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福有双至

　　腊月二十六这天一早，吴老爷子拖着病躯，带着吴家老三和舜英。原来舜英跟家里说要照顾她公，家里倒也不好说她什么，就让她来了。招了七八个师傅，一起在凉亭坳上做了铺大法事，既有水陆道场渡魂，也有镇山取水请神建庙，加上方圆众多看热闹的乡亲，凉亭坳上热闹异常，闹了一天。吴老爷子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坐一旁休息，让杨恭披法衣执法杖主事，其他法师多不认识杨恭，见杨恭这么年轻，心下都不以为然。但见是吴老爷子推荐，也不好说什么。谁知一天法事做下来，杨恭娴熟得很，无一纰漏，也都暗自心服。从此杨恭名气就在圈子里慢慢传开，以后就能竖旗带班了。那凉亭坳上自从建了这东岳庙后，果然再不出事，通光家婆娘，后来也不再犯癫。那庙香火甚旺，屡经修葺，越来越精致，迄今香火不断，方圆数十里地的人都来烧香还愿，那是后话了。
　　待得做完法事已晚，晚上就在通光家吃了功果饭后住下。第二天一早，众法师陆续告辞回家，吴老爷子和杨恭几个也要回家，回牛栏坡恰好要从小山冲边不远过。杨恭就极力邀请吴老爷子几个人去他家歇一个晚上，说吴老爷子这把年纪了，难得出来一次，不去他家歇一歇，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去了，说得甚是真切，眼泪都快出来了。吴老爷子拒绝不下，便看着老三。吴家老三一直是个好说话的人，见得如此，便对吴老爷子说道：“难得伢崽一片孝心，那你老人家就去歇一夜咯，我跟妹崽先回家。”
　　那舜英一听要跟三叔先回，心下急了，便道：“我们如何敢把公一个人丢下，他老人家身体不好呢！我得照顾他老人家。”老三一听也觉得为难。去吧，明知道杨恭到吴家提过亲，自己家人去尤其是带个姑娘去多少有些说不清楚的尴尬；不去吧，让老爷子一个人去却也着实不放心。没办法，只好看着他爹道：“还是你老人家拿个主意吧！”吴老爷子笑笑道：“既然这样，孙崽爱意，就进屋吃了中饭吧！”
　　原来这老人心里明镜似的，如何不知年轻人心里想什么？心想让姑娘去看看也好，见着杨家境况，也好心里有个主意，再说杨恭是自己徒儿，去去也能说得过去。俩年轻人听得这话，心下大喜欢，自收拾东西，招呼老人上路，杨通光苦留不住，只得任他们去了。
　　杨恭几人迤逦而行，吴老爷子身体不好，走走歇歇，直走了一两个时辰，到巳时过才到得小山冲。舜英到了这，才知道为什么要叫小山冲了。这是一条小溪冲出的狭长的山湾，溪两边都是狭长的梯田和旱地，果然是没有几丘大点的。田土坎上，全是茅草。为主的是小山草，还有牛草刺蓬什么的，又深又厚又密。冬天霜打过后，一片金黄，间或伸出几片绿叶，山风吹过，一浪一浪的，沙沙直响，煞是漂亮。舜英笑嘻嘻对杨恭道：“这草那么深，怕野兔肯定多嘞，你捉个来不？”杨恭笑道：“难得你来，等下吃了饭我上山捉个给你吃。”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待到得溪尽头，便也到了小山冲寨里了。
　　寨里人忽然见杨恭带几个客人来，其中还有个漂亮姑娘，都很好奇。因为有老辈子一起，倒不好玩笑，见着就问：“杨狗，你哪里的客呀？”舜英听得杨恭寨里人都叫他“杨狗”，忍不住掩口笑道：“你怎么有这么难听的一个外号啊！”杨恭窘道：“都是寨子里的人乱叫的。我也管不住，打小就被他们那么叫了。”吴老爷子笑道：“都怪你这名字取大了，别人不叫你杨狗才怪嘞！”舜英也笑道：“就是，哪个喊你取个名字都想占人便宜，这下晓得吃亏了吧，那以后我也叫你杨狗了！”说笑间，来到杨恭家。贵麻子两口子眼见得儿子带了客人来，吴老爷子他是认识的，赶紧来招呼，再听说是吴家老三和孙女，那更是殷勤了。赶紧去安排午饭，家里刚杀了年猪，有的是猪肉，挑最好切出来，再把糍粑烘上，直如过年一般，又把昌序叫来陪吴老爷子说话。
