配合村上工作,才把松树坪组新农村建设工作顺利推进。
  协商象鼻子山修路建亭子,美化环境。曹秀秀这次,出奇地配合。只提出:“别砍我山上树,栽树栽花,我没意见。”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曹秀秀,你这回咋这么通情达理了?”老吴半认真半玩笑地问。曹秀秀沉着脸回答:“我是不讲理的人?你也甭门缝里看人。修路,建亭子,都在我山上,山还是我家的,你们也背不去。”
  她不愿说出口的是,剁了八户邻居的水管,闹一场,灰溜溜收场,男人乖乖帮忙接起来。从那天以后,大人小娃都孤立她,路上碰见,也懒得理她,好像变成了一堆臭狗屎。长此以往,住这块儿,也没法住了。那天撤泼滚蛋蛋,女儿知道后,电话里狠狠凶她一顿:“你对我爸咋的,我们都习惯了,我爸人老好,随你咋捏弄。你在邻居跟前耍麻明儿,人都像我爸一样让你?想得美。和所有邻居高打墙,你称不了霸,最终啊,人人见你都躲得远远的,你不活人了,我们脸也没处搁。你积点德,给我和我哥留条后路吧。”
  儿子紧跟着打电话,想必是女儿撺掇的。
  “妈,家里称王称霸,是我爸让着你。对外,你消停点。以后,羊肉没吃到,惹一身膻的事,别做了。你无所谓,啥不讲究,我们还要脸。”
  儿子话说得难听,等于变相说她不要老脸。面对儿女的轮番轰炸,她毫无招架之功。五十多岁的人了,不活儿女,自家还能活出花来?想通了这个理,什么也想通了。她心里也明白另一件事,儿子正和老吴的小女子谈恋爱,两人同出同归,在省城打工。听说早都住一搭了。老吴两口子也喜欢儿子,揣着明白装糊涂,并不反对。再不收敛些,影响了儿子婚姻大事,儿子也不会饶她。为了未来的儿媳,她也得忍一忍。
  村上两位当家人去姜福明家协商。姜福明诉了一通当多年组长的苦,骂群众不讲良心。
  “一年才八百块钱,我是图啥呢,不当组长,我姜福明日子照过,省这份心,日子过得更好些。”
  “村、组干部,都是老黄牛,为群众服务的,谁图那点工资?你顺顺气,马上六十岁了,少操闲心,多活几十年。”张治国不痛不痒地劝他。说到在他的林地山上修路,建亭子,美化环境。姜福明赌气离开会场,并不知道曹秀秀的态度。他把球踢给秀秀:“曹秀秀啥意见,我随她。手掌手背都是肉,你们当领导的,也不会偏一个向一个。”
  “曹秀秀啥条件不讲,干脆同意了。”杨晓适时揭底。姜福明显然措手不及。他低头想了想,怏怏说:“她都没意见,我一个大男人,还找啥刁难。我父子都在家闲着,修上山路,要人干活吧,给我们包点活干。”
  “我们跟工队协调。干活应该没问题。”张治国回道。
  姜福明这个人,精明就在这里,凡事总要找到利益点,包一桩子活干,挣它几千块万把块钱,比赔个三几百更舒服更好听更名正言顺些。过河沟渠子夹水,也正是说的这种人。
  镇政府招标的工队,三天后进驻松树坪组。
  
  马书记、老魏、姜山、杜胜利四人排查全村群众安全饮水。半山上零散的住户,一家或三两家一个水井,山上渗出的山泉水,只是天旱,水源有些不足,卫生状况略作改善即可。当然,能帮扶一批水管,让没引水入户的人引水入户,大问题就解决了。河道沿线四个大组,以河水为饮用水源,存在安全隐患。取水地选择以就近为主,没有考虑上游河水污染问题。另外,各组甚至一个自然村落,自行引水,水源蓄水池破旧,水管老化,三天两头维护,群众怨言大,是亟待解决的重大问题。
  村两委开会讨论,谋划解决方案。老魏的意见获得大家的认可。他说:“从根本上解决河道沿线群众饮水,只有一个办法。在最上边的马家山组,找避开人畜污染的取水点,建大蓄水池。再引水供河道沿线。这个想法,五年前就提过,但我们缺资金,缺工程技术人员,缺材料,实现不了。现在面临的问题仍是老问题,你们看咋解决。”
  “给县上水保局打报告,申请资金和技术支持。”杨晓说。张治国说出他的担忧:“杨支书没上任时,我们打过报告,给了一批水管,零星解决了取水困难的部分群众,大问题仍没结果。报告批复,总要个半年三个月,等得人心焦。村上要解决群众的具体困难,越快越好。有些事,一拖就拖没影了。”
