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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章 春耕大忙了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8-05 09:44:28      字数:11520

  1995年3月24日
  今天的气氛已经和昨天明显地不同了!
  起床之后整理内务卫生的节奏就被黑皮焦亏和翟贤两个人催得像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噼里啪啦地显得十分紧张。黑皮焦亏也显得比平日里勤快多了,平日里他要睡到我们的早饭之后,而今天,值班犯人刚喊着要我们集合开饭,他就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从黑皮焦亏这一个变化上也可以看出来了,春耕要开始了,我们也要比平时紧张多了。
  吃过早饭之后,有些起床后没有来得及拉撒的同犯扔下饭碗就去了厕所。张铁龙一声喊叫——“出工了!”,还在厕所里的犯人提起裤子就往外跑,尿可以不撒,屎可以不拉,屁股可以不揩,但出工绝不可以迟到,一旦晚上那么一步两步,吃亏就是定准了的事儿。
  集合完毕,张铁龙站在众人面前很是人模狗样地严肃着说:“春耕大忙开始了,别的话我都不多说了,该怎样干法儿也不用我给大家提醒了,只要把我分给你的任务保质保量地干完,什么事儿都没有。不然的话,咱们就不客气了。劳改队有这样一句话,不X你妈,你就不会喊我爹。有些人你就是X了他妈,他还是不会喊爹。针对这样的人,咱就在春耕和三夏中慢慢来!”说着,他的脸拉得像驴脸一样的长,阴得几乎可以滴下水来。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真正下大田劳动的只有我们一个组了,老犯人组里的犯人大部分都下了犁田组,又抽调到了我们组四个,剩下的几个也都是歪瓜裂枣的形像了。就他们这样的形像,也别指望他们能在春耕和三夏当中怎么样了。在老犯人组中间唯一一个显得精壮的那个老犯人据说十分的难缠,连干部都有些头疼。我无缘与他相熟,他的难缠之处也就无处详知,只是从老犯人的传言中略知一、二,不过从他强壮如牛的身材上,和他那顶每天都不离头的日本鬼子似的大耳朵帽子上,似乎可以看出一些难缠之处。老犯人传言,大伙儿给他送了个外号就叫“日本鬼子”,如果日本鬼子在干活中卖起力来,据说他一个人可以抵上三个人干活儿,并且这三个人还都是干活儿的好手,在他来这个中队的那一年三秋进仓时,要两个人与他上稻篓子才供得上他一个人挑。他挑起担子来,无论是空担子还是实担子,一个样子,就是一个跑,他挑上三趟就可以把别人甩下一趟。在“日本鬼子”闯过三关之后,干部考虑到他特别突出的劳动表现,就照顾他负责中队的基建,让他干基建其实是对他完全的照顾,他一个人就是组长又是组员,每天只是修修补补,也根本没什么任务,具体一点来说他每天就是干一些杂活儿,无人分工无人监督,乐意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不乐意干就找个地方睡觉,只要每天收工之后回工棚打个卯儿就成。有一次中队干部让“日本鬼子”到一个干部家做私活儿,“日本鬼子”做了两天好像就有了什么事儿,被干部用铐子带回了中队。从那儿之后“日本鬼子”就变了,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地难缠起来,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干部也拿他也头疼起来。干部都拿他感到头疼,中队里的犯人自然也就没有哪个犯人去招惹他,即使像张铁龙他们这样势力很重的犯人,对“日本鬼子”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中队里的犯人都知道“日本鬼子”拳脚很好,三、五个人应付不了他一个人,再加上在干部家发生的事情让他再也没有了减刑的希望,就这样整天在大组出工收工。这次春耕编组,他仍在大组里呆着,没有哪个干部再斗胆照顾他了,唯恐他一旦有了一点儿轻闲就会惹出更大的事情来。
  我们来到这个中队时,老犯人向我们的传言没有错,这个春耕和三夏就由我们这个组挑中队的大梁了。
  分完工之后,我们就报数出大门了。春耕开始了,不光是在生产劳动中显得紧张了,纪律上也是一样,在我们出门报数时,值班犯人呵斥着要我们报数时声音要短促洪亮,而且不得有半丝的差错。如果不然,值班犯人就会拳脚相加。这不,黄斜子在报数时因为和前面一位报重了,眨眼间就两只眼变成了两朵紫罗兰了。劳改队所谓的纪律,就是这些值班的勤杂犯和黑皮焦亏他们这样的职务犯的拳脚,就是他们这些人根据自己的心情对我们施加的弹性压力。我们始终被这样的纪律困扰着,被这样的纪律威胁着!
