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没有结束的“塞勒姆猎巫”
作品名称:荣兵日记 作者:雷森道 发布时间:2021-10-03 09:29:50 字数:11166
1714年1月3日下午,瓜德罗普岛——巴斯特尔城——珐思内特酒店
女佣小莎拉撅着小嘴“叮叮咣咣”地收拾着客人离去后的桌子。脸上明白无误地写着:我-很-不-爽!可一向如慈父般疼爱他的酒馆老板莱奥大叔正低头坐在柜台里算账,看都没看她一眼。
哼!大人们总有那么多的事要忙。就说今天吧,莱奥大叔就前前后后跑出去七八趟了吧?问他他还支支吾吾地不说清楚。也是啊,生活都艰难着呢,大家哪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她一个小毛丫头的心思呢……
别说莱奥大叔了,就连自己的妈妈还不是一样?她今天早上径直出门去老约翰的裁缝铺子干活儿了,和平常完全一样,连句额外的话也没对小莎拉说。可……可今天是自己15岁的生日呀!
其实小莎拉的郁闷从昨天下午就开始了……
本来一直都特别开心,德克大叔居然在12月24号的平安夜带着她很喜欢的那群小伙伴们从多米尼克岛回来啦!一帮阳光可爱的小伙伴们都穿着一身新买的威尔斯细纹亚麻布衣服,立马就显得漂亮精神了不少。大伙围坐在酒馆的老橡木桌前吵吵闹闹地喝啤酒吹牛,小莎拉快乐地端着一杯柳橙汁和他们说笑着,德克大叔和莱奥大叔小口喝着淡朗姆酒笑眯眯地看着……
要不是妈妈过来叫小莎拉一起去教堂参加平安夜的子夜弥撒,爱热闹的小莎拉肯定会鼓动大伙儿就那么快乐地聊上整个平安夜才好呢。
妈妈是英格兰人,从小住在新大陆英格兰殖民地“麻萨诸塞”的“塞勒姆”小镇。后来……因为一些事情,在20多年前就离开了塞勒姆小镇,辗转来到了法兰西的殖民地蝴蝶岛。妈妈打小时候起信奉的就是“加尔文宗”的清教主义,与法兰西殖民地这边信奉的天主教有诸多理念上的冲突和不同。可现在妈妈改信了天主教,成为一位无比虔诚的信徒。这或许是出于在这里生活的需要,但小莎拉却知道,这更是与妈妈少女时代那些创痛遭际有关……
至于小莎拉,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区分得清这些沉重的,甚至带着浓浓历史血痕的宗教分岐呢?她听妈妈和别人都谈论过天主教和新教的不同之处,她自己在内心还是偷偷地觉得,少了这些繁文缛节和形式主义的新教,远比现在信奉的天主教要可爱得多。至少在平安夜就不用去参加那些多台弥撒,尤其是程序繁琐又意义重大的“子夜弥撒”了。听说人家新教的平安夜就比较愉快了,教友们都是聚在一起参加传福音的联欢会呢。
小伙伴们住在店里的每一天,小莎拉都是很快乐的。说来也怪,漂亮开朗的小莎拉在这个小城里居然没有朋友。有一半的原因来自别人,因为同龄的孩子们都在父母的要求下刻意疏远和回避她。另一半的原因则是来自小莎拉自己,12岁时妈妈给她讲了一段往事,从那时起,小莎拉就对朋友,尤其是闺蜜女伴之类的同性朋友,有了一种深深的恐惧之感!
小城的日子平静又无聊。妈妈每天都要早出晚归地为了生活辛苦劳作,自己既没有父亲也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更是连朋友都没有。虽说莱奥大叔对她像对亲生女儿一样疼爱……这样说或许不对,小莎拉见过别人家的父亲对待孩子,可远没有莱奥大叔对她这么慈爱。可莱奥大叔毕竟是个沉默寡言的快五十岁的男人了,又怎么可能和小莎拉这样的小女孩有多少共同语言呢?
