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杉木湾的大墨老木匠

　　从老王寨回来，杨恭照例是放牛砍柴。帮老爹犁些老板田，准备把冬小麦种下去。由于多了几头牛，父子二人一天要多几担牛草，活多了不少。朗洞来回，耽搁了好些日子没见着舜英，心下早如猫抓般。这一日好不容易手边活计略松一松，便收拾收拾往牛栏坡去。
　　待来到了牛栏坡，已经是未时了。杨恭不敢进吴家，主要是被吴家拒绝了亲事，不好意思进门，只得是坐在寨子后山的坡上，看舜英出来不。等了个多时辰，也不见舜英人影。百无聊赖，在山中转悠，忽见一株杉树上缠着几藤八月瓜（山上一种藤生野果，形似芒果，但味没芒果腻，肉似香蕉但有籽），结着十几个八月瓜，黄灿灿的好不可爱，九月底了还有这东西，真是意外。爬树是山里娃的常活，杨恭自然也不在话下，三两下盘上树去，把那几个八月瓜摘下来。有吖口的，也有没吖口的（注：吖口，指开口、开裂的意思），还好没被雀鸟糟蹋，拿一个一尝，满口清甜。便把其它的都揣兜里，又回到寨边。直到申时过，才听得山上有归栏的牛铃声，间杂着姑娘喝骂牛羊的声音。其中一个声音，杨恭一听，利马兴奋起来，不是舜英的声音是谁？赶紧循声走去。果然是舜英和几个寨上人赶牛羊回来。
　　杨恭躲在一个弯路边树丛里，看着舜英走近，站起来小声叫了一声“嗨”。把个舜英唬了一跳，一看是杨恭，眼里一亮。正待说话，一看前后有寨里的人，又赶紧朝杨恭摇手，悄声说了句“等我”，便自顾赶着牛羊走了。
　　杨恭早会意，等舜英等人走了，便悄悄走到八月十五跟舜英约会的那草坪上坐着，过了一会儿，便看见舜英一个人偷偷走出寨子，左顾右盼地往这走来。杨恭早站出来摇手示意，舜英跑过来，脸上红扑扑的，嗔道：“你怎么跑这来了？要是家里看到多不好。”杨恭道：“妹子，好久不见你了，我到集上几回，没看到你，只有到这来看你了。”说罢，倒出怀中八月瓜道，“快看，我打到了什么？”舜英见了笑道：“这几个没吖口的你也要，都讲八月瓜，九月吖，九月不吖是呆瓜！跟你一样！”二人笑嘻嘻的，剥着八月瓜吃，说了些离别后的事。
　　舜英听得杨恭在在朗洞镇鬼，听得又是惊异又是新奇，待听得提到月兰那么年轻的童子婆，不禁问道：“那月兰长得好么？”杨恭笑道：“姑娘是好个人才，只是那么年轻就做童子婆，总感觉有点别扭。再说，她家虫蛊那么厉害，有点吓人！”说道这，忽然想起，从脖子上摘下一串串珠子，说道，“这是她串的寿珠子，送了我一串，我觉得啊，你戴着比我戴着好看，你拿来戴吧！”说罢递过去。那舜英听得是月兰给的串珠儿，心下莫名觉得不是味道，嗔道：“那是别人给你的串珠子，我可不敢戴，还是你戴好了，免得到时候人家不高兴。”说完把脸扭到一边去。杨恭没想到这串珠子会惹得舜英不高兴，心下着忙，敢紧小心逗乐。年轻人来气散气都快，不一会儿就把舜英逗得扑哧一笑，也知道杨恭心在这边，心情自然也就烟消云散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眼见天要黑了，舜英道：“我得回了去吃晚饭了，待回晚了，爹娘要骂的，你先回去吧。”二人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日期，这才依依不舍的分别，杨恭自赶夜路回小山冲。