  走出大院子,我更惊讶于劳改队里的速度了。昨天晚上刚进行的劳力组合,一夜之间路两边的十几排大田已经灌满了水,几百亩的水面连在一起,淼漠而苍茫,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浩淼的大海。而负责中队大田水里上水退水的只有两个人,真的想不出这两个人是怎样在一夜之间变戏法似的把这几百亩的大田上了这么多的水。
  路两旁是浩淼的水面,不由得我还是惊叹劳改原来也有“伟大”的,两个人一夜之间就让这几百亩的大田淹泡在水底,对于“人定胜天”的说法也开始有些认同了。然而在社会上我很少看到人类的这种力量。我为自己感到悲哀的是我竟然在这个地方看到了这样的力量。如果劳改队这个地方的劳动不具有强制性,是否我还能看到这样的力量?人不管你生在何种家庭,或者在何种地位,都否定不了都具有很强的奴性,只有在受着压力或者受着强制的情况下,才会最大限度地发挥出其潜在的巨大能力。如果没有什么压力或者强制,很多人,也可以说是绝大多数的人都会显示出最丑陋的惰性来,甚至可以说不是什么惰性,而是我们最丑陋的本性,慵懒而敷衍,得过而且过。社会上的人如此,这里的人也是如此。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们这个民族遗传下来的劣根性,反正在我经历过的人和事儿上,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现象。
  大田里虽然上满了水,但我们现在的任务还不在大田里,因为大田需要浸泡之后才可以整修下种。当然,对于我这样一个毫无水田知识和经验的外行人来说,这些我是不清楚的,只是从别人的嘴里听说如此。但是,到了场基之后我才发现,我听说的如此也不准确了,今天我们上午的任务就是往两排上了水的大田里背灰粪。
  黑皮焦亏琢磨了一会儿,让我们组去工具房领了七辆板车,每辆板车两个人,这样也就剩下六个人负责在场基灰粪的大堆子上往蛇皮袋子里装灰粪,供应这七辆板车往田里拉。黑皮焦亏翻着往上翻着两眼嘴里嘀咕了一阵,要求我们每一辆板车一趟要拉十六袋,一个上午一辆板车要拉十六趟,这样才能保证完成任务。
  我们先是一起往蛇皮袋子里装灰粪,等大致装得够数了,每两个人一辆板车就开始往板车上装灰粪了。十六袋子的灰粪把板车码得不算很高,但也显得很满档。一袋子的灰粪虽然赶不上一袋子的化肥重,但一袋子灰粪约摸也有四、五十斤重吧。这样一来,一辆板车一趟就是千把斤的重量,十六趟就是一万五千斤左右。虽说那六个人不需要拉着板车在大田和场基之间来回地奔跑,但他们的任务也够呛了,去掉我们第一趟基本上是自己装的袋子,每辆板车剩下的十五趟都要由他们灌袋儿,七辆板车要他们灌够一千四百八十袋,七万多斤的重量。
  新上任的翟贤很是狼虎,他手里拎着棍子,嘴里骂骂咧咧地催着我们的板车来回都要跑起来,如果有哪辆板车稍微慢了一点儿,他手里的棍子就会噼里啪啦地打下来,估计还不到半个小时吧,他手里的棍子已经有辱使命地折了五、六根了,最后他看自己准备的棍子不够结实,竟然从路旁的茅沟里拣了一根断锹把。断锹把相对于他准备的那些棍子来说,要结实得多了。
  本来就给黑皮焦亏整治得提心吊胆的同犯们这个时候就更紧张了,大家无声而又疾快地拉着板车奔跑着,唯恐会有什么闪失。尽管如此,翟贤手里的断锹把还是阴森恐怖地响了几次。我不知道人们传说中的催命鬼是什么形象,但翟贤张牙舞爪的样子还是让我联想到了催命鬼。
  灰粪被拉到大田之后,翟贤嚷着要三公尺倒一堆儿,一袋子要均匀地倒三堆儿。
  就这样我们又从板车上背下灰粪袋子,赤足下田了。
