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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章 年的滋味儿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10-06 11:40:58      字数:9933

  1996年2月28日
  昨天晚上,别人围在饭厅里守着电视机看中央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守岁,而我让黄卢给我弄了半瓶白酒(这半瓶白酒是我答应黄卢,等我家里来人时给他一件名牌服装,黄卢原说的照顾老乡也许目的就在于此吧),一口气喝了下去,晕晕乎乎地睡了一宿,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脑还有些疼,但年的味道还是让我感觉到一些新的气氛,前两天我和小屌李明民一直忙活到对联把整个大院子映照得彤红彤红的,饭厅里的电视机也好像一直从昨晚放到了现在。
  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竭力拒绝着饭厅里传来的电视里的声音。这个时候从饭厅里传来的电视的声音一下子把我刚感受到的这份新年的感受一下子给吞噬了。别说是在这个地方了,就是原来在社会上的时候,每看到电视屏幕上那些蹦蹦跳跳的情景,心里就有一股几乎无法抑制的冲动,在我的生命深处,我强烈地向往着那种舞台式的生活方式。何况现在沦落于此,电视里的情景更能激发我的那种冲动,因为那是我生命深处一直无法消失的向往!现在已经将近枯竭的生命再也无法承受那种强烈的冲动了,所以,我就一直拒绝着那样的诱惑。可是,饭厅里传来的电视的声音完全打破了我的设防,现实的残酷让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失意的生命和失落的向往在被十分残忍地被掩埋了。
  早饭很简单,每人两块油炸糍粑和一碗米粥。
  吃过早饭之后,有不少的同犯在做着各种游戏。我连过年的心情都没有了,哪儿还有做游戏的心情啊!
  “尧克,我们聊聊?”平时很少说话的烧鸡向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过来递给我一支烟。
  烧鸡的名字并不叫烧鸡,因为他是来自盛产烧鸡的地方,所以大伙儿就叫他烧鸡了。烧鸡是从老犯人组调到我们这个组了,我们相处得也将近一年了。烧鸡平时很腼腆,有些像女孩子,很少和人往来,有事没事儿的喜欢一个人唱两句歌。他的歌唱得不坏,有滋有味的,有点儿专业歌手的味道。另外,虽然烧鸡的文化程度不深,初中没有读完就进来了,但他又是也喜欢一个人写写画画,把自己的心理感受很认真地记在一个本子上。从这一点来讲,我们两个有些相似,或许正因为这个吧,烧鸡平时也喜欢和我躲在一起谈谈天地论论人生。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有什么新的打算吗?”烧鸡把手里的打火机递给我,看着我问。
  “能有什么打算呢?每天都是这个样子,连属于自己的一点儿时间也没有,打算也是白打算!”我苦笑了一下,摇摇头,说,“白打算还不如不打算。不打算,心里就没有什么事情。白打算,心里就有件事儿放不下了。”
  “嘿……”烧鸡想说什么似的叹了口气,同时也摇了摇头。
  “过去的一年过去了,这过去的一年过得……”想到过去的那些日子,我就觉得心痛,“一丁点儿的意思也没有!新的一年又开始了,又能过出什么滋味呢?想想现在这个环境,想想现在的这些日子,真的是生不如死啊。但是,死,我又不甘心,走出监狱之后,我就不相信还会是现在这个鸟味道了。”
