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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1-07-16 08:32:46      字数:8356

  当棠梨沟消失在刘建军视野中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得泛起了几分惆怅。不过,随着空中聚集了越来越厚的遮天蔽日的乌云,七扭八拐的盘山路骤然刮起一阵风,轰轰隆隆地滚过一串闷雷,旋即又噼里啪啦地落下密集的雨点之后,心里的那份惆怅,很快便消失在了雨的世界里。
  骤然落下的大雨,顷刻之间就把刘建军浇成了一个落汤鸡,让他无法分心再去考虑其他事情,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大沙河。记得早上临走时,李万金还再三跟他嘱咐过:暴雨过后的大沙河是如何的不可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则会出现难以预料的险情。所以说,要想平平安安地回到丁家堡,最安全的路径莫过于取道姜崴子桥;但如果取道姜崴子桥,难免要绕上一个大圈子,既浪费了时间,又消耗了体力。思来想去,刘建军还是决定原路返回——或许情况并不像李万金说的那么严重——到时候根据大沙河的具体情况再做定夺也不迟。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丝毫没有在短时间内停下来的意思。山路也愈发变得泥泞、湿滑,一定程度上阻碍并且延迟了刘建军的骑行速度和正常抵达的时间。周遭除了急促的落雨声之外,难以听得到鸟儿的啁啾,昆虫的鸣叫;或者有幸能在沿途遇见一位同样被大雨浇成落汤鸡的骑车人,伴随独自骑行的刘建军一路向前。他甚至于在沐雨骑行的过程中寻觅不到任何一处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尽管此刻大雨如注、山路泥泞,却挡不住刘建军固执地蹬着自行车沐雨前行。其实,刘建军的这份固执,一方面是因为他白跑了一趟棠梨沟,没有见到黎曙光,心里空落落的难以释怀,只能凭借大雨来冷却他的惆怅情绪;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与生俱来就喜欢雨,对来自天上的无根之水存有一份特殊的情结:他在顽童时期就非常喜欢从天而降的无根之水,尤其喜欢在倾盆大雨中和他同样穿着开裆裤子的小伙伴们大呼小叫畅快淋漓地嬉闹玩耍;而且直到现在他还能够耳熟能详地吟诵不知是谁编写的一首童谣:
  大雨哗哗下,
  北京来电话。
  叫我去当兵,
  我还没长大。
  ……
  想必是雨中即景,那首久违的折叠了岁月皱褶的童谣,顿时萦绕在刘建军的耳畔。于是,他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翻找出儿时的梦想,重温了那首蕴含着渴望穿上绿军装、扛枪保卫祖国的美好夙愿的童谣。
  然而理想总归是理想,不是付出了努力就能将理想变为现实;很多时候,那些所谓的被人们寄予厚望的理想终究抗衡不了现实,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就像现在一样:他被时代的大潮涌入到农村这片广阔天地,成为了一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由此可见,人的一生,充满了许多未知的变数,着实让人难以预测。每当想起诸如此类似是而非的人生定律,刘建军的心里都会荡起一片迷茫与困惑的涟漪;好在刘建军当下的人生态度积极向上,革命精神热情似火。因此,偶尔产生的迷茫与困惑情绪,很快就被他内心深处不可撼动的理想信念给摧枯拉朽了。
  立秋前的这场大雨,终于在三个多小时之后慢慢停歇下来。天空开始放晴,变得碧蓝而清澈。太阳也按捺不住躁动的热情,遂将炽烈的阳光尽情洒向雨后的大地;同时又在绵延逶迤的长白山支脉上空架起了一座绚烂夺目的彩虹桥。
