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四王爷和排教

　　杨盛源等人正在那扎排，忽见又一船人朝他们划来，便都停下了手。这群人来到滩边下船上岸，其时那根立着的木头已经放倒下来了，那叫荣哥的年轻人看着滩上那根大木头和那个坑，道：“听讲有一伙大本事的排客到我们两河口来了，这来一看，真是不假，果然好力气，好力气，一下就把我们两河口的人比下去了。”那杨盛源上来拱手道：“不敢当，不敢比，我们就是些卖苦力的苦哈哈，哪有什么大本事，就是放排到这，吵闹这边亲戚乡亲了，这位弟兄怎么称呼啊？”那年轻人黑着脸道：“我叫吴通荣，师傅你怎么称呼？打哪来的？”杨盛源一下还不晓得吴通荣是哪个，毛狗是个轻浮人，见杨盛源他们不认识吴通荣，便道：“这是四王爷吴正义家的大少爷，你们可不要有眼不识泰山。”
　　原来这四王爷是四大王中最年轻的一个，才五十出点头，有二子二女，吴通荣是他大崽，长得极像他爹，矮矮墩墩很壮实，绰号骚牯，在两河口也是以力大出名。杨盛源一听得是四王爷家大崽来了，心头一凛，又抱拳道：“我叫杨盛源，长龙的，给人家放排下洪江，到这里改下排，没想到隔着几里地，都把四王爷惊动了，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倘若要有什么惊扰的地方，还望见谅！”吴通荣黑着脸道：“不惊扰，长龙的汉子，难怪难怪。听讲你这的钱有本事可以自己拿？那我就得来看看了，看能不能发点意外小财。”杨盛源道：“兄弟见笑了，是这毛狗兄弟，说要收码头费，我每年都放排过这，要是前面的码头，该收钱的，那我们肯定是要出的。可是这个野滩，隔码头还有个两三里地，从来没人收过钱，这乡里乡亲的嘛，我心想这毛狗肯定也是跟我开玩笑，所以我才是跟他开了这个玩笑咯。”
　　吴通荣听得，才晓得是这个毛狗想欺负人家，没想到遇到硬骨头了。吴通荣虽然脸横，但跟他爹常跑码头生意，晓得码头要是做得太霸道了，就没人来你这靠岸了，那人气就不旺了，生意也就没得做了，这毛狗乱来，岂不是坏了他家生意。瞪了毛狗一眼，道：“五里八叉的，哪你都敢收钱唆！回去再收拾你。”回头对杨盛源道，“源师傅，我们这边只要不是码头不收钱，就是码头，只要不是装卸货的，即停即走，也是不收钱的，各位只管安心停靠。”
　　杨盛源一见这吴通荣还蛮讲道理，便赶紧抱拳道：“不好意思的弟兄，来这吵扰你们了，那你们看看，我们就继续做活路了。”却不知这吴通荣理是通理，面子却也是极好的，也不搭杨盛源的话，走到石堆旁那根大木边，嘿笑一声道：“果然是长龙的汉子，这么大根木一个人都立得起来，只不过来我们两河口这地方，讲话还是要算数的。这根木头嘛，我们还是要来立起来的。”说完操手坐桩，嘿的一声把那木头拦腰抱了起来，也待像杨盛源那么立起来。
　　忽然传来一声叫“等一下”，众人看时，原来是杨恭也划了个木划子也随后赶到了。远远听得他们说话，知道是吴通荣来了，这可是他大舅哥，别弄岔了可不好了。见吴通荣要去立那根木，双方较上真了。眼见吴通荣虽然马步下盘极稳，一下就把木头抱起来了，可是他没盘过木，没有经验。杨盛源立得起来不仅是因为力气大，还因为是身材高大，长木好撑；而吴通荣虽然壮实力大，却是比较矮，只怕他立不起来扫了面子，那事也闹大了；就算也立了起来，也扛上了，所以才赶紧叫停。杨恭上得岸来，赶紧满面带笑道：“哎呀，我讲是那个来了，原来是荣哥。是这样的，牛栏坡吴老爷子托我带封信和点东西给四王爷，现在这遇上你，那是再好不过了，还有点东西是拿来看望他老人家的，就麻烦你带给他老人家了。”说罢，便去包里取出那封信还有一堆礼品，递给吴通荣。吴通荣听说牛栏坡吴老爷子有信来，那是他堂爷爷，是晓得的，又见这么多礼品这么客气，便放下木头，把那信接过来，见信不封口，便抽出来看。
