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章 摆不脱的纠缠

　　1996年1月20日
　　据说，今天是阴历的腊月初一，旧历的一年马上就要过去了。
　　大队吃水塘整修完之后，紧接着就是中队的改田。说是改田，其实就是把中队场基后面的一条小沟给填上，这活儿虽然很累很紧张，但要比清理大队的吃水塘好受多了。清理大队的吃水塘要我们打着赤脚在冰冷的淤泥里来来回回，挨冻不说，还要时刻遭受野菱角的欺负。中队这条场基后面的小沟又叫大茅沟，很像我们北方那种很长的水塘，不过在这个地方被叫做大茅沟。这条大茅沟十来米宽，深度也不浅，整条茅沟填平了，也该有十多亩地的面积，可想而知这是一个宏大的工程。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不幸的工程，不幸不单是我们要拉土把它填平了，以后每年我们都要在这片填出来的田地上流血流汗挨累受委屈。好在填这条大茅沟是往里面填土，不是往外甩土，我们只要用板车把土从别的地方拉过来，然后只管赶着往里面倒就成了，老犯人组剩下来的几个老犯人负责把我们填进去的土找平了。
　　虽说中队的任务不像劳改局的土方工程那么紧，也不像大队吃水塘催得那么凶，但是，时间的要求仍然像勒紧了劲儿的橡皮筋儿一样容不得我们有喘息的机会。从大队吃水塘上回来了十来天了，这条大茅沟刚填了一半，根据这样的势头，不到腊月底，恐怕这条茅沟填不完了。
　　或许我们的身子真的是给这一年的劳累砸得适应了，尽管填茅沟这样的劳动量在世人的眼里可以说是天方夜谭，甚至有些让人觉得这样大的劳动量有些可怕，但是，对于我们来说，虽然收工之后也会累得懒得动弹，可是，一抓起劳动工具，就像没有知觉的马达启动了一样，就只是一个劲儿地转动。尽管是在如此在疯狂转动和疲惫之间一页一页地往前翻，可是，我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这几天我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那段日子，那段我刚进城读书的日子。
　　有人给我算命说，我是一个情种转世。我不相信这样的断言，可是，我也无法否定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在心底的深处，我很喜欢和女孩子交往。用现代医学术语来说，应该叫做早熟。读初一那年，我很幸运地和一个叫兰雅的女孩子坐了前后桌，并且平时的交往要比与其他多了一些，时常我甚至会荒唐地在心里设想一个我和兰雅之间的《梁祝》故事。
　　读初一下学期的时候，我那份荒唐的设想慢慢变得有些茂盛了。
　　一个周末的晚自习，我刚从家感到学校，还没有在自己的座位上坐稳，兰雅回身把一张刊有一篇叫做《柳眉儿落了》的《语文报》放到我的面前，并特意让我仔细地读一读《柳眉儿落了》。
　　进入初一这个班以来，将近一个学年了，我和兰雅一直坐前后桌。刚进入这个班之后，兰雅得知我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Ｌ县这所唯一的市重点中学之后，对我一直很羡慕和崇拜，学习中无论遇到什么问题，她都会回过身来向我讨教。她有问，我有答，这样一来，在这将近一学年的交往中，兰雅与我更熟络，我心里也否定不了地有了那种“阴谋的奢望”，我想等自己长大了娶她做老婆。班里一些年龄大一些的同学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风言说我和兰雅恋爱了。尽管这样的传言如果传到校方传成真的了，我和兰雅就会被学校处分。但是，在这样的传言里，我竟然感到快慰和幸福。我是不是真的恋爱了？兰雅也怪，平时很少和别的男生说话，在我面前她竟然可以滔滔不绝地和我说上很长的时间。就这样我被自己的快慰和幸福陶醉着，也被这样的快慰和幸福鞭策着，为了应付兰雅向我提出的问题，我的学习更用心了。但是，兰雅也成了我心里时时的牵萦和甜美。
　　我读着《柳眉儿落了》，这是一篇反映中学生早恋的短篇小说，兰雅为什么要让我读这篇小说呢？我不禁在心里做着各种猜测。
　　“这篇小说很轰动，你想它是因为什么？”兰雅见我放下了手里的报纸，有些迫不及待地盯着我问。
　　因为什么？我想应该是因为它把我们这样朦胧的心情写得清晰了，但是，在言爱违纪的校园里，我无法将这个说明白。我紧盯着兰雅，没有说什么，但我的心在剧烈地澎湃着。
　　兰雅也紧盯着我，她也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与我那样地对视着。
　　以后的日子一如既往地打发着，但在彼此时常相视的微笑里，我们都很清楚，在我们之间有一种不言而喻的东西。
　　临近期末的一个周末，兰雅忽然交给我一张电影票，我毫不犹豫地去了电影院。那之后，很多同学说我和兰雅的关系公开了。但是，当时正处在紧张的期末应试阶段，同学们并没有将这个“新闻“炒得很热。也正从那开始，对兰雅的牵萦也越来越强烈了，虽然我们都在同一个教室里坐着，虽然每天都近在咫尺。
　　读初二之后，我和兰雅仍然是前后桌，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依然是朦胧如初又清晰如初。但在同学们的眼里，我和兰雅已经是翻越了同学界限的恋人了。同学们的这个看法，我心里很清楚，兰雅心里也很明白。这个时候，华东六省一市一年一度的中学生英语大赛拉开了序幕，老师对我能在这次大赛中夺魁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兰雅也是如此。在整个应付这一赛事的过程中，兰雅几乎每天都会默默地为我找些英语课外读物，按她的话说，既然是竞赛，就会涉及很多方面的英语知识，很多时候，我竟能从她为我准备的那些资料上，看到新华书店未干的销售印章的痕迹。但是，赛事结束后，我败北而归。