  “是的,是不甘心。可那是后来的事情,现在的日子还要过啊!”烧鸡盯着我,又摇了摇头。
  “现在的日子就是过一天少一天,想的再多也都没有用。”对于现在的日子,我真的没有什么把握和信心,尽管心里很不甘。
  “就过一天刑期少一天吧,刑期总会过去的。”烧鸡也这样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个时候,值班犯人通知我和烧鸡去三课教育室开茶话会。
  去开茶话会的同犯们都与我和烧鸡一样,都是长期没有亲朋来接见的主儿,今天干部跟我们开这个茶话会,也就代表着我们的家人对我们问一声冷暖。家人常年不来接见,这在干部的认识里,我们这些人的思想不稳定很可能就会有逃跑的想法儿。今天这个茶话会,表面上是干部问寒问暖,其实就是干部怕我们这些人中间真的会有谁逃跑了,借助于这个茶话会给我们这些人吃一粒定心丸——干部是关心你们的,要踏实地在这个地方呆到刑满,刑满之后你们就爱咋地就咋地了。
  茶话会有新来的指导员和柳干事主持,我和烧鸡刚走进三课教育室,小屌李明民就把一本会议记录交到我的手里,让我把这次的会议做个记录。
  “现在你要认真学了,马上这个差事就是你的了。我到八月份就要刑满了,干部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要我在这段时间好好地带你。其实,在我刑满之前中队里的这些事儿就由你来做了,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你要多问。今天这个茶话会记录和其它会议记录一样的做法,属于大课教育。我再跟你强调一遍,在做会议记录的时候一定要先把会题、时间、地点、主持、列席、参加人数放在前面,然后才能记录会议的大致内容。”小屌李明民在指导员和柳干事面前很认真地告诉我做会议记录的注意事项。
  小屌李明民真的很有心计,尽管他的余刑已经不长了,但他仍然不忘在干部面前表现。其实,已经帮过小屌李明民造假应付过几次这样的会议记录了,对于会议记录的做法,我也算掌握了。今天小屌李明民在新来的指导员和柳干事面前这样有模有样地向我强调会议记录的做法,表现出了即使他将来刑满回家了,心里也在担心着中队宣教这一块儿的事情。我按照小屌李明民的说法先把会议记录的时间、地点这些填好了,然后开始记录指导员的讲话的大致内容。
  不管是这种场合也好,或者一对一的谈话,干部都是公式化地先说些什么改造形势,鼓励我们要安心改造之类的很不关疼痒的话,这样的谈话对应付上级的检查来说,应该很不错,但对于我们来说,作用并不一定像干部自以为的那么大了,我们最关心的不是什么大的形势,而是在这样的形势下我们是否真的可以得到像干部许诺的那样的实惠。
  或许新来的指导员以前真的没有做过基层工作,整个茶话会开得并不气氛热烈感动,很有些像他在那儿无感情地背什么书,我们在下面漫不经心地听。
  指导员讲完话之后,要我们也发发言。
  我们没有人站起来发言,大家都在吃着面前会议之前准备的些许的瓜子儿。
  整个茶话会在这样不温不火的气氛中结束了,接下来,指导员让小屌李明民拿出了几桌象棋和几副羽毛球拍,说谁有兴趣就在这个春节期间可以像外面的犯人一样玩个痛快。
  很少有人去玩这两样东西,尽管外面的院子里有人在狗熊耍把式似的打羽毛球,并且打得很开心的样子,但是,我们这些人好像没有那样的想法。指导员大约看出了他在前天的会议上承诺安排的娱乐活动似乎并不适合我们这些过来开茶话会的人,也就不再强调着要我们去玩什么象棋和羽毛球了。
  其实,人们对于指导员承诺的娱乐活动未必没有兴趣,只是没有心情罢了。像这样的传统节日,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人们过的是一种心情。没有心情的节日也算不上是节日了,像我们这些人,连过年的心情都没有了,哪里还有玩象棋和羽毛球的心思?