　　昌序听得吴老爷子来了，还带着舜英一起来，大喜过望，丢下手中活计就跑来，老远见着就笑道：“啊呀！姆入老，难得难得啊！难得你老人家到我们这来，这可真是太好了！”吴老爷子也笑道：“老伙计，来耽搁你活路了。”昌序笑道：“只要你肯来，天天我放活路陪你。”到得近前，跟吴老三也打寒暄客气后，却笑着对舜英道，“孙女，看我们这怎么样啊？这家务是差点，跟你家没得法比哦，看得入眼不？”舜英笑道：“你老人家说笑了，这小山冲好山好水，好看着呢！我公都说了，这小山山清水秀，曲径通幽呢。”昌序笑道：“这孙女就是会说话，你吴家教得好啊，这么乖的孙女，让我咋舍得呢！”几个人说说笑笑，热闹异常。
　　杨恭家是普通农家，虽然这年来杨恭挣了些钱，但家景和吴家比，那还是差远了。一栋五柱五的开口屋，比起吴家那就小很多。冬天冷，杨恭招呼大家在火铺边坐下，烧起火来。杨恭他娘忙着煮甜酒，舜英眼见得火铺上灰土颇多，碗柜也老厚的油垢，杨恭家娘又忙，东摸西拿的，拿几个碗来盛甜酒，碗边都摸出黑印了。舜英是个爱干净的人，看着心里有点疙瘩，便推说自己不爱吃甜酒，被劝不过，拿起一碗尝了点，一大半都倒给吴老三了。待得吃完，舜英便对杨恭他娘说让她忙别的，自己来洗碗，说完便抢着收拾碗筷，打扫火铺地面，洗菜洗碗，忙个不停。杨恭家娘叫她不住，也就由她去了。
　　不一时饭菜弄好，把几个堂叔堂伯辈也叫来陪酒，吴家老三本打算赶快吃了午饭就走，这下哪走得脱，一堆人围着劝酒劝菜。侗家人好客，劝起酒来那是不醉不得放脱，除非你不开口，开了口那没个醉是下不了桌的。再说杨家的人都知道这是杨恭喜欢的吴家姑娘，更是加倍热情。好在知道吴老爷子身体不好，对他倒是容让，只是吴老三就惨了。得吴老爷子口才好，把酒桌上的十八般武艺都拿出来，左推右挡，这餐酒硬是喝了个多时辰才喝下来。虽然吴老爷子力保，吴家老三没被灌趴，也是眼花脚软了。
　　吃过饭，吴老爷子心下明白，在杨恭这吃个饭可以，在这住下那就不行了，尤其是带住着姑娘，便坚持要回，舜英是懂这个的，当然听她公的。杨家人苦留不住，边打包了些礼品，要吴家老三带上，吴老爷子坚辞不过，便叫带上了。杨恭家娘拉着舜英的手，把一对银镯子硬塞到手里，流着泪道：“妹崽头一回到我们家，我们家穷，什么都没有，就这点小东西，当是个意思。别的你们可以不收，这个妹崽你无论如何要收下！”舜英当着那么多人，如何敢接？急得脸儿都红了，在那使劲挣扎推辞道：“你老人家这样如何使得？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如何接得？”吴老爷子见了，便过来道：“杨恭娘，这事你听我说，你们很是爱好，我们今天在又吃又喝又是拿，已领厚意了。你要再这么客气，我们如何当得起？我晓得你们老人家也是爱意，不过伢崽今天确实不适合接你那么贵重的东西，好意我们心领了，要是伢崽家真有那缘法，到时候你再给也不迟，今天就不要再客气了。”说了又向周遭人等客气一番。杨恭家娘见舜英硬是不接，也没办法，只好放手。吴家三人便辞了回去，杨恭直送到外面大道上，才依依不舍的回来。
　　贵麻子两口子从没见过舜英，这次总算是见着了。眼见姑娘如此漂亮聪慧，难怪得杨恭会着迷。晚上一家人的话题，都离不开舜英，杨恭家娘道：“这妹崽秀气，人才好，口才好，又认得书，手脚也勤快。就是有一点，我们这个家，不晓得她过得惯不哦？我看她今天扫地抹桌洗碗的，啧啧！我们家火铺上一点点灰渣都没了，东西也摆得整整齐齐。碗柜也干净了，洗碗布都洗白了，鼎罐锅子都洗光了，把我们臊了个大皮了，是个讲究的人呐。在给我洗菜的时候，只要稍微差点的菜，她都拣丢当猪菜了，好不可惜，怕是不大好养啊！”贵麻子笑道：“你先莫管好不好养，先要人家肯来再讲，来了杨恭自然想办法养，是吧？不过我看今天人家妹崽肯来，怕是看上我们家崽了，还是有点奔头。今年我们攒了点钱，你们看是再买几块地，还是先建个房子，这房子老旧了，怕误了杨恭讲老婆。”两口子唠叨一晚上，还是贵麻子催道：“莫讲了，明天还要去赶年场，赶紧睡了。”这才到睡去。
