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石川的小本本

　　“儿子是咱的福星。”看着喝得烂醉的宏佐被旅部的车送回来，李世营乐得合不拢嘴，有酒喝，而且喝醉了，说明主人热情，主人热情，说明他们交情深。
　　宏佐第二天起得很晚，李世营一早就在儿子门口等着，好不容易等宏佐醒了，喝了点粥，就迫不及待问荣子桓查办他们的事，宏佐来了一句：“我看他不过是一个策略罢了，并没想真查办你，他关心的是你的民团。”又学得爹可怜、可恨，没头没尾地说了几句：“你的路我给铺好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了。民团交到他手里，他放心，你不放心，不交到他手里，你放心，他不放心。”
　　李世营没听明白，想问得再明白一点，宏佐已经不理他了。
　　又过了一天，门丁进来禀报：“门外有人要见少爷。”
　　宏佐刚端起媳妇送来的莲子粥，又放下了，问道：“是哪一个？”
　　门丁第一次对着宏佐有说有笑：“来人怪怪的，少爷你不知道，见人就鞠躬，客气得不得了，说他的名字是石川……正……信，怎么还有这样的名字，怪得很。还有这个纸片，让我交给少爷。”
　　接过来一看，是张名片，宏佐知道石川来了，忙说请。
　　听说来了日本人，李世营一家如同接见外国大使一样隆重，迎到家里坐了，倒上好茶，石川先表示歉意：“前晚让宏佐君喝多了，我的过错，荣子桓君实在太盛情了，我也喝多了，抱歉没照顾好宏佐君。我一是来看看，宏佐君身体有无大碍；二是今天请宏佐君陪我出去玩一玩，以表歉意，今天所有的开支是我的。”
　　前晚上的经历，宏佐还记得清清楚楚，旅部的东北厨子做得一桌好菜，石川晚上如约而至，老朋友见面分外高兴。通过交谈，才知道这个日本同窗来中国有些日子了，他现在是三菱电器的工程师，先前负责东北市场，现在准备开发山东市场，听闻自己的同窗荣子桓在沂州任驻军旅长，就来拜访。荣子桓对他当然热情，有时陪他转转，有时请他吃饭，大多时候是他一个人到处转，他说要想在山东开发市场，不了解山东是不行的。
　　尽好地主之谊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宏佐也不例外，他不喜欢中国官场，迎来送往，对日本同窗还是尽心的。当即答应，陪石川好好玩一玩沂州的山山水水。
　　出了门，宏佐有个疑问，这个石川中国话说得真是好，石川乐了：“我在中国六年了，天天跟着你们学，还能学不好吗？我的东北话，比荣子桓君还要地道，他说他不是真正的东北人，是河北人，我的话，已经赶上真正的东北人了。听了荣子桓君的赞扬，我高兴坏了。”
　　两个人今天的计划是到沂州西部转转，那边山清水秀，石川兴奋地说：“这叫避暑，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
　　目标既定，就动身吧。
　　“我们叫一辆黄包车吧，这样便于说话。来，黄包车。”一辆黄包车驰来，到了二人跟前，点头哈腰，放下车把，请二人上车，岩琦掏出两块银元，递到车夫手里道：“这是你一天的车费，够了吧？你拉我们两个人，辛苦了。”
　　黄包车夫哪里见过这么多钱，平时给个一毛钱就是大客户，今天真是遇到财神爷了。车夫见客人大方，自己也就份外卖力，跑得很匀、很快。
　　路上，石川说：“我的游玩与别人不同，我是漫无目的，走到哪算哪。宏佐君，我喜欢山水，哪里好玩我就去哪，不留恋城里生活，我们四处转吧。”
　　车夫跑得很稳，石川一边走，一路掏出小本子记，宏佐想看一看，石川却收了起来，淡淡一笑：“我有个习惯，走到哪记到哪，不记以后担心会忘了。”
　　一个时辰，到了费县与沂州交界的地方，石川吩咐停车，两人登上一座高山，站在山头，石川笑着问：“宏佐君，知道这山的名字吗？”
　　还真让这个日本人问着了，宏佐摇摇头，长这么大，他一直跟在爹娘后边，这里第一次来，哪里知道！
　　“哈哈，你还不如我记得清，这山名为忠义山，据说是纪念宋朝搞辽的将领们起的，具体是哪个将领，我记不准，是姓孟，还是姓焦的。”
