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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章 家书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10-09 14:29:49      字数:19473

  1996年6月5日
  省局一直没有下来检查,我怀疑这又是干打雷不下雨。尽管如此,大队管教股一直没有放松准备,中队在大队的监督下自然也不敢放松。
  柳干事也一直在催促我尽快一些将九四至九五学年度的东西补齐,说真的,柳干事自己也并不清楚要补哪些东西,可能是因为他刚从事这个职业的原因,对于业务还不十分熟悉。尽管如此,他还是笼统而又不停地追问我补得怎么样了。
  因为一直只听说有省局要下来检查,却始终不见他们的身影,我怀疑又是一阵没有雨水的旱雷。再说了,我打心眼里讨厌这种只做表面文章的形式,面子上轰轰烈烈,实际上狗屁用也没有。尽管我在心里对这种形式很抵触,也就放慢了这样作假的节奏,但毕竟自己处在这样的环境,处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作假的差使还是必须要应付的。
  一次性要做出几年的假,笔墨纸张用得自然不少。最近笔墨纸张都已经告急了,我也曾把这事儿反应给柳干事,柳干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声知道了,但也没有解决的意思,所以这几天是我也就放慢了作假。好像最近这两天的雷声又大了,柳干事又将此事老是挂在嘴边上催了。
  “报告柳干事,笔墨纸张都没有了。”我见柳干事催得紧了,就把情况又反映给了柳干事。
  “没有这些东西了?你怎么不早跟我反映?没有了,就去大队供应站去领,什么东西需要多少,你把它搞清楚,下午去大队供应站领。”
  不是我没有反映,是他柳干事没有把这事儿放到心上去。我大致说了所缺少的东西。
  “我要的是具体数字,回去你把它给搞清楚了,下午一块儿去大队。”柳干事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马上去大田里把李天长带回来接见。”
  我这才注意到,在队部办公室的门口站着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大约应该是李天长的家属了,或者是李天长的其他什么亲戚。
  我领命去了大田。
  这是我值班以来第一次带人接见,如果不是柳干事喊我有事儿,这样差事是轮不到我。平时若有通知带人接见,其他的几个值班犯人都会抢着要去。因为他们带人接见可以从中捞到不少的油水,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花的,据他们在一起炫耀时讲,一次下来会有不少的收获呢。这样带人接见也就是一个肥差了,谁不争着要去?我不屑与他们争抢,也无能与他们争抢。
  来到大田,我与带工干部打了个招呼,然后就把李天长从大田里喊上来了。
  “我们家什么人来的?”李天长听说家里来人接见他了,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很明显是因为激动。
  “一个女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抱了一个不大的孩子。”我把在队部看到的那个少妇的模样大致向他描述了一下问,“是你什么人?”
  “我家属!”李天长显得更激动了。
  “孩子是你的?”
  “是我的,应该是我的!”李天长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进来的时候孩子还没有出生,两年了,孩子现在该会喊‘爸爸’了。”
  看着李天长这样初为人父的幸福和兴奋,我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腾起了一股酸酸的羡慕和向往。我重新仔细地把李天长看了一遍,如果不是现在在大田里折腾成这副模样,在社会上他李天长应该也是一个很帅气的男子,高高的个子,一张劳改队里的太阳也晒不黑的脸,五官搭配得也很均匀默契。只可惜,在这个地方给搞得有些邋遢了。
  “好好洗一洗吧。”我向李天长指了一下路边满茅沟的水。
  李天长经我这么一提醒,马上就意识到了他应该好好洗一洗了,因为他的身上带着不少大田里的泥水。
  他蹲下来捧着茅沟里的水反复把头和脸洗了几遍,并扬起头要我看看哪里还有不曾洗干净的地方,然后他又用手指在两个耳朵眼儿里拧了拧说:“插秧就是这样,溅得满身都是泥水。”
  “你比我搞得还干净一些。去年我插秧,整天浑身搞得跟泥猴子似的。”我笑了一下说,“待会儿要不要给你们两个留出点儿时间?”
  或许我是给李天长的幸福和兴奋感动了,很主动地征求他的意思。其他值班犯人带人接见,最希望带今天李天长这种情况的,家属来了,给他们留出些单独相处的时间。但是,他们绝对不会主动提出来,要等接见的犯人要求了,他们才会十分为难地说是要违犯规定的。接见的犯人为了能和家属亲热一会儿,就会提出给予报酬,不然的话,他们就会时刻盯着接见的犯人,让接见的犯人跟家属连个拉手的机会也没有,他们还有他们的理由,这是在按照规定行事儿。今天我主动向李天长提出给他们两个人机会,绝对不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是李天长的幸福和兴奋让我觉得应该如此。
  “不用了,谢谢你。”李天长站起身之后,很感激地说,“其实,我与我家属以前没有什么感情,是双方的父母让我们两个走到了一起。说句实话吧,结婚之后很长时间我就没有跟她睡到一张床上,后来是父母把我们锁到了一间房子里半个月,我屈服了。我妻子对我很好,她又会裁缝手艺,这个家基本上不用我操什么心。可是我不知足,进家就是挂着一张冷脸子,出门就作怪,现在把自己作到这里面了。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家属会来看我,以前我是怎么对她的,我自己心里很清楚。”说着,他的脸上显出了一些愧疚。
  “正因为这样,这次你更要拿出自己的诚心跟她好好沟通沟通,向她认真赔礼道歉。”此时我感动的不是李天长了,而是他的家属那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忠贞和忠实。现在这个社会,随着开放的深入,这样的感情已经不容易看到了,尽管它很传统,但更可贵。
  “这次我肯定会向她诚心赔礼道歉,以前太对不住她了,等我出去之后,一定会用行动好好待她,让她觉得幸福!”李天长变得很认真了。
  刚带着李天长接近队部,我就看见了李天长家属那双开始流泪的眼在十分关切地紧盯着李天长向她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望穿秋水的期盼大约就是如此吧。李天长表现得坚强了一些,但我还是看到了他的喉咙在蠕动,看到了他那张脸极为丰富的表情——感动的、兴奋的、幸福的、愧疚的。
  李天长的家属抱着孩子情不自禁地迎着我们冲过来。
  “天长……”在他们相距还有三、四米的样子,李天长的家属腾出一只手,十分渴望地伸向了李天长,满眼的泪水也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李天长迎着妻子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然后一下子把妻子和孩子紧紧地抱到了怀里,嘴里很艰涩地劝慰着妻子:“别哭,别哭,我很好,我很好……”他的两眼还是潮湿了。
  看着他们一家人这样在队部门口这样的相逢相拥,一下子我竟然想到了小时候看到的一部电影里的情景——《天仙配》里董永追赶七仙女。
  “这样吧,你们到干部办公室里去吧。”我不忍心打扰他们,但是,干部也不允许我让他们就这样在队部的门口接见。
  李天长松开了拥抱妻子和孩子的两臂,然后从妻子的怀里接过孩子,很激动地不停地在孩子的脸上来回地亲。
  父爱,原来是这样的朴素与热烈,这样的坦荡与无假啊!