  虽是春耕了,但大田里的水还凉彻透骨,好在我们都担心着翟贤手里的断锹把,就把这水的寒冷给忽视了。为了不至于让翟贤找到什么麻烦,我们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背起板车上的灰粪袋子就一路冲进了大田,那种大踏步的气势很符合一代伟人的一句诗词——乌蒙磅礴走泥丸。可是,毕竟不是“走泥丸”,大田里的给拖拉机翻起来的土块浸了水之后,疙疙瘩瘩的很是光滑,我们这样大踏步地下到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很容易给滑倒摔跤。即便是谁也不愿意摔这样的跤,可是翟贤手里的断锹把一样不管你摔得满身湿透都是泥水,照样会往你身上招呼。他的谬论就是——摔跤就说明你不行,你行就不会摔跤。既然你不行,就需要“专政”,就需要“制裁”。翟贤手里的断锹把对于平日里那些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家伙很是管用,但是针对一些人来说,即使你在他身上装了炸弹,他仍一个样子,即使你不催促他,他还是一样。这就取决于一个人的态度和良知了。
  “你叫什么克?给我上来!”翟贤在田埂子上嚷。
  尽管同犯们在水田里噗噗踏踏奔跑的声音很大很杂乱,但是翟贤的吼叫还是把这样很响的声音给掩遮了。
  我怔了一下,叫什么克的只有我一个人,我怎么了?我回头看了一眼翟贤,他正怒目圆睁地瞪着我,绛乌色的脸憋涨着,仿佛马上就给爆炸了一样。在他瞪着两眼冒火一样地盯着我的同时,他手里的那根断锹把也在紧紧地指着我。
  翟贤是不是给黑皮焦亏当枪使了?立即我的脑子里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我倒下袋子里的灰粪,抖了抖倒空了的袋子。早已给脚下蹚起的水溅湿了的衣服上糊着灰粪,泥嘟嘟地贴在了身上。我很清楚,我的脖子和脸上也一样糊着灰粪,这个时候一定不像个人样子了。当然我也清楚这个时候翟贤向我怒吼意味着什么。我一下子脑袋冲火了,这次如果给他翟贤收拾了,以后他手里的断锹把就有的挨了!我看了看翟贤,静静地站在大田里的水里,然后弯腰捧起水想把自己的脸洗一洗。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平日里与我关系稍微还算近一些的姜歪子就在我弯腰捧水的刹那间蹿到了我的身后,一个脚绊子把我推趴倒在了大田里的水里。我还没有来得及起身,姜歪子又一屁股骑到了我的背上,也正在此时翟贤几个箭步蹿到了我的跟前,手中的断锹把也已经种种地落到了我的屁股上。我动弹着身子企图想挣脱姜歪子,可是姜歪子像一座小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翟贤接连不断落下来的断锹把也已经将我的屁股和大腿打得麻木了。我翻不起身,我也无法翻起身。
  终于,翟贤手中的断锹把还是没有硬过我的屁股和大腿,“啪”地一声断了。翟贤很是气愤地扔下了手里的断锹把,恶狠狠地用两只手掐着我的后脖颈子,然后用力把我的头往水里按。我从老犯人口中得知,这是他们这些人在春耕和三夏期间常用的整人的手段,把人的头按到水里或者泥水里呛水或者呛泥水。世上的人都能想到呛水和呛泥水会是什么样的滋味,但很少有人会真切地感受到这样的滋味,可我感受到了,在今年春耕动员编组后的第一天我就真切地感受到了。鼻腔里呛满了水,像一辆庞大的推土机强行把你根本承受不了的一股很强大的东西往你的整个脑袋里没玩没了地推,像憋足了劲儿的爆竹在你的脑袋里轰然爆炸。我极力反抗着,但是,对于两个比我的身体强壮了很多的畜生来说,我的反抗似乎没有丝毫的作用。尽管如此,我还是极力挣扎着。我最强烈的念头就是,一旦他们放开了我,我就与他们拼命!
