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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章 离开文明,人与畜没有区别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7-09 10:30:06      字数:8951

  1995年3月9日
  虽然春耕还没有动员,但春耕前期的工作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始了。
  今天我们的任务是往大田里拉塘泥,一个上午一辆板车要把一千五百米的距离跑十八个来回,三个人一辆板车,要自装自卸,这样的劳动强度并不亚于冬修水利工程。下午的任务亦是如此,这样一天下来累的程度可想而知了。不过,累已经成了我们的生活习惯,也已经成了我们的生活内容。习以为常了,也就皮了。换句话说,我们已经给劳累折磨得无所谓了。
  因为春耕真正的大忙还没有开始,我们的伙食供应仍是农闲的标准,吃不饱的感受始终在困扰着和折磨着我们。那些家境好一些又常家中来人接见的同犯们开始想着法子接济生活了,一个开水瓶,一把面条,大伙房晚学习时供应开水。面条往开水瓶里一放,大伙房里的开水一冲,开水瓶的塞子塞上十多分钟的样子,这样开水瓶下的面条再放些盐就可以吃了。我不知道开水瓶是不是可以把面条下熟了,但我知道大伙房里供应的开水并不一定真正开了,在我的感受当中大伙房里供应的开水也只有八、九十度的样子,因为喝起来不是那种真正的开水的味道。尽管如此,同犯们用开水瓶下出来的面条吃起来还是显得是那么的香醇可口,一把面条给开水瓶塞着塞子泡得涨出一大饭钵子,简单地拌上一点儿食盐,呼噜呼噜几口就给吃了个净光,狼吞虎咽的方式表白着饥饿的程度。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接济,看着他们如此吞食接济品,我只能强忍着口水往肚里咽。
  我也真的感到饥饿,大伙房里打过来的那一大钵子的米饭现在只能将我的半个胃支撑起来,还有另一半的胃在瘪着,在叽里咕噜地向我发出乞讨的哀鸣。我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只能委屈我的那半个胃了。
  晚学习时黑皮焦亏又例事地整了几个人。或许黑皮焦亏仍在担心着我还会整他的材料,或许是其它别的原因,总之,黑皮焦亏没有找我的麻烦。
  黑皮焦亏整过人之后,又领导一样绷着脸色向我们说了话:“你们不要以为春耕动员劳力组合还没有进行就可以松松垮垮,对于你们来说,今年不论是春耕劳力组合还是‘三秋’的劳力变动,都与你们没有任何的关系,编组或者不编组都是一个样子。你们根本就没有哪一个人会在今年的这两次编组中获得照顾,所以,对于你们来说春耕大忙已经开始了。从现在开始,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紧张起来,不要再像前些日子那样疲疲噔噔的不显精神。一句话,你们必须无条件地紧张起来,做不到不行!”
  我们何曾疲噔过啊!每一天我们都在紧张地绷着每一根神经,都在殚精竭力呀!
  尽管这样,黑皮焦亏对我们还是不满意。我们还能做到什么的份上?
  紧张起来?我们每天都很紧张。劳动时整个身体都在紧张着,收工之后我们的心情和心理都紧张着。如果再紧张一些,无论从体力或者心理上,恐怕我们就会崩溃了!
