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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恨 第一章

作品名称:琴恨      作者:艺国      发布时间:2013-05-21 12:27:32      字数:5717

  琴恨
  艺国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屈原
  
  
  引子
  刚从尚古镇一家旧琴回收行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单元楼下响起警笛声。他一阵发慌,随即出透一身冷汗,赶忙从窗口往楼下瞧。只见一辆闪着红绿灯的警车停在楼下,四个装束严谨的警察正往楼上赶来。
  他立刻停止了呼吸,眼前一片漆黑。
  “完了!有罪难逃罗网啊!”
  他缓缓的瘫软在地板上,下意识连磕几个响头。
  “老曲啊,你到底还是没能放过我。让我白给你上了香、烧了纸、做了大供,白做了那场放心梦。你不是答应过我,说死人先让活人活吗?你怎么又反悔了呢?也罢!临去前,我还得再给你磕四个响头,算是最后表一声对不起了!”
  一
  焦易桐与曲敬文相识,一开始算不上是琴友,应该算做病友。焦易桐患病毒性心肌炎,在单位里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每年的春季这个病都要发作,厉害了,非得住上一两回院不可。这样的病包,下岗首先就轮到他。去年春天,他发病比往次严重,不得不又住进了本区医疗水平较高的第一医院。
  护士领他进入病房时,已经有一位病号躺在病床上打吊瓶,由于睡得酣熟,他俩拾掇床铺的动作很轻。护士轻声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焦易桐只好暂且呆坐在病床上出神。
  俗话说,人生不幸有三:幼年丧亲、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不幸中焦易桐就占了两项。他三岁那年没了母亲,童年和少年是在父亲那严厉的呵斥和猝不及防的毒打下度过来的;前年夏天他妻子又撒手离他而去,落下一个如今已上高三的女儿由他抚养。再过数月,女儿就要大考了,偏偏他总要在这个时候发病住院。自从妻子去世以来,女儿跟他过的日子够清苦了,现在功课又紧,万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增添她的思想负担……
  焦易桐正在胡思乱想,门响了一下,护士端着针瓶药物进来了。焦易桐捋起胳膊扎上了吊针。那护士回转身去给临床的病号拔掉针头,询问了几声后,收拾白盘出去了。
  “老兄贵姓?住了几天了?”焦易桐见那病号已经醒来,半撑起身子主动搭腔道。
  “哦,你好!我姓曲,名叫敬文。我住得时间长了。”曲敬文把雪白的枕头往床头一竖,歪着身子倚着回道。
  “我叫焦易桐,今天刚住进来。曲师傅也是心脏不好吗?”
  “可不是么!冠状动脉硬化,早搏,一直是二连率。老弟也是……?”
  “我是病毒性心肌炎。死不了,也活不好受。”
  “那可得好好保养了。你没来前,昨晚2号病床的一个青年被推出去了,据说还不到三十岁呢。哎!这人那……”
  焦易桐见自己引得话方向不对,又见曲敬文用一只白皙润秀的大手按摩着前胸开始叹息,就闭了嘴暂不言语,思量着往别的话头上转。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曲敬文手上戴了一个老大不小的戒指,那熠熠闪烁的光芒刺得他内心又一阵难受。两人沉默期间,焦易桐才开始留意起这间病房的布置来:窗台上摆了两盆金边兰草,花盆都是南泥的,曲敬文在病床上一搭手就能摸得着;靠近窗台一侧,立着一个清漆发亮而又透黄的竹衣架,上面挂着一身笔挺的乳白色西装和一件质地如缎的黑色羊毛衫,一双光亮耀眼的黑皮鞋整齐地排放在下面;病床迎面躺了一张竹椅,配套的竹几上摆着一盆云竹,那氤氲升腾的长势,真如青云绿雾一般。焦易桐一斜眼,又见床头柜上摆满了各色的果品,边上立了一个银白色的口杯;两只带白花的灰铁皮鸭头暖水瓶贴着雪白的墙壁立在窗台下。
  “呀!这不像普通人住的病房。”焦易桐暗自吃了一惊,“是不是搞错了呀?这得花多少钱呀?”
