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碗炉瓷水

　　庆生带着二王爷和杨恭，走进棚里，棚里生着几盆火，排着几张长桌子，坐着的大多是裁判。周围几盆火旁也都坐满了人，只有中间一盆炭火靠着后，占地较宽，还摆了张八仙桌。却只坐了五个人，除开大王爷蒲大佑杨恭认得，其他几个人都不认识。庆生笑着对棚里人道：“各位，你们看我带哪个来了？”里面人循声望来，早看见了二王爷姚再麟，都一齐站起来道：“呀！瘤子大哥来了，快快来上坐！”
　　原来这二王爷姚再麟年纪较长，在江湖上资历老，威望高。蒲大佑虽然叫大王爷，但和龙不动都小着他十来岁，尽管心里不和，但侗家人素重辈分和长幼，见面礼数不缺，所以见着都得尊他一声瘤子大哥。庆生把姚再麟安排在里面和蒲大佑上位坐下，龙不动挨着蒲大佑打横，庆生菩萨和另几个评判龙灯的老辈各自陪着。杨恭知道自己年幼，那边没他位置，便在旁边火堆旁找个地方坐下看灯。正月间晚上极冷，杨恭头上裹了条青布头帕，帕头垂下来有点挡脸。晚上火光较暗难看清脸孔，那蒲大佑只以为是姚再麟哪个外孙晚辈，也没注意看，所以没认出来。坐下来各各一阵寒暄后。
　　杨恭没见过龙不动，见庆生一一招呼，这才就着火光，才仔细看这有名的三王爷。这龙不动五十多岁人，长得瘦瘦高高的，右脸颊上一块疤从耳根直到眉稍，配着那细长眼睛，更透着几分阴鸷。扯了一圈客套话后，那龙不动就对姚再麟道：“瘤子大哥，你们麻寨人好不根杂（注：根杂，侗语，意思是指做人不厚道，心地坏，总找机会占人便宜或者欺负人），把我们老龙寨的龙珠都打烂了，你老人家也不教育他们点？”
　　姚再麟来到平地寨，早听得先来的人跟他说了老龙寨龙抢道的事，这下听得龙不动还倒打一耙，便打个哈哈道：“好你个三疤子，你讲话要沾点胯（注：讲话沾胯是骂人的话，侗语说人说话不沾边乱说，叫‘打屁都不沾胯’），我都不跟你讲你们老龙寨的人打坏我们的龙灯，你倒是恶人先告状来了。明明是你们老龙寨的人不守规矩，自来龙遇龙都要盘龙才过，你们倒好，直接就抢道了，还好意思讲我们麻寨人根杂，我看啊，你也得跟他一样回去好好跟老人家学下规矩了。”
　　那龙不动见姚再麟讲话带刺，正待接口，却是庆生菩萨在边上看着不对，再这么讲下去要吵架，赶紧打断道：“这件事你们两位就不要争了，都过了，龙我也叫人修好，架我也劝开了，龙也进了寨，现在都舞起来了你们还扯这个做什么？再讲了，他们年轻人炮火子压不住，你们两位都这把年纪了，就莫上劲了，回去你们再好好修理修理他们去了，我们好好看龙灯是正经！”那大王爷蒲大佑粗声粗气笑道：“就是嘛，我好久都没见到瘤子大哥了，难得遇到一回，你们去争这个闲气做什么，难得我们三大王坐到一起看龙灯。庆生菩萨，我们瘤子大哥难得来你这一回，怕是得拿点酒来喝两杯嘛？”庆生笑道：“不消讲，那是自然的，等把活路忙完，一定要请你们喝一杯。”说罢出去主持去了。
　　说话间，到了赛龙的时辰，庆生菩萨主持讲完话后，各龙纷纷登场。各家都把自己压箱底的功夫使出来，什么龙摆尾，龙过江，登天梯等，高低起伏，煞是精彩，看得边上人一阵阵喝彩。那庆生菩萨忙完，便安排了一桌酒菜拿到这棚来给几个大王吃喝，不过是些个腊肉炭火炉子，一盘腊肠，一盘胆肝，一盘黄豆，还上了一罐煨热的酒。杯筷摆上，那庆生陪着三大王这一桌，把着酒罐，便给众人筛将起来。杨恭年轻，自然是没资格拢边，看龙灯人多，庆生也不好个个都叫，那怕不得杀几头猪才够吃，也就随他去了。