  “行政审批,涉及部门多,程序就那样。咱也不能蹲人家办公室里,逼人家立马办。”杨晓经历了多次的项目申批,也显出一脸无奈的神情。会场一时陷入沉默。姜山考虑半会儿,说:“要是能请主要领导督办,解决就快些。”
  “各村各镇的问题,都找主要领导督办,不乱了套了。全县脱贫攻坚、工业发展、农业发展、新农村建设各种问题,领导们忙死了,重大事情找雷书记,提前预约,一般五到十分钟。预约排队的人,见天挤满办公室。能不找领导解决的问题,尽量不找。我们也要体恤领导的忙和累。”杨晓解释道。马书记这时开口道:“派我驻你们村当第一书记,协助脱贫攻坚工作。村两委班子,工作扎实,能力强,我是看清了。驻村上,我只是打下手,没做啥具体工作。我看,杨支书尽快做好报告,我带回县上。具体事交我办,也算我为太平村脱贫攻坚工作出把力,做件实事。”
  “马书记有捷径?”老魏问。马书记说:“水保局有我大学同学。比你们找人容易些。是否尽快办得成,我也没把握。事在人为吧。”
  “我代表全村群众感谢你。”杨晓喜上眉梢。
  县机关干部驻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每天签到,定时开会,汇报工作,接受任务。周末加班成常态,一月难得回次家。村委会只能提供最基础的食宿,多数夜晚,村干部都回家了,偌大的村委会院子,只有马书记一人住。有时,老魏故意留下来,陪马书记。乡下,没有娱乐场所,村委会只有一台电视,陪马书记度过许多寂寞的夜晚。
  初春二月,受寒、热气流交替影响,天气变幻无常。有天深夜,突然狂风大作,村委会的公示栏、墙上的标识牌、宣传标语等,被狂风蹂躏,倒地的、乱飞的、撕扯的,响成一锅粥。一人留守的马书记不知发生了啥灾难,慌忙起来查看。待他打开门,电也没了,漆黑一片的大院,风声挟着雨声,山摇地动。马书记冒雨抢救黑暗中乱飞的标识牌,淋成落汤鸡。狂风扫过林梢,发出怪叫声,标识牌撞到墙头,哐啷啷响。久在县城工作的马书记,没经历过乡下的这种夜晚,黑暗里,黑影幢幢,多少有些令他胆战心惊……为了脱贫攻坚工作,马书记坚持驻村,没有退缩。
  老魏有时故意吓唬他:“老马,这院子起过坟,小心半夜闹鬼。”
  马书记倒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闹鬼好哇,我正想见识一回呢。”
  “吊死鬼,舌头半尺长,你是生人,鬼最爱欺侮生人。”
  “鬼由心生。我视它为无,它便没有来处。只有你们乡下信它的人,才会自己吓唬自己。”
  独处大院的深夜,老马真的一点恐惧也没有?有时也胆怯怯的,只是不能表现出来,让人笑话。
  老马驻村两个月,便基本熟悉了村情。对全村一百八十三户贫困户,基本户户到,户户情况大致了解。村茶叶公司经理姜福海所反映的,抵制发展茶叶种植的姜福银、姜福贵两户,马书记去过两次,把姜福海啃不动的骨头给啃了下来。
  姜福银、姜福贵两兄弟,跟磨坪组的孙有福有一比。
  太平村全村贫困户的包扶干部,除了本村、镇干部外,县林业局是太平村的包扶单位,除了局长和书记,其余工作人员,全部有包扶户,每人五户。包扶干部归马书记领导,每月下村一次,入户了解情况,上报马书记,填写入户纪实薄和帮扶措施。上边制定的政策不错,但工作大多流于形势,填写入户纪实和走过场的包扶措施,送一壶油、一袋米,拍张照片存档案里,显摆帮扶成效。真正的脱贫攻坚工作,还是由村两委做,包扶干部所起的作用,与制定政策的初衷大相径庭,反而给村两委工作,带来许多不便与节外生枝。
  姜福银、姜福贵两兄弟的包扶干部,是局里的何晶。何晶是规划局姚副局长的老婆,工作能力远不及涂脂抹粉、打扮自己的能力。入户一次,见是扶不起的猪大肠,便找马书记发牢骚,再不入户。马书记了解情况后,亲自出马。
  老马叫华莹带路,两人到姜福银家。姜福银认识华莹,不认识马书记。一见他俩,便开门见山地问:“上次来的干部,是个漂亮媳妇,她答应帮我找媳妇呢。一个月了,也不见她再来,当干部的哄老百姓呢。”
  华莹了解他,看他家乱糟糟的摊场,气不打一处来:“就你这懒汉式子,要工作干部做媳妇,也不尿一泡照照,哪点配得上?”