　　回到家又忙些农活，不知不觉就到了十月十三，这一日在家里吃完夜饭，杨恭他娘提起，说杉木湾杨恭他大舅十月十六要建新屋了，说杨恭前些年都在外面，外婆家去得少，这次怕是得要去帮几天忙。侗家建房是大事，亲戚邻居都要去帮忙的。杉木湾隔杨恭家不近，有个三十多里路。次日，杨恭便把手上活计放下，来到大舅家。
　　杨恭娘的娘家姓姚，大舅叫姚正启，也是杉木湾的大墨木匠。侗家人，把建房子的木匠叫大墨木匠，做家具的木匠叫细墨木匠。杉木湾这边男人大都会做木匠活，姚正启也是其中的佼佼者。不过杉木湾最有名气的木匠是正启的堂哥叫姚正亨的，不仅仅是木匠活好，还娴熟鲁班法，也会些收黑取水看日子；也晓得几味药，常给人接骨治伤什么的。据说有一次，姚正亨给别人建房子，东家有些吝啬不懂礼数，不晓得姚正亨的厉害，对姚正亨有些怠慢。姚正亨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做那块正门梁枋时，故意多留了一丝，结果自然是装不上去，东家和一群帮忙的人正在那大惊小怪，姚正亨提着把清刨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大了？我看看。”众人让开，只见那姚正亨操起刨子，一条一丈三的大门枋，也不打墨也不量，眯着眼睛一刨到底，只一刨，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装进，严丝合缝。众人大惊，那东家才晓得姚正亨手艺，再不敢怠慢。姚正亨也因为那一刨名声大噪，杉木湾的姚大木匠就此出名。
　　待杨恭到杉木湾时，见新屋的屋场已经开挖好，木匠们正在那忙活着，大舅见杨恭来大喜，自有活路安排给他，杨恭便前后忙去了。
　　到得十月十六早上，终于把个六柱六的跑马楼排好扇，姚正亨看的日子，是十六午时上梁。上好梁，新房就算大功告成了。上梁时候最是热闹。不过梁木却得是上梁当天砍新木，梁木很有讲究，得去“偷”别人的，不过这个偷，被偷的人也不怪，而且砍梁木，也与一般砍木不同，非常有讲究。姚正启知道自己这个外甥有艺，便叫杨恭跟着自己堂兄姚正亨去砍梁木。
　　姚正亨带着杨恭和其他两个汉子，天不亮就起来，吃过油茶，带着主东准备好的纸钱一叠、线香三根、布袋一个、红布条一根、红包一个、糖果一包、公鸡一只，前去砍梁木。不久便在山里找到一株三根从生的杉木。梁木不用很大的树，但不能找独根木，得找两根以上丛生的，选最好的那一根砍，几个人中姚正亨既是个大木匠，又经常给人砍梁木，很有经验。先宰杀公鸡，用鸡血绕梁木浇淋一圈；然后焚香化纸，燃放鞭炮，以敬鲁班仙师、山神和土地神。姚正亨一边做一边念道：“东方青云起，西方紫云开，主东请我伐梁来；一伐天长地久，二伐地久天长，三伐荣华富贵，四伐金银满堂。”吉庆念完，杨恭等其他三人一起回答道：“是的哦！”然后几个人一起享用主东准备的“砍梁饭”，有糯米饭团、猪肉和白酒，吃完后才动手砍梁木。
　　砍梁木前三斧很讲究，第一斧在梁木的根部自上往下砍，第二斧砍的方向与第一斧相同，而且两斧的劈口要相交，从而正好砍出一个斧口，掉下来的第一块木渣要用带来的布袋接住，不能落在地上；第三斧的方向自下往上砍，后面的砍法就没有讲究了。不过梁木最后倒下的方向却有讲究，一定要顺山倒，即顺着山势树梢朝上、树根朝下，寓意一切顺利，不能逆着山势或者朝侧面倒。砍倒后姚正亨继续唱道：“梁木朝向东，儿孙代代坐朝中；梁木朝向南，儿孙招兵满教场；梁木朝向西，身穿绫罗外紫衣；梁木朝向北，金银财宝路路得。”杨恭三人又一起和道：“算得到哦！”