  来到干部办公室,我与柳干事打了个招呼。
  “把带来的衣物做一下登记,然后再把衣服上都打上字。由于是现在是农忙,按规定给他们一个小时的接见时间。如果是农闲的时候,可以考虑着多给他们一些时间,现在大田里太忙了。记住了,一个小时之后还把他送到大田里去。”柳干事向我交代完之后,转身进了他的住室,然后又在住室里向我强调说,“绝对不允许有违禁品往工棚里带。”
  我向柳干事答应了一声“是”。
  “没办法,你们也听到了。就我本人来讲,真的想让你们在一起多呆一会儿。可干部吩咐了,我也是实在做不了主。干部指给了你们一个小时的时间,该说的话,要说的话,你们就抓紧时间说。”我提醒他们,也是在催促他们,“你们只管说你们的话,我这个时候要往带过来的衣服上打字。”
  李天长的妻子听说要往她给李天长带来的衣服上打字,忙转身拎过来她带来的行李。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在干部办公室里放着两个硕大的旅行包,并且这两个旅行包塞得满满的。两个这样的大旅行包,再加上一个孩子,她一路是怎样带过来的啊!李天长的家距离这个地方应该有千里之遥,一个女子,一路这样的费神费力,为了什么?
  李天长的妻子拉开了两个大旅行包,一件一件地从包里往外掏着衣服。
  这些崭新的衣服在向李天长说明什么?一个妻子的心啊!
  “这些衣服就别打字了,在这里面这些衣服穿着就可惜了。”李天长看着眼前堆起来的衣服,不知是对妻子的感激还是对这些衣服的心痛,他转头看了看妻子说,“这些衣服你还是把它带回去吧,放好了,等我回去再穿。”
  这些衣服在这个地方穿着是可惜了,无论是从做工还是面料上来说,都绝对赶得上服装厂加工出来的上好的产品。
  “衣服,我会做,穿到身上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身子要紧。”李天长的妻子执意要我往衣服上打字,“等你回去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对于衣服,李天长也不再说什么,妻子有这样的心情,他还能说什么?他转头逗着怀里的孩子喊“爸爸”,可是,孩子只会“妈妈”地叫。
  “这孩子,会喊爷爷奶奶,会喊妈妈,就是不会喊爸爸,教他喊爸爸,他也是喊爷爷奶奶和妈妈。”李天长的妻子很自豪,也很遗憾地说。
  李天长不知什么滋味地笑了笑。
  孩子的感情很单纯,爷爷照顾他了,他就会喊爷爷;奶奶疼爱他了,他会喊奶奶;妈妈养育他了,他会喊妈妈。爸爸什么也没做,在他的概念里,可能爸爸什么都不是了。
  忽然,李天长想起了什么似的冲我歉然一笑,转而问他的妻子:“带烟了没用?”
  李天长的妻子很吃惊,也很歉疚,说:“你现在学会抽烟了?”
  “我不抽。他是我们的值班,跑到大田里把我喊了回来,挺辛苦的。”李天长向妻子解释说。
  真的像我一直耿耿于怀的这样,社会上的许多腐败都是人们宠出来的,就连这里面也是如此。值班犯人带大组犯人接见是一种改造任务,接见的犯人却用这样的小恩小惠来报答值班犯人,时间长了,就会让值班犯人觉得这样的报答是应该的了,胃口也会越来越大。难怪他们都说,一旦一个犯人坐上了值班的位置,就吃的喝的穿的花的都有了。社会上的许多官员也是一样,他为民办事是他的职责,由于人们这样宠他,渐渐地,他就会认为为民办事是应该有所回报的,没有回报就不应该为民办事儿了。这样一来,一些官员就会以为做官就是因为报酬才可以为民,贪腐也就这样产生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那我现在去买!”李天长的妻子很歉疚似的说着,转身就要往外走。
  “算了,你到哪儿去买?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小卖部。”李天长拦住了妻子,“什么事儿等会儿再说吧。”
  “那……就吃点儿东西吧。”李天长的妻子又开始从地上的那个旅行包里往外掏东西,不大会儿,就小商贩摆摊子一样把鸡蛋、火腿、卤鸡、板鸭之类的摆满了办公室里的这张大桌子,并从中挑了一些往我的面前放。
  “谢谢!我不吃,还是留给李天长吃吧。”我向她摆了摆手,说,“你们两个抓紧时间说说话,接见的时间挺紧的。”
  “尧克,你也吃吧。这么多的东西我怎么能吃得完?天又这么热,东西不禁放。再说了,工棚里的情况你也知道。”说着,李天长又让妻子与我拿了几个鸡蛋和几根火腿。
  李天长的妻子是听不明白李天长说的工棚里的情况的,但我很清楚,在这个地方蹲过的人都会很清楚。我想,李天长大约也逃不过工棚里的这一劫了!
  李天长的妻子从李天长的怀里接过孩子,让李天长吃这些东西。
  李天长把孩子交给妻子之后,也顾不得什么了,开始两手抓起那些吃的东西往嘴里填,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看起来有些可怕。
  李天长的妻子几分吃惊又几分欣慰地看着李天长。
  我想,她应该觉出李天长的吃势太锐不可当了!
  “慢些吃,当心别噎着!”李天长的妻子有些难过地提醒李天长。
  “嗯……”李天长虽然点头答应着,但手下并没有放慢往嘴里填那些东西的速度。
  一只卤鸡被他风扫残云一样吞下去了,然后他又开始进攻那只板鸭了。
  李天长此时或许因为肚子里有了一只烧鸡垫底儿了,吃板鸭的速度就显得慢了些。他也开始一边嚼着嘴里的板鸭一边跟妻子说话问些长长短短的事情。
  “家里的事儿你就只管放心了,孩子他爷爷奶奶还都很年轻,一家三个大人带一个孩子,日子还过得去。我和孩子他爷爷奶奶现在啥也不想,就守着孩子等你早点儿回去。你在这个地方要好好劳动,听领导的话,能早一天减刑就早一天减刑,不能减刑也要别再惹出啥事儿来。”李天长的妻子说着,眼泪又开始往下滴了。
  “嫁给我,你受委屈了!”李天长怔怔地看了妻子一阵,定格似的神情充满了强烈的歉疚,“你放心,回去之后我会好好地待你!”
  “那是以后的事儿。我也不求你以后怎么样,只要你现在能好好地保重身体,好好劳动,争取早一天减刑回去,我和孩子他爷爷奶奶就满意了。”李天长的妻子说的很实在,“这个时候我也不该说过去了的那些事儿,你自己想想,以前跟你情啊哥啊的那些女人心里还会想着你吗?只有我,你的老婆,心里在一刻不闲地牵挂着你,怕你受委屈,怕你受欺负。以后怎么样,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你老婆,不管啥时候都是你老婆!”