  夜半我忽然醒了,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人是一盘磨,躺倒就不饿”这句古话很荒谬,人是一盘磨,躺倒也会饿的啊!我就是这样被饿醒了。我翻转了个身,无意间我发现对面的上铺上的大胡正坐在被窝里吃东西。这是什么时辰了呀?噜噜饥肠让我盼望奇迹地打量起大胡来。
  大胡坐在被窝里,面前的被子上放着一个很大的饭钵子。他小心翼翼唯恐弄出声响地用小勺子从饭钵子里挖着东西往嘴里送,然后咀嚼几下,伸着脖子把嘴里的东西咽到肚子里去。
  我推测这可能是大胡通过什么渠道从别人处弄来的剩饭,乘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把它给吃下去,或许大胡不会想到,此时有一双饥饿的眼睛正在紧紧地盯着他,尽管这双眼不会将他半夜吃东西这件事儿张扬出去。
  我仔细地盯着大胡,虽然我的饥饿感被大胡的咀嚼激发得更强烈了,但我仍在注视着大胡那张反复嚼动的嘴。不由得我原初看到的牛反刍的情景竟然与眼前的大胡联系起来。原来,人和动物并没有什么区别,在很多的时候人为了生存而彰显本能时,人就成了动物,人与动物的区别只在于感情和文明上。但是,在这个感情冷漠文明泯失的地方,人与动物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约是大胡已经吃完了钵子里的食物,他小心地把勺子放进嘴里舔了两遍,然后又开始用手指在钵子里抿刮粘在钵子上的食物残屑。抿刮了一阵之后,他又拿起勺子十二分小心地把钵子里的食物残屑赶进了嘴里,接着又舔了两下勺子,似乎很遗憾地把从勺子上根本没有舔到的东西象征性地咽了下去,最后又用舌头把两片嘴唇使劲儿地舔了两圈儿。
  舔过嘴唇之后,大胡回味什么似的坐了片刻,把空了的饭钵子往枕头旁边一放,才些许满意地躺下了。
  看着大胡如此的举动,我也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嘴唇舔了两圈。除了干涩粗糙之外,我没有舔出任何的感受,哪怕是自欺欺人的感受,也一样没有舔出来。
  大胡的肠胃得到了安慰,我的肠胃在忍受着欺骗。
  一个很原始的声音从我的身体深处,从我的灵魂深处向我发出了警告和恐吓似的呐喊。我很清楚这种呐喊是在提醒我,是在怂恿我——为了本能地生存,要设法给自己的肠胃一些不是自欺的安慰。
  我决定从明天开始,要注意大胡他们是怎样从别人那儿弄到剩饭剩菜的,从而学以致用。
  
  1995年3月15日
  天气虽然已近渐暖了,但是遇上这样的雨天,寒冷的程度并不亚于严冬。可毕竟已经是春天了,毕竟这是春雨了。
  春雨绵绵,淅淅沥沥地飘个不停。但是这儿的天气就怪在这个“不停”上,这儿有这么一句话,就可以看出它的怪来——“白天下雨夜里晴,劳改气得肚子疼”。白天下起雨来没个停歇,等晚上躺下休息了,雨也就慢慢停下来了,第二天起床之后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下雨是自然现象,而大田里的农活安排则是人为的计划。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季安排不妥了,就会耽误一年的收成。为了抢时间赶季节,即使这样下雨,我们一样要出工去大田里实施中队一年的春季安排。一身干衣服出去,一身湿衣服回来,这样反复了几天,干衣服变成了湿衣服,湿衣服晾成干衣服。但是晾干的速度总是赶不上淋湿的速度,所以这样几天下来,很少有人有干衣服换了,也只能穿着还没有完全晾干的衣服了。
  起床前,我是被远处隐隐的雷声给惊醒的。
  春雷!这是我今年听到的第一声春雷!
  尽管雷声并不怎么见响,但我还是从那隐隐的厚重的声音中听到了它那雄浑的气势。
  我仔细地品味着那远处一阵紧接一阵滚滚而来的春雷的声音。
  这样的雷声仿佛被什么东西压抑着,捆绑着,但她的气势仍然不愿意被压抑被捆绑,显示着它意欲爆发的抗衡。
  我是不是这样的春雷?
  雷声总是在很远的地方滚动着,一直没能铺张过来。尽管雷声很远,但我还是感到了它隐隐的声音中泛出的雄浑沉重的气势。我想象着春雷炸开乌云的磅礴气势,我想象着春雷炸开乌云的壮观色彩,我想象着春雷炸开乌云的万均力度。这该是多么豪迈的感动啊!
  我没有春雷那种惊天动地的威力,但我有春雷一样的心事和感受。我觉得自己即使不是远处滚动的春雷,也是一支可以炸响的爆竹!
  
  我是一支爆竹
  一支被紧紧封裹的爆竹
  心被沉沉地挤压着
  心事已经被封裹得喘不过气来
  心情已经被封裹得挣扎不动
  就这样一直被挤压着
  
  或许是被人遗忘
  或许是被人遗弃
  或许是人们害怕我爆炸时的威力
  没有人将我点燃
  
  就这样已经经年了
  我的心想再次燥动
  我的心事想开始迸裂
  心情亦是如此
  或许再过些日子
  我就要自爆了
  那时在我的宇宙间
  定会爆出惊天撼地的声响
  定会爆出耀眼的色彩
  定会以一种世俗想象不出的方式
  将自己的力量绽放
  惊动每一粒尘埃
  
  我是爆竹,在我的身上,蕴藏着惊人的力量,蕴藏着撼天动地的力度,只是我现在被紧紧地封裹着,被层层围困着。如果有一天我再也忍受不了寂寞的心事,再也忍受不了被人凌辱的悲哀,我就会将自己点燃了。在五中队这个巴掌大的院子里,我一定会爆炸出令人震惊令人惶恐的事情来。我等待着这一天的来临,也在寻找着这一天的来临。
  远方的雷声在绵绵不绝的在远处来回地滚动着。我的心也被这样的雷声给滚动得逐渐澎湃起来,一个宏大如远处的春雷一样的声音在向我呐喊:你一定要爆炸!