  我不知道自己被呛了多少口水,我仍感觉到有水在往鼻腔里涌。
  或许翟贤真的害怕把我呛水给闷死了,他松了一下手,我就乘这个机会抬头换口气。没想到翟贤的手又猛地将我的头按了下去。我用双手撑着身子下面的泥,极力想把自己的身体撑出水面,但是我的两臂居然撑不起我的身子了。原来在社会上,我锻炼身体做俯卧撑的时候,我可以让一个人坐到我的背上去,然而今天这个关头,我竟然连一个俯卧撑也撑不起来了。
  翟贤把我的头按到水里一阵,就松一下手,我也就乘着这个时候换一口气。就这样,翟贤折腾了我很长一段时间,这才放开手。
  我腾地从大田的水里站起身,紧握着两拳就要往翟贤的身上冲,也正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新分管我们组的C队副正沿着田埂子向我们这边走过来。
  翟贤居然能在低头按着我的头的时候感受到了几百米之外的C队副?如果不是C队副过来了,翟贤今天会把我折腾到什么地步?
  C队副越来越近了,我握紧的拳头很不情愿地松开了,但我的牙还是在要爆炸了一样地在紧咬着,我心里的怒火还在熊熊燃烧着,我整个身上都在颤抖着,我又跟着同犯们往场基去装灰粪了。
  “翟贤,尧克的衣服怎么全湿透了?”C队副与我们迎了面儿的时候,盯着我看了看,然后喝住了翟贤问。
  “这个鸟东西不鸟照,背灰粪栽倒在大田里了。”翟贤很果断地回答C队副。
  C队副又看了看我,然后转头吩咐翟贤,“与他们分工时一定要注意到他们的体质差别!”
  “报告干部,知道了!”翟贤掷地有声地回答C队副,然后转过身催着我们要快。
  我很清楚翟贤这样催促我们的用意是什么,他怕我们慢下来就会有人把事情的真相报告给C队副。今天他不必怕,我根本没有打算就这件事儿去找干部,我最清楚的意识就是铁锹,我也深信今天有机会对他翟贤使用铁锹。
  我们来到场基上的灰粪大堆子旁,翟贤催着我们快点儿装车。我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些闲置着的铁锹。我冲过去一把抓起一把铁锹,来不及翟贤有什么反应就照准翟贤狠命地劈了下去,翟贤只是一声闷叫就倒在了血泊之中。接着,我就劈黑皮焦亏,这些都必须要在速雷不及掩耳的瞬间完成,让他们没有丝毫的反应机会。
  “尧克,你在发什么愣,快装车!”
  翟贤的吼声一下子惊醒了我,我仇恨地瞪了一眼翟贤,紧接着便蹿到了闲置的铁锹旁,疾快地抄起了一把铁锹,冲着翟贤就劈了下去。
  翟贤好像有了准备,一个闪身躲了过去,也抄起了一把铁锹。
  同犯们一见这阵势都怔住了,怎么会?