  李天长的妻子似乎心里有很多的委屈。
  “这些都别说了。以前是我对不住你!以后在你和孩子面前,我会做个好丈夫,好父亲。在我的爸妈和你爸妈跟前,我会做个好儿子,好女婿。”李天长用办公桌上的抹布擦了擦手,又从妻子的怀里接过孩子,并在孩子的脸上亲了又亲。
  看着李天长此时如此幸福的模样,我退出了办公室,想给他们两口子留一点儿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时间。可是,当我退到办公室门口时,一下子又给柳干事堵了回来。
  “带人接见要负责监视和监听的。你退出来,万一家属给了他什么违禁品带到工棚里怎么办?万一他还有什么余罪没有给发现让家属捎话回去怎么办?这些后果你来承担?”柳干事很严肃地盯着我,说,“告诉他们快一点儿,有什么话快点儿说,接见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
  我只好退回到办公室。
  李天长的妻子见我又回到了办公室,握着李天长的手慌忙忙松开了,但她的两眼没有离开李天长的手,嘴里很痛惜地说:“这双手咋的成了这样啊?满手的老茧子,硬邦邦的跟鸡爪子似的,原来可不是这样啊!原来这双手细白细白的,现在都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了。”
  是啊,现在的社会上已经很少再能看到这样长满老茧的手了。可是这个地方这样长满老茧的手很普通,也很正常。并且这样的手还会有这样的毛病——指甲炎,沿着前面的指甲缝往肉里面裂口子,每天都是火烧火燎一样的疼。我不由得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近两个月没有干活了,但手上的老茧们依旧很厚地堆积着,握成拳头的手要想抻开手指,仍需要另一只手帮忙给拽开了。只是我这双手的颜色因为近两个月没有经历风吹日晒变得稍微白皙了一些。
  “劳动人民的手都是这样。”李天长跟他妻子幽了一默。
  尽管李天长幽了这一默是想让妻子心情能好受一些,但他的妻子还是有些自责地说:“忘了给你带些搽手搽脸的东西了。手这个样子,脸也是这个样子,看上去显得老了十来岁。现在是夏天,夏天都这样,那要是到了冬天,还不更厉害呀?”
  “现在皮厚了,夏天冬天都一样。”李天长仍不失幽默地安慰着他的妻子。
  冬天和夏天能一样吗?脸上的皮肤经过寒风冷霜的侵袭,会变得更加粗糙,手上和脚上的裂口密密麻麻,一个个像嗷嗷待哺的张开的嘴巴,加上一个冬天难得洗上一次,脚和手都像烧成了的木炭一样,黑黢黢的。
  “你们两个有什么要紧的话就抓紧时间说,柳干事已经让我催你们了。”我提醒他们。
  或许在夫妻之间什么事情都很要紧,即使是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的事情,在夫妻之间也是很重大的事情。
  虽然李天长的妻子看起来不如刚才那样伤心了,但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她对李天长的担心和牵挂。
  终于,柳干事进来了。他抬腕看了一下表说:“行了,一个小时零二十分钟了,已经给你们延长二十分钟了,还有什么话没有说完就抓紧时间。如果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就到这儿吧。”
  “谢谢领导了!”李天长的妻子起身陪着笑脸向柳干事鞠了一躬。
  “没什么事儿就走吧,你还得赶车。”柳干事向李天长的妻子催促说。
  李天长的妻子很有些不舍地看了看李天长。
  “先带他把东西送到工棚,然后再把他送到大田里去。”柳干事吩咐我。
  李天长拎起妻子带过来的两个大包,他的妻子抱着孩子,我跟在他们两口子的身后离开了队部,就这样李天长的这次接见算是结束了。
  走出队部,李天长忽然放下手里的两个大包,一下子又把妻子和孩子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如果在社会上,人们看到这样的情景,一定会很羡慕这个小家庭的幸福和美满。
  李天长抱了一阵妻子和孩子,慢慢地松开了手,有些难以启齿地问:“你身上有二十块钱的零钱吗?”
  妻子毫不犹豫地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叠子钱,关切地问:“这些钱够吗?”
  “二十块钱就够了。”李天长伸出一只手从妻子手里的那一叠子钱中抽出了两张十元的人民币说,“我们身上不允许带现钱。你来接见了,在这个地方算是一件大喜事,这二十块钱是买条烟分给跟我在一个组干活的那些人抽的。”
  李天长的妻子似乎懂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你这就回去吧,回去告诉家里人我在这儿很好,不要让他们挂念。路上你也要小心些!”李天长说完,很果断地拎起了地上的包,毅然地向工棚走去。
  李天长的妻子一动不动地守着李天长的背影向大院子里走去。
  走了几步,李天长回头看了看妻子和孩子,又转回头往前走。
  尽管李天长显得很果断,但是,别人还是能看得出他对妻子和孩子的不舍与眷恋。
  走进第一层大院,李天长停了下来。他把手中的二十块钱塞给我,说:“家里来人,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没有,你带我接见也辛苦了一趟,这二十块钱你就留着买几盒烟抽吧。另外,家里送来的衣服你也都看过了,有你喜欢的你就拿去。这些衣服我在大组里穿着就给糟蹋了。”
  现金,李天长是带不进中队大院子的,因为门岗上要对他进行搜身。我接过他塞给我的这二十块钱,但我也从这二十块钱上看到了大多数犯人的悲哀。
  走进中队大院子,正值大门班的朱伟马上就让李天长把拎的东西放下来进行检查。
  李天长很听从地把手里的两个旅行包放到了地上。
  李天长这两个包的周围这个时候已经围上了古老妖、阿唐、小屌李明民,就连打扫卫生的四进宫也围了上来。
  李天长打开包,很是通路子地把几袋奶粉一人一袋地分散开来,然后又开始分火腿肠、鸡蛋等。经这么一分,原本满满一大包吃的东西就剩下一丁点儿了。他又转身去开另一个包。
  “算了,算了,还检查什么呀?不用检查了,拎进监舍吧。”古老妖他们几个分到了好处,纷纷打着圆场说,“李天长够混,也不会有什么违禁品带进来。”
  朱伟也得了好处,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地向李天长一摆手。
  李天长拎起两个包就往监舍里去,这时他的两个包已经不平衡了,一个涨着,一个已经瘪了下来。真不知道李天长的妻子是来接见李天长的,还是给这几个值班犯人送东西的?此时的李天长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李天长把东西放到监舍之后就出来了。来到大门下,他还有些愧意地向几个值班犯人道歉似的说:“想给你们几个一个人弄几包烟抽呢,可我不抽烟,家里也就没有带烟过来,有些对不住你们几个值班了。”
  “没事儿,没事儿!”几个得了好处的值班犯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这么大度地说。
  他们几个其它的还能说什么呢?每个人都从李天长那儿得了三、四十块钱的好处,再说什么也就不合适了。
  我带着李天长往大田里送。
  “对不起,家里带的吃的东西太少了,你没有得到什么,晚上值班的时候去我那儿拿两件衣服吧。收工回来我先挑两件好一些的给你放起来。”一路上李天长反复地向我这么说,好像他欠了我什么要我原谅他什么似的,“那二十块钱你就自己买烟抽吧。包里我还留了一点儿吃的,都不算什么好吃的了,等晚上收工回来还要应付收方和两个小组长,你要是不嫌弃,也过去拿一点儿。”
  这就是一个大组犯人接见必须要面对的东西!