　　第二天，是隔小山冲最近的长滩集赶场，年边最后一场叫年场，因为到得大年二十九三十，家家都得在家祭祖什么的，没空去赶场了。年场这天家家户户都得采办年货，最是热闹不过。杨恭自然也是要去的。吃过早饭，上得街来，年场登场早，辰时一过就很热闹了。琳琅满目年货，看得人只恨自己荷包里钱少。杨恭一家巳时过才来，转了个把时辰，爹娘家里有活路，带点东西先回去了。杨恭年轻人好玩，又转了个把时辰，早把该买的买了，打成个挑子，也准备回家，刚准备出街头，忽听得有人叫道：“杨家哥哥，你来赶场啊？”
　　杨恭听声音熟悉，转头看时，却是彭月兰，不禁又惊又喜，道：“哎呀！妹你今天如何得到这里来？”月兰笑道：“昨天我跟我娘来我姐家来吃年饭，今天正打算回去呢，刚好这赶场，就在这走走，没想就碰见你了。对哦，好像你家隔长滩蛮近的是吧？”杨恭道：“是嘞！就四五里路，我正打算回家，要不妹子，叫上你娘到我家去坐坐？”月兰笑道：“我娘她们先回去了，我讲我逛逛后面回去，没想到就遇到你了。”杨恭笑道：“兰妹子，难得你到这来，到我家去坐坐呗？只是我家简陋，莫笑话哦！”月兰笑道：“真的呀？去就去呗！难得在这遇到你哦！走，看看你家去，我看是怎么个简陋法！”
　　杨恭倒是心下一愣，本来是客气的邀请一句，没想到月兰倒是干脆的答应了，心里暗道这姑娘胆子大，一个人走哪都不怕。话说出来了不好收，便道：“你要是不赶场了，那我们就走吧！”说罢挑起担子，便往家走去。杨恭见月兰挎着一个坠着丝带的挎包有点大，还有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便道：“妹子，把你那包放我挑子里，我来挑呗，背着重。”月兰笑道：“你挑着就不重了？没事，我背着，不重，你看我走得多轻快！看你都出汗了，要不我来帮你挑一肩呗？”杨恭也笑道：“那哪行，我一个男子汉还得你个妹姑娘来挑担子，人家看到了多笑话啊！再说，我挑过一挑百多近的炭到龙溪口过呢，这一挑算什么！”两人一路说说笑笑，杨恭把挑子里的果子糕点等拿出来给月兰吃，月兰也不客气，不过只吃两个柑子，其它的不让杨恭拿出来，说怕到时候回到家里，把年货都吃光了，不好跟老人家交差，还是回到家里去吃吧。说得两人大笑。有人有伴，走路轻快，不久就回到了小山冲。
　　小山冲的老老少少，见杨恭这才隔一天，又带一个姑娘回家，这次没老人在旁边，近的就故意大惊小怪吆喝道：“呀！杨狗，带了个老妹回来了？”月兰也是第一次听人叫杨恭外号，也忍不住笑道：“哥哎，你还有这么一个大号啊！”杨恭窘笑道：“没得法，这是寨里打小就这么叫，我也都习惯了！”寨子里的人取笑完杨恭，见月兰是一个人，又逗月兰道：“哪里来的老妹唉！面生哪，以前没看到过嘞！”却不晓得这月兰不怕生，见有人问，便道：“哎呀！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哪，我在路上碰到他，他讲他家有吃有用，要我来看看，我也不晓得是真是假，你们跟我讲是真的不咯！”惹得众人一阵大笑，都说：“有有有，是真的，没哄你！”也有人笑道：“这家伙嘴最光滑了，妹你要留点心哈，好好看清楚，要翻一下米缸柜子！”杨恭把月兰胳膊一打道：“哎呀，你莫乱讲呀！”月兰早笑得打跌，道：“哥唉，我都不怕你怕哪样咯？”
