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育林的原名叫林小红，她是河北人，曾经是个激情四射的红卫兵小将。在学校里，她被同学们的革命热情所感染，也要立志投身到革命的大洪流之中去。她父亲曾经是个资本家，当然，此时早已没落，已然穷困潦倒，可是想当年，他也是剥削和压迫过劳苦人民的，是不容原谅的，她觉得应该和这个曾经的反动家庭，划清界限，彻底决裂。在她离开家的那一刻，父母眼里的闪现出的绝望，刺激着她，快感在身上奔突着，让她有了胜利的喜悦。
　　因为她无限崇拜林副主席，把他供奉为心中的神，便改名为林育林，意思是林副主席的培养和哺育，让她成长为一名无产阶级的革命战士。与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做斗争，就要投身到无产阶级的斗争潮流之中去。她便和同学们一起去了外地，与别的省市红卫兵们，团结一心，共同向着心中的制高点猛冲。
　　她们来到了北京，这时候，北京的街头已是人满为患，来自各地的红卫兵小将在这里抱成了团，与其说相聚，不如说是欢聚，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便都是了朋友，在革命的大家庭之中，无需你我相识，只要有一颗红心就足够了，就能找到知己。她无意间认识一位来自于东北的女孩，被她的爽朗的性格所吸引，很快她们便成为好朋友。她便跟随着她来到了东北。
　　这个女孩送给了她一个小礼物，一张招工表。女孩的父亲是一个林业局的副局长，专门管人事调动的，弄一张招工名额不是什么难事。林育林觉得去当工人也是个不错的决定，便欣然填报上去，没几天，她便正式成为了一名林业工人。
　　她主动要求到林场去工作，觉得把自己投身到一个陌生的艰苦环境里去磨砺，才能达到所需要的亮色。于是，她便被安排到了三河湾林场。
　　她和同来的女工们一样，猛然置身于大森林之中，感到无比的新奇。高大粗壮的树木，绵延不断，山峰高耸巍峨，空气清新，河流清澈，一切都那么的美好，那么的壮丽。她们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些啊！新鲜的感觉让她们连梦境都是那么的清新。
　　林育林初来林场，就激发了她的革命壮志，组建一支三八妇女队，这一刻，她的愿望得到了充分的满足，这些还远远不够，她的愿望变成更大的欲望，在心中膨胀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她觉得这里就是她的战场，她的脑子里想的都是快意的腾飞，像一只轻巧的云燕，在森林上空飞翔。这种飞翔的意义，完全超乎想象，她需要有一对羽翼丰满的翅膀，需要一个强势起飞的超能力，这一切的获取，是不容易的，但是她很有信心。
　　能把女职工们组织起来，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是林场也是林业局的希望所在。林业局的女职工在职工总数上，是占有相当的比例的，女职工在工作岗位上，有一定的局限性，而这种局限性让每个领导者都感到棘手。林育林的此举，无疑是开创了一个先河，当然会得到领导们的认可。在誓师大会上的充分亮相，惊动了一些人，林业局的局长熊诚然的一双大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一再对她表示祝贺。
　　一个女职工所能承担的重量，是超乎寻常的，是具有代表性的。局长的鼓励，让她受宠若惊，成功的第一步，也是这个女人利欲熏心的第一步，也无意间助长了她的心气。不觉间，关注她的人多了起来，她的名字广为流传，成为当年的先进工作者，予以表彰。她的名气在水涨船高，公众间的知名度也步步攀升，所上升的那个高度，让人感觉到她已经是高高在上的人物了。林育林觉得这些还不够，还需要火上浇油，再火上一把，那样，她便有了登到高峰之上的资本。这次的冬季作业，是很关键的，她把这个看成是一个机会。
　　这些日子，她感觉到身边的不一样，总是有个男人在她的身边转悠，开始还没觉得怎么，后来便觉得不正常。当她发觉这个男人始终不离左右的时候，便会觉得这个男人的特殊性，他是林场的一名男职工，长的人高马大，只是像个甩不掉的跟屁虫一样，跟在一个女孩子的身后，不是图谋不轨，又是什么？
　　这天，她走出门来，又看见那个男人尾随而来，便决定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微笑地向他摆摆手。“来，你过来，我有事情跟你说。”
　　那个男人听到他的召唤，心里乐开了花。忙跑两步，来到她的身边，还没等他开口，林育林的巴掌就抡起来。“啪”的一声脆响，巴掌在他的脸上开花，一瓣红色的花片绽放开来，他用手一抹，便开满了脸。
