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5、6）

　　（五）
　　桂东的婚事早已成了王玉芝的心病。头两年，还有几个媒人登门，如今连个媒人也不来了。她想：“看来桂东只有嫁给刘山了。也不知刘山现在是啥想法？还愿不愿意？桂东这个死丫头净替别人着想。竟让刘山去念书，要是他在学校搞了，她这辈子就白为他操心受累了。说起来桂东就是一个大傻子！她还埋怨我当初把刘山赶出去，不赶行吗！万一干部们说你们犯了流氓罪，又是游街又是批斗的，那岂不要臊死呀！唉！埋怨谁也没用。到哪会儿说哪会儿。现在的形势不紧了，倒是抓点儿紧呀！赶进把自己的事定下来呀，还是不见动静。一天天的就会和我赌气。”
　　桂东何尝不为自己的终身大事烦心呢！她爱刘山，那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她的爱又是多重的，既包括男女之间的情爱，更有长辈对晚辈的关爱。所以，当她知道刘山要上学时，就全力支持。她想：“如果刘山在校有了女朋友，那就有吧！就应该是那样的。我已经老了，我能给他幸福吗？”
　　成绩优异的刘山成了同学们崇拜的偶像。他高大英俊，走在街上常常引来姑娘们的热切的目光。学校里的那些女同学再也不把他当成高价生看待了，都认为他将来定会大有作为，所以都愿意和他说话和他交往，甚至暗送秋波。有困难也愿意找他帮忙，因为他解决困难的能力非常强。但刘山却不为所动。他对桂东的依恋之情，桂东在心中位置，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说也奇怪，自从他们出了未婚先孕那事以后，刘山对桂东的情感虽然不那么热烈了，但却是非常稳定和持久的。在他对桂东的感情中，当然有感官的东西，但如今更多的则是心灵上的需求了。和她在一起刘山的内心就会处在一种平静之中，这种迷人的宁静能让他非常享受。
　　经过三年的学习，刘山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同时也取得了行医资格。刘山哪所医院都不去应聘，而是回到了自己的诊所。桂东见刘山没有变心，就别提多高兴了。然而，两个人似乎有些隔阂。他们相互关心、爱护、相敬如宾，但却没有男女之情。桂东总觉得自己是二婚，年龄大，配不上刘山。因此从不主动。刘山总认为和“姑姑”谈恋爱，有碍人伦。两个人就这样耗着，虽然有说有笑，但都不说正题。
　　王玉芝见桂东和刘山的事没有进展，心里就骂：“桂东这个死丫头也不好好的想想，万一哪一天刘山看上了哪个姑娘，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当年你怎样勾引人家的？现在用用手段就不行吗？”
　　
　　一天下午，二队的“吴铁嘴”吴明来找刘山，说他的孙子病了。那“吴铁嘴”无论遇到怎样的烦事，也不忘说上几句风趣诙谐的话来逗逗大家。他说他的孙子向着他，连得病都要看他是否有空，这不在正月里他能歇上几天啦他就病了。而且他爸他妈在家时也不病，非等他们打工走了才病，要不，怎能说向着他呢！
　　刘山根据吴明描述的症状带上一些药就去了，经检查确认是肺炎。对付这种病刘山是有把握的，但为了谨慎起见他告诉吴明说，如果到晚上孩子的症状不减轻就要马上送到大庙医院。刘山回来后悬了一宿的心，不知那孩子的情况怎么样了。
　　第二天早上，那吴明兴冲冲地来了，说自从刘先生给孩子用药之后，那孩子眼瞅着一会儿比一会儿减轻，到了晚上就能吃点儿饭了，今儿个早上就能起来了。还说他恨不得半夜就起来，来请刘先生去给他的孙子再用上一些仙丹妙药，好让他的孙子能像小狗儿似的在他的屁股后跟着。他那兴高采烈的劲头就像一个小孩子捡到了宝似的。
　　桂东见有人夸奖刘山心里是十分的惬意，她问吴明，这么早就来了还没吃早饭吧。吴明说，他的意思是让刘山到他家吃早饭。他媳妇已经准备好早饭了，就等着刘山去了。桂东知道刘山不愿意去别人家吃饭，就说，既然没有吃饭就在这一块吃吧。吴明赶忙推辞，可又架不住人家的三让，于是就脱了鞋上了炕吃了起来，还自我解嘲说：“我这个人没脸，本来老婆儿是让我来请先生去我家吃饭的，可我却在先生家吃上了，回去老婆儿又好骂我了；不过我这个人脸皮厚，挨了骂也不着急。”