  “你们喊扶贫。我有个拿工资的媳妇,日子就好过了,不用你们费心巴力上门扶我,我自会把日子过好。”姜福银并不知耻,振振有词。
  “羞你先人哩。”华莹骂道。肚子里还有更难听的话,顶在喉咙里,碍于马书记在一起,不便说更多。
  华莹入户工作不多,对少数贫困户的邋遢、懒散、等、靠、要深恶而痛绝。她自身勤劳、爱干净。两口子靠双手致富,没指靠过谁。不论是上班,还是在家做家务、甚至下地劳动,她穿戴都是干净利索的。既使是下地穿的旧衣服,也勤于换洗,绝不在人前留一邋遢婆娘的形象。
  马书记自己找条凳子,吹了吹上边的灰,坐姜福银面前,亲切地问:“你爹呢?”
  “老家伙背柴火去了。”姜福银答。
  “你也应该去背。”
  “他去我不去,我去他就甭去。跟他干活,净挨头子。”姜福银咕叨。马书记笑着说:“父子俩驴头不对马嘴,两代人,都是这样。我问你,茶叶公司把你荒山挖成条田,茶种送你家里,叫你点上茶叶,你为啥还不动?”
  姜福银脚后跟蹭着地,在地上画圈。他对答如流:“茶叶长慢死了,三年才见收入。现有两亩茶,忙了摘不过来。种那么多,我和老家伙两双手,摘不了。摘不了变不成钱,等于没种。”
  “面积大了,可以请人采茶。也可以把茶园流转给茶叶公司,他们管理采摘,你净收流转费,也是一大笔收入。”马书记善于做思想工作,极富耐心。这也是党委干部的特长。
  姜福银回道:“请人摘茶叶付工钱,我没钱付。茶山包给茶叶公司,老家伙不干。”
  “采茶卖了就是钱,咋没钱付工钱?你账头不清。说说看,茶山包茶叶公司,你爹咋个不干法。”
  姜福银正要说,他老子背一捆柴草,累得张大嘴,从屋角转过来,听见了马书记的话,扔了柴草,弓背拍打着脑壳和衣裳上的草屑,上气不接下气地接过话:“狗日的姜福海,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好赖是他叔呢,收茶叶压我价,挑的比别人严,一匹不合格的叶子也挑出来。挖我山,逼我种茶。我不种了他好种,想霸占我的山,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老姜说话声尖细,如女人腔。语速极快,像后边有人拿刀逼着。慌里慌张的个性,却爱钻死牛角,一辈子没做成过一件大事。看待事情,戴有色眼镜,生怕别人都是贼,偷了他的好处,处处防人。是那种“捧鸡巴过河,小心过余”的人。
  当年嫁女儿,要求男方拿十万块钱,三十九房礼,少一分,女子不嫁。女子肚子大了,没听他的,偷着跟女婿跑了。至今,外孙娃三岁了,女儿、女婿不敢见他。
  马书记请他坐下来,两人共坐一条凳子。马书记说:“老哥呀,你是姜福海的叔,对他有些误会。姜经理是干大事的人,他看的是全村,做的也是全村的事。收茶叶严,对事不对人,办公司,做商品茶,不严呢,把不住质量关。你当长辈的,应理解他,支持他才对。挖机挖茶山,工钱一小时四百,你算算,他挖半个月,付了多少工钱?别人的便宜他不贪,贪图你那十来亩荒山?你想多了。只管放心种茶。中央有政策,农村土地和荒山,承包到户,再延续三十年不变。目的是啥?目的是鼓励农民发展长效产业,走致富路。农民发展好了,收入有保障,户户过好日子,国家再不用为农民操心,民富国强嘛。你呀,老思想,老眼光,跟不上时代发展喽,多看电视,多了解中央富民政策,放心发家致富。”
  老姜仍执拗说:“我缺人手,茶叶种多了,没人摘。”
  “你先种上,我帮你和姜福海商量,承包给他,一年付你定额承包费,你坐家里收钱,行不行?”