近来小城里尤为平静乏味,只在前几天曾传出过一则不大不小的新闻——驻军的弗兰克上尉喝醉酒之后不知怎么得罪了一位据说很漂亮的英国小姐,结果被那位小姐在肩膀上刺了一剑。除了这,就什么新鲜事儿也没有了。
要不是德克大叔带来了这群快乐的小伙子们,那对于一个活泼开朗的14岁小女孩来说,日子是多么平淡和无聊啊?
可就在昨天中午,酒馆里忽然来了两个人。一个是穿着打扮很体面的四十几岁的商人,听德克大叔叫他图克曼先生。另一个是看着挺老的黑人,据说是那位商人船上的水手长。小莎拉恨死这两个人了!因为他们和德克大叔聊了一会儿之后,德克大叔就和莱奥大叔打了招呼,然后让那个帅得要命的梅里尔结清了这些天的账,就带着小伙子们上楼去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小莎拉都快急哭了!他一把拉住走在最后面的切里焦急地问:“你们……是要走吗??”
切里回头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犹豫,怪怪的。刚想开口,他前面的罗宾哥哥就头也不回地咳嗽了一声,切里扭头又看了罗宾哥哥一眼,就吞吞吐吐地说:“对啊,内个……已经闲这么多天了,就是在等图克曼先生。他的船会捎上我们一起去……嗯……做点生意……”
“罗宾哥哥!你们真的要走?你……今天是几号来着?”可怜巴巴的小莎拉还不死心……
“我哪儿记得去?反正圣诞节过完好几天了。有事儿吗莎拉?”她可恶的罗宾哥哥居然回答得如此漫不经心!
“哼!没事!走吧……你们全都走吧!”
到了昨天下午,也不知那条可恶的船启航了没有,小莎拉在酒馆里坐立不安……她忽然站起来,匆匆和莱奥大叔打了个招呼就往码头跑!也许……也许再看到自己,罗宾哥哥就能想起他俩拉过的勾呢?如果他想不起来……唉!那就再看他们一眼道个别也好吧。因为,他们把她的快乐也一起带走了。
小莎拉孤伶伶地站在码头的栈桥边,眼巴巴地看着正在扬帆远去的那艘双桅船,德克帮七人一个不缺,正吊儿啷当地趴在船舷上没心没肺地冲她招手傻乐或坏笑……尤其是可恨的罗宾哥哥!还有……那个可恶的切里……
其实切里也没那么可恶啦。至少这次他住在店里这些天,小莎拉就越来越不觉得他可恨了。小时候,德克大叔每次带罗斯和切里来店里住的时候,其实小莎拉最喜欢的是切里。他俩年龄没差几岁,又都是那种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性子。所以小莎拉每次一看到他来,就老爱蹦蹦跳跳地跟在他屁股后面玩。可是那时切里总爱对小莎拉恶作剧,不是揪她头发,就是猛地回头扮鬼脸吓她,真的把她给吓哭过!
几年之后重见,大家变化都挺大的。尤其是切里,个子长高了一大截,人也比几年前壮实了不少。隐约听说他们这几年吃过不少苦,可从切里这家伙的脸上根本看不出来。尤其是这次换了身新衣服之后。他那头金黄色的卷发,白白的皮肤,淡蓝色的眼睛,如果能穿一身更体面些的衣服,没准儿还能成功冒充个贵族呢!呵呵。
而多年之后再见,切里对小莎拉已经没了以前那些恶作剧,却老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怪样子,有时还偷偷地看着莎拉发呆……其实小莎拉一直以来都没有玩伴,所以她在内心里还是更喜欢以前那个调皮鬼切里。可恶的是,她和莱奥大叔报怨切里现在变得好讨厌,对自己再没有小时候那么亲近时,莱奥大叔居然笑眯眯地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小莎拉,那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小切里是因为喜欢你,才变得这么怪怪的呢……”
