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
　　
　　真是瓦罐不离井口破，就算当年拴成预料到胡长毛迟早要栽到女人身上，也没想到刚刚进入高光时刻，就那么突然、那么快地栽在了一个叫蜜丝赵的女人手里。
　　事发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强忍着阵阵钻心的生痛，胡长毛两眼呆滞，连前来探视的拴成和军武都视而不见。但脑际却依然萦绕着蜜丝赵妖魅一样的影子。
　　“长毛子，你吃不了这碗饭，好好回家种地得了！”拴成面无表情地吐出口烟，停了停，不屑地朝脚下啐了一口，转身一走了之。
　　晕眩中的胡长毛丝毫也没在意，甚至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屈辱，意识中只有蜜丝赵水蛇一般的影像在不断变幻，充满了诱惑，甚至连鼻腔里也充满了她的体香。可惜，那幻象离自己越来越远，可望而不可即。留在现场的军武十分好奇地看到胡长毛呆滞的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而后充满了向往——最后又像两盏突然熄灭了的灯。军武正在纳闷胡长毛怎么会有如此丰富的变化，突然听到他绝望的哭嚎，像小孩子一样伤心。
　　出院之后，胡长毛灰溜溜地卷铺盖回家，后来的几年里，面对的都是讥嘲的眼神，身前身后都幸灾乐祸的笑声，根本没人同情他，活得连条狗都不如了；甚至不得不涎着老脸，拖着一只瘸腿，踅摸到了旧相好马艳艳的门上。马艳艳一肚子的恶气，正好逮着这个机会，泼狗血一般淋在了胡长毛头上。
　　“你个狗日的杂种，还有逼脸找到老娘门上，城里女人不好咋的了，腰又细，胸又嫩，那地方都冒香气，老娘算什么！你这个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的杂种，你给老娘滚一边去，老娘这辈子就算伺候猪伺候狗，也再不伺候你个杂种！”
　　堆积了一身肥肉的马艳艳有的是力气，一把一把将胡长毛赶到门外，骂罢了还不解气，擤了把鼻涕甩在胡长毛脸上。
　　
　　二
　　
　　军武后来听说，胡长毛初次上酒吧便遇上了蜜丝赵。军武说那时候他们这些土包子压根没见过什么世面，况且酒吧这种消费场所刚刚兴起在北方小城市，当时民间到处都在热议酒吧里的惊艳，都在猜测里面的桃色和暧昧。在老百姓眼里，酒吧曾经是神秘与高贵的标志。
　　军武一点也不隐晦曾经的寒窘，直说那时我们都是些泥腿子，一年连牙祭也打不了几回，做梦也想不到去那种地方消费。只是听说酒吧里卖的是洋酒，铺的是地毯，有长腿细腰、翘臀隆胸的妹子坐陪，腰上、胸上任人随便摸——只是听说而已，没有谁真正见识过，当然，只有胡长毛是个例外！
　　同样是泥腿子的胡长毛，没做大哥之前，曾经拍胸脯吹嘘过那些没人相信的鬼话：“洋酒有什么好喝的，跟驴尿似的，我喝一口差点吐出来，可惜他娘的好几百块钱了。还好钱没白花，坐陪的妞子比水豆腐还嫩，那衣服薄得跟没穿一个样，腿上有颗痣都藏不住。咱拣了个最嫩的搂怀里，一把捏在大腿根上，我操，声音都叫直了！”
　　华丽转身之后，今非昔比的胡长毛除了要刷刷身份感，当然也急着要补上这一课。他把自己装扮成常客的样子，大摇大摆推门进去，没想到，初入酒吧的胡长毛一下子惊呆了。
　　也就那次，土流氓胡长毛初次见识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女人，知性、优雅，千娇百媚，娇态横生，同时又粗野、放荡，掩饰不住的肉欲气息，却又满满的高级感。那会儿暧昧的灯光底下，围绕在蜜丝赵身旁的，都是各路有名有姓的人物，但蜜丝赵依然是一副凌驾于一切的姿态。她在高凳上支楞起一双长腿，目空一切地品尝着手里的葡萄，细瓷白胎一样的皮肤和一身高级衣料熠熠生辉。