　　吃饭时“吴铁嘴”又谈论起他当媒人的事来。说他在年前儿年后儿都给谁谁谁管成了婚事，说某某姑娘的母亲最为难缠，可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终于做通了工作，答应了小伙子的求婚。他如今正打算给刘山介绍一个姑娘，他说凭刘山的相貌和才学，他一定要给他介绍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而他此时正发现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他一定要给刘山介绍过来。
　　“吴铁嘴”经常以给人家介绍对象为名吃人家的饭。说不上媳妇的小伙子一听有人给介绍对象，自然好酒好菜地招待一顿。“吴铁嘴”就经常这样混人家的饭吃。今天，他觉得凭空吃人家的饭不好意思，因此又许上愿了。岂不知他许下的这个愿让人家是多么的反感。
　　吃完饭，刘山随“吴铁嘴”去了。回来后，他的精神一直处于亢奋状态，因为他这么轻而易举就治好了孩子的病。他想贺清当了这么多年的医生，竟不如他这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其实孩子的肺炎症状已经很明显了，可贺清竟没有诊断出来，竟按风寒感冒治疗，要不是“吴铁嘴”及时换人，那孩子的病可就给耽误了。
　　晚上刘山在桂东家里吃完了饭回到西院，发现桂东正坐在炕沿上出神。火盆里装着满满的一盆炭火，屋子里显得暖和和的。刘山叫了一声“老姑”，可桂东没有答应。她突然对刘山说：“你今天挺高兴呀！”刘山说：“我哪一天都高兴。”顿了一下桂东又说：“是不是‘吴铁嘴’要给你当媒人你才这样高兴的？”刘山笑着说：“他要给我当媒人我难道还哭不成。”接着刘山又漫不经心地对桂东说：“其实那个姑娘就是‘吴铁嘴’的妻侄女儿，现在正在‘吴铁嘴’的家里。人我也见到了，长得道是挺漂亮的，看那不狂言诈语的样子说明性格也行，可就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别看‘吴铁嘴’说得好像是板上钉钉儿似的，其实人家姑娘说不定还看不上我呢。她见我去了就和我说了一句话，再都没看我一眼。”桂东说：“这么说你去‘吴铁嘴’的家里既是为了看病也是为了相亲呗。”刘山说：“相什么亲？我去他家就是为了看病，可没有想过要相什么亲。”刘山接着又说：“这事我也想过了，这些年来我净拖累你们了，要是这门婚事能成，也省得你们为我操心了。”桂东不等刘山说完就气愤地骂了他一句：“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刘山一愣不知哪里得罪了桂东。桂东接着又自怨自艾地说：“也好，你去找一个年轻漂亮的吧！我已经老了配不上你了。”说完站起来就要回去，刘山却突然笑了起来，说：“哪里有什么姑娘，我是逗你玩的。”
　　桂东正要赌气回家，突然见刘山笑着说是骗她的，心里将信将疑同时宽慰了许多。忙问：“真的？”刘山说：“我也不知道‘吴铁嘴’的媳妇是不是真的有个侄女儿，说不定还没生出来呢。”桂东气得上前就打刘山，刘山顺势就把桂东搂在怀里。桂东也紧紧地抱着刘山。
　　（六）
　　两个人终于突破了心里面的那道障碍。当晚，桂东就和刘山同居了。刘山担心地问：“我老奶知道了，可怎么办？”
　　桂东说：“知道就知道吧。大不了把你我一起赶出去。”又笑着说：“你以后别叫老奶了。也别管我叫老姑了。哪有姑姑和侄子同居的。”
　　“老姑，那我管你叫什么？”
　　桂东笑了起来，说：“叫桂东呗！”
　　“那可不行！老姑！我叫不出口。”
　　桂东又是一阵笑。说：“你可真是的，还‘老姑老姑’的。唉！爱叫啥叫啥吧！”
　　刘山还是问：“我老奶知道了可怎么办呀？”
　　桂东说：“你就安心地睡你的觉吧！有我呐！”
　　刘山又说：“要是让计划生育的干部们知道了，可就完了。”
　　这句话也让桂东的心情很沉重。因为刘山还不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如果她未婚先孕，那就触犯了有关计划生育的法律和政策。说起那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实在是够吓人的。政策规定：所有的育龄妇女（年龄在四十周岁以下），无论是否采取了避孕措施，一律做结扎手术。农业户口的一对夫妇，只能生两个孩子，而且两个孩子还要够五年的间隔。为了严格地执行这些政策，公社成立了担架队，目的是把那些拒绝履行这些政策的妇女强行用担架抬进医院，进行结扎或流产；为了处罚那些已经违反政策的倒霉的家伙，公社又成立了处罚队，他们开着拖拉机去罚款，以便在无款可罚的情况下好用拖拉机拉东西。一时间医院里人满为患，公社就把中学腾出来作了临时病房。有些怀孕妇女，孩子过几天就要出生了，但因不符合政策规定中的其中一项，就被强行抓来做了人工流产，孩子被流下来的时候还啼哭着就给处理掉了。