  来的时候,焦易桐听护士说还有一间二人病房,但瞧着其它病房至少都是四张床位,而这间病房显然就住他们两个,而且环境布置得如此幽雅,人物看上去也不俗。
  焦易桐正在狐疑——后悔自己没搞明白就同意住了进来,打算护士再进来的时候仔细询问一番。只听“砰”的一声,见曲敬文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精美的琴盒来,打开的琴盒里面露出一把漆色崭新的二胡。
  “我拉一段曲子,想必你不会烦恶吧?”曲敬文拿出琴,支在大腿根部,微笑着调着里外弦对焦易桐说,“因为你来之前,我听护士说,有个留卷头发,样子像个艺术家的人要住院,我就同意让你住进来了。一看,你果然是个有气质的文化人。”
  焦易桐心里一阵敞亮,那早已激动不已的心,跳得要出嗓门。他忙说:“我不但不烦恶,而且爱得还有些人迷呢,你拉!我喜欢听。”
  “那好,我拉一段,不好你别烦恶。”
  说着,曲敬文就飞快地奏了起来。焦易桐一听,拉的是《赛马》,就屏住气欣赏了一下,然后嘴角开始往上吊;又听琴的音量细小,仔细一瞅,便知琴筒蟒皮和音桥之间垫了一大块厚厚的海绵。曲敬文拉完后,焦易桐笑着说:“拉得不错。再拉一段慢功的。”
  曲敬文也不再作谦,随即又调整姿势慢慢地奏完了《牧羊曲》。
  “还可以。”焦易桐把嘴角一耷拉,又说,“看来曲师傅拉琴有一定年限了,功力还是蛮深厚的。只不过弓法和指法都有些欠讲究。”
  “噢?!”
  听到这话,曲敬文脸色一沉,睁大两眼直瞪焦易桐;这时护士进来给焦易桐拔掉针头,随即又像白云一般的飘散了。
  焦易桐见曲敬文有些惊愕,又有些不以为然,便柔动着手上的药棉说:“这样吧,一点半点也说不透彻。不如我也把这两首曲子各拉一遍,你仔细观察咱俩各有什么样的不同。”
  曲敬文机械地把琴递了过去;焦易桐洒脱地拉了两弓空弦,说了句纯五度音不精准的话后,重新调了弦,奏起《赛马》来了。
  奏到一半上,曲敬文脸上就像开了一大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等到把曲子奏完,曲敬文的笑容伴随着惊讶声,就像瀑布一样泄了下来。
  “拉得太棒了,老弟!这才是真正的专业水平呢!老弟,从今以后我就叫你老弟!你年龄比我小是定了。在咱们这个地区,我拉了这么多年琴,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水平比你高的呢。你我相比,水平悬差大了!”
  “你再看我拉一遍《牧羊曲》。”
  曲敬文张着嘴看焦易桐拉完了《牧羊曲》,傻瞪着眼呆在病床上。
  “怎么样?弓法和指法还是有些不同吧。”焦易桐把琴硬递给曲敬文。
  曲敬文这才缓过神来,机械地把琴一放,说:“岂止是弓法、指法不同,节奏和味道也截然不同。那音色就更不用比了。”
  由于兴趣相投,两人很快便亲近起来。曲敬文硬要焦易桐坐到对面那竹椅上,又拿过些水果放在竹几上让焦易桐吃。两人交流一番琴技之后,又谈起二胡曲的级别来,又各自表明了自己对音乐界各名人大家演艺风采的不同赏识。谈完二胡名曲《二泉映月》、《豫北叙事曲》和《兰花花》后,焦易桐又把这三首名曲逐一演奏了一遍。
  当曲敬文如痴如醉地看到焦易桐拉《兰花花》接近尾声的时候,门响了一下。焦易桐把琴停住,见一位个头极高的人笑呵呵地说着走进病房来,右手提着个红色保温饭桶,左手拎了个塑料方便袋,里面装了两个饭盒。一见便让人知道,这是曲敬文的熟人,常来并且两人关系不一般。
  “哎唷,我说呢。听动静就不像你老曲的水平。这位老师是?”这个人一边往外拿出饭盒,一边问曲敬文。
  “这是我才结交的病友,不,应该说是琴友。姓焦,焦老师。”曲敬文跌忙介绍说,“刚才你可能听到了,这琴拉得,那简直叫绝!”