  估计他们谁也没有想到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尧克,你干什么?”黑皮焦亏今天大概要比别人吃惊多了,他冲着我瞪了老半天的眼,才冲着我这样嚷。
  他娘的!要不是他黑皮焦亏这样嚷,我还真把他黑皮焦亏给忘了!我转头仇恨地盯了黑皮焦亏一眼,举起铁锹就向黑皮焦亏冲了过去。但也正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谁向我扔了小半袋子的灰粪,一下子砸在我的膀子上,我一个趔趄,顿时我的周围上来了七、八个人,他们一下子七手八脚地把我抱了个结实。这七、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在大组每天掏死力气的同犯啊,他们也和我一样经常要遭受黑皮焦亏他们的凌辱的啊!怪不得小日本进中国的时候会有那么多的汉奸!在这七、八个人抱住我的同时,翟贤手里的铁锹“当啷”一声拍到了我的头上,我不由得猛地一怔,一股子更浓的火气一下子顶到了头上。我为这次没有被翟贤拍晕过去而感到吃惊,我竟然还在血脉和骨子里保留着这样一些刚性。我瞪着抱起我的几个人,想挣脱他们的手脚,可是他们竟然会把我抱得那么紧,我挣脱不开。我感到头上有热乎乎的东西在顺着脸颊往下流,那一定是我的血!我一只手抹了一下我的脸,果真是我殷红的血!我的牙要咬断了,我的眼睛要爆出眼眶了,可我无法挣脱七手八脚的拉扯与紧抱。如果能挣脱了,此时即使有干部在旁边站着,那也一定是我跟翟贤你死我活的结局。
  看到我头上流下的鲜血,翟贤大约是怕了。他扔下手里的铁锹,慌乱地指挥着紧抱着我的那几个人与我洗脸上的血。
  黑皮焦亏要比翟贤老道了很多,他无动于衷地在旁边笑了笑,又不屑地撇了撇嘴,鼻孔里很重地哼了一声。
  看着黑皮焦亏不屑的眼神,看着黑皮焦亏轻蔑的神情,我无法挣脱被人扯拽的双手握成了紧紧的拳头。我拒绝他们与我洗脸上的血,可我还是被七手八脚地给洗去了脸上的血迹。
  翟贤见他们几个给我洗去了脸上的血迹,手里捏着一撮烟灰给我上了伤口。
  对于翟贤这样的“善举”,我没有丝毫的感激,只有仇恨!
  黑皮焦亏吩咐人把闲置着的铁锹收拾起来,并且嘱咐用锹的人无论如何铁锹都不能离手,如果铁锹从谁手里出了问题,谁就要负完全的责任。在他黑皮焦亏的心里一定很清楚我的秉性,我是打不服的,我今天给翟贤用铁锹拍破了脑袋,一定会找机会报复的。
  我刚才的行动失算了,才导致了失利!
  黑皮焦亏安排我在这儿装灰粪,任务就是撑袋子,绝不允许我摸铁锹。
  黑皮焦亏这样安排我,也并非出于他的善意。他是害怕我在路上来回地跑,会有更多的机会被干部发现我的头破了。
  其实,今天他黑皮焦亏这样的担心有些多余了,我真的没有打算再找干部,我此时最强烈的想法就是以牙还牙!
  翟贤仍带着同犯们拉着板车来回地跑,他吆五喝六的吼叫加上刚才对我的施暴行为可能完全震慑住了同犯们,板车来回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回到场基上的同犯们脸上糊满了灰粪,加上被汗水和田里的水溅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大家脸上的表情像给导演安排过的一样,都显出同一种的机械和疲惫,这样一来,个个都像棱角分明的泥塑。怪不得西方有人这样说,“法律和政治解决不了的事情,就交给拳头去解决。”这些人也真是,在我反抗的时候他们居然还会帮着翟贤。人啊,是个说不清的东西!
  其实,我们在场基装袋子的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的速度被翟贤催得快了,我们也要快起来,不然就供不上他们。
  我机械地撑着蛇皮袋子,心里一直在寻思着如何向翟贤报这一锹之仇。不管如何,这次绝不能就这样算了,不然他翟贤就会认为我一见血就服了,以后就有的血给他打出来了。
  “尧克,劳改队就是这样,学老实一点儿好。不然的话,现在吃亏,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亏吃。”从老犯人组编进我们组的一个老犯人一面往我撑开的蛇皮袋子里装灰粪,一面轻声向我说教,“劳改队就是这样,要么你有势力,要么你就有钱。就你一个人不行,斗不过他们。我们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同属于F地区我才这样劝你,不然我也不会说这些。不管怎么说,劳改队这个地方我来的时间比你长,见到的和经历过的比你多,听我的没错!以前你每次遭打,大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都说你的性子太倔了,跟别人不一样,以后你要学着忍!”
  忍?我已经够忍的了呀!
  “我跟你一个市不一个县,在这个地方半个老乡也是老乡。”老犯人很是老乡地轻声说,“在这个地方谁能靠得住?只有老乡能靠得住,别人说的再好都是胡鸟扯,老乡不会坑你!以后你就多听老乡的一句话,忍着点儿!”