莱奥大叔的话把小莎拉吓得心怦怦乱跳!忽然有种从没感受过的情绪悄悄而又迅速地从心田里生长了出来……她的脸红了!可她不敢听这样的话。她能有被别人喜欢的幸运吗?她配有被别人喜欢的权力吗?毕竟……她可是个被一条毒蛇恶狠狠地诅咒过的女孩……
那个帅得吓人的梅里尔虽然总是很和气地微笑,也很礼貌,可莎拉老觉得和他亲近不起来。也许是梅里尔的话太少的缘故吧。幸好有个罗宾哥哥让小莎拉眼前一亮!不但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很新鲜罕见的东方面孔,还因为他身上具有的那种说不清楚的吸引力……
他很礼貌,但绝不是在酒馆里有时能看到的贵族或有身份地位的人那种冷漠的礼貌。那种礼貌翻译过来就是:“请离我远点好吗?”而罗宾哥哥就不一样,他的礼貌有一种特别自然的亲和力,让你能感觉到平等,尊重,放松和舒适。而且他好像懂得很多,除了老被小托尼用“洋葱炒牡蛎多钱一盘”这类问题给问蒙之外,好像全德克帮组团讲道理都说不过他一个。
而自己自从听了莱奥大叔那句让人心里怦怦乱跳的话后,就很不自然地保持着和切里的距离。至于究竟为什么,小莎拉自己也没细想过,更说不清楚。所以她就毫不保留地粘上罗宾了,还连哀求带装可怜地让他终于认了自己当妹妹。
嘻嘻……我有哥哥啦?想想就好开心哪!
可是……自己怎么忽然有了种陌生的,从未有过的少女心事?莱奥大叔说的那些话……会是真的吗?如果或许万一假如真是真的……那、那自己该怎么办?
小莎拉又想起了三年前她12岁时,那个令她震惊无比又刻骨铭心的生日之夜……
过了这天就已经满12岁的小莎拉正双手交叉紧握放在下颌,对着妈妈给她买的一块小得挺寒酸的圆蛋糕上面的一根烛火喃喃祈祷:“万能的主啊,小莎拉向您祈求在我新的一岁里,会有别的女孩来做我的好朋友,让我免于孤独吧!”
妈妈在旁边的烛光暗影里怔怔地看着小莎拉,眼里渐渐变得雾蒙蒙的……
“亲爱的,你真那么盼着会有个女孩做你的好朋友吗?”
“当然啦妈妈。她们都有好朋友,可以一起说笑,一起玩,一起分享点心和玩偶。只有我总是一个人。”
“孩子,过了今天你就已经12岁了,妈妈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情了。或许你听了之后会害怕,或许你听了之后会伤心,也或许你听了之后就再也不想有个好朋友了。但无论怎样,你都有了解真相的权力。妈妈不能指望一直瞒着你,妈妈只盼你听了之后还能够坚强和从容。因为无所不在的天主会一直注视着我们,给我们以力量,勇气,和希望……”
妈妈这番话让小莎拉忽然觉得身上发冷!她想听又有点不敢听,甚至有点害怕和后悔了。但妈妈似乎是终于打定了主意,所以她还是握住小莎拉的手,在昏暗的烛光里缓缓讲了起来……
“莎拉,你还能记起你五岁之前的一些事吗?”
“我记得一些。那时咱们好像住在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就在圣代尔街那边。那时还有小朋友愿意和我一起玩,有隔壁的小奈莉,还有住在不远的小艾薇娜。可是后来……”
“是的孩子,后来一切都变了。就像在我14岁那年一样,忽然之间,一夜之间,一切全都变了!莎拉,你是无辜的。而我,或许才是个被命运诅咒过的女人吧……”
“我是19年前才来到蝴蝶岛的。我们的故乡隔着大海在北面很远的大陆上,是麻萨诸塞湾省叫‘塞勒姆’的那个小镇。我的童年和你五岁之前一样快乐无忧,你外公是一位令人尊敬的绅士,你外婆是一位有修养有学识优雅又慈爱的母亲。我曾经想,我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孩儿了吧?”