　　这一巴掌足够狠，打的他晕头转向，差点找不到北。林育林乘胜追击，还想搧第二巴掌时，却见那男人晶莹的泪珠在眼圈里转啊转，像两颗溜溜球，不由地让她有些发怔。这一巴掌打的手都疼，这个疼怎么就感应到心里去了，那抬起的手便不能落下。都说男人的眼泪就是金豆子，都说男人流血不流泪，这男人泪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不觉让她心动。
　　四愣子万万没想到，林育林竟然会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一个嘴巴，打的心疼，打的肝颤，打的他魂飞魄散，他一下子想的了死，人生没了这么点儿念想，活着还有意义吗？活了这么大，只有爹打过他，他觉得爹的巴掌是爱，他是爹一巴掌一巴掌打起来的，他一点都不觉得疼，反而是享受。可是林育林的一巴掌，打的他有些怀疑人生。
　　他转身跑去，鼻血涔涔，他怕路人看见，双手捂着，快捷地跑到了河边。清洗一下，连同滴在胸前的衣服血迹。左脸腮火辣辣的疼，想是连她的指纹都印上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怨恨。这一巴掌有些揪心，却是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意，对于他而言，林育林开始重视他了，反而是一件好事，让他从隐秘的角落，走到了明亮的地方，让她知道有这么个男人，是从内心深处爱她的，是矢志不渝的爱。这么想来，心里反倒涌起一点点的甜蜜呢？被所爱的人打，心里除了坦荡，便没有别的想法。
　　他捂住脸，悄悄地溜回宿舍，躺倒在铺盖上。一会儿，有人进来在搬行李，忙忙碌碌，他扭头去看，便被告知，今天便让不带家属的职工上山，带家属的明天上，你搬不搬家？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些发愣。他是有家属的，可是山上没有盖工棚。他只能算是没有家属那一伙的，去挤大工棚。他在幻想那个家属不是小圆圆，是林育林该有多好啊，那样，山场的工棚生活该有多么美妙啊！
　　他幻想着，那个美梦就在身边，不是很遥远，就在隔壁。隔壁的女生宿舍，没有一点动静，估计今天是不会动的。他突发奇想，不如在这里等待，等她们出发，自己便和她们在一起了，能帮助她们的尽量去帮助，还会获得林育林的印象分。他这么一想，便踏踏实实地躺在那里不动了。
　　第二天一早，果然女工宿舍倾巢出动。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加上不停的脚步声，乱糟糟的，把他从梦中吵醒。他麻利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便出门去帮忙。女工们的零零碎碎就是多，一个个行李都被告知轻拿轻放，好像随时都会爆炸似的。
　　他的到来，给女工们解决了太大的问题。几乎是一个带动全局，所有的重物都由他一人承包，女工们纷纷竖起大拇哥。一共派来两辆牛车，第一辆坐在车辕上的人是林育林，第二辆车的赶车人选非四愣子莫属。人员坐定，开始往前走，林育林回眸一笑，甜甜蜜蜜地注入了他的骨子里。
　　她默默地关注了一个早晨，觉得他还是很不错的，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帮助她们而已，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昨天的一巴掌是有些欠妥，是可以商榷的。四楞子的这个印象分，林育林给加上了，而且给了他满满的幸福感。这一笑是发自内心的，甜蜜度太强了，差点没把他齁着①，心里这个舒坦啊，让他晕晕乎乎地上路了。
　　大黑瞎子沟是一条非常大的沟系，纵贯三十余里，植被茂密。此时的满山树叶在悄悄变色，泛起了微微的红黄颜色，秋叶是这个季节的主宰，经过数月的凄风苦雨，风吹日晒，让叶子达到了日臻成熟的最高境界，山峰上的各种叶子都不尽相同，所反映出来的色差也是不一样的，层林尽染的景象还不是很突出，却已经初见端倪，仿佛是一幅生动的风景画卷，在女生们的眼前徐徐展开。
　　往山里没有走多久，便看见了一个个工棚。远远看去，小小的工棚都蜷缩在山根处，像一个个刚刚拱出土的蘑菇。三四十个工棚，分别聚拢在一个个山弯里，如同被一条条山的臂弯揽入怀中似的。太萌了，这些木刻楞的房子，以一种超级萌神的姿态出现了。啊！马上就要在这样的工棚里住上一个冬季，那种浪漫的姿态已然住进所有女工们的心怀之中，怎能不让她们欢呼雀跃，怎么不让她们热情奔放呢？