  尽管这个老乡嘴里在不停地劝导着我,可他手里的铁锹一直没有停下来,更没有丝毫地放松。“心无二用”的说法在劳改队这个地方被颠覆了。在这个地方一心可以同时多用,并且每一用都十分专注。
  老乡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在这个地方要么有钱,要么就有势力,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我十分孤立。我一直在学着忍辱,可是,劳累可以无限制地忍受下去,凌辱不能啊!
  “记住这句话——能大能小是君子,能伸能屈是英雄。社会上是这样,劳改队更是这样。一个人只能大而不能小,有一天他会自己把自己毁了的。同样,只能伸不能屈的人,也会最终伸得没有一点儿力量了。”老乡很有感触地对我说。
  我很认同老乡的话,但是,如果一个人只会小而不会大,他就是奴。同样,一个人只能屈而不能伸,他永远都是别人的工具。我不愿意成奴,更不愿意成为工具。
  “你今天这事儿,我还是那句话,忍下来。你要是跟他斗,你仔细想一想你有什么样的资格跟他斗?论体质你不如他,他比你人高马大。论势力你就孤立的一个人,而他是很多人绑在一起的。你要是跟他斗下去,吃亏的永远都会是你!”老乡很为我担心地说,“人们常说,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就忍一口气,退一步。”
  老乡所说的这些我都清楚,可是,不光翟贤他们,世上的很多人都是这样,把别人的忍让和退让看作别人的害怕和软弱,就会得寸进尺。就因为这样,我忍一时也就未必风平浪静了,退一步也未必海阔天空了。真的不忍不让了,他们也未必再敢对我怎么样。我也知道与他们斗下去的结果是什么,但我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手段比他们残忍!但我知道我今天和最近这些日子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已经很紧地提防着我了。
  整个上午,我的心里像塞满了炸药一样憋涨得难受,我真的把握不准何时我心里的炸药就会爆炸了。
  收工后,张铁龙让我留下来和他一道在后面走。
  我知道张铁龙让我和他一道走的原因和目的是什么。但是,对于他们这股子势力,我一直没有屈服的想法。
  我发现张铁龙身旁还有一个人在和我一道走,大田里的值班犯人,一个负责大田人数的值班犯人。
  “尧克,我知道,在我们五中队这个大院子里,没有一个人能让你心里服气。可劳改队就是这样一个环境这样一个现实,以前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你要是想混,可以,我捧着你混。但是在这个地方混是有条件的,要么你特别能打,十个二十个人一起上也都不是你的对手,像老犯人组的‘日本鬼子’,一个人可以同时应付十个八个人,干部都拿他没办法,要么你家里特别有钱。也就是说,你要想在这儿混,要么你用拳头混,要么用钱混。靠拳头你不行,即使你可以打一两个人,我们有的是人,绝对能把你给撑死了。靠钱混你也不行,家里来人接见鸟玩意也没有。今天你敢跟你们副组长犯相,我倒佩服你这股子硬气,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以后你犯一次相就吃一次亏。”张铁龙这样软中带硬地跟我说着话,“今天上午你即使把你们副组长劈倒了,干部也不会轻饶了你。你就没有考虑今天上午你对整个小组的影响会是什么样?如果整个小组里的成员都像你一样,劳改队会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劳改队里的犯人都像我一样,劳动时尽心竭力,改造上脚踏实地,劳改队就会变得井然有序,就不需要你们这帮畜生不如的东西了!也就更不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
  “其实,从我们内心来讲,我们也并不愿意这个样子,都是来这个地方服刑的,谁与谁都没有什么恩仇。可劳改队就是这样,很多人都会耍贱,当组长的不用些厉害就带不了这个组。我们也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可是在他们面前要是照顾到了你的体质和你的能力,别的犯人就会跟你比着,那样的话,中队这一千多亩的大田不就要误了季节了吗?我们的目的也不是在整你治你,我们也知道我们永远都搞不服你,我们的目的只是想让大多数的犯人知道劳改队什么叫厉害!”张铁龙为翟贤的行为找着似乎能够谅解的理由,“这些我不跟你说明白你也应该想得明白,读书人嘛,应该知道什么是杀鸡给猴看。我呢,在这儿代替翟贤给你道个歉,你也别把这件事往干部那儿反映了,你也别记在心里。如果你向干部反映这件事儿了,对你的影响也不大好,干部毕竟相信我们不相信你,到时候给你扣个抗拒改造的帽子,你以后就别想什么好事儿了,快活呀,减刑呀,跟你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劳改队这个地方图的就是快活和减刑,这两样跟你没有关系了,你就这样在大组里趴到刑满吧!”