“可在我14岁那年,毫无征兆地,那件震惊世人的‘塞勒姆镇猎巫案’就发生了……”
“莎拉,你还小,我不想和你说太多细节,我只能简略地和你讲述。或许……或许等你再大些……”
“起因是,小镇上一位牧师的女儿和他的外甥女忽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女孩们诡异地出现嗜睡、乱摔东西、尖叫、和身体抽筋。而且这种怪病似乎能传染一样,紧接着又有六个和她们关系很好的女孩同样得了这种怪病!于是牧师和医生一致认定,女孩们是被巫术蛊惑了才变成这样。”
“法庭开始介入调查。法官们的想法非常奇葩,他们认为发病的女孩都是被恶魔附身,一定是有女巫施了巫术才让恶魔进入了女孩的体内。于是,法官们就荒谬地审问发病的女孩,逼她们指认谁是施法的女巫。女孩们不知被怎么审问和逼迫着就指认了三个人:一个女奴、一个女乞丐、还有一位很少参加教会活动的老妇人。”
“后来事情就完全失控了……整个小镇所有的人都疯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发病。但我怀疑这其实是很多人怕被人指认为女巫而故意装病。因而更多的人被一串串地胡攀乱咬,都被指控使用巫术罪而关进监狱,小镇的监狱都已经关不下了。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一向平静祥和的故乡小镇,怎么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几百个女巫和男觋?难道是地狱忽然在塞勒姆镇悄悄打开了出口吗?”
“莎拉,你永远没法想像人们处在那样的环境里会变得怎样狰狞可怕!Ta们原本只是普普通通的人,但那种环境活活把Ta们都变成了恶魔!不只是女孩儿们,巫师的队伍开始可怕地膨胀……无论穷人、富人,无论农民、商人、绅士,甚至发生了一个家庭的亲人之间相互攀咬的惨剧!那位受人尊敬的‘乔治•雅各布’爵士就是被他自己的亲孙女‘玛格丽特’指证为巫师。而她这么做并不是恨她慈爱的祖父,她与祖父感情非常好。她做下这么卑贱的事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因为她受到了审问官的威胁……”
“全小镇几乎没有几个家庭能幸免,我们的家自然也没有那种幸运。你外婆在监狱中受到惊吓和折磨,出狱后没多久就离世了。你可敬的外公因为拒不承认自己是巫师,遭受了难以想像的屈辱和折磨……于是在我母亲去世不久,他也含恨离开人世,把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扔在这罪恶的人世间……”
“不知是我平时的人缘还不错,还是由于父母都相继离世终于引发了人们的一点怜悯。于是当我也被一个昔日的好姐妹指认为女巫并被关进可怕的监狱后,小镇上许多同情我们家庭的人纷纷请愿为我洗脱罪名。就这样,我才在失去双亲之后,毫无尊严地苟活了下来。”
“前后有二十多人直接死于这场疯狂的悲惨闹剧之中。而间接死去的、致残的、失去所有财产的,无以计数!被陆续吊死在绞架岭的,有我的好朋友、小姐妹、邻居、和那么多熟悉的人。甚至还有一个刚直的人,因为拒绝接受这种无稽的审讯而被判处用石头活活压死!”