　　胡长毛刚刚推门进去，蜜丝赵已摘下一颗葡萄，随手往空中一抛，两米外的几个男人立马骚动起来，争着把手伸向空中。一片嘈杂声中，胡长毛只觉心底有什么给撩拨了起来，然后捕捉到了一股女人身上的暗香，勾魂摄魄的。偏就这时蜜丝赵似乎觉察到了什么，朝呆头呆脑的胡长毛回眸一瞥，不过一瞥而已，但胡长毛却感到一股子巨大的魅惑劲劈头盖脸的，差点就石化在原地。
　　当晚，胡长毛魂不守舍地撞到姘头的屋子里，痴痴地审视着猫一样蜷缩在被窝里的女人，他一时想不明白，同样都是城里的女人，却有的让人窒息让人膜拜，到底差异在什么地方？
　　“大半夜的，要来就来，没玩过女人咋的？”姘头起身时打着呵欠，腥松的睡眼里多有探究和不解。
　　胡长毛喘着粗气甩掉衣服，把姘头按倒躺平，煞有介事地吩咐：“我叫一句，你应一句，听到没！”
　　姘头一时还没明白过来，胡长毛已经呼喊着蜜丝赵三个字，狂风暴雨地大干起来。
　　
　　三
　　
　　玻璃花毕竟吃过女人的亏，晓得蜜丝赵那样的女人，天生的白虎星，不是普通男人能招惹的。招惹了这样的女人，逃不过的血光之灾。那段日子，玻璃花知道胡长毛夜夜泡酒吧，挥霍了所有的钱还不够，天天跟兄弟们借债，都是为了蜜丝赵。
　　因为自己的前车之鉴，玻璃花曾经开导过胡长毛：“长毛子，你口味太高了。但兄弟奉劝你一句，那种女人不是咱兄弟的菜，最好还是离远点，将来别出什么事，怨兄弟没提醒你！”
　　后来玻璃花得知，那时的蜜丝赵与当首长当干部的爸妈发生了很大的矛盾，一度被赶出家门。蜜丝赵整天泡在酒吧里借酒浇愁，寻找寄托，勾引得胡长毛也屁颠屁颠往酒吧里凑。
　　蜜丝赵，这个曾经一众干部子弟中最耀眼的骄女，因为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成了家门最大的不幸，也成了老父亲一生最大的遗憾。据说后来她的老父亲即使在临终前也没有原谅这个不肖之子。知道内情的人说以前的蜜丝赵可不是这样，可是才色俱佳的淑女，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可是在读高中的某一天，她无意在妈妈的卧室里发现了一盘录像带，凭少女的直觉她感觉那就是传说中的色情片。怀着少女的好奇心理打开了电视和放像机后，荧屏上不堪入目的画面让她的心跳迅速加快，深身血液都燃烧起来，她娇喘吁吁，无所适从。
　　接下来某日晚自习的时候，丢了魂似的蜜丝赵到教室里才发觉把重要的课本落家里了，一路小跑回去，听到妈妈卧室里居然有男人的嬉笑声音。她心里一喜，以为是在外任职的父亲回来了，不顾一切地推开房门，蓦然看到赤身裸体的一男一女，正在做那天在录像带上看到的事情。女的正是自己的妈妈，而男人却是一张陌生的脸，正惊惶失措地扯着床头上的衣服。
　　蜜丝赵捂住眼睛尖叫一声，大哭着逃出了自己家门，任老师和同学问什么也不说话，只独自默默流泪到散学时也不肯回家。此后的蜜丝赵性情大变，成绩一路下滑，但她丝毫不在意。她开始在自己的着装和肤色上讲究起来，也学着搔首弄姿，卖弄风情，身旁很快聚焦了一群男人。但蜜丝赵讨厌那些眼神里燃烧着欲火，行动上畏畏葸葸，有贼心没贼胆又满嘴仁义道德的干部子弟，她眼里干部子弟全不如街头流氓来得直接。这样的官家小姐总伴有轰动性的绯闻，蜜丝赵就这么成了名女人。
　　按胡长毛自己的话说，伺候了赵小姐这些日子，该是有个结果的时候了吧！说这话时蜜丝赵正豪饮一瓶XO，自斟自酌半瓶下肚，早已是两颊绯红，香汗淋漓。她拉起裙摆往腰里一别，掀起一阵香风，煽的胡长毛魂魄都飘了出去。抓耳挠腮了半晌，思谋着为了供养蜜丝赵挥霍，这些日子闹了个债台高筑，路断人稀，该是进入正题的时候了，于是谄笑着往蜜丝赵面前靠，跟女主人请示似的。