　　吴通荣看完信，黑脸上难得露出点笑容，问杨恭道：“你就是杨恭？”杨恭赶紧答是，那吴通荣笑道，“没想到我新妹夫居然来了哈！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毛狗，你晓得你诈钱诈到哪个头上了不？我妹夫，还不过来陪个不是，哈哈！”弄得毛狗一脸懵，别说毛狗，就是长龙这群汉子，也大都不晓得杨恭跟四王爷家沾亲戚。杨恭赶紧道：“毛狗兄弟也是第一次见，大家认不倒也是常事，这事就过去了，我本想是把这里事安顿好就去看望舅他老人家的，没想到先在这跟荣哥你遇上了。”吴通荣见杨恭长得高，笑笑拍拍杨恭背道：“不错不错，我这个妹还是有点眼力。好了，没得事了，来老弟，跟我去进屋歇歇去。还有啊，都煮篮子了，莫再喊舅了，得改口喊大伯了，嘿嘿！你大伯有点事，等下就回来。”杨恭被说得不好意思，只得连声道是，指着河里散着的木头道：“荣哥，我得先忙一哈，等哈下午晚点再来看你和大伯，这些木要不弄好，几个浪来就漂走了，那就麻烦了。”吴通荣一看是那么回事，便道：“那好，便由得你，我先回去弄饭菜等你们，等下你邀请大家一起来吃早夜饭，早收活路早点过来哈，莫等天黑，那些东西等下你自己带来给老人家。”说罢笑笑跟他们道别，自带人回去了，毛狗哪还敢放个屁，跟着溜了。
　　眼见一场风波化为无形，杨盛源一伙都大为欢喜，知道杨恭跟四王爷是亲戚，在这边再不担心有什么麻烦，干活倍来劲。这一天干了平时一天半的活，眼见过了申时，日头偏西，杨盛源就催杨恭道：“你是新女婿，得早点过去嘞，第一回上门就摸黑不好，这活路你先放下，我们做就好了。”杨恭道：“荣哥叫我叫上你们一起去，我一个人去怕是不好吧，你们跟我一路去？”杨盛源想了一下道：“这样吧，我们以后过这，还得多烦四王爷照顾我们，只是我们人多，全去肯定是不好，我们四大金刚陪你走一遭，也当是拜一下四王爷码头，日后好见面，留下来的弟兄们就多辛苦了，回头给你们带几斤好酒来串一下骨头。”众人都无异议，便收拾好东西，划了一个划子，便过两河口去了。
　　几个人来到两河口街道上买了些东西，正待进寨子去四王爷家，恰遇到吴通荣带了几个汉子急急出来。看到杨恭几个道：“你们来了，我爹正好回到码头，你们先去进屋，我带人去码头上抬点东西就来。”一听谁要抬东西，杨恭赶紧道：“不急，我们一起去帮忙，等下一起进屋。”说完几个人跟着吴通荣一起来到码头上。
　　见一艘船靠在码头上，码头上立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矮壮黝黑的汉子，一看那长相就知道是四王爷，一脸横肉疙瘩，又黑，自然有股子厉气。他父子俩就一个模子出来的，都是不大开笑脸的人，不过相比之下，他崽吴通荣虽然也黑，倒是比他俊多了。正在指挥几个人在那卸几截大杉木，根根都是抱把大，一看就是拿来做寿木的。看那尺寸，估计做个大六合的寿木都没问题（注：寿木即棺材，大六合即是六块整木做的，盖一块底一快，左右前后各一块，非得是极大的木头才能做，是上好寿木，一般大八合都是好的了，极难遇到大六合的）。
　　吴通荣带了杨恭他们上去跟他爹打招呼，杨恭也赶紧上去叫了大伯，四王爷听了是侄女婿崽来了，也客气了几句后，便道：“我们回屋在慢慢讲，眼下先把这几根木头弄下来再讲。这是别人送得几根老杉木，难得的好材料，就是还没怎么干好，有点重，一段怕莫要有三百多斤，大家搬起细心点。”吴通荣带去的几个人和船上的几个人都道是，便用棍棒绳子捆捆绑绑，打算抬下来。只是那木头又大又沉，两个人抬不动，人多船上摇晃，又不好使力，抬得颇为艰难。
　　这时候，就该是长龙汉子亮相的时候了。杨盛源那四大金刚，见他们下船困难，便自告奋勇上前，船上两个，岸上两个。索子都不用，船上两个人直接用手就抬起来，岸上两个人就接下去，一会儿工夫就把那十多段木头卸到码头上，直把边上人看得瞠舌不已。那吴通荣也自诩有力气，现一见他们这样抬木头，才晓得长龙的汉子不是白叫的，一来是好力气，二来是会干活。这盘木搬运，不仅是要有力气，还得会使力气，深幸刚没跟他们在那比试，要不然怕是要出丑了。
　　木头卸下来，地上抬回家就容易了，四大金刚是两个人一段，其它人就四个人一段，两趟就抬完了。四王爷看过了吴老爷子的信，晓得是新侄女婿崽来了，又见杨恭几个人拿的礼物也颇重，还帮自己抬木，自然是要客气管饭了，饭菜早已经弄好，众人洗手抹汗，便吃喝起来。