　　说笑间来到杨恭家，早有人告诉贵麻子两口子道：“你家杨狗又带了个妹崽来了，这妹崽要得嘞贵麻子，你家行时了！”贵麻子两口子半信半疑，走出来一看，果然见杨恭又带了个姑娘回来，两老口子也是又惊又喜，赶紧招呼进家门。这月兰见着杨恭爹娘，可不敢再玩笑了，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便从自己绣花挎包里掏出两包糖点，递给杨恭家娘，客气一番，才进屋坐下。
　　杨恭向爹娘介绍了月兰，听得说是住在老王寨，杨恭他娘便道：“呀！老王寨隔这不近呀，那今天得在这歇了！”贵麻子笑叱道：“看你这婆娘讲的，来了不歇难道你还要妹崽回去不成，讲的哪的话嘛！”回头跟月兰道，“妹崽你莫介意啊！他娘啊讲话有点直。”月兰笑道：“我也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跟她老人家合得来的。”几个人又客套几句，便准备弄饭，月兰道：“我在街上吃了东西的，这时候吃夜饭还早嘛，你们先忙活路，等一下再吃夜饭去了。”杨恭家娘听得，便叫杨恭在家陪妹，她去田里打点明天的猪菜，要不早上去打猪菜有霜太冷，回来就弄饭。又要贵麻子去把山背那两扛柴扛回来。
　　月兰听得，便对杨恭道：“哥啊，你和舅去扛柴，我跟娘去打猪菜(注：北侗语里，母亲叫‘买唉’，娘在被侗语里都读第一声，泛指姑妈、婶婶、或者父母一辈的女性，也有把母亲叫娘的。)”杨恭娘道：“妹崽，那哪好，第一回来我们家，哪听得要你做活路。”月兰道：“娘啊，不怕的，打个猪菜算什么活路咯，我就跟你老人家一起说说话，看看地方玩玩了。”杨恭他娘拗不过，只好带着她去了，倒也不远，就寨边田里打萝卜菜，寨里人见着，都逗她道：“翠婆娘，有个妹帮你打猪菜了嘞，有新媳妇了嘞！”把个翠婆娘乐得脸上都开了花了，那月兰笑笑，却也不辩解。月兰手脚麻利，不一会就打满了两挑菜，跟杨恭他娘一人一挑，挑回去了。
　　当晚杨恭娘收拾好房间，月兰便在杨恭家住下，第二天天亮就起，洗好脸后就跟杨恭家人告辞要回。杨恭他娘说要做早饭，月兰说太早吃不下。杨恭他娘只得赶紧生火，烘了几个糍粑，一是给她当早饭，二是带着路上吃。月兰推不过，接了一个来吃，那糍粑有些地方烘焦了，吃得嘴脸有点黑，她也毫不在意，把翠婆娘越看越喜欢，只是不晓得杨恭是什么个意思，嘴里不好说，只是使劲往月兰包里塞糍粑。因为是到大年了，不好留人，杨恭便送月兰出寨来。两人一路闲话，来到小山冲外的叉溪口，过了叉溪口就上大路了，月兰便道：“哥啊，你回去呗！”杨恭便叮嘱一番平安，两人就挥手告别。杨恭看着月兰走过溪口石桥，转个弯就看不到人了，忽有歌声传来：
　　“过坡过坎路迢迢，
　　哥哥送妹过石桥，
　　桥下长流千年水，
　　千年缘分在哪朝。”
　　杨恭怔怔地听着，却不知道该如何回歌！
　　杨恭回到家来，他娘便把月兰一阵猛夸：“崽唉！我看这个妹崽还要好点嘞！人泼辣，手脚麻利，身坯大，一看就是做得活路的人。身材也显富态，妇女富女嘛，就要富态点。一是好生崽；二是身体好，才做得活路呀！我不是讲吴家姑娘不好，我就是觉得吴家姑娘太秀气娇贵了些，我们怕是养不起啊。这月兰姑娘，才适合我们做活路的人家，虽然不象吴家姑娘那么认得书，但我们是做活路的农家，女人家要认得那么多字做什么？而且我看这姑娘对你是真有意思，要不一个姑娘家哪敢就这么上门？我看她来这像是早准备了，进门礼品什么都准备得好好的，哪象是半路遇到临时进的门？”
　　杨恭被他娘说得心烦意乱，说道：“娘唉，你就莫乱讲了好不？人家就是来做玩的，我也去过她家嘛！再说，你是不晓得，她家可是会放蛊的，盛直的事你们还记得不？那就是中了她的手脚，差点小命都没了！娶个会放虫蛊的媳妇，你不怕啊？”他娘一听月兰会放虫蛊，顿时有些吃惊道：“啊哟！这么个姑娘就会放蛊了？那……那是有点吓人嘞！”便回头一个人嘀嘀咕咕道，“这么好的姑娘，可惜了呀！”
　　忽然听寨里有人喊道：“杨狗！今年带两个妹回来过年嘞！狠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