　　有一个不和谐的场景出现了，这个工棚还没有完工，一个男人在挥在斧子砍木槽，身边一个女人拿着铁锹撮土。看见有人上来，那女人赶紧转身，尽管如此，还是让牛车上的人，看见了她的一脸青淤。不消说，那女人脸上的青淤是被人打成那样的，四楞子看到那青淤的颜色，自己的脸颊便一阵刺痛。女工们的热情也像被泼了一盆的冷水，给浇得“嗞嗞”冒气。她们被惊骇到了，像一群受惊的小鸭子，不自觉地紧紧挤成一团。
　　那个男人看见四楞子在赶车，不由地发了一声感慨。“我说呢，有酒不喝，是有娘们可以靠啊！你这个重色轻友的东西！”
　　说话这人叫李东根，和四愣子关系不错，常常在一起吃喝，是个纯粹的酒蒙子。昨晚他找四楞子喝酒，被推辞了，见他在干这等营生，方才恍然大悟。
　　还没等四愣子说话，林育林先说话了。“你还能有什么好酒，喝多了就知道打女人，你还有啥能耐？打别人试试，弄不死你，算你命硬！”
　　“这......”李东根一时语塞，竟然说不出话来。这一句话仿佛点中了他的穴道，让他的全身武功竟然施展不开，直眉瞪眼地嘎巴②嘴，发不出声。
　　李东根的狠是出了名的，他的狠都是往他老婆身上招呼的，他打老婆总是往死里打。她老婆是一位朝鲜族妇女，名字叫崔美子。这里的延边朝鲜族自治州，是朝鲜族的聚集地，朝汉通婚，是件不算新鲜的事情。他们结婚快十年了，却一直都没有孩子，这便成为她的罪过，也成为李东根打她的最大理由。每每他喝多了，便开始了虐待，好像这是一个心理安慰，在别处的不如意和不顺心，他都把怨恨发泄的自己的女人身上，成了十足的虐待狂。开始，左邻右舍还能听到崔美子的惨叫声，还能看见她赤足跑到大街上。后来，她的叫声没有了，也不见她跑出来，是因为她被塞住了嘴，绑住了手脚。她受尽屈辱，却不能摆脱他的束缚，每次挨打之后，却这样认为，尽量地顺从他，就会被打的轻一些。谁知，她越是这样，反而越是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
　　李东根原本不打算上来，想一直在家泡蘑菇。他对工作的态度是得过且过，抱着混的态度。别人天天上山盖工棚，他却天天喝大酒，被林场催得紧了，反而来了驴脾气，反身去找林场。他质问何志贤。“你们口口声声带家属上山场，你们怎么不盖工棚？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天天催什么催？自己一屁眼子屎没擦干净，还有脸擦别人的屁股？”这一句话说的何志贤哑口无言。他通红着脸，向李东根赔礼道歉，并且，就此召开了全场职工大会，他和李正言两个人，在台上三鞠躬，向全场职工表示歉意。他们诚恳的态度，得到了全场职工的谅解，台下的职工们没有一点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反而博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林场领导的坦坦荡荡，让李东根觉得自己无处发力，一拳打到了棉花包上的感觉。在家没什么可靠的，实在靠不下去了，便拉着老婆上来。崔美子刚刚经历了一场毒打，脸上青淤未消，她觉得此时出门有些丢人，怎奈李东根的淫威，不敢违拗。
　　李东根正在干活，却见李正言一个人走上来。昨天单身职工已经上来，今天又是女工们，作为主管场长，哪能不上来看看。路过李东根的工棚，自然也捎带着看一眼。
　　他见李东根所盖的工棚有些与众不同,便去询问了一下。李东根擦擦汗，告诉他，这是从岳父那里学来的，他们朝鲜族有一套自己的方式方法，是很不错的，是要好好学习学习的。他的工棚是要依靠山坡的一侧，作为工棚的后墙，这样的工棚会更省力，更加温暖，非常适合山里作业的人居住。可是，现在所有的工棚都已经完工，他的方法没有推广开来，真的有些可惜。李正言知道他岳父这个人，是专门种植水稻的农民，在横道子村居住，有不少的水田。李正言问了他一句，那里的水田多，是不是牛也多？
　　李东根点点头，算是回答了。他说了一些这条山谷里的事情，不知道是在故意显摆，还是说漏嘴了，他透露出一个信息，他爹是个老抗联，曾经在这里打过游击，这条山谷里，他们还居住过呢。他现在盖工棚的地点，就是曾经的老房框子，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旧址。
　　“什么？你爹是位老抗联？”李正言有些吃惊。他很早就知道三河湾曾经是抗日游击根据地，却不知李东根与这里有这么多的关系。他忙追问一句：“老人家还健在吗？”
　　李东根见他追问父亲的事情，很不自然地回过身去，恶狠狠地说了句。“死了！”便不再和李正言说话。
　　李正言有些小尴尬，不好再追问下去，只能默默地离开他，像山里走去。
　　注释：①齁着：太甜或太咸，让嗓子不舒服。
　　 ②嘎巴：东北话，在这里是动动嘴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