　　砍倒梁木后便修枝桠，修枝桠过程中不能让树干沾地，修好后裁下合用的树干，然后掐点树尖放进袋里，并在树干上绑上红布，两个人便抬出山了。离开前得往树桩上放一个红包和糖果，作为感谢被偷的山主。因为砍木的时候放过鞭炮，山主自然晓得去那拣“喜钱”，拣到喜钱，既是补偿，也是一种吉利，被偷的人自然也就不骂反喜了！
　　杨恭几个手脚利索，四个人轮流抬，抬梁路上不能歇息，也不能换肩。换人时也都得用右肩抬。所以个把时辰就梁木砍抬回来，自有人备好木马，梁木回来直接放在马上，不准人从梁木上跨过，只能绕行。等木匠来开梁口，开梁口就是先把梁木修整好，上下平整，两边圆弧，修下来的木皮和木屑得收起来扔水里，不能让人踩，也不能烧。这一切做好，正亨是掌墨木匠，粗活是别的木匠干，等别人把修整好了，然后正亨才过来先念一通：“天地开张，日吉时良，鲁班到此，大吉大昌；凿子斧子拿在手，两脚慢慢走，主东请我开梁口；开梁口，开梁口，开一个金银对北斗；一开天长地久，二开地久天长，三开荣华富贵，四开金银满堂。”念完后才打墨动手，把梁木两头做成“工”字型榫头，开梁口的木渣也得留着后用。开好梁口还得包梁，木匠得在梁上用锉子锉一个口，里面放上铜钱银器和一双椿树削的筷子，然后再用红布包起来，眼见一切顺利，姚正启也自心里暗喜，渐渐时辰已到，便准备祭梁点梁。那正亨叫人把装饰好的宝梁抬上木马，并在木马边摆上八仙桌，桌上摆墨斗一个、凿子一把、鲁班角尺一把、清水一碗、米一升加三撮，米上放红包一个、插香三炷、纸钱一叠，猪头一个、酒杯五个、新鞋一双。烧香化纸后，正亨从旁边的竹笼中捉出公鸡，扯下几片鸡毛，吹向四方并唱道：“吉时祭梁，天地开张，年煞月利，竖柱进梁。此鸡不是非凡鸡，生的头高尾又低，头戴赤红凤凰冠，身穿五色龙袍衣，凡人拿来无用处，鲁班弟子拿来禳煞鸡。弟子上不禳天，下不禳地，今禳上梁大吉大利。”唱毕，围观众人都同声和道：“是的哦！”正亨唱完，又用凿子杀了公鸡，用鸡血将梁头、梁中、梁尾分别祭一遍，一边祭一边念道：“不早来又不晚来，正遇紫薇放光时。弟子梁前来祭奉，保佑主东乐滋滋。鸡血禳梁头，文登科，武封侯；鸡血禳梁中，代代儿郎坐朝中；鸡血禳梁尾，金玉满堂多富贵。”围观众人又和道：“算得倒嘞！”
　　祭梁完毕，便该点梁，那正启和正亨拿起鲁班尺，在梁前拱手做了个揖，正启先唱道：“此梁此梁，不同寻常，生在何处，长在何方？”正亨接道：“此梁此梁，不同寻常，生在西眉山上，长在昆仑山旁。鲁班打马云中过，看见此木放毫光，上有千片枝叶，下有万条根桑；大工砍了三年余，小工砍了半年多。三十六人抬不动，四十八人抬不回；西眉仙师送下山，鲁班老祖送上房。华堂立起千年柱，玉柱托起万年梁。”边上又吼道：“好的哦！”热闹异常。
　　正亨拿起鲁班尺，在梁头梁中梁尾各敲一下，边敲边唱道：“一点点梁头，主东代代坐朝中；二点点梁中，主东荣华寿如松；三点点梁尾，主东代代出高魁噢。”边上又和道：“算得到嘞！”