  起床之后,人们开始议论起远处的雷声。原来,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样听到了远处的春雷。
  说到春雷,人们谈起了惊蛰这个节气。
  惊蛰,意味着什么?大地复苏了,季节复苏了,一切蛰伏的东西都要复苏了。
  是不是我的心情也该复苏了?
  “惊蛰节气早就过了,马上就要春分了。”还在被窝里躺着的黑皮焦亏很懂节气地说,“春分一到,春耕大忙就真正开始了。有句民谚——春分犁不闲,春分一到,就开始春耕了。马上就要谷雨了,谷雨之前就要把早稻给播完了,这几天就要开始播早稻了。”
  真正要忙了!
  春播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夏”,从老犯人的口中我们得知“三夏”是一个很残酷的季节,每人每天一亩多田的水稻要自己从秧田里拔秧,然后运到要插下去的田里自己插秧。中队五十排大田要近两个月的时间,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早起晚归,中午的饭要在大田里吃。这样一来,就可以想象出在这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要经受什么样的劳累,这中间还会因为作业质量和速度要经受组长和收方的折腾。老犯人说“三夏”期间,组长和收方折磨我们的招数相当的丰富,有一招绝对让社会上的人绝对想不到——喂蚊子。据说这里的蚊子又多又大,夏天要是穿一身单薄的衣服,对于这里的蚊子根本构不成防御的工事,这里的蚊子那一根坚针一样的嘴巴可以刺破单薄的衣服,把尖尖的嘴巴插到人们的肌肤里贪婪而疾速从人们的肌肤里吸食血液。组长和收方让你喂蚊子,就是要你站在那儿不许动弹,然后再在你的身边泼上两盆凉水,用以招来更多的蚊子。本来这个地方的蚊子就成群结队,再有你身旁给他们泼得潮湿的地面上的水气的吸引,眨眼的工夫,赶热闹的蚊子就会把你浑身上下覆盖成一层厚厚的外罩一样,任凭这些吸血的蚊子把尖锐的长嘴插进你的肌肤,任凭这些蚊子恣意地吸食你的血液,你还半丝不得动弹,可以想象那该是什么样的滋味。黑皮焦亏他们这些组长整天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一门心思地琢磨怎样折磨我们这些大组里的劳改犯,人们已经熟悉的“蹲马步”、“牛顶墙”等,已经是他们用得成了烂古董的招数了。
  我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黑皮焦亏,积在心里的仇恨让我很不得立马向他扑过去咬住他的喉咙,然后把他给活活地咬死。
  黑皮焦亏很得意地躺着,太爷一样吩咐着赵小毛为他准备起床后的一切。
  赵小毛很是服帖,牙膏、牙刷、洗脸水等等,为黑皮焦亏准备得一应俱全。
  黑皮焦亏起床之后,赵小毛开始为黑皮焦亏铺床叠被整理内务,奴的丑陋表现得淋漓尽致。
  黑皮焦亏在监舍门口撒了一泡尿,进屋的时候竟然说下雨了。
  我们听了黑皮焦亏的话,止不住往窗外看了看,果真下起雨了。
  同犯们的脸上不由得同时都显出了同一样的复杂表情,抱怨,无奈和期盼。我也一样在心里抱怨着这里的天气怎么会这么怪,说下就下,在这样的雨天里,只要张铁龙一声“出工”,我们都要在这样的雨里遭受风雨的摧残和蹂躏。我们多么期望在这样的天气里张铁龙不会在大院子里喊上那么一嗓子。
  有雨具的同犯开始翻着床头底下那个两个人共用的柜子往外倒腾雨具,像我这样没有雨具的同犯只好眼巴巴地看着窗外渐渐见大的雨势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
  有人说要是出工的话,还是穿着前几天淋湿了的还没有完全晾干的潮衣服,这样就可以少湿一套干衣服。
  这样的提议很有道理!