  不好的东西一旦形成了传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要想把它纠正过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除了强硬的“行政干预”手段之外,其它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把李天长送到大田里回来之后,几个值班犯人立刻把我围着要烟抽,我给他们搞得莫名其妙不知东西南北了。
  “带李天长接见,你吃了多少?”古老妖玩笑的口气里很显认真。
  “四个鸡蛋,两根火腿,其它的就没有了。”我很坦然。
  “别跟我们打马虎眼了,我们讲的是吃的这东西。”朱伟向我做了个数钱的手势。
  我摇了摇头,很吃惊的样子说:“还能吃到这东西?”
  “吃不到这东西你带他接见干什么?”古老妖不屑地说,“你就是吃再多的这东西我们都不眼红,那是你的本事。大家在这个位置上,谁有本事谁吃,你就是一次吃它个万儿八千的,我们谁也不会说你什么。你要说没吃到,鬼都不会相信!”
  “真的没有!”我强调说。
  “真的没有就说明你笨,窝囊。要是我带他接见,至少两百块钱能吃到手里。”古老妖很有把握地说,“这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尿儿了。我要是带他接见,我不会硬要,就让他乖乖地把钱往我手心里塞。劳改队这个地方,三炸五雷轰,一对鬼吹灯,哄也好,骗也好,把钱吃到自己的口袋里那才是能耐。硬要绝对不行,那样就犯规了。”
  古老妖,在劳改队这个地方真的成妖了。就这几个相邻的中队来说,所有的值班犯人都算上,无论吃穿等各个方面,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吃,绝对是无荤不餐;穿,绝对是名牌,据他自己说,名牌服装都已经存了两箱子了,够他出狱后穿上下半辈子的,也不一定能够穿得完。至于他现在存了多少钱,他不愿意透露,据别人估计,大概有个三、五万的样子。同样是值班犯人,没有哪一个能玩得过他古老妖的。
  
  ******
  柳干事在午休之后带我去了大队供应站。
  大队供应站,很像我小时候记忆里的供销社,笨拙的橱窗里摆放着一些日常消费品,几个职员像是谁欠了她们几百大钱不还似的挂着冷脸子。好在大队供应站是大队附设的一个摊点,应该属于大队后勤,供应站里的职工是从大队拿工资过日子的,如果像社会上的商贩一样,就凭着她们这样的冷脸子,怕是混得连水也喝不上。
  大队供应站与整个大队的犯人大账挂钩,各个中队里的犯人需要什么,就直接由干部签字了到这个地方领取,然后有大队直接与中队结算。
  柳干事拿出我开列的条子与其中一个较为肥胖的女职员说了一阵话。
  女职员要柳干事在条子上签了字,然后就开始对着条子发货。
  柳干事吩咐我把货领齐后自己回中队,他还有其它什么事儿先走了。
  我逐一点了点货。
  这么多的东西,空着两手怎么能拿完啊!
  正当为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忽然听见有人喊我。
  我转回头看了看,是我们队的太监周广生,他正两手扶着板车两个板车把向我打招呼。
  由于周广生嘴巴上几乎没有什么胡须,大伙儿都叫他太监。他现在的改造任务就是每天来往于我们中队的菜园和这山上的干部家庭之间,一天一趟为干部家庭送蔬菜。
  “怎么还没有回去?你不是早上过来送菜吗?”见到周广生,我一下子感到轻松了,这么多的东西有他手里的板车,我就无需发愁拎不完了。我与他回了个招呼。
  “回去干什么呢?没有什么事情做。”周广生很自在地说,“每天我都这样,早晨上来下午回去。干部家的菜送完了,就在这儿闲玩儿。今儿队长母亲让我给他们家搭了一个鸭棚,中午也是在队长母亲家吃的饭。”
  “我正发愁领了这么多的东西没法子往回带呢。这下子好了,有你这辆板车,再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也不用担心了。”
  “领的都是什么东西?”
  “我还能领什么东西?本子,纸张和笔。”
  “放到车子上吧。”说着,周广生开始帮助我往他的那辆板车上放这些东西。
  往车子上放完东西,周广生就拉起板车和我一道往回走了。
  “你这样每天送菜也快活的啊!”我有些羡慕周广生这个差使了。我当然知道周广生这个差使很轻松快活,每天早上把青菜从中队的菜园子里拉到这个地方,然后挨着要供应的干部家庭送过去,送完之后就没有什么事儿了,可以回中队,也可以留在这个地方瞎溜达,只要晚上回去休息就行了。
  “还算快活。”周广生很得意,“早上过来的时候,我听武大姐说好像她那儿有你的一封信。”
  “真的?”这么说,上次我托武大姐私发的那封信到家了?我心里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立刻就能读到家里的来信,算起来已经一年多没有家里的消息了。
  走到武大姐家门口时,周广生把车子停了下来,并扯着嗓子吆喝:“武大姐!”
  可能是周广生在这个地方太熟了,喊起话来也无所顾忌了。按规定,我们是不允许和老百姓接触的。
  周广生如此夸张地喊叫,让我倒担心起来,万一给大队干部发现了,那就麻烦了。
  “没事儿呀。”周广生很有把握似的说,“山上的大队干部没有不认识我的,好多大队干部家都是我每天给送的菜。”
  难怪周广生敢如此扯着嗓子吆喝,这叫什么?鞋底子厚了不扎脚!
  武大姐一声应答从屋子里走出来,伸着脖子向周围看了看,有些埋怨周广生地说:“亏得人家说你是太监,你要不是太监,嗓子能把我们家的房子喊塌了。”
  看样子,周广生在这个地方真的很熟了。
  周广生向武大姐一笑,把板车往下一放,然后向我一招手,就冲进了武大姐家的家门。
  我也随着周广生走了进去,但我担心车子上的东西给丢了。
  “这个地方没事儿的。再说了,从这个窗子上能看到板车。”周广生面对着窗子坐了下来。
  “尧克,你过来,这里有你一封信。”武大姐向我招了一下手,让我随她去拿信。躲过周广生,她又轻声地告诉我说,“你家给你汇了两百块钱过来了,已经三天了。这两天我下去的时候也没有看见你,就连黑皮焦亏我也没有告诉他,虽说是他帮你在我这儿立的账户。我怕告诉他之后,他会扯着你的名声从你的账户上拿东西。”
  家里汇了两百块钱过来?我感到有些意外。
  就在我发怔的时候,武大姐拿了封信从里屋走出来了。
  我从武大姐手里接过信,忽地就把信封撕开了。
  “写信回去告诉家里人,说这两百块钱收到了,让家里人别担心。”武大姐轻声说,“另外告诉家里人,再写信过来不要写转谁谁收了,直接写我武大姐收就行,要是写武大姐收转,大队管教股经常去信办股查信,万一查到了对你不好,对我也不好。”
  我点了点头,但我的心已经随着信里的内容起落起来。
  
  克儿:
  请原谅爸爸一直没有去看你!