  “其实,我也没有心情过这个年。”从三课教育室回来,烧鸡叹了一口气,然后回头向大院子里看了看几个正在打羽毛的同犯,回过头来说,“真想不明白,别人还会有这样的心情把羽毛球打得跟驴尥蹶子似的。”
  “人跟人不一样的,活法不一样,心情也会不一样。有的人很现实,有的人很理想,有的人讲的是物资,有的人讲的是精神。不管怎么样,都是在活着。人太精神了,容易痛苦,因为现实永远不可能达到他的精神境界的要求。人太物资了也容易痛苦,因为人的欲望是永远填不满的一个大洞。像我们这样的人,说不上太精神,因为我们各方面的素质离那个精神境界还太远。我们也说不上太物资,因为我们并不十分注重物资上的丰裕与否。我们只属于另一类的人物,介于物资和精神之间的那一类,什么东西都想要,又什么东西都不想要,就连我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我看了一眼烧鸡,“我们跟其他人一样,又不一样。与他们一样的是我们也会有喜怒哀乐,一样地会犯错误,一样地为了一丁点儿的利益会斤斤计较。我们跟他们不一样的是,很多的地方与他们的认识不同感受不同想法不同。我们存在于他们中间,又孤立与他们之外。”
  “说句实话,这几天我就想弄些酒来,天天把自己喝得什么也不知道,一直睡到咱们出工的那一天。”烧鸡把嘴里的香烟抽得像化肥厂里的大烟筒子一样。
  “我也是。”时间一天天地被这样熬过去了,青春也被这样一天天地空耗过去了,多少次我曾经想放弃自己的信念,让自己和他们一样地活着,可是我放不下。也正是我无法放弃的信念,把我拖累得精疲力竭,把我拖累得气喘如游丝。尽管如此,在我决计要放弃这样越来越觉得飘渺的时候,来自于我生命深处的一个声音总也会很严重地警告我不能,并且还有一连串的声音这样激励我——
  
  不是身外的风景惨淡
  只因失去的心情遮住了新春的阳光
  才会驿路装满忧伤
  不是时光索然无味
  只因缺少了那份真诚的向往
  如果能读懂命运与生命
  豪迈的脚步一定会踏出忧郁与迷茫
  如果能认识岁月
  心中的激情一定会重新燃烧起来
  辉煌的火焰定会感动澎湃的朝阳
  
  不是人生惨淡
  是自己错过了沿途的风光
  不是命运过于吝啬
  是自己的欲求太旺
  如果能把握时空
  何须计较何去何从
  如果能让一切臣服生命
  所有的劫难都会跪伏在自己的面前
  瑟瑟恐慌
  如果,如果能够把握眼前的一切
  笑傲人生的喝彩
  定会绽放在自己辉煌的天堂
  
  听到自己对自己这样的激励,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狂人。遭遇如此的惨淡,环境如此的残酷,我竟然还会这样激励自己,真是有些不知道东西南北了。面对自己这样的自我激励,我感到诚惶诚恐。在这样的环境里,单靠着这样的自我激励,人生会开出花来?这是一个“是龙你就盘起来,是虎你就趴下来”的地方,就这样盘着或者趴着,时间久了,整个身子也会盘麻趴木啊。
  “好在我的剩余刑期也不长了,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如果干部把我看在眼里,给我申报一年的减刑,剩下的一年时间就好熬多了。来这个地方快三年了,到现在我才混了两个表扬的减刑条件,也怪当初自己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天天想着自杀,结果给扣了一顶抗拒改造的大帽子,别人从二级严管升成普管,我则从二级严管降成了一级严管,申报减刑只有普管和宽管的犯人才享有这样的机会。我从一级严管到二级严管用了一年的时间,从二级严管到普管又是一年。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的一年减刑也该到手了。”烧鸡吞吐着嘴里的烟雾,叹了口气。
  “当时为什么你会那样想呢?”我看着烧鸡问。其实我多少能知道一些原因,就像那次割油菜一样,有人实在受不了那样的劳累了,就把镰刀往自己的肚子上割,也不考虑镰刀下得重了会把内脏一起给割开了。烧鸡当初天天想着自杀,也可能有这样的因素。