  此时的刘建军,依旧在大雨蹂躏过的泥泞路上艰难骑行。尽管眼下他的体力即将消耗殆尽,肚子也饿得咕咕乱叫;被大雨淋透了的衣裤紧紧贴在身上让他感到非常难受,可刘建军还是固执地不肯停下他那疲惫不堪的两条腿,歪歪扭扭地朝着丁家堡方向,朝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大沙河奋力骑行。
  经过半坡子村的时候,刘建军的体力差不多快要透支了,口干舌燥不说,肚子更是饥肠辘辘。情急之下,他忽然想起吴庆义曾经的邻家大哥——半坡子村生产队副队长张子强。
  由不得刘建军思前想后,求助张子强才是眼下的当务之急。
  然而张子强却并不在家。刘建军站在张子强家的院门外喊了好几嗓子,又拍打了几下院门,也没见张子强应声。这样的结果,不仅让刘建军感到大失所望,同时也让他对此番不遂人愿的出行而深感懊丧。
  无奈之余,刘建军也只能怅然离开了。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刘建军终于像是一个突破重围的战士,满怀胜利喜悦站在大沙河的河滩边。然而当他看着眼前不断上涨的河水,看着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杂草和枯树枝干在内的各种漂浮物从他眼前湍急而过,那份胜利的喜悦,很快就被沮丧所取代。看来,他在短时间内无论如何都趟不过眼前这条河了;而且河水也很难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回落。目睹眼前的这番情形,刘建军忍不住在心里责备自己判断失误,没能坚持选择取道姜崴子桥赶回丁家堡。但是转念又想:即便是绕上个大圈子又能怎样,无非他精疲力竭的身体再多添了一份疲惫不堪。“早知尿炕,就不睡觉了”。若有先见之明,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站在河滩边上望河兴叹了!可事已至此,便是再多的后悔和自责,都是毫无意义的自我反省,都是彻头彻尾的马后炮精神。总而言之,这上涨的河水绝不会因为你的后悔、你的自责而迅速回落;除非眼下你插了翅膀飞过去,否则你也只能耐着性子,熬着时间,等待大沙河水位慢慢回落,继而安然无恙地趟过河去。
  刘建军一边在心里责备他的错误选择、检讨他的“马后炮”精神,一边叹息着坐在河滩边的一块石头上。稍作喘息之后,刘建军站起身,将那辆沾满泥巴的自行车推到河边洗刷干净;同时他又脱掉身上湿漉漉的衣裤,掏出兜里的香烟和火柴,摆放在一块被阳光炙烤得有些发烫的石板上晾晒。此时此刻,刘建军多么希望香烟和火柴能够尽快晒干,他好连续抽上两支提提神,藉此舒缓一下疲惫不堪的筋骨。接着他又将脱下来的衣裤拧干,挂在自行车横梁和两个把手上。这样一来,午后的炽烈阳光,很快就会将衣裤晒干。做完了这些事情,刘建军沮丧的心情,才多少得以释放。
  眼下,大沙河周遭颇显清冷,除了湍急而流的河水以及路经此处的刘建军之外,暂时还没见到跟刘建军一样的过河人受困于此。因为通常在下午的这个时间段里,毗邻大沙河的几个村落,很少能见到往返于这条河流的村民;尤其是刚刚降过一场大雨之后,更是无人敢于贸然涉河而过。村民们似乎在这个时间段里暂时忘记了大沙河的存在。当然,这都源自村民们多年以来对于这条河流的深刻了解。所以,他们才不会在大雨过后的一段时间里,如同往常一样从从容容趟过大沙河;只有为数不多且狂傲十足,自诩凫水技能不在“浪里白条”张顺话下,并且谙熟大雨过后河水的流速以及水位高度的几个年轻村民,为逞一时之能,盲目施展一下他们自命不凡的身手:或憋足一口气潜入河中,凭借令人捧腹的狗刨式姿势向岸边奋力冲击;或不遗余力地使出吃奶的劲儿,用其极不规范的蛙式或者自由式的姿势逆流击水,直到最后精疲力竭地挣扎到偏离对岸十几或几十米的河边,张着大嘴上气不接下气地瘫软在河滩上。但无论他们采用了哪一种方式泅渡到河对岸,那几个狂傲十足的“浪里白条”,他们每一张五官移位的脸上都如出一辙地呈现出难以名状的惊恐之色,感觉像是闯荡了一次鬼门关。