　　桂东想起自己和刘山未婚先孕事情来，心里一阵酸楚。她想不明白，为啥国家就不能给老百姓行个方便呢？虽然，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人们的思想越来越解放，社会对于男女风情也能够容忍和理解了。干部们也不把男女作风问题当作一件大事来抓啦，但面对着如此铁面计划生育的法律，面对着如此冷酷的政策，一旦违反了就等于触了霉运，不死也得扒层皮。
　　
　　刘山和桂东一样，都因不能结婚而苦恼。是啊，桂东的年龄已经那么大了，却不能和她心爱的人结婚，整日偷偷摸摸算个啥呀？而且刘山也知道桂东想要生个孩子，可如果没有合法的结婚手绪，他们不但要受到处罚，而且，孩子即使能生下来也不能入上户口，只能算作一个“黑”孩子。他还打算到公社的户口管理处把他的年龄改大一些，然后名正言顺地和桂东办理合法的结婚手绪；这当然要花一些钱财来贿赂干部的。可转念一想，他的年龄很多人都知道，特别是胡长顺就知道，只要他告密，自己不但会弄巧成拙而且会连累公社的干部。于是他就打消这个念头。日子就在他的犹豫中一天天地过去，他也越来越接近法定的结婚年龄。后来他干脆放弃了各种歪门邪道。只等着那个日子的到来。
　　两年后，那个日子终于到了。刘山终于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为了避免事情太过突然而引起人们议论，王玉芝很早就放出风去，她把桂东要和刘山结婚的事对左邻右舍说了，桂东也把她和刘山的关系暴露了出去。这当然引起了一番议论，也有人说三道四，但更多的人是理解。
　　刘山和桂东都不想过分地铺张，所以只请了左邻右舍前来喝喜酒。没想到全大队的很多人都来给刘山和桂东他们贺喜。这把刘山搞了个措手不及，因为他们没有准备那么多的饭菜。不过，这些问题很容易解决，只要有钱就行。不像是以前，买酒买肉都凭票，有钱也白搭。
　　刘山摆了十几桌子的酒席。在来给刘山和桂东贺喜的人中，有两个人让刘山的内心波澜起伏，一位是丁书记的儿子丁卫东；一位是胡长顺的老婆闫玉花。刘山想：“丁卫东还没有成家，他的到来一定代表着他父亲或者部分代表他父亲。看来这位营盘大队曾经的主宰者挺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风光不再了。”刘山又想到自己和丁卫东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在当时的营盘大队，这两个婴儿的身份存在着多大的差距呀！一个属“王公贵胄”；一个是“下贱的奴隶”。听王玉芝说，在自己出生的当天早晨，父亲就遭受过丁书记和胡队长的刁难。然而世道是变了，过去的“王公贵胄”反而要向过去的“奴隶”献殷勤。
　　至于闫玉花，刘山对她多一份格外的敬重。本来她可以像胡长顺那样欺负他们、作践他们、刁难他们，可她却没有。不但没有还帮助过他们。他知道自己小的时候，曾经吃过她的奶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呀！
　　按着当地的风俗，新婚夫妇要给自己的先人上坟。刘山和桂东来到刘家的坟茔地，这里埋着刘山的曾祖父祖父还有他的伯父及他的可怜的母亲；刘山和桂东跪在坟前，刘山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他突然开口说：“妈妈呀！您的儿子长大成人了，我是桂东姑姑（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改口）抚养大的。我现在有出息了，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不过您这个儿子没有太大的能耐，没有把我爸爸的尸骨找回来，让您老人家孤孤单单地受苦了。”说完就趴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桂东也被刘山说得一阵心酸，禁不住也和刘山一起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