  “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真的承受不了这儿的一切,加上家庭的原因,我什么希望也看不到,就吞了我出工时捡回来的石头子儿和砖头块儿,亏得给他们发现得及时了,要不,说不准会出事么事儿呢。”烧鸡把手里的烟把子透过窗子扔了出去,“就我们那个家来说,条件绝对的好,可以这么说,就咱们这个大院子里的犯人来说,没有哪一家可以跟我的那个家比家产。我家有上千万的资产,正因为家里有了这么多的资产,我才走到了这一步。我家有了钱之后,我父亲在外面又找了一个年轻的女人,那个女人和我年龄差不多。父亲有了那个女人之后,就闹着要与我妈离婚。后来,我爸和我妈离了婚之后,我跟了父亲,妹妹跟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妈,舍不得我妹妹,就经常去看我妈和我妹妹。我那个后妈对我就那么一回事儿,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可是,我在家看到那样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人,还要喊她小妈,心里就特别扭,也就不愿意再在那个家呆着了。后来,我就跟那些小混混子玩到一块儿了,慢慢地就混到这个地方来了。从我进了看守所到劳改队这个地方,我一直没有往家里写过一封信,家里也没有来过一次人,如果不是执法机关的各种执行通知书,我们家就根本不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家里虽然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可我父亲一直没有来看过我,也没有给我写过只言片语。一开始我到这个地方吧,那种强体力的劳动倒可以每天把累得躺倒就跟死狗一样,但是,当我看到别人家里来人接见了,或者看到别人家里来信了,我心里就特别的空,特别地觉得自己活得在那个家有些多余了,就开始想着死,想着自杀。结果,自杀没有死掉,还给自己弄了个大帽子扣到了头上。干部问我为什么会想到自杀,我不想把家里的丑事儿说出来,家丑不可外扬,我就只承认了自己在这个地方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如果当初我把自己家里的事儿也说给干部了,说不定干部也不会给我扣抗拒改造的大帽子,也不会影响我的减刑了。现在一切都习惯了,劳改队的一切都习惯了,家里的一切也都无所谓了,只盼着能早一天能得到减刑,早一天回到社会上。回到社会上不管我父亲那个家接不接受我,最起码可以比在这个地方自由。”
  我看得出,烧鸡对于减刑的渴望很热切,正如现在我渴望被照顾一样。
  能够得到减刑是每一个服刑犯人的最大的渴望,也是每一个服刑犯人的在服刑期间的最大目标。如果有哪个犯人不希望自己得到减刑,要么是大脑有毛病,要么就是回到社会上的生活不如劳改队有保障。即使回到社会上的生活不如劳改队这样——“淹三年旱三年,地震灾荒再三年,劳改的伙食心里不用烦”,那也有自由更值得向往。
  想不想减刑是自己的事儿,给不给减刑是干部的事儿。现在我只盼着干部能给我照顾,至于减刑,我不敢再奢望,因为这个地方看重的不是思想上你有了多大的转变,而是你在劳动中有多突出的表现。我进到这个中队以来,劳动方面一直是一个他们说的‘特大号的螺丝鸟’,尽管我很卖力,但有时候我还是从干部的脸上看到了不屑的嘲笑。干部能给我照顾,就是给我很大的恩惠了。从私心上来说,干部能够照顾我,我就有更多充裕的时间来写自己的诗歌和小说了,干属于自己的事儿了。原在看守所的时候,曾经想着到了劳改队这个地方就有时间报大专自学考试了,圆自己的大学梦。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原初的想法是那么的幼稚,更没有想到这个地方会是这个样子。
  从省劳改局办的报纸上,我曾经读到过主要的报道,就在离我们很近的工业单位的劳改单位,年报考大专自学考试的有多少人,拿到大专自学考试文凭的有多少人,今年又报名了多少人,又将会有多少人拿到毕业文凭。时间过去很久了,想必那些即将报名的已经报名了,即将拿到文凭的已经拿到文凭了。那些工业单位的劳改队还专门设了这样一个负责服刑犯人报考大专自学考试的一个科室,并且这个科室会定期把那些报考的人员组织起来,从外面的学校里请一些教师为他们讲课。可是,这些对于我们在农业单位服刑的犯人来说,好像是神话故事。同样是犯人,同样是在服刑改造,差距就是这么大呀!
