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作品名称:归正记 作者:由你油 发布时间:2021-07-23 23:01:22 字数:4788
钟磬亲手将禅杖交给朱投老师,朱投老师手握禅杖,顿觉神清气爽,心魔一扫而光。
“我们东家不想留你了。”钟磬板着脸说,“请你立即离开这里。”
众人怕朱投老师赖着不走,挽着袖子围上来想动手。
朱投老师拱手道:“茫茫人海,与大家相逢一场,也算是缘分,分别之际,我祝大家不得好死,后会无期!”
众人面面相觑,朱投老师拄着禅杖,拂袖而去。
“朱投老师,请留步。”唐大厦追到庄外。
朱投老师回过头说:“大厦,你想跟我一起走吗?”
“不是,我来送送你,你打算去哪?”
“走哪算哪吧。”
唐大厦将朱投老师送上西岭。
朱投老师望着岭上层层叠叠的坟堆,随口吟道:
“蹦跶得再高,
最后还是要,
埋葬在土里。
不要看不起,
脚下的土地。”
“朱投老师,你不如去玉皇山投奔刘广利,”唐大厦说,“刘广利是我三姑家的大表哥。”
“也罢,那我就去玉皇山劝你表哥下山打鬼子吧。”
唐大厦摇着头说:“让刘广利下山打鬼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唐大厦从小对刘广利就没有好感。有一年腊月二十三,刘广利到姥爷家送年礼。姥爷是个老塾师,见他站没站样,坐没坐相,数落道:“你都二十岁了,整天游手好闲,正事不干一点。”
刘广利说:“姥爷,你把大厦都教傻了,他可是你的亲孙子。”
“大厦才十岁,就已经读完了四书,你大字不识一个,比他差远了。”
“现在这世道,读书有个屁用!”
他们正聊着,外面突然人叫马欢。刘广利跑出去一看,只见一群军官骑着高头大马直奔杨督军的祖宅而来。每到年关,杨督军就派人回村祭祖。杨督军小时候跟唐大厦的爷爷一起读过书。后来,他投笔从戎,考入北洋武备学堂。再后来,他当上了督军,从此飞黄腾达。唐大厦的爷爷一生潦倒,他先是外出坐馆,后来回到家,在牛棚里教几个孩子读书。
刘广利问姥爷:“怎样才能当上督军?”
姥爷说:“你大字不识一个,当个屁呀。”
刘广利回到家,把娘埋怨了一番:“都怪你,从小不让我读书,把我给耽误了。”
“儿啊,我看你喜欢舞刀弄枪,要不,你去跟老郑学杀猪吧?”
“杀猪谁不会呀,还用得着去学吗?”
“你还是去学两天吧,我已经跟老郑说好了。”
“也罢,听你的。”
第二天,刘广利去了郑屠户家。
老郑非常热情,说:“小刘,杀猪是一门手艺,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稳准狠,一刀毙命,绝不能拖泥带水,你得好好学呀。”
刘广利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老郑指着院里的一头大肥猪说:“这是我今天早上刚买回来的,过会儿我杀的时候,你好生学着。这杀猪嘛,第一步,用绳子捆起四蹄;第二步,用镢头把猪夯晕;第三步,刀捅猪脖,给猪放血;第四步……”
“爹,后庄栓柱他娘又让媒婆来提亲了,烦死人了。”郑屠户的女儿跑过来娇嗔道。
郑屠户拍着刘广利的肩膀说:“小刘,我去前院看一下,你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再教你杀猪。”
“叔,你去忙吧,这儿有我呢。”
送走郑屠户,刘广利决定露一手给老郑瞧瞧。
大肥猪哼哼着,用鼻子在地上拱来拱去,不知死之将至。刘广利从刀架上挑了一把牛耳尖刀,紧紧地攥在手里,悄悄地走到大肥猪的身后。大肥猪正贪婪地咀嚼着一只刚从土里拱出来的破鞋,根本没把刘广利放在眼里。刘广利在猪屁股上狠狠地捅了一刀,大肥猪尖声大叫,扬蹄狂跑。刘广利追上去,在肥猪的背上连捅数刀。鲜红的猪血从刀口里喷涌而出,白猪变成了红猪。刘广利紧追不舍,追上去就捅它一刀。大肥猪的肚皮被刘广利豁开了一道半尺多长的口子,肠子都掉了出来。可是大肥猪仍然屹立不倒,四处乱跑。刘广利追上去,这里捅一刀,那里捅一刀,它被捅得千疮百孔,终于死掉。
郑屠户送走媒婆,来到后院,看到满地是血,大惊失色。大肥猪身上刀口密布,躺在那儿死不瞑目。
刘广利提着刀,嬉皮笑脸地迎上去说:“叔,我刚才闲着没事,帮你把猪给杀了。”
“小刘呀,小刘,谁让你杀猪了?”郑屠户气得浑身哆嗦,“你他娘的杀得乱七八糟的,这是什么路数?”