  尽管我们都很清楚潮衣服穿到身上是什么滋味,但是,我们也算是习惯了这样的滋味,我们也已经不再担心穿上潮衣服会有什么不适,更不担心会有感冒之类的疾病。在这个地方忽冷忽热的情况我们已经经历得多了,也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大冷大热,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哪一种动物能像我们人类一样有这样强的适应能力了。由此我想到了一句常能听到的话,没有受不了的罪,只有享不了的福。原初在社会上听到这句话,还不能理解其中的说道,现在我们理解了,也深切地感受了。不管在社会上你的身世多么显赫,无论你在社会上过着多么优裕的生活,来到这个地方你一样可以忍受这样的条件,一样可以接受这样的遭遇。
  脱去刚刚暖热的衣服换上潮衣服,顿时整个身上被这冰凉的潮衣服激灵灵地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同时也蒙上了几个哆嗦,更主要的是心情和感受也被这冰凉的衣服覆盖得一落千丈了。从内心来讲我真的希望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是黑夜,黑夜里我们比较平安,黑夜里我们很少想到现实,黑夜里还有梦作伴,黑夜里我们忘记了悲哀,黑夜里……
  “今天可能不会出工了,只要雨能下得大。”黑皮焦亏洗漱完之后,瞅了瞅外面已经下得迅猛的雨,转头对正在收拾内务的王新说。
  黑皮焦亏的话让我们感到了雨休的希望,也让我们觉得雨休的渺茫,谁会知道今天的雨会下得是否够大?
  黑皮焦亏向王新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并不在意,可我们的心里很在意了,真的恨不得今天的雨能下得像瓢泼的一样。尽管现在不是下瓢泼大雨的季节,我们还是这样希望着。
  “你就想着吧!”王新嘲笑似的回了黑皮焦亏一句,“要春耕了,能不出工呀?”
  “是要春耕了。”黑皮焦亏盯着王新很有理儿地说,“可现在还没有春耕动员编组,前些天春耕前期的事儿都做得差不多了。现在不编组很多的事儿还真没有办法干,早稻直播田里已经上水泡田了,要得泡个五、七天吧。田泡好了,就是犁田组的事儿了。现在没有编组,犁田组还没个影儿。今天要是真的下大了,我敢肯定会雨休。”
  “我也想着雨休,就是怕雨休不成!”王新对于黑皮焦亏的理论摇了摇头。
  “你就放心看吧!只要能下大,你就等着躺被窝里打马吧!”黑皮焦亏很肯定地坚持他的推断,“你想,现在还有啥活要急着下雨干呀!”
  但愿是这样吧!
  我们在心里这样祈祷着。
  或许我们的祈祷被上帝感知了,外面的雨真的有加大的迹象。
  
  ********
  雨休,我们就是守在被窝里,瞪着两眼听凭自己的思绪漫无边际地四处游荡,至少我是如此。开始有些小头绪的同犯会趁着雨休捉摸他们的头绪。
  这样的休息有时候竟然觉得没什么意思,甚至会想到出工。
  人,真是个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怪东西!不能休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心里巴望着能休上一天,哪怕半天也好。真的休了,又觉得空落了!
  听着窗外噼噼啪啪的雨声,千种情绪不禁汹涌而来,一下子挤满了无着无望的心房。人活着,究竟什么才算最真的活着的滋味?