  “现在我不奢望着能减刑,只要能被照顾就行了。原想着在这个地方能拿到三个专业的大专文凭,现在看来,一个专业的文凭都不可能。如果能被照顾了,我就多用些心经管自己的爱好,别的我真的什么也不奢望了。”我对烧鸡叹了一口气。
  “没办法,这儿就是这样。”烧鸡与我很有同感地摇了摇头。
  正在这个时候,木子国从外面闯进来。进了监舍之后,他向左右看了看,匆匆忙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塞到了他的被子下面,然后又疾快地把被子整了整。一切就绪之后,他向我和烧鸡递了个笑,然后又匆匆地冲了出去。
  木子国这个春节是忙,从腊月二十八开始,就夜以继日地忙。一个三级厨师,也算是这个地方的一个人才了,只是今年他不再伺候大院子里的那些大劳改了,而是去了小伙房伺候干部过年了。据说,如果今年这个春节他木子国把干部的胃口伺候好了,过两个月秦中湖刑满了,他木子国就可以到小伙房掌管锅碗瓢盆了。
  “木子国不行的,他进不了小伙房!”烧鸡看了一眼木子国的背影,很肯定地说,“他恶习不改,干部能让他进小伙房吗?刚才他那个包裹就是从小伙房偷出来的干部的伙食。”
  “但愿不是这样吧!”我在心里这样默默地祈祷着,从进入这个中队以来,木子国的遭遇已经够惨的了,再加上他为人不十分踏实,所以在整个小组里的地位与现在的华贵差不多,谁愿意欺负谁就欺负,谁愿意拿他们出气就拿他们出气,除了这个烧菜的特长之外,其他地方也就窝囊了。至于他这个三级厨师,许多人也都表示怀疑。这个春节对他来说,可以说算是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把干部的胃口伺候的舒服了,他就很有可能真的要到小伙房里去,以后也就不用再受什么委屈了。如果刚才那个包裹真的是他从小伙房里偷着弄过来的干部的口福,那他真的就不可能会到得到这样的照顾了。
  “经不住考验是不行的,劳改队这个地方,干部用人不是随便说用就用的,要经过考验的。干部比我们精得多了,对一个人的考验在你不知不觉中就在进行了。”烧鸡似乎为木子国感到了惋惜,“木子国,嗨……,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木子国的那个包裹?”我也不愿意相信木子国的那个包裹里是从小伙房偷过来的干部的伙食,“是不是木子国受谁的威胁了,这才想这样的烂点子?”
  “干部是不管这些的,干部看的就是你这个人本身。”烧鸡摇了摇头,“劳改队这个地方,人与人之间就是这个样子,很可怕的,很多人都是吃了这个方面的亏。来这个地方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我不再相信谁与谁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关系,也从未相信谁与谁之间有什么关系。也正因为如此,我也从未和哪一个人心贴心地谈过话,除了你之外,因为我感觉你跟他们很不一样。如果木子国是受了别人的威胁或者利诱,但他是亲手把那个包裹从小伙房拿出来的。”
  烧鸡的话似乎让我觉得了木子国的潜在危险。
  “本来木子国在干部心中的印象就不是多好,别说是干部,就连我,也还清楚地记得三秋割稻子的时候的事儿,在割二十四号田的时候,他一直是割一路留一路,用割倒的稻子把没有割的稻子压趴倒在田里,看上去任务都割倒了,结果在拉稻子的时候给发现了,干部因为这个还惩罚了他。从那之后,木子国在干部心里就不踏实了,再加上那些大劳改在干部面前的煽风点火,你想,干部能把小伙房交给他木子国吗?”
  那也未必吧!如果干部从心里不相信他木子国,还能会让他到小伙房帮忙吗?
  “这个春节木子国去小伙房帮忙不是干部的意思,是秦中湖向干部要求的。你知道秦中湖就利用小伙房这个差事从木子国身上钓走了多少东西吗?”烧鸡紧盯着我,说,“如果秦中湖从木子国身上钓不出什么东西,别说他木子国自己说是三级厨师,就是他在御膳房专门伺候高级干部的饮食,他秦中湖也绝不会这么好心!”