　　那次的打击对我来说真的不小，因为从我们上英语这一门外语以来，每次不管是期中或者是期末，我的英语成绩总是排在全年级的最前面。兰雅见我惨败，也是很着急的样子，几次与我谈了那只是一次竞赛，虽然我没能进入决赛，但在层层预赛中也算是过关斩将了。或许是她担心我会一直想不开，竟然她还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信的内容随着世事的沧桑已经变得模糊了，但信中的心情依旧在我的记忆里十分清晰。她要我不能因为一次的失败就变得萎靡不振，要我依然要保持着以往的精神面貌。她在信里还说很担心我那时的那个样子。看了她的那封信的那天晚自习放学，我冲出了校园。当她发现我站在她所居住的那个大院子的门口时，她先是一怔，然后就回转身向大街上走去。我无声地跟着兰雅往前走，最后我们竟然走到了大街劲头的护城河堤下。在那儿，我们两个一直呆了很久……
　　临近岁末，班内决定搞一次辞旧迎新的联欢晚会，兰雅和我一起准备了一个男女声二重唱的节目。在排练的时候，《校园的早晨》被我们反复深情地唱过了很多遍，中间的默契就犹如我们两个的心情一样。但是，在晚会进行的那天晚上，由于准备的节目太多，时间拉得太晚，本来由我和兰雅压轴的晚会进行了一大半就有校方出面给强行停止了。
　　当校领导宣布晚会到此结束的时候，我看到兰雅的眼神和我的心情一样，一下子很失落。
　　走出晚会的氛围，我游荡于大街之上，脑海里几乎都是兰雅失神的摸样。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电影院的门口我看到了孑然一身的兰雅。
　　兰雅发现我之后，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我。
　　我匆匆地向兰雅跑了过去。
　　我和兰雅面对面站了下来，相视了很久，兰雅向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无奈地笑了笑。我向兰雅耸了一下肩，摊了一下两手，也很无奈地笑了笑。
　　那天晚上，我和兰雅看了电影院里的最后一场电影。
　　初三那年刚开学，班主任找我谈话了，话题就是我和兰雅。后来，班主任又找了兰雅。我和兰雅的位置被调开了。不知道是班主任的谈话威慑了我们，还是位置的不便，更或者要面临中考了，我和兰雅也就很少在一起谈话了。我感到了压抑，兰雅也沉默了。
　　在初三那一年，我和兰雅几乎没有了什么来往。临近预选考试的时候，兰雅忽然找到我，告诉我她要报考幼师。在她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后，她紧紧地盯着我，深切地说——“别忘了你三年来的志向——省重点高中，一定啊！”
　　我向兰雅重重地点了两下头，猛地抓起她的双手。
　　兰雅没有吃惊，而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知道兰雅考幼师的把握不大，考高中的希望还是很高的。我盯着兰雅，几乎是在请求她了：“兰雅，考高中吧！”
　　此时，我三年来的雄心一下子无影无踪了，我想陪着兰雅一起在我们这个学校的高中部一起读高中。
　　预选结束后，我被保送进了本校的高中，兰雅刚刚跨过预选分数线。
　　我无需再为中考在学校里冒着炎热酷暑紧张地复习了。然而，从预选的结果下来之后，我就一直为兰雅担心着，她是否能够冲过最后的中考？回到家的第六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对兰雅的那份思念，就提笔给她写了一封极短极短的信——“兰雅，加把劲儿，以后咱们要一起读高中，一起读大学！”虽然这封信很短，但我相信兰雅一定能读出来我的心情。就在中考那天，兰雅让人给我捎来了回信，仅仅六个字的回信——“我一定！相信我！”
　　我相信兰雅一定会如愿地闯过最后的中考，我相信兰雅的心情也一定和我的一样，我相信那串开在我们两个人心里的柳眉儿一定永远不会凋落！
　　新学期开学之后，我没有看到兰雅。听同学们说，兰雅没有报考幼师，而是高中，但没能考过那道分数线。兰雅的父亲调到省城什么地方了，兰雅也随着父亲去了省城。
　　得到这个消息，我来校时的那份激动心情一下子如坠冰窖，整个人也空空地僵直了。兰雅走了，把我的初恋也带走了……
　　事已经年，很多时候我都发现自己的心情还有相当的分量在牵萦着兰雅，牵萦着兰雅给我的初恋。尽管我不知道现在的兰雅会在什么地方，但在这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在这浩淼的人海当中，一年一度的柳眉儿生了又落，落了又生，在我的心情深处，只有那一年的那一串柳眉儿永远不会凋落，它仍然纷纷扬扬地开放着我的初恋。只是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在眼下这样的环境里，在这样的人生遭遇中，我怎么还会有心思牵萦着我的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