　　山下一条大道，直奔沂州，朝西连着费县，山很高，但是，从宏佐的眼里感觉不到美，沂州好的山多了，石川怎么对这里产生了兴趣？石川正与宏佐相反，高兴得像个孩子，从包里掏出一个单筒望远镜，四下张望，不时在本子上记了一些东西，还不停地与宏佐说话：“你们中国的地方真是漂亮，你看，山上一朵小花，也是这样美。”
　　“日本也很美呀！”宏佐客气一下，“比如富士山。”
　　“哦，富士山，那是我们的圣地，是我们的圣地，哦，我要跪下，向我们的圣地遥拜。”说着，他真跪下了，朝着日本方向叩起了头，然后起身道：“宏佐君，你知道富士山有个讲究，在以前，我们只能遥拜，没有资格身临其境，现在当然可以了。富士山是一座神奇的山，有一个说法，谁要是梦到富士山，可是大大的吉兆。”
　　看到石川对富士山虔诚的样子，宏佐有些好笑，日本人就是礼节多，一个山，也要如此夸张，我们山东的泰山，可是和天连着的，皇帝封禅过的，你要是到了，更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暗笑了一阵，心里一个想法却让他冒出了冷汗：这个石川，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学过无线电，学过商科，和荣子桓经历差不多，现在到中国来开拓电器市场也是情理之中，看他的言行，难道他真的就是一个电器工程师吗？
　　带着这个疑问，宏佐对石川的小本本又有了兴趣，他装作害怕阳光的直晒，几次躲到石川身后的树影里，嘴里说着无关紧要的话，眼却盯上了他的小本本。
　　有几次看清了，他上边记得密密麻麻，山的名字，村庄的名字，小路、小河，连沟沟崖崖都记上了，还记了一些路上随便向村民了解的信息，村里人口多少，主粮品种……宏佐对这个日本同窗引起了警觉，听说日本人向中国派了不少特务，打听中国的一些情报，难道这个石川是特务？日本人现在已经占了东北，这个石川说在东北当过几年的电器工程师，看来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得想办法试探一下石川，万一是鬼子，要防着他才是。宏佐一路走，一路想办法。
　　两个人一直玩到太阳快落山，气温稍降，山上凉快了许多，石川看看落日，才意犹未尽准备朝回走，宏佐倒不着急了——他的法子还没想出来，对石川道：“走了一天的路累坏了，你看我，一头的虚汗，前天晚上喝得太多了，这两天没胃口，现在还难受，我得歇一歇，石川君，你先去黄包车上歇一会，我坐一会就去追你，实在走不动了。”他想坐下想一想法子，实在不行，附近找个村民帮忙也行，可眼前除了这个神秘的日本人，一个人村民也没有。
　　看上去石川一点也不累，体力比宏佐强不知道多少，对宏佐大笑：“宏佐君，缺乏训练，这些年，你天天在家享清福了，哪像我……不说了，歇一会吧，我也陪你歇歇，光想着游山玩水，把你喝多了酒的事忘了，抱歉，抱歉。”说着朝宏佐鞠躬。
　　宏佐笑笑，心里却盼着他快走。
　　坐了一会，石川还是没有走的意思，只好起身说：“太阳落山了，再过一个小时天差不多就黑了，我们还是赶路吧。”
　　石川没有客气，两个步行下山，坐上一直等候的黄包车，向三河口跑来。
　　黄包车夫一天没累着，还得了两块大洋，一天攒的劲都准备使出来，向这两位客人表现一下自己的勤快。他跑得很快，宏佐却一肚子不高兴，你这个傻子跑这么快干什么，我办法还没想出来呢！
　　三河口很快就到了，前边大路上挡着一大群人，宏佐止住黄包车夫：“停下，看看是什么情况？”
　　石川也很吃惊，瞅了瞅前边，紧紧地抓着自己的包，跳下黄包车，宏佐也下来了，黄包车夫殷勤地跑了过去，一会回来告诉他们：“不得了，民团和警察把路封了，正在挨个盘查过路的人，不知道是为什么原因。二位，小心点为是，这帮龟孙子民团和警察，没一个好东西。”
　　听了黄包车夫的话，石川一惊，手下意识地摸了摸手里的包，看看宏佐没注意他，才松了一口气。
　　宏佐高兴了，好，真是好，正愁得没办法，就有民团和警察封了路，他没注意黄包车夫骂人的话，骂就骂吧，民团挨骂还少吗？宏佐并不在乎。他对石川道：“石川君，你先稍等，我去看看。”