  从上次你姥姥看你到今天,转眼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半了。
  上次你姥姥从你那儿回来,由于路上的人多,那个春节她是在外面过的,爸心里很难受。没了你妈妈,我们就是她老人家的依靠,可是,因为爸爸身体不好,上次本来不愿意让她去那么老远看你,可她说很想你,不让她去,她就不吃不喝。我拗不过她,让邻居把她送到车上。她走了之后,爸爸就一会为她担心着,毕竟不是三、二里的路程,毕竟她年纪大了。在她临出门的时候,我还反复交代过她,路上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去找警察。她说不行,就是再为难她也不会去找警察,她说就是警察把你给抓走的,警察跟她是仇人。不管怎么说吧,她从你那儿平安地回来,爸爸悬起来的心也算落了地儿了。
  从你那儿回来之后,你姥姥就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了,老是说你在那儿受苦受累了。老年人本来觉就少,她再这样整夜整夜地不睡觉,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我给她请了先生看看,她说自己没病,就是想你想的。倒是邻居家的你二婶子有办法,劝着你姥姥说想你也得有个好身子骨,说要是等你回来见她身子骨差了,你会难过。没有想到邻居家你二婶子的话比先生看了还管用,你姥姥的饭量也见长了。你二婶子说得让你姥姥找点儿轻巧的事儿做,这样她就不会整天心里想着你了。你也想不到,后来,你姥姥让我给她买两个猪娃子养,还让我给她弄个小推车,每天她就用小推车推着两个水桶去几家饭店里收下脚水回来喂猪,一年的时间,她把两个猪娃子养成了两头大膘猪了。给你汇去的两百块钱就是你姥姥让卖了一头猪的钱,现在你姥姥可有精神了,让我把这头猪卖的钱给你汇去二百,剩下的还让我再买几个猪娃子,说以后她就养猪给你盖房子,等你回来还要给你娶亲呢。
  你来信说现在值班了,不用下田干活了。我把这事儿告诉了你姥姥,当时你姥姥那个高兴劲儿就别说了,她拿着信都哭了,说还要多养几头猪,现在她的心思就是你能早点儿回来娶亲。
  眼下看着你姥姥的身子骨硬朗了,爸爸我也算放下了一些心思。
  我现在身体也慢慢好了很多,你在那儿不要挂念这个,好好改造,争取能减刑早点儿回来。
  克儿,爸爸也知道你会很想家,虽然咱们这个家很寒酸,但毕竟是咱们自己的家,要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温暖、都要安全。但是,作为一个男儿,敢做,就要敢于承担。爸爸也知道你不是躲避责任的孬种,在这几年里要用心赎罪,真诚改过。罪赎完了,过改掉了,出来之后咱还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
  道理,爸爸也不需要与你说得太多,因为你读的书要比爸爸多,书上有很多的道理爸爸都不知道。但是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社会上,没有不摔跟头不崴脚的。跟头摔了,咱再自己爬起来。脚给崴了,咱自己慢慢调治。不管怎么样,前面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前几天你几个同学过来找你,我没有告诉他们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看不起我的儿子,在世人的眼里,罪犯不齿。再看他们几个现在混得模样,我也觉得不好意思告诉他们你在哪儿。我只是告诉他们说你外出了,至于去了哪儿,没有一点儿音信。他们几个竟然一同说你可能是去外面闯世界了,将来一定能闯出一番天地。听他们这样对你充满了信心,说实话吧,爸爸当时心里很酸。论天资,你比他们任何人都聪明。论学习的功底儿,你比他们任何人都深厚。……。不过,我还是相信在这场灾难之后,你会用另一种方式证明——你还是比他们强!
  今年春节前艳子来过,问我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没有告诉她,并且我还替你劝了她不要再等你了。我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和合适,但我觉得应该很合适。现在她要是找个人家嫁了,你也不算欠她什么。如果她要是等你,那就是你欠她的一笔债,一笔一辈子你也还不清的债。不是爸爸有意要拆散你们,你应该想到,你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资格让别人等你了。虽然打心眼里我也愿意让她等你,但我不能让她等你!从那时走了之后,她再也没有来过。爸爸也知道是她的心伤了,但爸爸一直认为她是个好闺女。
  克儿,爸爸最后再提醒你一次,不要以为现在不用下大田干活了就什么也不干了,该你做的你还要尽力去做!你的理想,你的志向,你的兴趣和爱好,爸爸心里都很清楚,这个时候你应该有时间经管这些了!
  爸爸也不想跟你说的太多,什么道理你都要比爸爸更懂一些。
  最后,爸爸只想告诉你——以后有一天,我的儿子还是比别人强!
  
  爸爸
  五月二十九日
  爸爸的来信虽然不长,但字字句句都像千斤巨石一样压进了我的心里,我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
  “家里来信说什么了?”周广生见我读完了信,伸着脖子瞅着我手里的信问。
  “没说什么。”我淡淡地回答说,其实我的心里已经像狂风正在吹过的湖面一样不能平静,为我的姥姥,为我的父亲,为我的同学,为那个给我用谎诺欺骗过的艳子,还有一直留在父亲心里并且父亲以此为傲的我的志向和理想。
  “没说什么来信干什么?”周广生缩回脖子,眨巴了两下眼,撇了一下嘴,摇着头不能理解地说,“不可思议!”
  “你的意思是家里有事儿了才能来信?”
  “家里来信都没有用,有用的还是家里寄钱过来。平时我就不往家里写信,家里也不给我来信。给家里人写信说什么呢?说什么咱们现在都是劳改犯,说的再多也没有什么用。再说了,家里来信又有什么要说的呢?再说也就是那几间房子那几个人。”周广生无忧无虑地说,“反正我是不往家里写信。写信干什么呢?现在我不愁吃不愁穿的,再写信也就是这个味道。”
  对于周广生,我淡淡地笑了笑。
  “武大姐,给这几个人拿点儿东西。”周广生与我说了那几句话之后从衣服的口袋里掏出了几个纸条子,喊着武大姐,然后吭吭哧哧地依着纸条子上念着某某要拿什么东西。
  “都老是这么拿,也不还钱,我这个小店受的了吗?”尽管武大姐如此埋怨,但还是心花怒放地照着纸条子开始一份一份地拿东西。
  周广生拿出的这些纸条子都是我们中队大组犯人的,原来大组犯人也有这样的渠道啊。以前我在大组的时候怎么就没有发现有人有这样的渠道呢?他们怎样通联的这个渠道?看来,这个地方真的是无法看清的地方,即便是你与这个地方没有什么距离,你永远都别想看清它!