“我无法继续在那个地狱和伤心之地呼吸下去了。于是孤身流浪到加勒比,漫无目地的飘泊。最后被命运的季风吹到了这个遥远而陌生的蝴蝶岛……在这里落地,生根,改信天主教,自以为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了……”
“后来,命运让我遇到了你的父亲。他失踪的时候你已经五岁了,所以你一定还可以记起他的样子来。是的,他那时是一位英俊有为的法兰西年轻人,被委派在这里做税务官员。我那时只是个低贱的女工,但无意间的一次邂逅,命运就把我们栓在了一起。他那时是那么爱我,甚至不顾身份财产和一切巨大的差异,坚持与我缔结了婚姻。那时我曾向天主无数次地跪拜感恩,我真以为是我的苦难终蒙天主怜悯,使我这样一个只配躲在人世角落暗影里的可怜女孩,还能够收获这样的幸福……”
“也许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我在这个小城里唯一的好姐妹‘杜娅’对我这桩婚姻的不快吧。我来到巴斯特尔时租住的房子与她家不太远,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她比我大一岁,同样年轻漂亮。与没有发生家庭悲剧之前的我一样活泼开朗爱说爱笑。其实最初是她那很富有的父亲托人让她与你父亲结识一下,看能否有机会让杜娅与你父亲联姻。可是她千不该万不该非要带上我一起去……”
“她是个虚荣心极强的女人,很多人看我们经常在一起,都会私下里议论她的美貌比不上我。于是她就总会有意无意地炫耀家世、财富、饮食、裙装、首饰……找各种各样的机会来证明她是远比我强的。其实又何需证明呢?我在她面前总会不自觉地自卑着。她与你父亲初次见面非要带上我,这也许是她想让我在她闪亮的婚姻面前再次低下头来吧。”
“所谓好姐妹,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你的对手和敌人。你们也许整天嘻嘻哈哈地在一起,但你真以为她会从内心深处祝福你得到更多的幸福和快乐吗?呵呵,或许恰恰相反吧……”
“结果你也猜到了。你的父亲没有看中她,转而热烈地追求我!这让所有人意外。杜娅与你父亲门当户对,而我只是个穿着旧裙子的卑微女工……杜娅那时看我的眼神简直能杀死我!她怎么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太自信了!于是她开始冷落我……我甚至几次都想把这份爱情和好运躲掉,甚至还想过偷偷逃走。我不想愧对杜娅的友谊,也不敢相信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但最终……我还是没能敌过你父亲的执着和热烈,还有我内心对幸福那份偷偷的渴求……于是,我们一起走进了教堂……走进了幸福……”
“可是,我亲爱的小莎拉呀!这世间哪会有铁打的幸福呢?在我们甜蜜地生活到你已经三岁时的某个晚上,他忽然语调冰冷表情严酷地质问我是不是从塞勒姆镇逃到这里躲藏的女巫!我当时就感觉一个炸雷从我头上猛劈下来!我蒙了,我傻了,我哭了……”
“从那天之后,你父亲就整天不回家。如果他执拗地认定我就是个该被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的女巫,那他从前对你的那些爱呢?对他的宝贝女儿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爱呢?都到哪儿去了?”
“从最初的震惊中慢慢恢复了思维能力,我才猛然想起!原来泄露这个足以毁灭一个人甚至整个家庭秘密的人,就是杜娅!”
“我想起来了!我全想起来了!那天,我正在自己租住的寒酸的小屋里,独自过着凄凉的18岁生日。杜娅忽然来了。她带来了一块小蛋糕,一些香肠,甚至还有一瓶葡萄酒。我心里是火热的!无比感激她居然能在之前的闲聊中记住了我的生日,还这样热情地赶来与我一起庆祝。”
“可今天的杜娅好怪呀?她自己端着酒杯不停地晃着,就是不怎么喝。还一个劲儿地给我倒酒,以各种祝福的名义劝我喝下去。后来我真有点晕了,她就开始探问我的身世来历。我到巴斯特尔之前就对这一点慎重警戒过自己,一定要保护自己的隐秘身世和离奇的遭遇。因为在这样的时代里,只要与女巫的事情沾上一点点边,你就休想再有平静日子过了!”
“可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出于对杜娅的信任与感激,抑或是我自己也孤独压抑得实在太久,太需要宣泄和倾诉了……在我18岁那个生日的夜里,那个致命的秘密没有保守住……”
“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我冲动地想和她说出那个秘密之前,最后一丝理智还是让我要求她发誓会为我保守秘密的呀!而她也当场就发了很重的毒誓!否则我即使喝再多的酒,也绝不敢说出那个秘密的呀!”