  “付几年钱,后头不给了呢?”
  “签合同呀。合同拿公证处公证,或者由村委会做第三方监督,受法律保护。他不付承包费,算违约,你马上有权收回承包权。”
  “人家有头有脸的,我父子老实巴交,敢和人家打官司?”
  “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法律保护弱者,不看你面子大小。”
  经过两次入户,又请上姜福海,双方签订承包合同,姜福银父子才同意种茶。种茶时缺人手,马书记拿出五百块钱请劳力,才赶在谷雨前,把他家茶种到地里。
  姜福贵家,情形大致相同。所不同的,姜福贵心事全在老婆和娃身上,吃着低保,对发展产业没兴趣。姜福贵说出的话,可笑又可恨:“叫我大面积种茶叶,茶叶多了,叫我脱贫,好抹掉我低保。”
  “你打算当一辈子贫困户,吃一辈子低保吗?”马书记问他。他一手搂着两岁的儿子,一手抠着鼻孔,抠出的脏物抹凳子腿上。黑褂子前襟上,一大片汤水淋漓的灰白色斑点,几乎要结痂。女人咧嘴站他身旁,一手扶着裤腰,涎水牵线流出嘴角,一头落在胸口上,瓷眉瞪眼望着马书记和华莹。姜福贵回答马书记说:“当贫困户好。你们干部经常来,送钱送东西,送穿的吃的,我缺啥送啥。低保跟你们当干部发工资一样,月月有,比种地好。种地天旱雨涝野物糟害没收成,吃低保旱涝保收。吃到我儿子十八岁,能出门挣钱了,就不吃了。”
  “所有贫困户都抱你这样的想法,我们搞脱贫攻坚,脱啥呢?干脆户户按月发钱,按季节发衣服,省多少力。”
  “我女人老实,娃小,跟他们不一样。国家不养活我,我引婆娘娃要饭,给共产党脸上抹黑。”姜福贵看似老实,还会说狠话。华莹忍不住,愤愤说他:“你对党和国家有啥贡献?是上过战场还是做过科研发明?人民功臣呢,国家该养活你?你以为要饭就给共产党脸上抹黑了?威胁政府呢?啥人嘛,纯粹一造粪机,人渣。”
  姜福贵嘿嘿笑,并不反驳。他记着华莹的好处。他和女人身上穿的衣裳,娃的鞋帽,华莹一次次把两人不穿的,儿女们幼小时穿戴过的,从箱底翻出来,打包送他家。华莹话说的难听,心肠却好,同情可怜人。马书记示意华莹少说两句。他说:“华主任说气话,你说话也不好听。党和政府关心你,是因为你日子不好过,弱势群体。关心弱势群体,谋求共同发展、共同富裕、全民携手奔小康,是社会主义文明的体现,也是全人类文明发展的共同目标。只有拥有高度文明的人类,才关心弱势群体。其它动物,都是弱肉强食的。但是,你作为弱势群体的一员,也要有感恩之心,把党和国家的关心作为发展和努力的动力,不能一味依靠政府。低保政策,是解决人民群众的一时之困,暂度难关。不是河里的水,源源不断、永不断流的。政府对于一味等、靠、要,不努力的贫困户,制定有相关政策,杜绝这种思想的漫延。奖勤罚懒,永远是社会主义所倡导的文明规范。穷不光荣,富起来,活得有模有样、有尊严才光荣。”
  “我咋富,就一双手,三张嘴。”姜福贵勾下脑袋,得意洋洋的劲成儿没了。
  “姜福海帮你整修了荒山,茶种送家里,你去种下。没人管理,没人采摘,你包给茶叶公司。承包费是一项稳定收入,也是你发展产业的成果。”马书记说得口干舌燥。
  “我一个人,没人手种。”
  “我叫人帮你种,再联系承包给茶叶公司,行吧?”