　　“行啊！”蜜丝赵把高脚杯往桌子上一磕，一把勾住胡长毛脖子，把肉肉的胸脯朝长毛子脸上贴了贴。还没等长毛子两只爪子摸到自个身上，却又决然跨出酒吧包厢。出门时回头赏了媚眼：“就今晚上吧，姐可不是小气人！”
　　
　　胡长毛太拿自个当人物看了，人一旦得势，眼前都是黑的，都以为自己有享受天鹅肉的资格，彼时的胡长毛对玻璃花的奉劝简直不屑一顾。
　　“瞅你小子那点出息！”赴约前胡长毛不断刷着皮鞋，顺带回敬玻璃花一句。就玻璃花这种任意给老婆遭践的主，他打心底里就没有看起过，要不是靠着自个表哥，有什么资格在从前充大头！
　　“什么样的女人？不就是个蜜丝赵嘛，到胡爷面前，照样一口一个‘胡哥’叫着，你个龟头懂什么！”
　　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说，还给当面点到羞处短处，玻璃花牙痒得要恨死了，从心里盼胡长毛不得好死，没想果真就应验了。事发后给拴成报信时，玻璃花表面悲痛，其实一肚子的幸灾乐祸。
　　
　　四
　　
　　很多年以后，因为拴成事业的如日中天，胡长毛终于走出了低谷，迎来人生中二度春暖花开。熟知胡长毛习性的拴成肯定不会把什么正经营生交他打理了，只让负责名下一家高档会所。正好倒遂了胡长毛的心愿，不说进出豪车接送，仅会所里几十号美女娇娃，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丰乳肥臀型的、苗条娇小型的，各有各的风情，各是各的味道，哪一个不在胡长毛跟前邀功争宠，为此打翻了不少醋坛子。胡长毛过起皇帝的日子了，很有戏剧性的是此时的蜜丝赵却家道中落，徐娘半老，当年的矜持与风光不再，没有谁愿意高看她了。要不是搭上胡长毛这辆快车，恐怕会沦落成最下流的娼妓，凭什么撑起以往的体面和荣光？
　　后来得知蜜丝赵居然成功地拿下了胡长毛，并成为会所高管时，军武忍不住破口大骂：“操，世界上竟然有这种没血性的货色！当初差点就死在那骚货手里，还算是男人吗？男人里面咋会出这种败类！”
　　胡长毛后来的作为确实令人匪夷所思，有人猜测蜜丝赵对付男人确实有一套。想当年道上为她争风吃醋的、甚至大打出手的也不在少数，就算现在年老色衰，破鞋一个，但那股子风骚却愈加老辣了。也有人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胡长毛一辈子卧花眠柳，浪荡不羁，总得有个驯服他的女人！
　　事实上多少年以来，胡长毛一刻也没有停息过对蜜丝赵的仇恨。事实上后来连他自己也没想明白，那时候哪里来的自信，就敢赴当晚的约会，果真是色令智昏，被鬼牵住了不成？后来胡长毛也明白，事发当晚已经有了警示有了预兆，怨只怨自个欲火中烧，没往深处想！
　　事发几天后，当胡长毛被挑断脚筋的消息在全城沸沸扬扬传开时，老街上“一剪美”理发店的小红妹大梦初醒地对身边人回忆：“哎呀，那晚上胡长毛不是到店里来过了嘛，看他火烧火燎的样子，鬼催着投胎似的，原来是赶着去送死呀！”
　　小红妹说那天好怪，眼看八点多的时候，店里也没什么人，就准备打烊了，胡长毛却一头冲进来。
　　“哟，胡哥，稀客呀，快快快，快坐！”小红妹看着油头粉面的胡长毛，一身英挺的打扮，跟新郎官似的，赶快讨好地起身迎接。在他们这些小生意人眼里，胡长毛无疑是尊人物，不但能罩场子、保平安，人前提起来也有面子。
　　“胡哥收拾这么帅，肯定会女朋友去吧？”
　　“会什么女朋友，别废话，快把头给洗洗！”胡长毛指着自己油光发亮的脑袋，脸上带着些晦气色。
　　“这不刚洗过吗？”小红妹疑惑地多嘴问。