“从你父亲质问我那晚之后,他非但很久都不回家,而且我还听说在他在外酗酒,甚至……传出了他和杜娅一些很令人难以启齿的流言。我对此是不愿意相信的。可是又过了不到两年,杜娅那个富有但是有点丑陋和粗俗的丈夫忽然过世了。据说她丈夫临死的那晚突发某种怪病,脸和脖子忽然僵硬!表情痛苦四肢僵直,两只脚怪异地往里勾着……”
“后来人们都说,杜娅的丈夫死前的症状非常像番木鳖碱中毒!只是没人能有证据,而杜娅又有个很强势的,能保护女儿的父亲,所以事情就不了了之。”
“没想到一个月后,你父亲忽然连续回家来了。我惊喜非常!小心翼翼地侍奉他,期盼他终于能想通了。哪怕他不再爱我,能找回对女儿的爱我就无比知足了。可他这次回来后,对我们母女依然冷淡和保持距离。就像我们身上有什么脏东西一样。而且他总是愁眉深锁心事重重的……”
“那时因为你父亲常年不回家,我生活无以为继,已经不得不把幼小的你托付给邻居卢西亚大婶帮忙照看,自己出去做各种零工来赚钱生活了。有天我回家时惊喜地发现,你父亲居然早回来了,而且还做了一盆芜菁炖牛肉。这可真让我开心!但他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急事要去办,有点慌乱地嘱咐我和你吃饭,然后就匆匆出门走了……”
“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信号,或许你父亲终于能慢慢对我们好起来了吧?我喜滋滋地给自己盛满一碗肉汤幸福地喝了起来,但你这个幸运的小淘气只在那边玩小布偶,怎么叫也不肯过来吃饭。你父亲的厨艺可真不怎么样,汤里面有股苦味儿。也许是芜菁的味道吧……”
“我吃完了牛肉汤和面包,就赶快拿起针线缝补你贪玩时被扯坏的小裙子边。可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猛然抽搐了起来!接着心跳猝然快得吓人!我开始惊厥并且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声……”
“我依稀还记得你吓坏了!扔掉布偶哭喊着光脚跑出去叫邻居卢西亚大婶……”
“这是我从少女时代亲身经历了塞勒姆镇猎巫案之后,再一次亲身经历的人生重创!后面的事情像一连串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恶梦……医生在法官的授权下从我喝过的牛肉汤里检测出毒药——番木鳖碱!而你父亲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逃得无影无踪。正当人们把我这次中毒与一个多月前杜娅丈夫的死,加上你父亲与杜娅的暧昧传闻联系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时候,杜娅还气愤地吵上门来骂了我很多特别难听的话……”
“可三星期后,法官收到你父亲寄自‘圣巴泰勒米岛’的亲笔信。他在信中忏悔了自己的罪行,痛悔自己的一生已经被彻底毁灭了!他说他恨两个女人,一个是我,另一个就是杜娅!他恨我隐瞒了自己阴暗的历史,使他做出人生第一个致命的错误选择!他恨杜娅勾引了他,并逼迫他对我进行谋杀!让他做出了人生第二个致命的错误选择!他以信仰之名起誓,杜娅的丈夫就是她用番木鳖碱毒死的。原因是她讨厌那个丑陋粗俗的男人,并且想与你父亲结合。用来毒害我的番木鳖碱也是杜娅亲手交给他的,逼他终于在彷徨无措中被魔鬼迷失了心智,犯下了上帝和他自己都无法原谅的恶行。他最后恳请法官不必再追捕他了,因为他马上就会找个安静美丽之处,做出人生最后的正确选择,了结自己这被两个女人联手给毁坏得千疮百孔的一生……”
“再后来,法官带人突击搜查了杜娅的家,果然从你父亲在信里提到过的那个柜子里搜出了残留的部分番木鳖碱。杜娅被捕后,又从她一个贴身女仆那里得到口供,得知了杜娅买到番木鳖碱的过程和渠道。一切经调查确认无误,人证物证俱在,可杜娅就像条疯了的母狮一样咒骂所有人陷害她。拒不承认所犯罪行!并且违背发过的毒誓对公众揭开我的疮疤,咒骂一切都是我这个女巫设毒计和施巫术在陷害她!”
“我知道,我明白,她很多年前就在痛恨我。之所以隐忍到现在才对公众来揭开我的疮疤,并不是出于善良和守诺。而是因为她一直想得到你的父亲,而做为一位‘女巫’曾经的的丈夫,会让你父亲失去名誉,当然也就没法再给她幸福。”
“再后来……就是那个折磨了我整整七年的恶梦般的诅咒了!”