  “人不死,债不烂,开饭店的就不怕大肚子汉。你还怕他们不还钱?”周广生很有道理地说,“你想,他们大组劳改,哪儿会有现金?他们不赊账怎么办?家里一来人,不就把你的账给还上了吗?”
  “话是这么说。现在你们下边这些人都欠了我两万多块钱的账了,马上小三万了。再没有人还钱,我连进货的本钱也没有了。”武大姐叫苦说,“眼看着生意就没法往下做了。”
  “武大姐,你叫什么苦啊?现在让你拿出二十万,你武大姐转身就能拿得出来。”周广生一面整理着武大姐拿出来的东西,一面与武大姐叙着话说。
  “真有二十万,我就不做这生意了。”武大姐喜笑着说。
  “真不让你做劳改的生意,你还真不愿意。什么生意比得上跟劳改做的生意利大?一个钱进的货三个钱五个钱地卖。不让你做这个生意,你还真舍不得丢呢。”周广生很知道内情一样说,“就这样烟,社会上两块钱一包,这个地方都是卖五块,你们这一包烟挣多少钱呀。”
  “现在查得紧了,万一给查到了,一罚就是好几千!现在能好做吗?”武大姐躲开周广生说的一包烟要比社会上多赚不少的话,强调着说,“不像前几年没有人管,现在管得老么紧了。”
  “查得紧不紧我们这些劳改也跟你争不了生意。”周广生说,“都是你们山上这几家争生意互相拆台的,跟我们劳改啥屁关系也没有。”
  “这些人都不是个东西!生意都是人做的,谁乐意在哪儿买就在哪儿买,眼红有啥用?”显然,武大姐这话是在说他们山上做劳改生意的人家,她重新看了看手里的纸条子,然后小心地把这些纸条子夹到了一个本子里,“等我们家那口子回来,让他把这些账算算,明天你过来的时候给他们捎话回去都是多少钱。”
  “咱们回去吧,天已经不早了。”见周广生和武大姐之间的事儿基本上算是办得妥当了,我催着周广生说。
  “回吧。”周广生拎着那些东西让我先走一步把板车上的东西收拾一下。
  “尧克,你要是需要什么东西就让人给捎个话,或者你上山的时候过来讲一声,我办好就给你送下去。”武大姐见我们要走,与我打招呼说。
  我真的很佩服武大姐会做生意了!
  “行!”我回答着武大姐,然后依着周广生先走了一步把板车收拾了一下,放在车子上的大白纸被我抱了起来。
  周广生见我把大白纸抱了起来,疾快地从武大姐家的屋子里冲出来,手里的东西往板车厢里一放,然后让我用怀里的大白纸遮在这些东西的上面。
  我用大白纸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车厢里那些周广生为他们带的那些东西,这个时候周广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给我,说:“这包烟你拿着抽吧,我不抽烟。”
  我不解地盯着周广生,这不是他帮别人拿的烟吗?怎么像他自己的一样?
  “你只管抽吧,这包烟就是我给你的。谁也不会为他们白忙乎着往下面捎带东西。”周广生理所当然地说,“抽一包烟还算客气的,知道吗?别的中队往山上送菜的犯人给他们往下带东西都是对半分的。有时候他们还会撒谎说半路上给大队干部没收了,这样就全给吃下了,让带东西的人还自认倒霉没话说。”
  他周广生就没有这样干过?怪不得人们喊他太监,我想,不单是因为他老大的男人不长胡子的缘故吧。
  我接过周广生递过来的烟,拆开烟盒抽出来一支燃上了。
  “劳改队就是这样,该方便的时候你就要方便,与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周广生说,“其实,给他们带东西是要冒险的,没有报酬,谁也不愿意干。”
  与人方便,于己方便。这是儒家思想的一个精髓了,他周广生竟然运用得如此绝妙。
  劳改队这个地方,什么事情都是以利益为前提的,什么事情都是以利益为纽带的!
  
  *******
  晚学习时,我围着大院子来回看了几圈,忽然发现李天长毕恭毕敬地站在他们的组长李黑子面前,嘴里好像在咕咕呶呶地向李黑子解释着什么。
  “别啰嗦,我不听你的解释,没有什么理由!”李黑子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板着脸色,几乎是在向李天长吼,“本来今天不打算找你,因为你今天刚接见。找你,别人会说我们两个组长的闲话。可你太不把我们两个组长放在眼里了,把我们两个的话当成放屁了,连放屁也不如。放屁还能臭人呢。上午接见,女人一来,就把魂儿勾走了,下午的秧插得那么慢!你知道你今天插了几趟秧吗?四趟秧!就四趟秧!”吼着他就从床上站起身来,对着李天长就是几个巴掌,“要不是因为你,我们组可以第一个收工,结果走在最后了。虽然比别的组相差了三分钟,毕竟是落在了别的组后面。下午下田时我们两个组长是怎么讲的?你又是怎么做的?”
  四趟秧是借口,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李天长今天接见了。李天长带来的东西,好一点儿的都给几个值班犯人分了,所剩下来的那一些自然看不到他李黑子的眼里。如此一来,他李黑子心里有气,不整一顿李天长,他心里的气儿就顺畅不了。
  不管怎么说,现在又是我当班的时间,我绝不允许他李黑子这样对待他的组员,原初我在大组时所受的委屈一下子也全映在了心里,仿佛挨打的不是李天长,而是我尧克。我迈步进了他们的监舍,脸上不动声色地问李黑子:“李组长,你们这是在搞什么呀?噼里啪啦的。”
  “是你呀!”李黑子转身看了看我,向我指了指李天长说,“这个鸟玩意儿今天有点儿不像话了,太拿我们两个组长不搁劲儿了!平时干活儿还可以,今天接见了之后,我们两个组长的话他也听不进去了,一个下午我们两个组长不停地提醒他督促他,他什么鸟反应都没有。今天晚上不给他清醒清醒,以后就会更拿我们两个不搁劲儿。”
  “平时整他整得少了!”前不久再次提升为组长的熊猫组长冷冷地在旁边插话说,“要不是他今天接见,这个时候我就让他到位了。”
  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知道“到位”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要给整趴下了。
  “无论是谁接见,心情都会受影响的。”我暗下里算是为李天长找了个理由吧。
  李黑子看着我,两只眼慢慢地撮巴起来,很模糊地盯紧了我,问:“今天李天长接见是你带回来的吧?”