　　“让你洗你就洗，哪那么多废话！”胡长毛不耐烦地催促，在心里骂了句傻婊子——要真他妈干净，老子何苦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真他娘的晦气，为了会情人，一下午洗了又洗，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洗出了满身芬芳。没想到就要摸到蜜丝赵门口了，头顶大树上有只老鸹怪叫一声，接着头顶热热的好像落了什么东西。拿手一摸，粘粘乎乎的，有臭味，明着一团鸟屎嘛。真他娘的晦气，这个样子去会蜜丝赵，还不被赶了出来？
　　“来点摩丝吧胡哥？”胡长毛洗完头对着镜子擦拭的时候，小红妹拿瓶摩丝在手上拍着，笑得十分讨好。
　　“算算算，等不及了！”要是再去晚些，蜜丝赵把门插了，岂不是前功尽弃，再寻机会可就难了。胡长毛扔下毛巾就走，风风火火的也没埋单。他这种人那时候就有这种特权，没人敢收他的钱。
　　
　　五
　　
　　后来据道上的人透漏，其实在胡长毛进入蜜丝赵寝室的那一刻，就已经给藏在暗处的几双眼睛盯上了。因为与家庭的矛盾，赌气离家的蜜丝赵寄寓在国企公寓楼里。虽然是单位的筒子楼，但有蜜丝赵的地方，飘满了暧昧的气息和诱惑的味道，就算眼前是深渊是地狱，也诱导着好色之徒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据窥视者称，当时胡长毛蹑手蹑脚来到蜜丝赵床边，并没有贸然下手，而是像根木桩一样痴痴地欣赏着假寐中的女人，随着心情的起伏，呼吸也越显急促。也有人描绘当时蜜丝赵的睡姿太过诱人，丝质的齐腰睡裙让浑圆的臀部和胸脯裸露的有些夸张，加之细瓷薄胎的肌肤和造型，估计任何男人也无力抵挡。
　　“胡长毛，没想到你真敢来呀？”胡长毛也不知自己欣赏了多久，正是馋涎欲滴欲火难耐的时候，蜜丝赵突然睁开了眼睛，略带醉意地说。
　　“啊——刚才出了点小事耽误了会，要不早来了！”胡长毛以为这就算得到蜜丝赵的默许了，脱了鞋就往蜜丝赵身上凑。
　　“作死的，我劝你还是快走吧，别给自个惹事！”或许当时蜜丝赵动了些怜悯之心，拿手格挡的同时，有些厌恶的劝阻说。
　　“没事，哪有什么事呀！”胡长毛浑身兽性与激情已喷薄而出，势不可挡，压到蜜丝赵身上。什么叫欲令智昏，胡长毛当时就是，完全给冲昏了头脑，随后几个人破门而入，还猴在蜜丝赵身上。直到给人拉到下了床，才意识到大祸临头了，因为他这才看到站在眼前狞笑的竟是二和尚！
　　“作死的，姑奶奶叫你走，你偏留下来作死！”蜜丝赵一脸愠怒地指胡长毛，有些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意思。又对二和尚说，“悠着点啊，别把事闹大了！”
　　“蜜丝赵，蜜丝——”胡长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到蜜丝赵身上了，可惜哀求了没几声，就感觉头上被钝器沉重一击，接着给人捂住了眼睛和嘴巴。然后被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之后的事情胡长毛对任何人也只字未提，但从后来十多年的懦弱和落魄来看，下过地狱的人，对人间已没有了过分的要求和非分的妄想！能求得一分卑微的安危，似乎已足够了。
　　第二天，有到早市上踩场子的小弟看到胡长毛手里拄着根树枝，拖曳着一条瘸腿，醉鬼一样跌跌撞撞，走过的地方留下长长的血迹。他吃力地循着医院的方向，但显然是挺不住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上。
　　“大哥——”正在路过的好心人准备上前求助时，小弟已飞身拨开众人背起胡长毛。
　　出院后江湖上再无胡长毛，胡长毛变成了胡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