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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归正记      作者:由你油      发布时间:2021-07-22 12:48:27      字数:3067

  一转眼,唐大厦在侯家大院干了十年。有一天晌午,阳光直射大地,四水河被照得明晃晃,远看像一把曲里拐弯的剑。赵蒙和唐大厦吃过午饭,带着一坛孙记烧酒来到四水河边。
  半坛烧酒下肚,赵蒙谈起了伤心往事:
  “打我记事起,我爹就挑着挑子,走街串巷给人家劁猪,经常几个月不着家,家里就靠我娘一个人支应着。后来我大一点了,听人说我爹在外面有个相好的,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不由得我不信。有一次,我爹从外面回来,我问他是不是真的有个相好的。我爹抬手打了我一个耳光,我的鼻子被打破了,血呼呼地往外淌。我娘一边给我洗鼻子,一边说没有就没有,你打孩子干啥。我哥说他肯定有,不然他不会下死手。听村里人说,我爹找的那个相好的是个寡妇,家住南山,三十多岁,梳着一根光溜溜的大辫子,辫子很长,辫梢能夹到腚沟里。她长了一张白白的瓜子脸,脖子细长,腚盘很大,走起路来一拽一拽的,像一只大白鹅。我十三岁那年,我爹半年没有回家,家里揭不开锅了。我娘让我和我哥去南山找我爹,让他把劁猪的手艺传给我们。我们走走停停,天快黑了才来到南山。当我们走到‘大白鹅’家的墙外时,突然听到院子里传出了我爹嘻嘻哈哈的笑声。我们爬上旁边的一棵大树,看到我爹站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一个咿咿呀呀的婴儿。我说,操他娘的,都有小孩了。我爹在那个婴儿的脸上亲来亲去,亲得婴儿哇哇大哭。我爹说,孩他娘,咱儿子是不是饿了。‘大白鹅’走过去说,咱儿子吃你的口水都吃饱了,怎么会饿。我说,哥,这么多年,咱爹好像从来没有亲过咱们。我哥恨恨地说,他啥时把咱们当人了。当天深夜,我们怒火中烧,把‘大白鹅’家的房子点着了。我和我哥连夜跑回家,过了两天,我爹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身上焦味扑鼻,被火烧得少皮没毛的。我娘吓了一大跳,问他咋啦。我爹呜呜地哭着说,死了,全都死了。我爹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跟个木头人似的,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我娘让我爹把劁猪的手艺传给我和我哥,他摇着头说,我现在看到血呀肉呀就恶心,我劁不了猪了。我娘生气地说,那你出家当和尚吧。我爹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劁猪刀,把自己剃成秃瓢,离家出走了。这些年我四处打听他的下落,昨天才听说他在黑山上的黑风庵里出了家。”
  “黑风庵应该是尼姑修行的地方吧,你爹怎么会在那里出家?”
  “黑风庵以前有个不灭师太,后来土匪攻打山下的黄金洞,她被流弹打死了,那庵就荒废了。”
  赵蒙的屁股在沙滩上坐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整个人仿佛要陷入坑中。
  唐大厦答应赵蒙第二天陪他去黑风庵。吃过晚饭,唐大厦早早地睡下了。四更时,赵蒙跑到牛棚门口,喊唐大厦起床。
  “天还黑着呢,你着什么急呀。”唐大厦披着衣服,从牛棚里钻了出来。
  赵蒙说:“我一夜没睡好,听到鸡叫就起来了,咱们早走早到。”
  两人出了侯家大院,直奔西南而去。太阳都跑到头顶上了,他们还在路上走啊走。
  “咋这么远呀。”唐大厦感觉自己快要累死了。
  “马上就到了。”赵蒙指着远处的炊烟说,“你看,前面就是黑山,我爹正在庵里做饭呢。”
  唐大厦抬头一看,前面果然有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山上有个高墙大院,院里飘出了几缕炊烟。
  黑山脚下有个黑潭,过了黑潭往前走一箭之地,就是黄金洞。洞口旁边搭了个凉棚,一个相貌极其丑陋的家伙坐在凉棚中,翘着二郎腿,左手夹着烟卷,右手端着小茶壶,吸一口烟,喝一口水。只见他鼻塌嘴歪,双眼浑浊如鸡屎,面皮一块青一块黄,好像被火燎过一样,真是要多丑有多丑。那丑鬼身后站着几个彪形大汉,戴着草帽,手持长鞭,上身光着,下身穿着三角裤衩,身上的腱子肉被晒得黝黑发亮。
  离洞口不远处,有一条上山的小路。赵蒙和唐大厦正要往山上爬,那丑鬼叫道:“干啥的?”
  赵蒙说:“我到上面的黑风庵看我爹。”
  “你是一无法师的儿子?”
