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道与法
作品名称:蛊王 作者:老农 发布时间:2021-09-10 08:23:20 字数:4855
听到伢仔的叫声,牛栏坡老老小小纷纷走出门,却看到吴老爷子施施然地走进寨来,众人赶紧围上招呼,待得到了家里坐定。几个儿子就问老爹:“几条路都被血蛊封了,你是咋进来的?”吴老爷子说:“先别问我怎么进来的,快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众人七嘴八舌,把这些天来,孙女中阴剪,兄弟四个做法报仇的事,叙说了一遍。
老爷子一边听一边喃喃自语:“小山冲,果然是在北方,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厉害的人物了?”老大上前说:“杨恭那小子,外号叫杨狗,也不知道他艺从哪学的,不过听说把县太爷公子都搞直了,只是有艺无德,做这般龌龊事!”
“只怕是未必。”老爷子接过话,“只看他被你们放火就撤了海,怕不是个自私之辈。就这破血蛊,他也没做绝,你们看到那梅花结没?他也给留了五日期限。倒是你几个,怎么放火烧别人一个寨子了?不记得我平时是怎么说的么?还有那五雷刀煞,是轻易能用的么?”几兄弟一见老爹声色转厉,一时不知道怎么搭话。还好族里几个老辈的,替他们接了腔:“也怪不得侄子们,那边是有点道行,酿了两个海,五鬼探不到路,一时性急,不过没落出什么大事,也就不要再责怪他们了!先看看怎么把这血蛊解了再说。”
“破血蛊,又叫命蛊。是拿放蛊人的命来放的,蛊一破,放蛊人就死。这般惊险,你道是那般好破么?年轻时间见过一次,花了八条人命才解了一个血蛊啊!那血蛊似乎还没他这放得绝。”听到吴老爷子这么一说,大家都不禁发起愁来。老爷子凝了半天神,说,“看来,我得去趟小山冲了!你们先回去吧,叫舜英来我问她点事吧!”
舜英就是被杨恭下阴剪的吴老爷子的孙女,吴家老大下面二子一女,两儿子老大叫兴柱,老二叫兴国,都已经娶亲成家。只有个小女儿还未嫁,叫舜英,打小聪慧漂亮,又爱读书,学什么一学就会,极得老爷子宠爱,常常说要是个男儿,可以去考功名了。这名字也是老爷子取的,取诗经颜如舜英之意。众人听得老爷子这么说,纷纷散去,待得舜英来,老爷子细细问了些杨恭的模样和所作。然后对老四说:“你去叫你曼辉中午一起来吃个饭,下午他陪我去趟小山冲。”
“爹,小山冲那么远,你老亲自去做什么?有事叫我们去就行了。”老四不解地说。老爷子挥挥手:“你们去办得好么?你不要管了,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几个儿子不敢争辩,只好去照做不提。
申交酉时分,小山冲显得一片忙碌,五月天气已经是比较热了,早上日头刚刚起来和下午日头快落下的时候,是一天最好做活路的时候,凉快。男男女女忙着往地里挑着草粪,这时节正是忙着栽苕的季节。侗家栽苕,和别处有些不用,先是在地里沟出一条条的垄,隔个五寸左右插一根剪下来的苕秧;然后在薄薄的盖上一层土,待得苗发了根转青了,再在垄里铺上猪牛粪,在盖上一层土,那样以后的苕,大个,面,香。
杨昌序也正在挑着粪出寨子。虽然六十多岁了,可是身板子还是很好,百来斤的粪挑子压在肩上,平路上咯吱咯吱的还能打个小跑。今年老天也还算照顾人,该下雨时候下雨,该天晴时候天晴,阳春长势还行。只是昨晚侄孙杨恭中了吴家的五雷刀煞,命在旦夕,老人家很忧心。杨恭是他看大的,打小这孩子就聪明懂事,很得长辈欢心,学什么一学就会。杨昌序曾经给他排过八字,命相很不错的,应该可以光大家门,只是眼前这个坎却不知道过得过不得。托人带个口信给自己一个和吴家是亲戚的伙计,来陪自己去吴家说合下。说好今天来的,可是到现在还没到。眼看日头就要落坡了。
“看到伢崽他表舅来了没?”到了地里撂下挑子,杨昌序就问自己老伴。“人家怕是来不了了,日头都落坡了,现在活路都那么紧,怕是没哪个肯跑路。”听了老伴的话,杨昌序更是心闷,把根扁担往地上一搁,一屁股坐下来,任老伴唠叨,掏出烟叶自顾烧起一锅烟来。
忽然老伴对他嚷:“老家伙,看来了俩个人!”他抬头一看,果然走过来俩老头。前一个一口雪白山羊胡子,脑后一绺小辨儿,面容清癯,穿着长袍褂子,拄着根红木拐,挺有气派;后一个是个花白短发,中等身材,穿着侗家的对襟衣,估摸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瞧着有点面熟。只见那俩人走近来,向杨昌序打招呼道:“老哥,忙啊!问个人家?”杨昌序赶紧回答:“哪家的客啊!打哪来,要去哪家?”