  “我叫焦易桐。”焦易桐欠身向那人点了点头。
  “奥,这位是我的老伙计,中阮弹得很好,叫宋云霄。”曲敬文又指着那个人介绍说,“我叫他大云,你也叫他大云吧,这样显得近乎些。这些年来,我们经常凑在一起乐乐。”
  常言道,文通天下、艺曲联友。三个人情趣相投、一见如故,皆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先是民乐曲目方面,彼此道出自己的所爱,又就各类乐器的材质、产地、工艺、年限说了些各自的见解。随后即摆出饭菜来,曲敬文从床头柜里拿出三听可乐,权益当酒,三人围着竹几边吃边聊。
  “大运兄年庚几何?”焦易桐问道。
  “我跟老曲同龄,今年都59周岁了。”大云神采飞扬地说。
  焦易桐这才仔细看见,曲敬文和大云不但个头相近,都在1米90左右,而且两人体型也极为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外貌:曲敬文脸色红润、皮肤白皙、细发如丝、穿着素雅,说话柔声细语不紧不慢,俨然一副“大少爷”贵相;大云则面膛黝黑、皮肤粗糙、发如兽鬃、衣着邋遢,出言粗声大气洪亮急促,看上去是个爱下死力气的劳动者。
  “一人一个命啊!”大云依然笑哈哈说道,“我就是个闲不住的命。一得闲,我就浑身难受,说不定还要生病。不像咱这位大少爷兄,油瓶倒了也不扶,还得上这么一个富贵病,弄得我最近这段时间成了他的一个家奴。”
  “谁叫你不长点这样的富贵病呀,整天没白到黑地死干。”曲敬文笑着说,“这钱挣多少是多呀。我让你多抽些时间陪我奏点琴,你总是不多抽空。依我说,你还是想不开。这回好了,有缘结识了焦老弟,我可得盯上好好领教一番了。”
  三人正说着,门又响了一下,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进来了,手里拎了一个方便袋,里面装了一个饭盒两个馒头。
  “这是我女儿,名字叫檀姝,正忙着应付大考呢。”焦易桐坐着介绍说。
  “二位伯伯好!”焦檀姝文文静静致礼道。
  “一块坐下来吃饭吧,不要拘束。我们和你爸都是琴友。”曲敬文招呼道。
  “我已经在学校里吃过了,”焦檀姝嗓音很甜美,说,“我是特意抽工夫给爸爸送点饭来的。现在时间紧得要命,还得赶回学校复习功课、练琴。伯伯再见!”说完就飘出门去了。
  “来,一块吃。”焦易桐把饭盒打开,是半盒炒土豆丝。于是三人便一齐举筷,各自往嘴里夹了一口。
  “姑娘真孝顺,不知令爱练得是什么琴?”曲敬文放了筷子问。
  “也是二胡,”焦易桐说,“她六岁时我就开始调教她,现在考级都全了,拉《兰花花》比我都灵巧,我打算让她报考民族艺术学院。”
  曲敬文连声说两声好以后,便低头没再言语,样子像是心有所思;大云拍了一下曲敬文的肩头说:“老曲,看人家焦老弟的姑娘,那才叫应做父亲的心呢。不像咱们的子女,除了知道自己挣钱,竟没有一点高雅的爱好。”
  见曲敬文搓着两手默不作声,大云又冲焦易桐说:“我认为,命里担一个像你女儿这样的子女比担什么都强,将来金榜有名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和老曲。”说完便把撒在眼前的几粒大米拈到嘴里。
  “一定一定。”焦易桐说。
  曲敬文和大云都听得出,焦易桐的回话,底气十足,胸有成竹。
  倒了晚上,一轮明月升在柳树枝梢间的时候,四位琴友已经面朝南山,仿着民乐队合奏的阵势,坐列在医院后花园养鱼池边的石凳上了。焦易桐操二胡占首席,曲敬文操中胡坐右边,大云弹中阮坐左边。再一位就是大云招呼来的,名叫朱籁声的,持竹笛立在后边。这是今天中午,三人吃完饭后由曲敬文提议,三人商定好了的。大云临走时,曲敬文又让他在招呼上朱籁声,说少了笛子合奏效果不强。
  晚上的月光很明亮,池中灌满了银辉;映在水中的月亮不时被跃上水面的鱼儿打得玉碎冰散。南山那边送来一股股清风,带着嫩鲜草木的幽韵,像甘泉一样习习怡人。
  “先合奏一首什么曲子?”焦易桐争取三位意见问道。“当然是先合奏《二泉映月》了。今晚不为别的,单为这池中的映月,咱们也要先合奏这首名曲。”
  于是焦易桐说了声准备,首先拉响了前奏。旋而四人该配器的配器,该对位的对位,一时都投入了《二泉映月》的绝妙声中。
  今晚焦易桐操的这把二胡,就是曲敬文拿到医院来的那一把。今头午两人拉的时候,由于琴筒垫着一块厚海绵,真实音色未能显露,焦易桐还没有十分注意这把琴。海绵被曲敬文取下来后,现在一拉,那音色真如冲云裂石一般。焦易桐越拉越带劲,越听越动心,直拉得他浑身颤抖、泪眼汪汪,最后以一个从未达到的满足感结束了尾声。
  曲子结束后,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绝妙音律的回味之中。
  “这把琴价格多少?”