“叔,别生气嘛,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杀法。”
郑屠户指着刘广利的鼻子吼道:“滚,快给我滚!”
“滚就滚,有啥了不起的。”刘广利将牛耳尖刀当啷一声扔到地上。
刘广利血头血脸地回到家,娘惊叫道:“我的儿呀,你这是咋了?”
刘广利眉头紧锁,说:“别叫唤,我身上都是猪血,不是我的血。”
“吓死我了。”娘松了一口气。
“老郑真是不知好歹,我好心帮他杀猪,还被他骂了一顿。”
“既然这样,咱们就不学杀猪了。”
“学什么学呀,我现在已经会杀猪了,从明天开始,我要杀猪卖肉。”
“好,我儿有志气,娘支持你。”
过了两天,娘拿出三块银元,给刘广利做本钱。
“明天就是年集,”娘说,“你买口猪杀了,去集上卖肉吧。”
刘广利买了一口猪,把它撵进一个闲院里。刘广利在猪屁股上捅了一刀,猪疼得满院疯跑,一直跑到口吐白沫,瘫软在地。刘广利用绳子绑了猪的后腿,将它倒吊在树上。猪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刘广利割下猪的两只大耳朵,说:“娘,你把它们拿回去红烧了,晚上给我爹当酒肴。”
娘捡起两只鲜血淋漓的猪耳朵,说:“那我回去了,你慢慢杀吧。”
“别急着走,还有。”刘广利踩着小板凳,将猪尾巴一刀切了。
对猪来说,尾巴似乎有点多余,看起来毫无用处。对刘广利来说,猪尾巴一点也不多余,因为猪尾巴红烧了特别好吃。
村里的小孩听到猪的惨叫,纷纷跑来看热闹。孩子们围了一圈,看得津津有味,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刘广利在猪的脑门上割了一道口子,小刀哧哧,剥掉了猪的头皮。猪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刘广利,刘广利拿着刀子,在猪身上小心翼翼地切割起来。那猪一共被割了七百多刀,才气绝身亡。有个小孩跑回家,用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将刘广利杀猪的过程绘声绘色地讲给家里人听。小孩的爷爷说:“刘广利的太爷爷在狱押司做过刽子手,凌迟过很多要犯,号称京城第一刀,看来,老刘家又要出一棵蒿蒿子了。”
刘广利到年集上出摊卖肉,他初来乍到,跟旁边的一个屠户起了冲突。
“小子,有种就捅我一刀,你要不敢捅,就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眼。”
那屠户话音未落,刘广利的牛耳尖刀已经捅进他肚子里去了。
刘广利杀人之后,干脆落草为匪。他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很快就成了土匪头子。有一次,刘广利带人杀进一个村子,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抱着陶罐喃喃自语:“谁也甭想抢走俺的宝贝……”
刘广利让他交出陶罐,他不但不交,反而抱得更紧了。刘广利砍了他一刀,他身子一歪,陶罐掉到地上摔成两半,一个硬梆梆的烧饼从里面滚了出来。
唐大厦的爷爷听说刘广利无恶不作,被他给活活气死了。过了几年,刘广利被韩复榘招了安,摇身一变成了第五混成旅第九团第七营的营长。这年夏天,刘广利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众随从,咋咋呼呼地回了老家。傍晚时分,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刘广利在门前的打谷场上摆了二十桌酒席,请村里的男女老少过来赴宴。打谷场上挤满了人,刘广利一身戎装,看上去甚是威严,酒宴之前,他还装模作样地讲了几句。打谷场上,鸦雀无声,村里人都知道,他这个土匪头子祸害了不少人,大家心里都有点怵他。刘广利说喝,大家就低头喝一口酒。刘广利说吃,大家就低头吃一口菜。气氛非常沉闷,酒过三巡,刘广利一不留神,放了一个响屁。孩子们哈哈大笑起来,大人刚将他们的嘴巴捂住,刘广利又放了一个响屁。孩子们从父母的手里挣脱出来,在打谷场上跑来跑去。那天晚上,刘广利肚子不好,控制不住自己的屁,酒宴在屁声中匆匆结束。孩子们回到家,将湿漉漉的嘴唇贴在手背上使劲地吹,发出噗噗的声音。村里的“放屁声”此起彼伏,刘广利连夜带着随从去了县城,从此再也没有回去。
中原大战那年,刘广利的队伍被打散了,他带着十几个亲信窜到四水镇,又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后来,刘广利在玉皇山安营扎寨,他跟旁边老君山的“花大姐”结为兄弟。“花大姐”脸色殷红,脸上点缀着七个铜钱那么大的黑痦子,左腮上两个,右腮上三个,额头上一个,下巴上一个,猛然看上去,还以为他的脸上落了一只巨大的花大姐。
“花大姐”一直独身,刘广利每次劝他娶个压寨夫人,他都梗着脖子说:“真正的好汉都是不近女色的,你这撮鸟,没看过《水浒传》吗?”