“请问这边杨恭是哪一家啊?”
“你们找杨恭?”杨昌序疑惑地看着眼前俩人,从来没看到杨恭家有这么俩亲戚。突然那中等身材的老者叫到:“呀!你不是昌序老哥么?不认识我了?我是炳辉,去年咱们不是一起赶过雀坳斗过雀么?你那尾青眼现在还在没?”
“哎呀!是炳辉啊!看瞧我这记性,那雀还在,走走走,快进屋坐去,这位是……”
“我是牛栏坡吴炳昌。”那老者微笑着回答。
“啊!牛栏姆入炳昌?”杨昌序一愣,这可是个意想不到的事。牛栏姆入炳昌的名头在当地那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昨天杨恭才和他们斗法,今天怎么就到这里来了?不过杨昌序是个有主见的人,来的都是客人,先带到家里再说。于是便招呼老伴先把客人带到家里去。
杨恭没有出门,呆呆地坐在屋檐下。杨恭他娘叫姚兰翠,寨里人都叫她翠婆娘,在灶边一边抹泪一边生火做晚饭,贵麻子出门了,说要找个师傅来解救杨恭。只有杨恭知道,这地带,怕是没人能救得了自己了,就是自己师傅来了,怕也不一定解得了这五雷刀煞;况且他总是东游西荡的,就是要找也找不到他。杨恭呆呆地想了一会,突然感到很空。太阳已经落坡了,几只老鸦哇哇叫着飞回寨中的那株老枫树上,引起一阵喧哗,不知道是哪只进错了窝,惹起一阵打斗。突然就看到一声幼稚凄厉的长叫,由树上笔直落下来,杨恭心里突的一紧,难道自己真的也就那么完了?自己还那么年轻,父母还要自己赡养,自己还没给杨家留后。一想到留后,杨恭就想起那清秀的面容,那水灵动的眼睛,那得意的往上翘的嘴。杨恭突然一惊,自己怎么想到那个吴家的女孩去了?叹了一口气,杨恭站起来,看着天色慢慢的灰下去,杨恭的心也慢慢地灰了下去!
“孙崽,你看我给你带哪个客来。”听到声音杨恭转头一看,原来是满公昌序笑呵呵地带着俩老人走进自己家来。
“两位老人家是……”杨恭疑惑地问道。
“这是牛栏姆入炳昌啊!那个是姆入炳辉,论辈分,你得叫舅公。”满公介绍着。
一听是是吴老爷子来了,杨恭先是一楞,然后突然涌起一股年轻人的傲气:“来看我笑话么?嘿嘿!我解不了你的五雷刀煞,你也未必解得了我的破血蛊,我用我一条命,拼你一大村人的命也值。”杨恭心里暗想,抬眼向吴老爷子望去。
吴老爷子也看着眼前这个让自己一村人进出不得的年轻人,心里暗赞,果然是小山冲的郎。这后生长得天庭饱满,眉宽鼻高,有楞有角。刚刚还死蔫的眼神一下变得很亮。“怎么?不让我们进去讨碗水喝么?”吴老爷子平静地向杨恭说。
“俩位老人家请。”杨恭微一躬身,招呼三人进到堂屋里坐下。老娘早听到人声出来,又免不得打了一番招呼。侗家人好客,只要是还不翻脸的,进了屋,总得招待酒饭的,招呼过后,杨恭老娘就忙着下厨张罗去了。
这时候小山冲里大家也都知道吴老爷子到杨恭家来了,都纷纷走来观看,几个长辈也进来和吴老爷子打招呼,想寻机会解这事儿。也不知道吴老爷子和昌序先说了什么,就不把话往这事上提,倒是和众人瞎聊起古来了。老爷子书看得多,口才好,一下子倒是和周围几个老班的说得挺和,杨恭在一边冷冷的听,不搭腔也不吭声。大家就那么各怀心事的聊着,不一会饭菜弄好,上来壶米酒,把吴老爷子和昌序上席坐了,炳辉和另外一个老头坐下席,杨恭和另外三人就打横陪着。
五月十三至十五,是侗家人过五月半的节日,只是杨恭是平常农家,荤菜还是不多的,桌上摆着几个菜。除开一碗炖肉外,也就是些粑粑、炒鸡蛋、黄豆等下酒菜。杨恭是晚辈,照例得给大家倒酒,免不了粗茶淡饭的客套一遍,便先给上席的吴老爷子倒酒。只是怪事来,二两五一个的红花杯,却怎么也倒不满。倒的是吴老爷子的酒杯,却是别人的杯里开始出酒了,却也不漫,倒得杯里满时候又从下一个杯出酒。
杨恭一看心道:“好家伙,显本事来了。这‘龙倒水’却也难不着我。”口里却说:“老人家你真是客气,是这般让人酒的?”待得桌上只剩自己的杯子和吴老爷子的杯子没酒了,杨恭收回酒壶,说,“我是孙子辈,怎么都不能占舅公老人家先的,这杯酒无论如何得是你老人家先满上。”说完杨恭就往自己的杯里倒酒,杨恭往自己的杯里倒酒,那吴老爷子杯里的酒反倒满起来了,却待得刚刚满,酒又开始流进杨恭杯里了。
众人都大笑,说道:“好‘龙倒水’。以往只得听说,没想到今天开了眼界。来,干了这杯。”