  李黑子的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别人也听得出来。
  “是我带的!怎么啦?从我尧克值班那一天开始到现在,从未伸手拿过别人一件东西!”对于李黑子的怀疑,我很坦然地回应。
  “我没有说你拿他的东西呀!我就是问一下,你激动什么呀?”李黑子静静地一笑,“你不拿,别人就不会送?”
  李黑子这样静静的笑里藏着阴冷和仇恨。
  “别人为什么要送我?”我很不屑地看着李黑子,“在这个大院子里我又不能去照顾谁,大田里我更无法去照顾谁,劳改队这个地方很现实,我给不了别人好处,别人会送我东西?再说了,我胃口不好,别人送的东西我吃了拿不住!”
  李黑子眨了两下眼琢磨了一下,向我一笑说:“我们知道你尧克。你拿不住,别人能拿得住!”
  “别人是别人的事儿,跟我没什么关系。今天李天长接见是我带的,他家属也没有给他捎什么东西过来。即使他家属带什么东西过来了,我也绝不会去伸手拿他的东西!”我很严肃地告诉李黑子。
  “糊弄鬼去吧,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带什么东西?鬼都糊弄不住!不过,我说明了,今天晚上我整他绝不是因为他家属带不带什么东西!是因为他太不拿我们两个组长当一回事儿了!”李黑子给自己找了一个听起来很“堂皇”的理由,仿佛在这个地方组长可以很顺理成章地整治他们的成员。
  “不管你有什么理由,在我值班期间我不愿意监舍里出现这样的事情。如果不听劝告,再有什么事儿的话,我就报告给干部!”说完,我甩门走出了他们的监舍。
  劳改队这个地方真的很复杂,复杂得就连你身在其中也看不清楚!
  其他几个组的监舍里也有组长在因为劳动任务的借口整治他们的组员,在劳改队这个地方,这是一个沿袭了很久的规律了吧?我改变不了这样的“规律”,但这个时候我可以让他们服从我的“命令”都躺到床上去,这样的话,组员们就可以暂时躲过了一场灾祸。尽管还不到休息的时间,我还是向整个大院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准备休息!”。这一嗓子喊得我心里很痛,也很无奈,为了不让那些在大田里累了一天的同犯们再遭毒手,眼下我只能如此啊!
  听到我的“命令”,很多的大组成员都解放了一样来往于监舍和厕所之间,或者有的晃荡在大院子里不知道要干什么,但不像其他值班犯人的号令让他们紧张匆忙。
  大组里的同犯们都说,在我值班期间他们感到比较轻松,做什么事情都无需小心翼翼,我不会像其他值班犯人那样与他们挂着脸子指责他们,更不会动手打骂他们。其实,我也在尽量让这些大组里的同犯们能方便就方便,因为我时刻不会忘记自己在大组时的滋味。然而,就像黑皮焦亏曾经跟我说过的一样——“给他们鼻子,他们就会蹬鼻子上脸”。慢慢地我也发现,我在他们中间说话竟然变得不足轻重了,包括我号令集合开饭,包括我号令集合查人数,等等,他们对于我的号令都有些置若罔闻的反应。这人啊,难道真的天生都是这个德性?现在,我渐渐地明白了以前那些值班犯人和职务犯人为什么会喜欢用巴掌和棍子说话了,巴掌和棍子虽然不能服人,但绝对可以使人害怕。可我不忍心对他们使用巴掌棍子,因为我时刻都觉得在大组时挨在身上的巴掌和棍子还在剧烈地痛。
  今天这么早我就喊着让他们休息,其实是不想让他们再经受组长们的折磨。可是,看着他们十分不经意地晃荡着,根本没有把我喊着“快点儿”的催促放在眼里。他们如此的漠然加上李黑子刚才跟我之间的不愉快,让我觉得心里渐渐地不是滋味,我冲着整个大院子怒吼着骂起娘来。
  “尧克发火了,快点儿吧!”有人听我骂着催他们快一些,有些紧张地说。
  “他这是吓人的,没事儿,他不会发脾气。”有人竟然这样无动于衷向我挑衅似的说。
  我瞅了一眼,是李黑子那个组的一名犯人。
  我查了第一组的人数之后,锁上门就去了李黑子的那个组。进得门,我就冲着他们放炮仗一样地吼着:“站队报数!”
  组员们哩哩啦啦地站成了一排开始有气无力地“一、二、三、四、五、六、七……”地报数,连续报了两遍,总是差了一个人。这下问题就严重了!组员们互相看了看,说是少的是钱四,可能在菜园组了。
  我走出这个组,冲着菜园组喊了几声钱四。钱四竟然若无其事地从菜园组慢慢腾腾地晃荡着出来了,他看了我一眼,脚下的步子依旧是不紧不慢地晃。
  一种强烈的被人羞辱的感受让我心里的火气更大了,但我还是暂时忍着没有立刻让它发出来。我盯着钱四问:“喊休息你可知道?”
  “知道。”钱四仍像他脚下的步子一样很不屑地回答说。
  “喊查人数你可知道?”
  “知道。”钱四有些不耐烦了,头也不抬地就进了他们的监舍。
  “钱四!”我跟着钱四进了他们的监舍,嘴里这样怒吼着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钱四一惊,回头鄙笑着看了我一眼。但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恐怕他连我的拳头都没有看清,我的拳头已经很重地捣在了他的脸上。这或许就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吧,在他们的印象里,我很软弱,其实他们看不出我隐藏的锋芒他们,只是我不愿意委屈他们,不愿意为难。钱四挨上这一拳头之后,立即用手捂起脸。也就在他的手刚捂到脸上的那一瞬间,我一脚踹上了他的大腿根儿上。他后退着往后坐了几步,我紧跟上去又是一拳捣在了他捂脸的手上,我的拳头刚收回,他一个屁股蹲儿栽坐在了地上。
  我站下来对着钱四吼了一声:“我尧克也会发脾气!给你们方便,你们就太过分了!”
  其实,我这句话不光是吼给他钱四一个人听的。
  我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说:“看不出来,平时看他蔫儿吧唧,手脚还真利索!两拳一脚眨眼的工夫,防都来不及。”
  “我看啊,他有点儿深藏不露。”
  钱四从地上爬起来,疯狗一样向我扑过来,嘴里震天响地喊着:“值班有什么了不起,今晚上我就跟你单挑!”
  我躲过钱四。
  李黑子拉住了钱四。
  钱四仍叫嚣着:“尧克,今儿晚上我给你留张脸,明天我们单挑!”
  对别的值班犯人,钱四绝对不敢如此地嚣张,因为别的值班犯人平日里给他们的是冷酷的一面,而我给他们的和善太多了。真的就像黑皮焦亏在宣教室向我说的那样啊,给他们人情多了,他们就会认为你是软弱,就会想法欺负你。这是一个教训!