　　众人一边看灯一边闲话指点，几杯热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那龙不动以前因为跟马帮有过过节，又因为姚家赶脚时闹闹哄哄的过了他老龙寨很感觉杀了面子，所以心头一直有个梗；再加今天龙灯又被麻寨的人打坏了个龙珠，心里更是不平。所以话里话外，都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拨姚再麟。可是姚再麟是个老江湖，肚子里又有墨水，说那种拐弯抹角、夹枪带棒的七成话，老辣得很，龙不动哪是对手，几句下来被姚再麟安排得妥妥贴贴。
　　那蒲大佑也是个粗人，嘴上功夫就算想帮也帮不上。还得庆生菩萨在边上打着圆场，才不至尴尬。那龙不动见口头上占不了便宜，心下郁闷，忽见姚再麟一直没动那盘炒黄豆。原来姚再麟上了年纪，牙口不好，硬东西有些奈何不得了。那龙不动见了，就故意使坏，假装热情劝菜，却挑了一块看起来大，里面却包着一块大骨头的肉，还道：“瘤子大哥，来来来，这块是块精肉，该你大哥来。”不由分说就往姚再麟碗里夹。那龙不动夹了骨头还不算，又拿起小勺，给姚再麟碗里勺了两勺炒黄豆，还说道，“这黄豆滑溜，瘤子大哥年纪大了不好夹，来来来我给你舀两勺。”
　　姚再麟心中暗道“好你个龙三疤子，这么来整我”，一边笑嘻嘻地道：“咦！这龙三疤子好久不见，是乖了好多嘞，晓得给人夹菜了嘞！”一边思量怎么收拾这个三疤子。边上人见得，也知道是龙不动故意的，大都乐得看热闹，也跟着起哄。只庆生见着不妥，笑道：“龙王爷，我满公上年纪牙口不好，你给他夹这个，不是欺负他吗？来来来，我给满公换点软的。”正待给姚再麟换菜，却见那龙不动拿起酒杯，一仰脖子一口喝干，只听得一声脆响，把酒杯咬下一块来，在嘴里嚼得嘎蹦嘎蹦直响咽了下去，才笑道：“那点算什么咯，庆生菩萨，你看你这酒杯都那么脆软，何况是一点肉，瘤子大哥当年一碗炉瓷水，远近闻名，这点菜算什么。大王爷，你说是吧？”
　　蒲大佑和龙不动是死党，和姚再麟嘛，土匪遇到马帮，哪有在路上不起冲突的？所以也素来不合，见龙不动如此，知道当年姚再麟一碗炉瓷水极为拿手，多少人卡鱼刺骨头什么的，一碗水下去，顿时就好。不仅是这些，还可以吃筷嚼碗，远近闻名。龙不动这是故意将姚再麟的军，料得姚再麟必不服气，只是现在老了牙口不好了，恐怕是再厉害的炉瓷水也是有心无力了，心想不如拱把火，看姚再麟如何下台。便也拿起个酒杯道：“真的假的？我试一下看看。”说罢也一口下去，嘎蹦嘎蹦的也把杯子嚼了个半边。回头对着庆生菩萨道：“庆生菩萨，你家这是点什么行头？到哪里买的，是有点不扎实哦！”庆生菩萨和边上其它乡亲哪见过这事，瞧都瞧傻了。
　　庆生菩萨见龙不动俩人联起来作弄姚再麟，正在想如何帮下姚再麟而又不得罪蒲龙二人，忽见一个年轻后生走到姚再麟身边道：“嘎公，我这肚子也有点饿了，这块肉，你老人家留给我吃吧！”姚再麟一听晓得是杨恭，心中大喜，便把碗递过去道：“好，孙崽，你来吃吧，这是龙王爷爱好给夹的嘞，莫打落了啊。”杨恭接过来二话不说，也不用筷子，连碗带骨和着黄豆，嘎蹦嘎蹦的，都嚼了下去，把那个碗连底嚼了个干干净净，这才舔舔嘴角，似乎还不够，直盯着桌上的菜碗，直把庆生菩萨几个人瞧得目瞪口呆。