只是待得酒干了,怪事又来了,一个酒壶最多也就是装个两斤酒,二两五的红花杯,该是只够倒一圈。可是在杨恭手里,没见他添酒,拿起来一圈倒过去,就是倒不完。吴老爷子看了杨恭一眼,带着笑说:“好一个壶里乾坤啊!壶好酒更好!”于是众人又是笑。只是笑声一落,却又傻眼了,杨恭的壶里酒倒不完,可是吴老爷子的酒杯却怎么也倒不满。一个壶一个杯,就那么僵在那里。
过了一会,吴老爷子一笑,手往杯上一挥,说道:“好功夫,不要糟蹋了好酒。”这一挥,吴老爷子酒杯也满了,酒壶里也倒不出酒来了。吴炳辉出来圆场道:“你们不要显功夫了,我可是酒虫来了,你们再玩我可是先喝了。”大家又大笑,便又举杯哄了起来。
待得酒过三巡,吴老爷子停下杯,问杨恭:“念过书么?”杨恭道:“发过蒙,念过三年,读过些三字经、四书类。只是怕都还给老师了。”吴老爷子点点头,说道:“你也是有艺的人,这么年轻能到你这水平,不容易,想必你也知道道法,道是什么法是什么了?”
杨恭一楞,跟师傅学了几年艺,倒是没听师傅解释过这个。顿时谦道:“晚辈还真是不知,还请你老人家指点!”吴老爷子见杨恭神情很真诚,又暗暗点了点头。接着道:“何谓道?大道谓之无形也!何谓无形?无形乃自然也。万法千变,不离本源。万物之灵,源于自然。道者,修身养性,求长生,远世俗。然此道乃不如大道。大道之人,博爱之心,包容天下,此乃大道也。”吴老爷子说到这,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接着道,“何谓道,理也;何谓法,术也;有法无道,法不久;有道无法,道不行。你明白没?”听得这番话,杨恭心里若有所悟,一时候心动,忘了吴老爷子眼前还是自己对头,躬身道:“还请你老人家指点。”
吴老爷子又点点头,接着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人有人道。这人道呢,说白了就是一个人立身处事的原则,和要遵循的理、走的一个向。法是卫道的,也可以说是让自己做到这些准则、理、向的方法。我且问你,你为什么学艺?”杨恭答道:“先是好奇,后来是为了趋吉避祸,学艺防身。”吴老爷子听到得杨恭这般回答,便问道:“那放阴剪调戏姑娘,也是防身了?”这话一出杨恭顿时脸涨得通红。
正待分辨,吴老爷子却接着吟道:“佛说一切法,为渡一切心;我无一切心,何须一切法!后生崽,我今天来你家,不是来问罪,不是来逞威风,也不是来求饶告低。何谓道,物也;何谓器,名也;明器而不悟道谓之愚,悟道而不明器谓之傲,两者皆通始谓大智也,其后始可心随意,意随心,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也!”
边上坐中人,听得吴老爷子一番话,大都云里雾里,只杨恭听得这番话,却放下了心,知道自己有救了。吴老爷子不待众人接腔,接着正色说道:“个中道理,以后有机缘,我们再说,我今天来,是因为据我了解,你做事事事留余地,倒也算得个谦德之人,不是狠恶癜妄之辈。你不要辩解,此事起因,是因你而起,过后我几个儿子所为,有些过火,你因火撤海,不拖累他人,是敢当;下破血绝蛊,却还留了几天余地,也见得你还有些仁智,否则,我宁可花几条人命来解你血蛊,也不来这里了。刚才也和昌序老哥说过,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来给你解了五雷刀煞,你可知道你该怎么做了?”
杨恭是个聪明人,听得吴老爷子一说,对吴老爷子是又敬又佩,当即起身拱手躬身说:“都是我年轻人一时不检点,以至造成今天这样子,累你老人家操心。我心里是羞愧那当,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老人家说,现在你老人家这么说了,我当然也要去把那破血蛊给去了;另外,我还要托家里长辈出面,带我亲自到牛栏向姑娘赔罪。”于是边上众人也纷纷帮腔,气氛终见缓和。
当晚酒后,吴老爷子就替杨恭解了五雷刀煞;到了第二天,杨恭托满公昌序相陪,一起上牛栏坡去解蛊赔礼。
只是却料不到,上得牛栏坡赔礼,却赔出一大堆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