  如果真的像烧鸡说的这样,秦中湖是在拿着小伙房这个幌子钓木子国,秦中湖在我心里的可信度一下子掉到了零点了。尽管我知道秦中湖的花招很多,但还没有把他跟这样的鬼玩的把戏彻底地联系起来。劳改队这个地方,我还没有彻底把人心想得都这么阴险,虽说平日里我感受到了人心的阴险,但我还给这儿的人心保留了一点儿闪光的位置。从今晚烧鸡跟我说的木子国的这件事情上来看,我依然幼稚得很傻!
  忽然,我竟然十分强烈地想知道木子国刚才带进来的那个包裹是给谁的!
  
  *******
  晚饭后,同犯们大都去饭厅看电视了,我仍一个人守着自己的这个床铺打发着这段时光。
  今年的春节,没有哪个组像去年那样组织组员在小组里唱唱歌讲讲故事啥的,尽管去年春节的时候唱歌讲故事啥的有些被逼无奈的感受,但毕竟大家在一块儿乐呵了。今年就不一样,打腊月二十八晚上开完会会之后,新来了个指导员让值班犯人从抱来了一台电视机和一个能三碟连放的VCD,开始在饭厅里播放一些可能是香港警匪故事的电影,惊得不少人伸长了脖子透过窗子往饭厅里瞅。第二天没有出工,饭厅里就聚了不少的人看电视。从腊月二十九之后,那台电视机和那台VCD就很少休闲了,一直叽哩喀嚓地响着那些我曾经很熟悉的声音。从那些叽哩喀嚓的声音里,我几乎就可以推断出是在放香港的哪一部电影。因为最近几年来的香港电影已经看得够多的了,不见其面,我就可以从听到的声音里分辨出是周润发或者是万梓良,或者是李修贤。那些香港电影里的情节和场景虽然远离着我的岁月,那些香港电影虽然只是我过去的眼福,但留在我心里的记忆却无法因为岁月的流转而隐退,无法因为世事的沧桑而消失。每当我想到电影里的那些情节,我的心里就有一股无法抑制的激动,这种激动就是我的曾经自由的青春啊!在这个环境里,虽然看电视的机会很有限,但我还是给自己定下了这样一个规矩——拒绝电视!我不想让电视在这个环境里唤醒我的曾经。
  我守在自己的床铺上静静地抽烟,烟雾中,我似乎觉得自己有了某种依托,尽管这样的依托很渺茫,也很遥远,可它毕竟是一种依托。
  时间在从饭厅里传来的欢笑声中和我落寞的烟雾中慢慢地向夜的方向延伸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竟然看见了外婆家门前的那条清清流淌着的河水在欢快地唱着我童年的歌谣,竟然看见自己和外婆一道去那个热闹的小镇上买一些孩子们喜欢的礼花,我竟然看到了我很香甜地吃着外婆做的洋槐花饼,我竟然看到了自己和那些小伙伴们一起沿着那条河捉鱼摸虾,……。我怎么竟然会有这样的幻觉?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成长起来的,外婆只有母亲一个孩子,我降生之后,外婆就把我当成宝贝一样疼在心里。在外婆家成长起了我的童年,我的根也扎进了外婆家的那片土地。有时候我曾经这样想过,如果我一直守着外婆成长,被父老乡亲那纯朴的民风熏陶着,我一定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城市,领导着一个民族的文化,同时也隐藏着较多的罪恶,尽管我只是在城市里读书,但是,对于城市的耳濡目染,也在我的意识里潜生了罪恶的因子。
  “怎么没去看电视?”正在这个时候,木子国独自喜笑颜开地从外面走进来,发现我在床铺上躺着,先是向我一笑,十分自豪地说,“这几天你们轻松了,我可累得够呛,一天到晚地忙活,还要琢磨着各个干部的口味,哪个干部的口轻,哪个干部的口重,哪个干部喜甜,哪个干部好酸,众口难调着呢!”
  看到木子国如此得意,我也不想打搅了他的兴致。其实,我也没有必要去打搅他的兴致,或许将来他真的能到小伙房去,我这个时候提醒他,就多余了。即使以后他去不了小伙房,现在这样给一份希望欺骗着,也能让他心情舒畅一些。我回着木子国一笑说:“你不去看电视?”