  高考失败之后,我的情绪并不怎样失落,因为我深知“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付出的太少自然就不会有丰盈的收获。然而骨子里的那股子倔性让我又觉得不服气,于是我走进了高复班。从高复班那些同学的脸上,我知道了失败感受是在怎样残酷地吞噬着每个人的心情,我也知道了倔强不服是怎样的一种锐气。然而那么多的同学真正能够通过第二次高考的最终还只会是少数,从同学们自欺的神色中我感受到了希望和绝望的距离是那么近,近的几乎可以用微米来测量。我并不刻意自己第二年一定要通过高考分数线,只是那股子倔性让我的成绩在高复班里遥遥领先,我也满足被人羡慕被人崇敬的虚荣。那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活得是那样的洒脱,洒脱得如同阳春三月吹起的和风。每当我周末回家时,我从父母热切的眼神中知道了活着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后来,高考的再度败北让我懂得了人活着就是被命运牵着走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游丝般的交界线上。走进了大墙,我彻底地知道了人活着就是欠债和还债的过程,是善恶寻找报应的过程。
  赵小毛从外面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我们的监舍,他用手抹了一下淋在光头上的雨水,兴冲冲地与我们监舍里的人叙说着黑皮焦亏在菜园组里的手气,说黑皮焦亏只几把的赌就赢了三百多块钱。赵小毛如此兴奋和得意模样,仿佛那三百多块钱属于他赵小毛了一样。
  在这个大院子里,每个人都盼着大休,由于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盼着大休的心思和目的也不相同。我们这些人盼着的就是能够休息,而黑皮焦亏他们那些人盼的是,大休了,就可以有时间吃喝了,就可以在吃喝之后赌钱了。
  对于赵小毛的传话,小组里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我很清楚,虽然很多人在黑皮焦亏面前表现得很顺从很听话,但是在他们的心里也和我一样恨着黑皮焦亏,背过黑皮焦亏,他们就没有了那份俯首帖耳的媚笑了。
  “很久没有跟老婆好了。”姜歪子两手插在被窝里,背靠着床头前的栏杆和墙,不知怎么了竟然说起了他的老婆。
  男人,我很清楚姜歪子的两只手插在被窝里在干什么。
  “你现在还有这心思?”赵小毛见人们对他炫耀黑皮焦亏的手气的话并不怎么关心,很失落地接过姜歪子的话,盯着姜歪子问。
  “谁没有这心思谁就是给骟了的太监。”姜歪子看着赵小毛说,“我就不信你没有这心思,论身体你比很多人都强壮,能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赵小毛想女人了就打马。”躺在姜歪子上面床铺上的闫天玩笑似的说,“我看见好几次了。”
  “打马上瘾了!”姜歪子很吃惊地看着赵小毛,“这个地方这样的伙食,身子能受得了呀?”
  “他身子跟牛一样,没事儿!”闫天仍笑话一样说。
  “在这个地方不打马怎么搞?”赵小毛嬉笑着给自己解围一样说,“不过身体是不如原来在社会上了。原来在社会上,一夜四、五次都不觉得累。现在不行,打一次马没有两三天身体缓不过来劲儿。这儿跟社会上是没法儿比,生活差,营养跟不上,活儿又累。人们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咱们这些人,三十岁还不到,就觉得不怎么样了,有些不中用了。”
  “不是我们不中用了,是你打马上瘾了,什么样的身体经得住那样折腾呀?再说了,你还有几年的刑期呢,要是这样折腾,你挺不过去的!”姜歪子看着赵小毛,警告似的说,“再想女人我都不会打马,那些马都是咱们的孩子,你打马把他们放出去了,就等于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一样。你快活那一眨眼的工夫,孩子给你杀了,你忍心呀?”
  “打马就是快活,眼一闭,腿一伸,脖子一挺,那滋味比睡女人舒服多了。没听人家说过吗?吃鱼不如吃虾,日X不如打马。像我们这些人,在社会上是不愁女人,在这个地方,连个女人毛也见不到,不打马怎么搞?”赵小毛很陶醉于打马的快活中一样向姜歪子说,“像你现在这样,两只手插到被窝里在干啥?你那玩意准撅起来了,一马打得它就没有精神头撅起来了。”
  ……
  尽管我很清楚他们这样的谈话有些低级污浊,但是在这个远离文明的地方,这样的谈话我已经司空见惯了,已经引不起我的大惊小怪了。从人的本性上来说,可能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每个人都有七情六欲,都有原始的需求。我也一样,我也是五谷杂粮养大的男人,我也一样对女人的渴望。但是我总觉得这样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谈论这些有些不雅。我认为作为一个人来说,这应该是最隐私的东西了,就应该放在最隐私的地方,一旦将自己的隐私放在大伙儿的面前了,这个人就赤裸裸地展示出来了,尽管你穿得衣冠楚楚,你也一丝不挂一样。
  “姜歪子,没事儿你就打一马。准让你龇牙咧嘴地舒服。”赵小毛见姜歪子对自己说的话很不在意,就怂恿着姜歪子要姜歪子打马。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这个地方打马,找死呢!”姜歪子并没有依着赵小毛的怂恿打马。
  ……
  我再也忍受不了他们这样低级的逗闹了,大叫一声从被窝里坐起来,就这样穿着一身单衣服冲出了监舍,冲到了外面的雨里,任凭寒冷的春雨肆无忌惮地淋到我的头上,淋到我的身上,淋湿我单薄的衣服。
  我呆立在大院子里的雨中,激凌凌的寒颤清醒着我的思想,清醒着我的感受,我就是这样存在与一帮原始的现代人中间!