  “我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要你给我留张脸,不服气就现在到大院子里单挑!”我的声音并不高,我心里很清楚,像他这种人,挨了一拳就乱了方寸的人,即使单挑,只要先让他吃上一拳,接下来他那种要跟你拼命的张狂里会给你留有很多的漏洞,只要你保持镇静,你就只管瞅准了他的漏洞揍他了。你揍他越狠,他就越疯狂。他越疯狂,漏洞也就越多,你揍他就越省事儿。这种人,最后你把他揍趴下了,嘴上还是不服。
  大概这个监舍里发出的吵闹声惊动了杂务组的几个值班犯人,他们纷纷冲进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有人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就你钱四这个鸟样子还想跟他单挑?看他平时不怎么说话,觉得他好欺负是吧?”朱伟很气愤地对钱四嚷着说,“就你这副德行,你再找一个人,两个人上去跟他挑。挑过他,以后在大院子里只要你不杀人放火,我们值班犯人都不管你。我看啊,是他平时对你们太好了,你们烧得慌!”
  钱四可能是因为杂务组的值班犯人都过来了,变得不再张狂。
  我劝着几个值班犯人回去休息。
  朱伟临出门时回头指了一下钱四,嘴里警告说:“你小子以后老实点儿!”
  “你也出去值班吧。”李黑子见杂务组的值班犯人都离去了,也推着我出了门,并在我出门之后他把门给关上了。
  在门外,我听到了李黑子开始训斥钱四:“你以为你可以挑过他呀?你别看他整天蔫蔫乎乎的,单挑,你一个人也未必能行!原来他在大组时,收方组长整他都是一起上。再说了,你们也是,在值班犯人中间还有哪一个能比得上他对你们好一些?以前收工的时候,怎么没有人给你们开后门洗洗涮涮?就是现在的值班犯人,不赶在他的班上,也没有人给你们开后门弄水洗洗。他值班的时候只要你们不过分了,他问过你们吗?朱伟说得对,就是他对你们太好了,你们是烧得。你钱四,今天晚上要是我值班,就不是两拳头一脚那么轻巧了。连续报了两次人数,你都没有回来,你要是在他的班上逃跑了,他能向干部交掉差吗?他喊你吧,你还爱理不理的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儿!”
  或许李黑子的话让他们组的成员有了寻思,整个监舍里没有了什么声音。
  我锁上门,去了别的组。
  最后,我来到了菜园组。
  菜园组住得特别地乱,除了菜园组本身的十二个人之外,还住着植保组、机务组、大伙房组,还有什么看鱼的,等。这些犯人多少在这个大院子里也算得上是人物了,不容易得罪。不过,这些人有个很好的习惯,只要大组犯人休息了,不管他们在大院子里的什么地方,都会很自觉地回到菜园组的监舍,即使有哪个人在其他组聊天,也会向值班犯人打个招呼。用这里的话说,劳改队就是互相架相,不能彼此找麻烦,这样大家都才方便。正因为如此,虽然菜园组这个监舍住的人杂,但人数很好查。
  查完人数之后,我来往在各个监舍之间,查看着他们的入睡情况。
  夜,渐渐地往深处延伸着,大组里的犯人绝大多数都已经入睡了,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在翻来覆去地睡不安稳。对于这些睡不安稳的人,值班时要格外小心了,万一有谁想不开,做出什么偏激的举动,这个班次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天长也在辗转反侧地睡不安稳,注定他今夜要睡不安稳了!接见是一个原因,接见后的麻烦想必也是一个原因。在大组里的犯人最好别让家里来人接见,家里来人越勤,你就麻烦越多,除非你家里开了银行,或者家里开了什么公司,这样才能把大院子里的人物们喂得好了,你也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了。如果不然,家人接见不光为你带来了家里的消息,也给你带来了灾祸。就李天长今天接见来说,如果他不把那些好吃的东西先让值班犯人吃了,以后值班犯人在这个大院子里找他的茬儿治他就会是家常便饭的事儿。顾了值班犯人,却顾不了他的两个组长,以后他在组长手下就有的霉倒了。顾此就会失彼,面面俱到的事儿对于一个家境不十分丰裕的犯人来说,很不可能。
  我站在窗下注视着李天长,心里很酸,不光是为他李天长一个人,也为更多的大组犯人。
  李天长或许有了什么感觉,他翻身小心地从床铺上坐起来,左顾右盼了一阵,然后轻轻地起身下床。
  李天长的这个举动让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起来,万一他怎么一回事儿,这个责任我担不起。我紧密地注视着他的行动。
  李天长下了床,便开始在他的枕头下面翻找什么东西,这中间他不停地来回向周围瞅,样子很像做贼。忽然他从枕头下面拽出了两件衣服,然后蹑手蹑脚地向我站的这个窗子走过来。来到窗下,他疾快地把衣服塞给我,二话没说就扭身回去了。
  我吃惊地看着手里的衣服,又看了看李天长。
  李天长向我摇了摇手,示意我不要出声,然后他又向李黑子的床铺指了指。
  这是李天长向我兑现他白天的诺言?
  从值班以来,他是第一个这样把我看重了的大组犯人,对于他,我竟然有些感动了。
  交接班时,朱伟说我打钱四打得轻了:“打他,就一次性把他打到位了,打得他以后见了你浑身上下就打哆嗦,他就再也不敢在你面前装老B了。你不疼不痒地打他两拳,他以后记不住疼。你呀,早该这样了。你自己看看,在你值班的时候大组里有多少人怕你?你喊什么,他们都没听见一样松松散散的,拿你太不搁劲儿了。劳改,都是贱种,你不打他们,他们就蹬鼻子上脸不拿你当回事儿。你不能什么事儿都找干部吧,有什么事儿你就找干部解决,干部就会在心里说你没鸟能耐。对付大组的劳改你不能按照上面要求的条条框框去做,不然,时间一长他们就会站到你的头上拉屎撒尿。钱四不是嚷着要跟你单挑吗?明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你就跟他单挑一次,挑得他怕你才成。记住了,你别打他的脸。打他的脸会留下痕迹,干部会追问这事儿的。你就往他身上猛揍,揍出内伤也没事儿,看不见,干部也不会知道。”
  我琢磨着朱伟的话,把手里的钥匙交给了朱伟。
  朱伟接过钥匙之后,就去挨个小组查人数了,这就是交接班的程序。
  想想自己值班以来的情况,想想黑皮焦亏在我刚接任宣教员还没有值班的时候跟我说的那些话,再看看他们和我前后上来值班的这几个人值班时的情况,真的就像他们说的那样啊,劳改队这个地方,你根本无法用社会上的善良去赢得别人的理解和尊重,也根本无法用一些规定约束自己的行为。如果你企图用社会上的善良去感动别人,企图用各种规定约束自己,那么,你只会是在作茧自束,给自己惹来更多的不便于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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