“法国殖民地的律法很严酷,法官根据她的恶行依法条判定为‘轮刑’!当时的瓜德罗普总督是个仁慈的人。他认为‘轮刑’不但过于残酷,而且当着公众剥光她的衣服分开双腿绑在轮子上行刑,非但对她这个女性罪犯侮辱太甚,也会对观刑的民众产生不良的心理影响。所以最后商议的结果是,对她处以‘埋刑’。就在城镇西边郊外那处废弃的枯井里……”
“她行刑那天我不敢去看,而且我这样一个被冠以‘女巫’之名的人,也不敢再出现在那样的公众场合。但后来我知道,她在行刑当天的最后时刻,还在不停恶毒地诅咒我,辱骂我……甚至喊出了刺入我灵魂最深处的那个恶毒诅咒——她在最后的时刻歇斯底里又混乱矛盾地狂笑着诅咒我的女儿不会活过14岁!并且这辈子也会像我一样,绝不会有一个男人来真心爱她……”
这就是那个如影随形般折磨了妈妈七年的恶毒诅咒。妈妈选择在今天坚定地告诉小莎拉,会不会也是在隐隐担心……万一小莎拉在14岁之前真的……那么她就连知道真相的机会都没有了。
幸好,知道了真相的小莎拉,用她骨子里天生的坚强带给了妈妈出乎意料的欣慰。小莎拉知道了一切,她不再向上帝祈求一个好朋友了,她不需要!她有最爱的妈妈与她相依为命就足够幸福了!更何况,她知道自己还有一位守护天使……
5岁剧变之后的日子是无法言说的艰难。她和妈妈被赶出了那橦漂亮的大房子,好像是什么产权的原因,小莎拉也不懂那些。妈妈除了她俩的随身衣物,唯一从那橦大房子里带走的,就是一个小莎拉婴儿时坐在里面被推出来晒太阳的木头童车。而小莎拉唯一带出来的,就是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布偶。
她和妈妈没有钱,没有地方住,流落街头……甚至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岛都没有搭船的钱。
是好心的莱奥大叔收留了她们,把自己小酒馆后面空置的一个小破院子和一间简陋的小木板屋借给她们暂住。这对可怜的母女才算有了个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妈妈到处找活儿干,可一个背负着“女巫”嫌疑的女人,一个小镇上几十年来最轰动的惨祸的当事人,是不吉利和令人戒备的。妈妈只能靠着比别人低得多的工钱,到处打些零工来维持母女俩艰难的人间生活。
莱奥大叔曾表示过,妈妈可以来酒馆干活儿。但妈妈拒绝了,因为一来这可能会让酒馆的生意都受到影响,二来已经隐隐的有关于妈妈和莱奥大叔的流言蜚语了。妈妈甚至想稍微有一点积蓄之后,再另找个地方租房子。可一直手头拮据,而且一直也找不到愿意租房子给这对母女的人。因为妈妈的事情已经被镇上的“八婆”们演绎成各种版本的谈资散布到整个小镇了。
对于一件事情来说,八婆们永远不需要知道真相。她们只需要知道关于故事和故事主人公最刺激最惊悚那个版本就行。并且会热心敬业地不停传播!传播!和传播……甚至还会臭不要脸地进行二次三次的深度再加工和添料再创作……至于真假——管他?至于会给当事人带来何种伤害乃至毁灭——管她?八婆们需要的只是刺激!刺激!和刺激!否则她们那愚昧无知又平淡无趣的人生还有个鸡毛意思呢?
小莎拉的守护天使第一次出现,是她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那天是她六岁的生日,当幼小不懂事脾气又倔犟的她,因为妈妈除了一块小得可怜的蛋糕什么生日礼物也没买给她,正在没完没了地大哭大闹的时候,她们那扇灰蒙蒙的小窗户忽然被敲响了!