  因此,当那几个逞强好胜的“浪里白条”死里逃生地完成了他们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伟大壮举”之后,也就各自“金盆洗手”,再无胆量挑战大雨过后河水水位上涨时的大沙河。同时那几个妄称自己是“浪里白条”的年轻村民,又都不约而同地发了毒誓:但凡大雨之后,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次因为逞一时之能而舍命挑战大沙河;如果有谁技痒难耐,那么,他在泅渡之时必将溺毙于大沙河。
  尽管大沙河并不算宽——通常在水流平缓时憋足了气、扎个猛子便可过去——水位上涨时的深度仅在成年人的脖颈之下。但是那会儿河水的流速却极快,即便是两三个牛高马大的重量级壮汉,当他们手扯着手,如履薄冰一般踏着石板桥过河之际,没过膝盖的河水依旧会让那几个壮汉脚底无根,使得他们在踉踉跄跄迈出三五步时便戛然止步,断了涉险过河的念头。
  刘建军站在河边发呆的时候,一群麻雀唧唧喳喳地从对岸飞过来,又唧唧喳喳地落到河滩附近的一棵高大粗壮的杨树上面。麻雀们的突然到来,让大沙河清冷的四周霎时变得热闹了许多。同时也终结了刘建军站在河边安静地发呆。
  大沙河的河水依旧湍急,依旧裹挟着各种漂浮物迅疾而下。而此时的刘建军,他的沮丧心情,也似乎被湍急的河水给裹挟了去。当然,这更或许是麻雀们的功劳。他得由衷感谢这些作为四害之一的小东西们:感谢它们的唧唧喳喳声驱逐了大沙河周遭清冷的氛围,赶走了蒙在他心里的沮丧情绪。于是刘建军便怀着顿然而生的感动之情走到杨树下,倚靠着粗壮的树干抱膝而坐,倾听麻雀们尖细而又杂乱的唧唧喳喳声。
  但是没过多久,麻雀们飞走了,消失在不远处的一片庄稼地里。大沙河周遭重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
  刘建军站起身,走到刚才晾晒香烟和火柴的石板跟前蹲下来。拿起一支经过阳光暴晒后的香烟捏了捏,感觉烟丝已不再潮湿,只是表面留下了黄色水渍。或许这并不影响吸烟的效果,于是闻了一闻便叼在嘴边。接着又捡起一根火柴,连续擦了三次才滋滋啦啦地燃起火苗;随即将香烟点着,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口。然而,被雨水浸湿过的香烟口感却是大打折扣,抽起来总觉得有种怪怪的味道。但这对于刘建军来说已经不是那么的重要——有烟抽总比没烟抽要强得多。
  可是那支香烟却让刘建军抽得很是不爽——因为被雨水浸湿过的烟草烟雾实在难以在他干渴的嘴里停留片刻,更没有让他在吐出烟雾的同时、感受到尼古丁所产生的提神解乏的神奇效应;哪怕是一丝一毫。所以刘建军马马虎虎抽完了第一支烟后,干脆就把剩下的香烟揉成一团,扔进了河里。
  刘建军再次回到杨树下,倚着树干抱膝而坐。此时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迁徙途中落单的孤雁。因此,当他无奈地凝视挡在面前的大沙河,继而又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城市方向时,心情顿时就又变得惆怅起来。
  “黎曙光,黎曙光……你还会回来么?”刘建军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呼唤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同时又对黎曙光极有可能顶替她父亲进厂当工人而感到怅然若失:因为这样一来,他就完全失去了跟黎曙光产生情感交融的机会,失去了把她发展成为自己人生伴侣的最后一线希望——在他刚刚开启的情感世界里,黎曙光已然是他寻找人生伴侣的模板,是他爱情故事中唯一的一个女主角——尽管在此之前他们两个并没有产生过任何形式上的情感交集。
  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刘建军遂又扪心自问:“刘建军啊刘建军,换做你是黎曙光,你会做出怎样的抉择?是理所应当地顶替父亲进厂当工人,投身于崭新的丰富多彩的生活领域;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到穷乡僻壤继续当农民,践行自己曾经确立的人生目标?”