　　点完梁，便到了上梁了，梁木两端各绑着一长条红布。四个人一边两人，先两个人前面拉着红布，后两个肩上抬着梁木。这时，正亨站在新屋中央，手托梁木，嘴里唱起赞梁词：“日吉时良，天地开张；恭迎宝梁，升上中堂。两头金绳系得严，接起宝梁上云天；左起山川生富贵，右起子孙出状元。升梁！”伴随着正亨的吉庆，两边爬着梯子，手拉肩扛。两边轮流，一步一句吉庆，什么“脚踏云梯上一步，富贵荣华步步开啊；脚踏云梯上二步，金玉满堂万万年；脚踏云梯上三步，三阳开泰多吉祥啊；脚踏云梯上四步，四方财富滚滚来；脚踏云梯上五步，五子登科上朝堂……”等等，一直要念到上到屋顶。两边坐定，上面四个人将梁木停放在横枋上，不能马上嵌入中柱顶部凹槽之内，而是要等掌墨木匠来“坐梁”。在坐梁前还要来一通吉庆诸如：“日吉时良，天地开张；金梁玉柱，闪发毫光。诸君到此，迎上中堂；今逢黄道，大吉大昌。”唱完之后，左右两边的人分别用绳子将一个装有酒和肉的篮子从地面拉升至屋架横枋上。然后，四个人把放在里面的酒壶拿出来斟满酒杯，并把酒杯里的酒向天上抛洒，边洒边唱：“把酒洒上天，各路神仙喝口先。”接着四个人各喝一口，赞道：“好酒好酒，越喝越有。”然后又滴几滴在地上，唱道：“把酒滴下地，敬地脉龙神和土地。左一滴右一滴，主东年年大吉利。”之后四个人坐在横枋上一边喝酒吃肉一边轮流对诵祝词：“一杯酒，敬梁头，紫薇高照千秋有；二杯酒，敬梁腰，家业兴旺步步高；三杯酒，敬梁尾，享尽荣华和富贵。”最后，四个人齐声吟唱：“三杯过了不重斟，壶中美酒还主人；主人拿去福禄寿，前仓满了后仓存。”唱完，便得邀请掌墨木匠上来坐梁了。
　　这里正在闹热，寨边上有个叫姚通荣的家里却来了个客人，是栗山坡的谢天德。这也是个有艺的人，眼见寨中热闹，便问姚通荣什么回事，姚通荣告诉他是姚正启家建房子，请的是有名的姚大木匠掌墨，正在上梁讲吉庆。那姚通荣是个爱喷口的人，不合吹说姚正亨如何如何厉害，谢天德开始还听着，见姚通荣吹得离谱，便道：“他真有那么大本事？待我跟他开个玩笑，看他到底有好多本事。”说完便上床蒙在被子里，曲着个腿躺着，吩咐通荣道：“你去看仔细了，等他上梁的时候看有什么动静，赶紧来告诉我。”那通荣也不晓得厉害死活，自去观看不提。
　　这里姚正亨升完梁，便和另外一个会讲吉庆的木匠，一左一右，一步一步唱着吉庆从中柱楼梯往上登攀。二人一唱一和，登上顶柱后，本来是一人抬起梁木的一头，高高举起，左边人喊一声“左青龙——”，右边人喊一声“右白虎——”，然后同时喊道：“青龙白虎守金梁！世代绵延万年长！”喊声一落，便应该是迅速将梁木嵌入中柱顶端凹槽之内，同时地面上观看的人马上燃放鞭炮烘托气氛表示吉庆。
　　只是两人在闹哄哄中把正梁一抬起来一放，却傻了眼，原来那梁竟然短了一分，放不下去。登时屋上屋下人都愣住了，拿鞭炮的人手脚快，把个鞭炮给点响了。众人见炮响了，梁没放下去，也都愣在那儿，不知所措。正亨好不尴尬，眉头一皱，拿出鲁班尺一量，尺寸又是对的，便知道事有蹊跷。伸出手来一掐一算，便问周围人道：“今天有什么生人来不？”周围人都道：“今天来送礼吃酒的人可是来了不少，但也没得什么生人啊？”
　　杨恭在边上看热闹，见事情突然，赶紧问他大舅，怎么回事。姚正启道：“有人耍弄人，不晓得是哪个，今天要看你亨舅的本事了。”那正亨在屋上，拿着个鲁班尺，一边量一边叽叽咕咕的念着，然后垂下根索子，叫人绑一把斧头上来，拿到斧头后，对屋上抬梁的两人道：“等下我叫你们放，你们就放梁，手脚要快，莫耽搁了。”两人连忙答应，姚正亨便量一尺便敲一斧头，这边通荣早跑去告诉谢天德，说梁木短了，姚木匠吊了把斧头上屋上去了，谢天德吩咐再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