惊疑不定的妈妈从她们外面的小窗台上拿进来一封信……
妈妈从小家学渊源,小莎拉也从四岁时就开始跟妈妈学识字读书了。即使后来生活剧变,妈妈也会在劳累之余挤出时间来给她讲《圣经》、《奥德赛》、《神曲》……所以小莎拉在妈妈的帮助下,读起了这封信……
“亲爱的小莎拉,我是你的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很抱歉,在你今天六岁生日时,我不能带给你礼物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那是因为全知万能的天主曾经告诉所有守护女孩儿们的天使:‘只有具备了忠贞、自制、节俭、温和、勤奋、慷慨、谦逊……这些美德的好女孩,才有资格得到守护天使的呵护和礼物。一个女孩具有的这些美德越多,那么她这一生得到的幸福就会越多……’亲爱的小莎拉,你今天的表现可是让你的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很失望哟!那么,以后呢?如果你想收获更多的爱,更多的礼物,和越来越幸福的人生,你会让自己做一个怎样的女孩呢?”
从那天之后,只要小莎拉做了能让人欣慰和称赞的事情——比如帮妈妈做家务啦,认真读书啦,会背诵圣经中某段富于哲理的话啦……或是在她生日、圣诞、和一些别的节日里,小莎拉就总会在早上幸福地从外面的小窗台上拿到守护天使带给自己的小礼物……礼物都不贵重,但这些可都是小莎拉童年最最珍视的幸福和欢乐啊!这些都是一个孤单的小女孩在她贫寒生活里,心中那些未被熄灭的彩色梦幻和永远闪烁的星光啊!
小莎拉没有朋友,没有玩伴。可是她有爱她的妈妈,还有一位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先生……
她得有多恨自己那无法控制的好奇心呀!自从小莎拉10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当她终于没能战胜强烈的好奇心,不顾妈妈那些年中屡次的警告,偷偷打开了门,和她那位正撅个屁股猫着腰轻手轻脚地往她的小窗台上放一个包装好的彩色小纸盒的“守护天使”四目相对之后……“尼古拉斯”先生就再也不见了。
但小莎拉的守护天使还在这么多年里一直默默地守护着她。瞧,他此时正在柜台后面计账数钱呢。哼!还不时支使她干这干那的!要知道,今天可是她的15岁生日呀!
其实在她14岁生日时,她就偷偷听到了她的守护天使和妈妈在院子里小声商量,要给她举办个隆重的生日晚会。这不只是生日庆祝那么简单,这是对所有人的宣言——那个恶毒女人的诅咒不过是魔鬼的呓语!小莎拉已经平安健康地长到了14岁。那就说明那个毒妇的诅咒是无效的!小莎拉会得到幸福,配得到别人的爱!这也说明了她们母女不是应该受到非议的“嫌疑女巫”,而是一直在坚贞善良地生活着的值得尊敬的人!
可当时妈妈犹豫之后拒绝了。她不是不需要这样的宣言,事实上她简直太需要了!可她当时迟疑地说:“我还不能确定那个女人说的14岁,是指到达14岁,还是平安度过14岁。所以……我希望等莎拉明年的生日……”
可今天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明年的生日”了呀!怎么好像你们全都想不起来了呢?唉……你们知道这个生日对我有多重要吗?默默守护了我这么多年的,我的守护天使尼古拉斯先生呀,您现在怎么只知道低头数钱看账本,就不知道抬头看看我这期盼的眼神呢?
这个生日可真够糟糕的!非但没有庆祝,没有生日晚会,而且今天“珐思内特酒馆”的生意好得出奇!这不,晚上七点早过了,酒馆里还在不断地有客人走进来……有好多都是不大常来的。小城的市政议员、政府官员、绅士、受人尊敬的“伊恩泰戈提”爵士……小莎拉甚至还吃惊地看到,连从没进过这种小酒馆的唐娜小姐居然也来了!
满头是汗的小莎拉现在根本忙不过来。今天那些客人就像存心故意似的,不停地要这要那,把她给支使得团团转!
这就是我15岁的生日之夜吗?小莎拉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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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人们啊!什么是“巫”?这世上有“巫”这种东西吗?巫是从未存在!根本不存在!也永远都不会存在的!巫,是偏执好斗又狂热的人渣以他们所有的恐惧和憎恨为骨,以他们所有可笑的臆想和荒诞的猜测为皮,在他们自己的心中扎出的一个人形靶子!——《荣兵日记•阿比盖尔语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