刘广利虽然没有“花大姐”的枪多,但他有个精明能干的老婆。
刘广利的老婆钱鑫,青岛人氏,出身贫苦,她爹姚海生前一直在码头上扛大包。钱鑫原名姚欣,钱鑫这个名字是她上了玉皇山后,给自己另取的。她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钱,所以改姓钱,单名一个鑫字,取其多金之意。
钱鑫从小就爱数钞票,天长日久,竟练出一手点钞的绝活。钱鑫十六岁那年,成了星旗银行的点钞员。自从钱鑫来到银行上班,柜面现金总是短缺。
这天中午,钱鑫闷闷不乐地回到家。
娘问她:“咋回来这么早呀?”
“我被襄理开除了。”钱鑫说。
“啊?那你往后不能偷钞票了。”
“我今天太贪心,吞下了十张百元美钞,襄理搜了我的身,尽管啥也没搜出来,还是把我给开除了。”
娘端来一碗泻药,说:“你把它喝了,把钞票拉出来吧。”
钱鑫喝了泻药,迟迟没有排泄。
“那你上床睡一觉。”娘说。
钱鑫爬上床,闭上了眼睛。过了半个时辰,钱鑫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摸她的肚皮。钱鑫睁眼一看,娘木呆呆地站在床前,右手握着一把剪刀,左手在她的肚皮上摸来摸去,正在寻找下剪处。
钱鑫尖叫一声,打了娘一个响亮的耳光。娘扔了剪刀,捂着火辣辣的腮帮子,怔怔地问:“为啥打我?”
“我要不打你,就被你开膛破肚啦。”
钱鑫将刚才看到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跟娘说了。
娘说:“我该死,我怎么就魔怔了呢?”
“谁知道你是真魔怔,还是假魔怔。”
“我是真魔怔了。”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这是姚海家吗?”
钱鑫的娘正要去开门,门咣当一声开了。一个黑脸大汉背着一个红脸大汉从窄小的门里挤了进来。
“姚海这是怎么了?”钱鑫的娘叫道。
“姚大哥死了。”黑脸大汉将红脸大汉放在了地上。
钱鑫朝躺在地上的红脸大汉望了一眼,不错,他的确是自己的亲爹。
钱鑫的娘扑上去,正要嚎啕大哭。
“娘,先弄清楚我爹是怎么死的,再哭也不迟。”钱鑫将娘的哭声拦住了。
黑脸大汉说:“今天晌午,姚大哥吃过午饭,和我们一起到船上卸货。货卸到一半,他下了船,抱起水罐,水没喝完,人就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钱鑫就起了床。
“你起这么早干啥?”娘问。
“我爹昨晚给我托梦了。”钱鑫说。
“他跟你说啥了?”
“他让我去新达百货,给他买身衣服。”
“那你赶紧去。”
天色渐明,街上冷冷清清,钱鑫看到新达百货门前停着一辆四轮马车,车上坐着两个人。快过年了,刘广利和他的小跟班山豹驾着马车赶了一夜,想到新达百货采购点高档年货。他们来得太早了,新达百货还没有开门。刘广利坐在鼓鼓囊囊的布袋上,屁股扭来扭去,布袋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钱鑫一听就知道里面装的是大洋,她站在一棵悬铃木下,朝马车上鬼鬼祟祟地张望。
“当家的,那边有个小嫚在盯着你看,”山豹笑着说,“她可能看上你了。”
“她看上我屁股底下的大洋了。”说着,刘广利的屁股扭得更厉害了,麻袋里的大洋也就更响了。
“当家的,她要是敢打咱们大洋的主意,那咱们就打她的主意。”
山豹趴在刘广利的耳边低语了几句,刘广利会心一笑。
山豹直起腰,大着嗓门说:“爹,您歇着,我去买早饭了。”
“你快去吧,我正好眯一会儿。”
山豹跳下马车,跑了。刘广利打了个呵欠,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车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钱鑫悄悄地来到马车旁,将手伸进布袋里,抓了一把大洋。她正要把手往回抽,后脑勺突然挨了一石头。钱鑫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钱鑫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张灯结彩的山洞里,洞壁上贴着一个大红囍字。
第二年冬天,钱鑫生了个女孩,名叫刘白。刘白满月时,钱鑫对刘广利说:“当家的,这么多钱堆在山洞里,也不生利息,实在太可惜。”
“那咋办?”刘广利问。
“我们可以把洞里的钱运到青岛,存进星旗银行,这样每个月可以拿到一大笔利息,兄弟们就是不下山砸窑,也能吃香的喝辣的。”
“那星旗银行牢靠不牢靠?”
“牢靠,星旗银行可是美国人开的大银行,我以前在里面做过点钞员。”
刘广利将山上的金银财宝,秘密运到青岛,存进星旗银行。钱鑫每个月去青岛结算一次利息,每次都买一大堆外国的美食拉回来给刘白吃。刘白越吃越馋,每盎司十美元以下的食物,她连看都懒得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