  摆在面前的两个选择,若以寻常人的逻辑思维,他们完全用不着劳烦大脑便可做出正确决定。可正是这样的选择,却颠来倒去地困扰着刘建军,并在他的脑子里拼杀了若干个回合;直到把他脑子搅得嗡嗡作响,最终还是坚持选择了前者——进厂当工人。当然,这样一个可以迅速摆脱窘困生活现状的选择结果,也让刘建军感到十分惊讶。心想:你还是双山大队团支部书记刘建军么?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违背初衷的想法呢?如果连你都心存这种想法,想必黎曙光也一定不会再回到棠梨沟当农民了。
  可是转念又想:即便黎曙光因故不再践行她的理想与诺言,借此机会留在繁华的城市里当工人,那又能怎样?你能就此否定黎曙光的成绩,断言她之前所有的表现都是带有欺骗性的么?说实话,作为插队知青,谁也不敢妄言自己能控制得了人生的长期目标,谁也无法保证自己的人生出现转机时依旧不改初衷;除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再者说,你刘建军自己不也是这样想的么!
  问题梳理到了这个层面,刘建军也就不再因为黎曙光的事情而感到惆怅,反倒觉得黎曙光理应留在城里,顶替她父亲进厂当工人,开启她人生崭新而美丽的篇章。到那时候,他们就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撞不到一起去了。眼下,他必须得把倾注在黎曙光身上的那份心思收回来,踏踏实实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同时,刘建军又为自己的草率行为深感后悔——他是不该去棠梨沟的。
  诸多想法梳理完毕,刘建军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顺畅了许多;包括此前几乎耗费殆尽的体能,也似乎在这一刻里得以恢复。于是,当他眯缝着眼睛凝视眼前的大沙河,便觉得河水不再湍急,也不再浑浊;甚至还可以清晰地看到淹没在河水里的石笼网上的花岗岩石板。
  尽管眼之所见并非如此,但是刘建军坚信:河水很快就能回落;而他也会在天黑之前从容趟过大沙河。这样的信心,鼓励着刘建军决然放弃了绕路返回青年点的想法。
  午后的时光,浑然不觉地随着河水奔流而去。大沙河周遭依旧显得清冷,跟之前别无二致;唯有那轮渐渐向西跌落的血红色太阳,仍然不遗余力炙烤着雨后泥泞不堪的大地。
  黄昏到来之前,大沙河对岸隐约传来车把式吆喝牲口的声音。刘建军循声望去,却又看不清楚车把式的模样,只是那几声吆喝听起来似乎有点耳熟。
  不多会儿工夫,一辆牛车由远而近。到了河岸边,车把式对牛发出停车的指令,然后跳下车,双手叉腰,定睛观察河水的流速以及回落情况。与此同时,坐在杨树下的刘建军也站起身,缓步朝河岸边走过来。到了停放自行车的地方,顺势又将晒干的衣裤穿在身上,之后便将目光聚焦在车把式的那张脸上。由于车把式头上戴着一顶草帽,且帽檐又压得很低,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所以,刘建军也就很难认出那个车把式到底是谁。
  少顷,车把式就地坐下来,随手从衣兜里掏出旱烟口袋,慢条斯理地卷起一根纸烟;然后慢条斯理地擦着火柴,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全然没有觉察站在不远处河对岸的刘建军正盯着他看。
  车把式的全神贯注,引得刘建军心里发笑,心想:如果此刻对他大喝一声,那个车把式没准会吓一大跳。
  过完了烟瘾,车把式重又坐回到车辕上,同时摘下头上的草帽扇动起来;他那安之若素的样子,像是很有耐心地等待河水的回落。
  这一刻,刘建军终于认出了车把式那张年轻而又坚毅的面孔。
  “子强大哥!”刘建军冲着坐在车辕上的张子强喊了一声。
  “唔?”张子强先是一愣,接着便从车辕跳下走到河边,十分热情地朝刘建军打招呼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建军老弟——这么巧!”