  姜福贵不吭声,看得出,心里是愿意了。
  啃下这两块骨头,姜福海满心感激地要请马书记喝酒,马书记推托。姜福海说:“现在的干部,和以前的不一样了。真心为群众办事,群众再不理解呀,良心叫狗吃了。”
  马书记把杨晓连夜赶出来的饮水工程申请报告带回县城。驱车回县城,十几公里的低速,四十多公里的高速,用了一个半小时。回到县城,才九点。妻子上班,女儿上大学,家里不用回,回去也是大门紧锁。他把车泊小区停车场,坐车上打水保局老同学电话。老同学姓蔡,叫蔡申权,任副局长。两人在行政级别上,都是县副局级干部,没有高下之分。以权限论,老同学比他权实。
  上地区农校时,马书记读林业专业,蔡申权读农技专业。毕业分配,马书记分到乡林业站,之后一步步提拔,到县林业局党委副书记,一直在林业部门。蔡申权先到农技站,再到自来水公司,再到水保局。全县,像他们这个年龄段的科级干部,毕业于地区农校的占一大半。那时初中毕业,学习好的学生报考中专,要尽快捧铁饭碗,早工作,早减轻家庭负担。学习次一等的才上高中,艰难考大学。以人才选拔的顺序优劣论,其时的中专生并不比大学生差,甚至能力和聪明成度,比大学生更优秀。三十年过后,大多走上领导岗位,工作也多出色。当然,像他和蔡申权这般的,只算混得一般,有一位拔尖的,如今是省农业厅副厅级领导。几位在市机关,达到正处。
  做官的哲学,在中国,是一门最复杂最难学又最富有投机性和偶然性的学问,马书记没兴趣去钻研。他信奉的,踏实工作,竭尽全力,对得起党和政府付予的级别和薪俸。
  去年五月,局党委召开会议,商议派驻一位副书记或副局长到太平村任第一书记,专职脱贫攻坚。谁都明白,下乡驻村,条件艰苦,难比在县城,守着老婆娃安逸。与农民打交道,工作难度大,有意想不到的困难。点到谁,谁一大堆理由:老婆有病,娃正复习高考,自己身体不好,腰间盘突出呀,坐骨神经呀,高血压冠心病等等,尽力推托。见领导为难,马书记自告奋勇,选择驻村。遇难而退,挑肥拣瘦,不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品质与担当。其实,他老婆头一年才做过乳腺癌切除手术,还在化疗观察期。
  蔡副局长在市上出差,下午才能回来。蔡局长问他:“老马呀,听你说话语气,吞吞吐吐不利索,肠胃不好,大便不利呀?有啥事你说,老同学能办到的,绝不含糊。违规违政策的事我可不办,别挖坑让老同学跳。”
  “老同学没挖过坑坑别人,也不会让你违规违政策。驻村遇到了一点困难,得老同学搭把手。”马书记说。
  “啥困难,有屁快放嘛。”
  “村上群众饮水安全有问题,申请饮水工程项目,任务交给我了。我拍腔子撂大话,保证完成任务。我哪能完成啊,只有求你了。”
  “还说没挖坑,不是挖坑是啥?你撂大话畅快,小鞋套老同学脚上。项目申批,必须实地调研,上会讨论,局长签字才行,不是我说了算。”
  “你就帮老同学一回,走个捷径。为人民群众谋福利,也不是为我个人办私事。事尽快办成,我代表太平村全体村民感谢你。”
  “去球吧,希罕你油嘴滑舌说几句舔沟子话。下午回来见面说。”
  “好,我在海鲜楼恭候,记得带上我初恋。”
  “还在牵挂呀,还给你好了。”
  老同学打电话,总要说两句开心话。蔡副局长夫人,也是他们农校同学,马书记当年递纸条追过,人家看上了比他魁梧的蔡申权,没理他。同在县城工作,孩子都上小学了。在一次喝酒时,蔡夫人把“纸条秘密”故意抖搂出来。从那以后,马书记见她,便叫她小名,故意气蔡申权。两家人关系亲密,两位夫人堪比亲姐妹。
  第三天上午,马书记驱车回太平村,车上坐着水保局的饮水工程专业技术人员和蔡申权副局长。蔡副局长亲自下来实地调研。杨晓带领蔡副局长和技术人员,老马、老魏陪同,首先去上游水源地,考察水源。
  临行,杨晓吩咐华莹:“中午伙食尽量弄丰富些,县上领导下来给咱们办实事,不能慢待了。”
  “没啥菜了,账上也没钱了。”华莹说。
  “你想办法,快下街买菜,钱你先垫上,年终想办法。”
  “我垫三千多伙食费了。”
  “村上没钱,不行先欠账,日子总得过。”
  “好吧。村上过日子,比贫困户还难。”华莹嘟哝,转身骑车去买菜。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