  这么说,翟贤,包括黑皮焦亏他们整我治我还是为我好了?
  我从张铁龙的眼里看到了一丝狡诈阴险的嘲笑。
  不管怎么样,这次我不但埋下了复仇的种子,而且还埋下了复仇的决心。只要有复仇的机会,我就会让这颗种子发芽,我就会让决心兑现!
  回到大院子,我更清楚地看到了翟贤他们这些人的阴险和歹毒!
  在我刚迈进大门时,值班犯人向我很明显地示意要我进干部值班室。
  我喊了一声“报告!”
  干部值班室里传出了T队副的声音。
  走进干部值班室,我首先看到的是T队副那张铁一样青的脸,紧接着我看到的是放在桌子上的电警棍。
  “没想到你现在混得大胆了,竟敢拿着铁锹劈人了!”T队副见了我,很是气愤地说。
  “报告T队副,这事儿根本不怪我,是他先打我的!”我此时已经很清楚了,在张铁龙路上跟我聊些他们的堂皇理由的同时,他们已经将这件事儿报告给了干部。事情由他们传到干部那儿,自然也就变形了,对我也就十分的不利了。我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前后说给了T队副,然后看着T队副该怎样处理这件事儿。
  “首先,不管这件事儿怨谁,就你本人来讲也应该负一部分责任。他打你,你应该报告给干部,有干部处理这件事儿。你不把这件事儿报告给干部,这本身你就违反了监规队纪。你更了不得了,还扯起铁锹劈你们组长了,这更是监规队纪所不能容忍的事情。”T队副紧紧地盯着我,绷紧的脸色有些颤抖,“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你会这样!我原以为你是个读过书的人,更懂得忍让和控制,更懂得自尊和自爱!”
  我把这件事报告给干部又能怎么样?难道干部就不知道他们这些人的行为?我心里不禁这样反问。
  “从你出工以来,你几乎没有一次能完成任务,这难道只是你体质上的问题吗?就不是你的思想问题?你就没有好好反思一下?就今天这件事儿来讲,不管起因是什么,你这样无视监规队纪的嚣张行为,不让你清醒清醒,你还以为干部对你的容忍没有限度了呢!”T队副说着,叹了一口气,抓起了桌子上的电警棍。
  顿时,电警棍“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同时闪耀着蓝色的火花。
  我的神经随着电警棍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抽搐了一下。我真的想不通,也很不服气,一股子傲视一切的倔强一下子涨满了我的周身。反正我是不服气,即使这次T队副把我用电警棍电死了,我还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
  电警棍在我的头上噼噼啪啪地绕来绕去。或许是我心里窝着一股子火气,或许我的周身涨满了一股子倔强,对于T队副的电警棍,我并无太多的知觉,只是感觉像是两根很钝的大针在头皮上来回地刺。即使不是这样的感受,我也绝不会像别人那样电警棍一触到头上就鬼哭狼嚎地哭爹叫娘的熊样。
  T队副用电警棍在我的头上捣了一阵。我不知道T队副在看到我对他手里的电警棍的反应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反正我就是这样低着头任凭他在我的头上捣来捣去。我不知道是不是T队副的电警棍电量用完了还是其他原因,T队副的电警棍不再噼噼啪啪地在我的头上响了。虽然我对电警棍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当T队副从我的头上拿开那根电警棍的时候,我那紧绷着抗衡电流的神经一下子松散下来。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电警棍过了之后是什么滋味了,除了从内脏到口腔都感到十分的干渴之外,全身酸软,心中空落落地发慌,好像自己的灵魂就浅浅地附在身体之外,像附在身体之外的浮尘一样经不得拍打。
  T队副缓缓地叹了口一种恨铁不成钢一样的气。
  尽管我从T队副的叹气中感受到了T队副的痛惜和同情,但我心里仍旧想不通T队副为什么会这样。
  “想不通?你就慢慢想!”T队副看了我一眼,又叹了一口气。
  我怎么能想得通?即使慢慢想,我依然不会想得通!这件的事儿在我的心里绾了一个死死的结呀!