　　那大王爷认出了杨恭，霍的站起来道：“瘤子大哥，你什么时候成了小山冲这卵崽的嘎公了？”姚再麟哈哈一笑，拍拍大王爷道：“叫鸡公你坐下来坐下来，伢崽吃块肉你急成这样？我姚家的女嫁到小山冲生的伢，我怎么不是他嘎公嘞？来来来庆生菩萨，你这老弟讲他饿了，给添个凳子一路吃点不？”庆生赶紧起身拉凳子道：“应该应该的，来来来，老弟和我坐一路来。”
　　大王爷嘿一声，坐了下来。龙不动不认识杨恭，眼见突然来这么一个后生，把一个碗都啃了，不禁讶异。要知道寻常师傅，吃杯吃碗不吃底，能吃碗底的，可不是一般的手段。见大王爷认得，便歪过去问他这后生是谁，这大王爷是个要脸面的人，本不想让人晓得就是杨恭就是让他下不来台的人，只是龙不动跟他熟，低低说了句“六月六到我那捣蛋的那伢”便不再多说。
　　龙不动听了一惊，六月六那天他是到了十方坪的，晓得杨恭那天在那做了些什么，只是去得晚了点，没见到人而已；也听讲了后来蒲大佑被弄得狼狈不堪，竟是眼前这伢？不由得多打量了杨恭几眼，却见这伢直望着自己。原来这杨恭本来见着大王爷就憋着火，眼见他们二人还要联手捉弄二王爷，心下早按捺不住，直接过来接了招，啃完那个碗，瞪着龙不动直看，似乎是说你有什么招尽管放出来。龙不动心下发毛，正想说话，那庆生菩萨拉好凳子，却过来拉杨恭，一拉不动，姚再麟笑着拍拍杨恭道：“孙崽，去跟你大哥那坐下来吃。”杨恭听得姚再麟发了话，这才跟着庆生菩萨边上去坐下。那庆生菩萨赶紧叫人重新拿碗筷给各人补上，笑道：“还没见过这么好手艺，以前虽然也见别人化炉瓷水吞点筷子瓦渣什么的，哪像你们今天这样吃杯嚼碗的，各位快打住了，再吃下去，我可是没得东西给你们吃酒了。你们得给我家重新买杯碗了，来来来，我来给大家把酒满起来喝起。”说罢一一倒酒，蒲大佑见了杨恭，也是一肚子不快活，拿起酒杯一口就喝了。那庆生菩萨不知里就，只道是杨恭啃了个碗臊了他们面皮，便在那殷勤劝菜。
　　边上人连带看热闹的，见杨恭手段，莫不惊诧。姚再麟是个晓得的人，自是在那微笑不语。那龙不动上下打量着杨恭，眼见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心下犹自不信就那么个毛伢就把蒲大佑搞倒了，想出手试试，又怕失手折了面子。忽然麻寨有人来棚里找杨恭，原来是麻寨的龙灯要出场，晓得杨恭来了，要他去舞龙尾，杨恭打了招呼便跟麻寨人舞龙去了。麻寨这次出灯，志在夺魁，自然是有许多手段，在那高低起伏、再配着杂灯蚌壳龙船什么的，煞是精彩，边上看的人彩声不断，棚里的评判们也频频点头。
　　杨恭舞着龙尾，忽然飞来一只炸龙的小鞭炮，跟着有人叫道：“杨家哥哥，舞得好嘞！”杨恭循声望去，却是彭月兰，跟着几个姑娘后生来看龙，正在那笑嘻嘻的，拿鞭炮炸他。杨恭舞着龙停不下来，只能笑着向她们扬扬手，算是打招呼了。
　　那龙不动见麻寨的龙舞得好，心念一动起了个主意，便对众人道：“酒喝多了，你们坐坐，我去撒泡尿来。”说罢起身走出棚去。众人只当他真是撒尿，除了取笑他懒牛懒马屎尿多外，也不当回事，任他去了。龙不动走出棚来，叫个手下吩咐一下，便转到一个僻静所在，却在那踏罡拿诀，念咒作法。这龙不动做完法，便走回棚里，众人都不晓得，继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