  我的举动让很多人都吃了一个很大的惊,他们都瞪起了很大的眼睛张着嘴巴从窗子里看着我,老半天竟然没有任何人说出话来。从他们惊异的脸上和奇异的眼神中,我很清楚地看到了他们的惊恐和费解。
  值班犯人见我穿着很单薄的衣服站在大院子里淋着这冰凉的春雨,老远就向我喊着问是不是我的脑子出毛病了,神经出问题了。
  我很清醒,我的大脑没有什么毛病,我的神经也没有任何的问题。
  我告诉值班犯人我喜欢淋这样的雨。
  值班犯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从他的笑里我看出了他的鄙夷。
  在他值班期间只要我不自杀,不越狱,不逃跑,就是我淋出什么好歹来,与他的关系不大,即使我被这样的雨给淋死了,还有一具尸体他可以向干部交代。这就是黑皮焦亏他们所说的混刑期,过一天刑期就缩短了一天,别人的死活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我喜欢淋雨?我真的喜欢淋雨吗?这样春寒很浓的天气里,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站在冰凉的雨里又会是什么样的滋味?我喜欢这样的滋味?我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了?我的大脑真的有毛病了?没有!绝对没有!
  不知道王新是不是赌博了,反正我看见他从菜园组的监舍里走出来了。
  虽然我不曾到过菜园组的监舍,但从别人的传言中我大略知道了一些菜园组里的情况。菜园组的监舍处在大院子的最深处,里面除了住着菜园组里的十几个老弱病残之后,还住着大院子里的一些人物。菜园组出工之后任务轻,十几个老弱病残来回在中队的菜园子里捣腾那几亩菜地,自然也就不算太累。再加上菜园组里的犯人算得上了半个勤杂犯,又时常从菜园子里与大院子里的一些人物带些新鲜的蔬菜回来,在这个大院子里菜园组里的犯人要比我们这些下大田的犯人舒服得多了。有了这样的条件自然就可以在这个大院子里比我们多玩一些把戏,何况菜园组的监舍里又住着一些人物,吃喝赌,只有那些人物有那个资本。故此,菜园组的监舍是这个大院子里最热闹的去处了。
  王新从菜园组的监舍里出来之后,见我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大院子里淋雨,很是惊慌,冲过来一把把我拉进了监舍。
  “你怎么回事儿?脑子里缺熊还是缺根筋呀!”王新把我拉进监舍之后,瞪着两眼很不能理解地盯着我。
  我没有回答王新是怎么一回事儿,只是对他摇了摇头。我知道劳动上我的表现如何要由黑皮焦亏负责,而在生活中或者思想上,要有他王新时刻关注着。所以对于我今天这样穿着单薄的衣服冲到外面淋雨,他是要问出原因来才会心里有个底牌,以便以后好对我如何。
  王新见我没有说话,就向监舍里的其他犯人打听我在冲出监舍之前有什么异样的表现。
  监舍里的同犯们自然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因为在我冲出监舍之前是和他们一样躺在被窝里的,谁也没有注意到我躺在被窝里的怎么会突然大叫一声冲出监舍,他们不会想到我会为他们谈论的话题感到了恶心,更不会想到我忍受不了他们的谈论。
  王新见同犯们也说不出我的什么迹象,就让我先把淋湿了的衣服换下来,然后坐到我的床边和我谈起话来。我知道王新是在怎样推测我的心思,自从我走进这个大院子之后,尽管经受了不少的欺负和凌辱,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脱逃,因为我知道,不管日子会恶化到什么样的程度,等我的刑期结束了,我就可以回到社会上了,重新获得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自由。我也知道王新对我的推测并不利,但无法改变他用衡量别人的尺度来衡量我。也难怪了,在他的眼里,我和别人一样是一名罪犯,他永远都无法知道我给自己订下的不同于其他犯人的改造标准。即使我把自己的这个标准解释给他听,他也不会听得明白,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异的地方。
  王新与我谈了很多常听到的那些要安心改造之类的话。
  我重新回到自己的床上,用被子蒙上了头,不知不觉地哭了,不知是为了伤心,还是为了悲哀,或者是为了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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