　　石川使劲点头，现在他感觉宏佐最值得信赖了，他是荣子桓的同窗，李团长长的公子，几个民团挡不住吧。暗自叮嘱自己，一定沉住气，不能暴露。
　　宏佐来了人群里，都是急着赶路的乡民，还有几个衣着不错的人，一个女子戴着一顶白色的宽沿大帽，还有一层纱挡住了半个脸，也在人群里撞来挤去，四处打量，宏佐看着面熟，想了一下忙朝她打招呼：“姐。”
　　那女子正是银月，她看了一眼宏佐，没认出来，宏佐小声说：“我，宏佐，宏俊是我哥。上次去你家送我姐出嫁时，见过你。”
　　哦，银月明白了，他是李世营的儿子，听说宏佐与他爹，与宏俊不一样，今天看来，确实说话文质彬彬，她脑子一转，突然抓住宏佐的手，把自己袖子里的一样东西塞过来，宏佐一摸，是手枪！看没人注意，忙装到裤兜里。
　　银月小声说：“听说今下午才开始盘查的，你怎么在这？”
　　“一言难尽，姐，你也帮我一个忙，一会，我和一个人一起过路卡的时候，你不要说话，直接跟我后边就行，然后遇到警察时，就向警察报告，说你的东西被我偷了，其他事你就不要管了。”
　　银月不明白，但是见宏佐说得很认真，点头同意。
　　石川很紧张，远远地张望，看到宏佐回来，关切地问：“没事吧？”
　　“没事，就是有事也不怕，你忘了我的身份了！石川君。走，咱们朝前走，直接过去，不要排队了。警察们是盘查违禁品，主要是防止共产党，不要担心，石川君，你是我的朋友，怕什么！如果你有担心的东西，我可以替你捎带，他们总不敢搜查我吧。”他受了银月的启发，想法把石川的包弄过来再说。
　　石川也是急了，忙把包交到宏佐手里：“拜托了，宏佐君。”宏佐正中下，安慰石川：“放心吧，都是我们家的团丁，万无一失。”黄包车夫在后边跟着，嚷嚷：“我呢？”
　　“你自己挨着号回家吧，我们今天不用了。”宏佐朝他道。
　　两个人在前边挤，银月紧跟在后边，她猜不出宏佐什么意思，但是，眼睛却一直盯着宏佐。
　　“大少爷！”几个团丁看到宏佐，一齐喊道。
　　“兄弟们辛苦，我出去玩了一天，才回来。上午还没有，下午怎么突然盘查行人了？”
　　一个头目恭敬地解释：“团长今天从旅部回来就安排了，小的也没敢问。”
　　原来，李世营见宏佐与日本人一起走了，约了永功，备了一份礼，专门拜访荣子桓，荣果然没多说什么，只是点拨他，忠诚是军人的底线，民团要服从驻军管理，李世营立马向荣子桓表了忠心，回来后就要求三河口北、南、西三个方向各部署一个大队，说是防止共产党作乱，其实，他是担心被荣子桓强行收编了。
　　看到宏佐与团丁们说话，银月在后边一把抓住宏佐的衣服嚷嚷起来：“小偷，小偷，他偷了我的东西。”
　　警察们围了过来，问银月：“姑娘丢了什么东西？”
　　“戒指，金的，他偷了。”
　　警察笑了：“他？偷你东西？”
　　宏佐也笑了：“姑娘，你是认错人了吧。”
　　银月只好硬着头皮说：“就是他，我的东西在他包里。”说着，指了指宏佐手里的包，石川吓了一跳。
　　宏佐摇摇头：“不争了，好男不和女斗，你说包里有你的东西，警察在此，你们搜，搜不出来我可不答应。”
　　众警察都打着哈哈，推车宏佐快离开，一个团丁直接拉了一把银月：“你睁开眼瞧瞧，他是谁？李是李公子，他会偷你东西？我呸，你扔在地上他都不会捡。”
　　宏佐笑笑，对警察们说：“我不能落下骂名，要自证清白，你们检查一下吧。”他想让警察们把包搜一搜，然后把石川的小本本查一查，没收了最好。
　　警察们哪里明白宏佐的意思，把包简单翻了一下，无非、望远镜、手电、笔，还有几个本子，哪有戒指的影子。
　　银月不知道怎么办了，宏佐看未达到目的，恨不得踢警察几脚，但是也无可奈何，冲银月说：“怎么样？你冤枉我，咱先走，过去路卡我再找你算账”。
　　三个人推扒搡搡过了路卡，宏佐还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把抓住银月：“我现在清白了，你要向我道歉。”银月也抓着宏佐的手，宏佐把手枪又塞到银月手里，大声嚷嚷：“好男不和女斗，这次便宜你了。”
　　银月似乎很不服气，嘟囔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