  焦易桐更多的是沉浸于自己所操的这把琴所带来的快感之中,所以他扭头向曲敬文问道。
  “一万六。”曲敬文淡淡一笑说。
  “是一万六,一点水分也没有。”大云恐焦易桐不信,赶忙介绍说,“这是老曲女婿到上海出差,从一个民族乐器博览会上买来的,发票还在琴盒里装着呢,不信我拿给你看。”
  焦易桐从大云手中接过发票迎着月光一看,果然上面写着“特级紫檀二胡,价格壹万陆仟元整”。焦易桐以崭新的目光审视起这把琴来,从头至尾细看了若干遍。果见其工艺精美,材质优良,一时竟也爱不释手。他又重新单独拉了几弓,更加觉得手感舒适,音质纯净。
  “因这把琴的材料是优质紫檀木,白天让阳光一照,色泽更加鲜亮耀眼,又加上是向阳牌的,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叫向阳红。现在我们都爱管它叫向阳红。”大云特意指着琴上的商标说。
  “物当其所值,真是把好琴!”焦易桐擎起琴掂量了一下份量说。
  “请问焦老师玩的琴当中,最贵的有多少钱?”朱籁声问道。
  “说来惨了。我八岁开始拉琴,到现在,最贵的也没有超过千元。就是我女儿现在练的那把琴,也才只有几百元。”焦易桐摇头叹息说。
  “像老弟你这样的水平,早该买把这样的琴拉了。说句老实话,刚才你拉这把琴是个什么效果呀!若是换在我手上,那动静早就成另外一种声音了。”曲敬文从焦易桐手里接过琴来,拉了几弓,摇头一笑,又对焦易桐说,“你也买把这样的琴吧。我女婿还要出差去上海,我让他再带一把这样的琴回来?”
  “不,不怕各位笑话,我现在确实没那个经济条件。”焦易桐说,“等我以后有了条件,亲自去一趟上海,领略一下那民族乐器博览会的盛景,亦不枉终生所爱。像咱们这号人,到乐器店看琴都是一种享受,何况去上海开那样的眼界呢。”
  “对对对,”朱籁声连声应道,“要是咱们四位一同去观光一下,看好了,各自买回一件称手的乐器来岂不更好。”
  “是啊,人生难得做几件最乐意做的事。”焦易桐若有所思地说,“前几年,我陪着爱人去逛商店,逛着逛着我就溜到乐器专卖柜台前,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即没带钱,也没打算买,只在那里摸了这把看那把,时间一长,就惹得那站柜台的女人斜着眼睛直眄我。我这才心里有了点脚慌。直到我爱人寻着找来了,我这才罢了休。你们说,这个病也不轻吧?”
  “不轻!一点也不比女人逛商店看衣服的病轻!”大云激动地说,“我一到乐器店就像女人进商场见了漂亮衣服一样,那个兴奋劲就别提有多大了。”
  “如果各位能够腾出空来,约个时间,咱们一块去趟上海逛逛。”曲敬文见大家都说到兴头上,便开口提议说。
  焦易桐和大云听了,都默不作声;只有朱籁声欢呼跳跃了一下。
  四人谈了一会话,大云有点抬不起眼皮来了,说了句,“咱们再来一段欢快明亮的把,这样可以提提精神。”
  “来,咱们来一首《花儿与少年》。”焦易桐一带头,三位便跟上节奏合奏了起来。
  又连续合奏几首小调后,大云实在有点打不住桩了,打着呵欠看了下手表,说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就顾不得三位兴头尽了没尽,收拾起中阮往肩上一背,硬拉着朱籁声走了。焦易桐和曲敬文谈了些推心置腹的话,看着夜色已沉,两人也一路说着话回医院病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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