  “是啊,”刘建军粲然一笑,“子强大哥,我刚才瞅了你半天,愣是没认出来是你;如果你不把草帽摘下来的话,我可能还是认不出来。”
  张子强打趣说:“这不怪你,关键是我这个人长得没啥特点,很难让人记住我的长相。”
  刘建军随着张子强的话茬开玩笑说:“子强大哥,咱们两个正好相反,我的长相也太过有特点:但凡跟我打过照面的人,哪怕是匆匆一瞥,想必都会记得住我这张脸。”
  “哈哈……”张子强一边笑一边说:“这话倒让我想起了庆义这小子给你起的那个绰号,叫……”
  “竖眉毛……”刘建军见张子强欲言又止,便自我解嘲地说出了吴庆义给他起的那个绰号。
  “你难道不介意?”张子强试探地问了一句。
  “都是好兄弟,”刘建军很不在意地回答道,“没什么可介意的。”
  “说得好,这就叫兄弟情义!”张子强点头表示赞许。接着又问,“对了,建军老弟,你这是去哪儿了?”
  “去了趟灯塔公社。”刘建军回答说,“我有个同学在那边的唐家房大队棠梨沟生产队插队。”
  “那可是个交通闭塞、贫困落后的穷山沟啊!”张子强颇为感慨地说,“在那个地方插队,遭罪的程度可想而知……相比之下,咱们棋盘山公社各方面条件应该算是很不错的了。”
  “是啊是啊……”刘建军的神情略显凝重,两道眉梢也似乎随着表情的变化越发向上翘起。“棠梨沟的名字虽然富有诗意,又颇有浪漫色彩,但实际上却是天差地别,简直没法跟咱们棋盘山公社相提并论。”
  张子强撇嘴笑道:“所以有些时候,好听的地名也是带有一定的欺骗性。”
  刘建军随之收敛起凝重,略含微笑说:“子强哥所言极是……之前我也以为棠梨沟是个让人流连忘返的‘桃花源’,可是去了之后才发现,那地方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山沟。总之一句话: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见到你那位同学了么?”
  “没见到。她家里出了事情——回城去了。”
  “那么远的路,岂不是白跑了一趟。”
  “自我感觉不错,因此算不上是白跑。”
  “那你回来的时候肯定是遇上大雨了。”
  “这还用说,整个一落汤鸡。”
  “那你为啥不去棠梨沟青年点躲一躲雨再往回赶?”
  刘建军迟疑片刻后说:“除了我那位同学,点里的其他人我一概不认识,去了反倒给人添麻烦。再说了,我离开棠梨沟的时候,天还没有下雨,因此也就没有考虑那么多,心里直想着赶紧往回赶……”说到这里,刘建军原本还想把他路经半坡子村,并打算去张子强家歇歇脚、找口饭吃的事说给他听,但是转念一想:既然他和张子强在大沙河不期而遇,那就没有必要再说这些了,说了反倒让人觉得缺少了真实感。于是便把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张子强一边扇动着草帽,一边笑道:“所以你宁可自己被雨浇成了落汤鸡,也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你说,你这不是‘大姑娘要饭——死脑筋’么?”
  刘建军抿嘴一笑没做回答,却反过来问张子强:“子强哥,你这又是去哪儿了呢?”其实,刘建军这样转移话题,就是怕张子强问得太多、太详细;而他自己平素又习惯实话实说,哪怕是一言半语的善意谎言,他都觉得是玷污了自己的人格。所以只能采取反问的方式寻求回避,免得相谈甚欢时无意透露出他去棠梨沟的真实目的,无意说出黎曙光的名字……当然,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张子强沉下脸回答道:“去公社卫生院了。”
  刘建军关切地问:“怎么,身体不舒服?”
  张子强苦笑一声,说:“身体无碍,倒是马尾穿豆腐啊!”