  “是的。”
  “我还以为一无法师无儿无女呢。”
  “惭愧,惭愧。”
  这时,一群凿洞采金的苦力从洞里钻出来。他们眼神呆滞,四肢僵硬,好像是用木头钉制而成。
  赵蒙看傻了眼,唐大厦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两人爬上山顶,进了黑风庵。一无法师刚吃完饭,正坐在佛殿的门槛上剔牙,见有人来,随口说道:“二位施主,烧香里边请,抽签的话,还要等一等。”
  “爹,是我。”赵蒙说。
  一无法师腾地站起来,望着赵蒙,半天说不出话。
  “爹,你老了。”
  一无法师双眼噙泪,说:“蒙儿,你咋有工夫来看我?”
  “这不是刚打听到你的下落吗。”
  “山下的人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那个丑鬼是谁呀?”
  “他是周二阎王。”
  “长得真他妈的丑。”
  一无法师问赵蒙:“这位小兄弟是?”
  “他是唐大厦,跟我一块在侯家大院扛活的。”
  “法师,你好。”唐大厦说。
  “别叫我法师,喊我叔就行了。”一无法师的脸红了一下,看上去很不好意思。
  “叔,你好。”
  “好,好,你也怪好的吧?”
  “怪好的。”
  “小侄,我根本不是什么法师,这一无法师是山下的周二阎王给我取的外号。他见我一无所有,就取笑我,喊我什么一无法师。”
  “叔,你真是个实诚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
  一无法师带着他们来到后院,从库房里拿出了十几个玉米棒子,棒子上的玉米粒儿黄灿灿的,像金子。赵蒙在院里生了一堆火,烤起了玉米。
  “爹,山下的那个周二阎王啥来头?他年纪不大,黄金洞咋就被他霸占了?”
  一无法师说:“他爹叫周通,人送外号周老阎王,是清安道义会的会长。他叫周宏,在家排行老二,人送外号周二阎王。他长得血丑,连他爹都不待见他,让他在黄金洞看场子。”
  “那些在洞里干活的苦力,怎么看上去傻了吧唧的?”
  “他们吃了通泰堂大药房的‘老实丸’,全都变成了只会干活不会逃跑的傻子。”
  “哎呀,不好了,玉米烤糊了。”赵蒙跳了起来。
  到了半夜,一只夜猫子在院中的七叶树上咯咯大笑,笑声有棱有角,像倾盆而下的冰雹。赵蒙猛然惊醒,在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
  吃过早饭,赵蒙和唐大厦一人做了一个简易的鱼竿。
  他们扛着鱼竿到达山下时,几个打手正昏昏欲睡地守在洞口旁边。周二阎王在凉棚里焦躁不安,只见他一会儿坐在藤椅上,一会儿站在藤椅上,一会儿蹲在藤椅上,就像一只被火烧了屁股的猴子。
  临近晌午,赵蒙和唐大厦正坐在潭边钓鱼,一个胖墩墩的家伙从远处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他还没有走到跟前,唐大厦就认出了他。
  “苟富贵怎么来了?”唐大厦疑惑地问。
  “还真是他。”赵蒙起身看了看。
  苟富贵背着药箱子走到潭边,朝潭里吐了一口痰,匆匆忙忙地来到黄金洞前。
  周二阎王见到苟富贵,纵身跳下藤椅。
  苟富贵朝周二阎王拱手道:“周少爷,真对不住,我在山里迷了路,让你久等了。”
  “来了就好。”周二阎王表现得很大度。
  “周少爷,你要想变得好看,得先把身上疙疙瘩瘩的蛤蟆皮蜕了。”
  “不瞒你说,我五岁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癞蛤蟆。”周二阎王用手抚摸着斑驳陆离的花肚皮说,“都怨我娘,她怀我时,把补品当饭吃,让我中了胎毒。”
  苟富贵用银针把周二阎王扎得血肉模糊,体无完肤。周二阎王疼得直打哆嗦,嘬着牙花子说:“只要能把这身蛤蟆皮蜕掉,再疼我也认了。”
  扎完了针,苟富贵在周二阎王身上糊了一层又腥又臭的泥巴。
  当天夜里,赵蒙睡不着觉,去佛殿找一无法师聊天。
  “我儿,你昨晚就没睡好,今晚咋又睡不着?”
  “爹,都怨你,我小时候,你一年到头在外劁猪,一到晚上,就有人在咱家墙外学狼叫,还往咱家院里扔石头,我娘在屋里搂着我哥和我,大气都不敢出,我的胆子就是那时候吓破的。”
  一无法师皱着眉头,在佛殿里踱来踱去。赵蒙看到他那着急的样子,心里反而觉得可笑。赵蒙知道,自己胆子小,其实一点也怨不得爹,要怨,就怨自己当年放火烧死了“大白鹅”和她的儿子。这些年,他们母子的冤魂如影随形,让赵蒙的心不得安宁。
  第二天早上,赵蒙吃过早饭,说:“爹,我今天得回侯家大院了。”
  一无法师说:“好,那我就不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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