  “值班的,把翟贤和焦亏喊过来!”T队副冲着门口愤愤地喊了一声。
  接着,我就听见值班犯人在门外很响亮地喊翟贤和黑皮焦亏。
  T队副向我摇了摇头,摆了摆手,示意我回去。
  “回去吧,今天这件事儿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好好地反省反省,什么时候能想得开窍了,就什么时候找我谈话。”T队副见我一直不说话,在他摆手示意我离开干部值班室的同时,这样提醒我。
  我怎么能想得通啊!我永远都想不通!
  走出干部值班室,我的心里一直疙瘩着。
  翟贤和黑皮焦亏进了干部值班室之后不久,就听见干部值班室里传出来电警棍和鬼哭狼嚎的声音。在我们这些人面前,翟贤和黑皮焦亏是呼天喝地的英雄一样的人物,而在干部面前电警棍轻轻一捣,就成了这样狗熊一样的东西。我不由得在心里嘲笑他们,是英雄,无论在谁面前,无论遭受什么样的折磨,都应该是一个英雄。在弱者面前是英雄,在强者面前是狗熊,这该是什么样的一个品种啊!
  “从这以后,你就想着你的日子会怎样过吧!”我回到监舍,在心里讥笑着翟贤和黑皮焦亏这两个“人物”,没有在意侯胡子竟然站到了我的身后,对我这样说不上是提醒也说不上是嘲讽地说,同时也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以后我的日子会怎样一个过法,我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大不了我活不出这个地方了,尽管这些人根本不值得我去拼个死活,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不度外也不行啊!我转头看了一眼侯胡子,然后对着侯胡子淡淡地笑了一下。
  “我告诉你吧,刚才我听到他们两个商量了,如果以后你还是这样,他们就让你在这个地方翻不了身,一直让你在他们的手下过生死不如的日子。”侯胡子有很神秘地轻声对我说这样的话,“他们这些人说得出也做得到,你是知道的,他们这些人什么手段都能使得出来。”
  我不知道侯胡子是在向着我说话,还是在帮着翟贤和黑皮焦亏他们。
  “依我看呀,你还是别那么倔了,跟咱们组长赔个不是,吃点儿亏图个平安。你一时不愿意吃这个亏,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亏吃。人们说,吃亏小不了人!”侯胡子仍旧这样向我说着。
  吃这样的亏就是让人变小了!这个亏是对人格和尊严的侮辱啊!我在社会上还听说这样一句话——吃亏人长在,可是在这个地方吃亏的人长在不了。你不要以为吃了这样一次亏以后就没有亏吃了,相反,还会招来更多的亏。你吃一次亏别人会以为你窝囊,会以为你狗熊,就会对你变本加厉地给你亏吃,说不准这样的亏吃多了,你也就不在了。
  我把侯胡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想,侯胡子应该从我对他的蔑笑中看得出来我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做狗,也应该看做什么样的狗,像侯胡子这样又阴又诈的狗,主人也未必能真的喜欢,别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只是这样提醒你注意点儿,并没有其他什么意思。”显然,侯胡子感到了尴尬。
  我仍蔑笑一下。
  翟贤和黑皮焦亏从干部值班室回来之后,并没有对我怎么样,只是绷着脸无声地翻了我几眼。我蔑笑着对他们进行了“回敬”。我很清楚,虽然他们此时并没有对我怎么样,但这笔账他们会记到心里去,他们以后肯定会找机会找借口找理由弄我的事情。我无所谓了,既然他们能弄我的事情,我一样可以弄他们的事情!
  下午出工,我竟然被留下来了。这让我很纳闷,在这春耕大忙的时候,我怎么会被留下来呢?出工多了我一个人,也就多了一份力量,怎么可能把我留下来?一个下午我也没有琢磨出来到底怎么一回事儿。管他怎么一回事儿!留下来了就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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