  刘建军疑惑地看着河对岸的张子强,不解地问:“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子强回答说:“昨晚队里搞突击,抓回来两名外出‘躲胎’的妇女;今天上午拉去卫生院做人流,结果就出了事情。”
  “问题严重么?”刘建军急切地问。
  “差点儿出了人命!”张子强说,“我们队‘豁牙子’的老婆怀孕差不多快四个月了,本以为一走了之就能侥幸躲过去,但她最终还是上了手术台,而且很快就被‘白大褂’们‘拿’走了她肚子里的胎儿。”张子强朝河里啐了一口,接着说道,“可问题就出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当‘豁牙子’的老婆无意间听到‘白大褂’们窃窃私语说被流产的胎儿是个‘带把儿’的那一瞬间,顿时就气得背过气去。于是说漏嘴的‘白大褂’赶紧伸胳膊撸袖子地掐‘豁牙子’老婆的人中。折腾了好一会儿,等她醒过来之后,便又捶胸顿足地扯开嗓子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骂爹骂娘地数落那几个‘白大褂’:说她活得太苦太累太没意思不如死了算了。好不容易怀上了一个‘带把儿’的,结果还被你们这几个伤天害理的‘白大褂’给弄死了……之后又趁那几个‘白大褂’们不注意,从身边的手术车里拿起一把剪刀,把她肚子戳了好几个窟窿眼儿。唉,你说这事闹的,真要是出了人命,我这个生产队副队长恐怕也得跟着沾包担责任!”
  “那她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我们队的妇女主任和公社‘计生办’的一名负责人守在那儿……”
  “会不会再出状况?”
  “唉,鬼才知道!”
  刘建军安慰说:“子强哥,你也别多想——顺其自然吧!”
  张子强苦笑道:“建军兄弟,你这话说得没错……政策性的东西,不光落实在咱棋盘山公社这一亩三分地上,全国上下都得是一盘棋。因此,咱们平头百姓没别的咒念,也只能顾全大局、顺其自然了。”
  “算了,咱不探讨这个话题了……”刘建军转而问张子强,“子强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过河啊?”
  “看样子,再有个把钟头差不多。”张子强仔细观察了一下河水水位回落的情况,很有把握地说,“你别着急,也别担心,到时候我把车赶过去,然后载你过河。这样会更稳妥些。”
  俩人说话的当儿,陆续有人来到河岸两边,或盯着河水发呆,或卷着旱烟吞云吐雾。总之他们都在耐心等待着河水渐渐回落。
  在翘首以盼的等待中,天空浑然不觉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暮色。之后不久,西边天际的那一抹残阳也迅速滑落下去。受此影响,大沙河两岸等待过河的那十几个人,心情开始变得焦躁起来;其中一个瘦猴般身材的中年汉子,一边嘟嘟囔囔地骂着日他大沙河祖宗八代的话,一边扛起一辆似乎跟他体重相等的破旧自行车,跃跃欲试地准备涉险过河。
  见此情形,站在不远处的张子强立马冲上前去,一把拦住瘦猴,好言劝阻说:“大哥,眼下还不到过河的时候,此时过河会有危险!”
  瘦猴瞥了一眼张子强,满不在乎地说:“放心吧,老弟,像眼下这种情况,我又不是第一次遇见过。没你说的那么邪乎。”
  张子强苦笑一声,没再劝阻瘦猴执意过河的强烈欲望。但为了以防不测,张子强还是做好了救援准备。
  而站在河对岸的刘建军,此刻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瘦猴的一举一动。同时心想:如果瘦猴身上不承载重物,仅凭他自身的体重和“海拔高度”,成功过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他随时都有可能出现意料之中的危险。所以刘建军也做好了跟张子强同样的救援准备。
  于是,当瘦猴扛着破旧自行车来到河边,义无反顾地将两条干柴般的腿伸进河里,继而踩着没过膝盖的石板桥,并以龟行速度向前移动脚步时,河岸两边等待过河的那些人,全都将目光聚焦在敢为人先的瘦猴身上。尽管此时河水水位渐渐开始回落,流速也不比先前那样湍急,但是它的冲击力依旧不容小觑。因此,当瘦猴迈着干柴般的两条腿、固执而勇敢地向前踉踉跄跄移动了艰难的七步之后,他那瘦弱的身躯连同扛在肩上的破旧自行车一道、骤然跌落于石板桥下更深些的河水中。与此同时,河岸两边那十几个蠢蠢欲动、准备步瘦猴后尘的过河人,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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