　　席间自然少不得些客套话，酒过三巡，四王爷对杨恭道：“伢崽，我早听人家讲起过你，在龙溪口弄过梁公子，还斗过蒲大佑，今年灯会上还让龙不动出了丑，是有点本事，难怪得我老曼看中你。不过这隔行如隔山，这放排有放排的规矩，你公既然写信来给我，那我就讲上几句。”杨恭道：“正是要向你老人家请教。”四王爷转向杨盛源道：“这排工手脚，我想你们长龙的汉子，都是熟手，是不怕的，你们都得自己放排下过洞庭湖不？”杨盛源道：“我们都得放过几回，不过往年，都是到了洪江，便由那里的文武执事带排，我们只做活路，沿途的事，都是他们负责。不过这一回，除开云坡杨昌龙家的木，我们自己还有几排木放下去。”
　　四王爷笑道：“那你们这一回自己放排，可得多加上心了，这从我们这放排下去，沿途都是排教的势力，从我们这到洪江这一段倒没什么，我讲话还算；就算是洪江到沅陵这段，人多少还是给我点面子；不过从沅陵再往下，我吴老崴可就上不了号了，那就得靠你们自己了。杨恭你既然在姚瘤子那做过事，就晓得这人在江湖上走，第一是靠本事，第二是靠人情，第三是靠点运气。你要没得本事，没人跟你讲人情；你要不讲人情呢，再大的本事也得碰破头；至于这运气，那就是把该做的事你都尽力了，那就看天了，老天要不让你成，那你就怎么做都是成不了的。”众人听了，纷纷点头称是。
　　杨恭又道：“大伯，你老人家对排教熟，跟我们讲讲这排教的事咯，这放排下去，肯定会跟他们打交道的。”四王爷笑道：“这排教我肯定是熟了，我自己就是排教中人，来，喝杯酒，我慢慢讲给你们听。”众人哄然答应，几杯酒下去，四王爷打开话匣子，跟他们说起排教的事。
　　原来这湘西排教，尤以沅水流域最为出名，上沿沅水支流至湘黔桂渝，下至洞庭湖长江直下扬州等地，都有排教活动，外人多称为排客或者排古佬，是湘西沅水流域的民间第一大教派，源远流长。最早就是些放排的排工，沅江流域的水道水流湍急而且礁石遍布，排工无论早晚都不得休息。因为一个不当心，连排带人整个撞在礁石上，就是粉身碎骨。即便如此，十队排里面总有那么两三队覆灭在湍急的江水中。古往今来，这些放排的汉子们能够得到善终的，少之又少。再加上沿途还有各种势力欺负，使得排工们不得不学习各种技艺保护自己，并抱团应付，就有了排教这一教派。上千年传承下来，教内高手众多，藏龙卧虎，其中不乏精通奇门遁甲和修炼茅山法术的道教中人、也有精通辰洲符咒、湘西巫术的奇人异士，也有彪悍豪爽、身手敏捷练武之人。只是千百年来，人多了，泥沙俱下，麻子疤子都有，难免良莠不齐。这排教又不设教主，只有排头，不过排头也分大排头和小排头。门中排头间是讲辈分资格的，也分很多支派如青山排、黄排、沙排等，各排都有自己的师尊人物。这排头原来是指排上施法指挥的领头人，优秀者到后来渐渐出名有威望，便成了一地一段放排人的大排头，大排头很少上排走排了，一般的小排头，就得靠在他的旗下，或者是供奉些利市，以保平安。或者是靠身份地位势力，控制一段河域码头牟利，跟洪门等帮会颇有些相似，俨然地方一霸。
　　这四王爷吴老崴，当年得排教中青山排元老田信礼提携，收入门中，后来也做过排头，更是组了自己的船帮，把持着㵲水到洪江沅水段的船运。经营多年，颇有家产，早已不亲自去做那放排走水玩命的活，但在排教中的地位，还是在那儿的，所以吴老爷子才让杨恭来找他，并写信托他照顾。这吴老崴记得当年吴老爷子照顾之情，何况这杨恭既是吴老爷子的徒弟和孙女婿，也是他吴老崴的侄女婿，自然要看承。当下便把排教的一些门门道道，沿途的一些头领人物，都一一告诉杨恭，杨恭是有心人，都记下了。
　　众人边说边喝酒，开始长龙几条汉子还有点拘谨，喝到有几分酒意的时候，就都放开了。杨恭是新女婿，第一次登门，肯定是要被灌酒的，一个个直喝得晕晕乎乎才放脱，别过四王爷家人，好不容易回河边排棚里，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