  “哪儿还有精力去看电视呀,明天还得起早呢。”说着,木子国爬到了床上,之后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裹儿。只是这次他不像上午那样把这个包裹放起来,而是往床铺上一扔,用一件衣服给遮了一下。
  木子国刚用衣服遮住那个包裹,曹大侠从外面有些晕晕乎乎地走进来了,嘴里居高临下地喊着木子国。
  木子国见曹大侠进了监舍,忙从床铺上下到地上,把那个包裹塞到曹大侠的手里,脸上很歉意地赔着笑说:“小伙房也没有太多的菜,我是去帮忙,也不十分方便,今儿晚上只搞了一点儿牛肉。”
  曹大侠接过包裹看了看,似乎有点儿不大满意。
  看得出来,曹大侠嫌木子国给他搞的牛肉少了。
  “以后我要是去了小伙房,你还愁没有吃的?”木子国见曹大侠的脸色板着,马上这样安慰着说,“到时候只要小伙房里有的菜,你尽管放心。”
  曹大侠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拎着那个包裹连句客套话也没有说就出了监舍。
  曹大侠走了之后,木子国冲着曹大侠的后背瞪着两眼撇了撇嘴,嘴里咕哝着好像是在骂曹大侠什么。看得出,木子国并不愿意为曹大侠从小伙房里搞那些东西。
  我想不明白,就是他木子国不与曹大侠从小伙房里弄那些东西,曹大侠又能把他木子国怎么样呢?
  木子国重新爬到了床上,两腿往被窝里一伸,上身仰靠着床头的栏杆上开始抽烟,两眼模糊地盯着某处发呆了。
  木子国有心事儿,或者有什么心思,他的目光透露出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木子国。想什么呢?”我静静地问。
  “没想什么。”木子国一个错愕,摇了一下头,笑了一下说,“我在想是不是最近要家里人来一趟,马上又要春耕编组了,看看让家里人走走路子,能不能到小伙房去。”
  木子国能不能到小伙房去,我想并不一定取决于他家里是不是来人,更主要的还是取决于他木子国自己。我含沙射影地提醒木子国说:“做什么事儿不能让人抓了把柄,干部用人是要经过考验的,经不住考验不行。”
  “这个我知道,最主要的还是靠大劳改捧你!我的事儿秦中湖没少出力呢。”木子国说。
  “劳改队你还看不透?”对于劳改队的任何人,我不会相信,我紧盯着木子国问,“秦中湖说话能管用?他跟你什么关系?一不是老乡,二不是朋友,他凭什么为你出力?”
  “他跟我说了,他在干部面前说话管事儿。”木子国很肯定地说,“我也不会让他为我出力白忙活。”
  “听说你在队长母亲的小店里欠了不少钱?”我模糊地盯着木子国。
  “我也不知道具体欠了多少,大概千把块钱吧,每次都是秦中湖去为我拿东西。”木子国说。
  华贵的前车之鉴今天木子国重蹈覆辙了!我很清楚,劳改队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更何况点的是自己的灯用的是别人的油,那就更不会省了。我很轻蔑地笑了笑。
  “你笑什么?”木子国对我的笑很吃惊。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不再关心木子国上午那包东西是为谁准备的了。来这个地方已经一年多了,劳改队这个地方不是说完全看透了,也大都看得差不多。就我来说,小屌李明民对我也算出力了,但他多次敲我,我都装作糊涂。对于小屌李明民,我心存感激,但我还是不会完全相信小屌李明民的话。在我的心里,我一直这样认为,劳改队不是某一个犯人的劳改队,而是政府的劳改队,如果这里的劳改能主持这里的一切,那就不是政府的劳改队了。
  木子国更怔了。
  饭厅里的欢笑声仍不时地传过来。
  虽然监舍里多了一个木子国,但我仍觉得自己很渺茫地飘在别人的欢笑之外,很孤独地守在别人的春节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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