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保长

　　整个秋天一直在下雨，二先生寻思，难道庚子年的洪水又要重演吗？过了秋分，雨刹时停了，这天真是怪，比猴子的脸变得还要快。秋天的连阴雨，庄稼普遍减产，玉米不结米，豆子不挂角，好在秋耕还算顺利，种上小麦，苗出得齐整，现在来看，小麦算能保住了。二先生松了一口气。最愁人是的豆子产量不足，恰恰现在油坊用豆子的量越来越多，看来只好多麻烦崔掌柜的，从他的粮店多进一些豆子。
　　二先生入秋以来心情就不好，车氏死了，整个家交到大媳妇手里，总是不如以前省心，接着被李森算计了一万斤粮食，然后是豆子减产，没有一件顺心的事。
　　看完了麦子，二先生再去油坊转转，宋县长的财物存在在这里，他心里实在不放心，当时大先生提出把东西转移到油坊，二先生嘴上没说，心里是不大乐意，没有比这事再出力不讨好的了。
　　放就放吧，已经放了，还能有什么说法，就用心看着吧。他现在三河口去的也少了，文桐自从亮出了那个小蓝本本，一时间再没有警察上门，让二先生放心了，不管孩子们在外边弄什么营生，只要平安就好。
　　在油坊转了一圈，一切正常，李贵在碾豆子，妇女们在捡豆子，杜氏在打算盘，二先生见一切井井有条，觉得文杼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看完油坊，他准备回家，出了油坊朝南一拐，正迎着大先生和文宝在自家地头转。大哥从不关心稼穑，今天倒有些奇怪。二先生忙迎上去：“秋季没收成，小麦应该没问题。”他和大先生已经不需要任何客套，想什么就说什么。
　　大先生点点头：“我出来转转，在家里实在忙不开，这个没走，那个来了，我身子骨快折腾坏了，出来躲一躲，来客让你嫂子接待吧，人不服老不行，我这才多大，身子就这样了。”
　　每到年底，大先生的朋友、徒弟都纷纷上门送礼，大先生陪完这桌陪那桌，看着热闹，其实也够累了，他今天干脆出来躲个清闲。
　　二先生笑笑，大先生知名人士，也有自己的苦恼。
　　兄弟俩说了一阵话，大先生道：“秦耀祖刚走，送了一箱酒，一个猪腿，还有两大袋南笋，里边是小包的，一小包也有一斤多，一会我让文宝给你送一点笋吃，是干笋，泡一泡，虽说比不上鲜笋，味道也不错。”
　　二先生也不用客气，自然答应下来，然后问道：“文耿在那边还好？他岳父没提到他？”
　　“提了，说是还不错，天天读读书，练练武，另外，还说，媳妇怀上了，这下子我就放心了。”大先生担心文耿在岳父家再弄出什么乱子来，现在看来，秦耀祖还是有些手段。听了这话，二先生也放心了，秦氏怀上孩子，文耿的心也就收一收了。
　　兄弟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从年底送礼扯到驻军捐，从民团扯到李森，从宋县长扯到李世营，真是说不完的话。
　　远远的有人站在河沿上喊：“哥——哥——”
　　文宝瞅了瞅，说：“是二叔。”
　　“他能有什么事？”大先生见永功成天待在三河口和李世营混在一起，心里有些意见，心里的不高兴自然就反映到脸上，对二先生还是客气的，“永劼，我忘了问你，这些年，永功种你的地，可曾给过几斤租子？”
　　“这……大哥，他给过你吗？”二先生苦笑了，地让永功种了几年，一点粮食也没见着，爷四个，只有文逸在地里忙活，文逸有种地的心，却没有种地的手艺，地是收一茬糟蹋一茬，雇人干活不够工钱，不雇人确实忙不过来，文遐、文适一点活也不帮，永功也是天天在三河口鬼混，哪管地里收不收庄稼。
　　“我是没见过他一斤粮食，我的不给也罢了，你的总应该给，待会我问问他。”
　　永功走近了，小袄头敞着怀，头上的帽子也掀到一边，大口喘气。见了大先生，两手扶着膝盖道：“你们倒是清闲，让我好找，哥，我找了你家，没人，又去了永劼家，也没有。哎，哥，告诉你一个大消息，也是好消息，宋东梧出事了，被土匪抓到山上了，你猜猜谁干的？”
　　大先生一听当即呆住了，宋县长辞职回家，怎么被土匪抓了？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性命之虞？他满脑子的担心，没工夫听永功吊胃口：“你快说，我没工夫猜。”
　　“真是老天有眼，他被三牛抓了，就是刘胖子的徒弟，哥你还记得吧？他们师徒没一个好东西！刘胖子死在监狱里，三牛当了土匪，真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宋县长竟然栽到他手里，你说巧不巧？”永功沉浸在兴奋中，宋东梧他不喜欢，三牛他也不喜欢，当年自己爷们偷吃菜，让刘胖子闹了一番，现在还记恨着他。三牛抓了宋东梧，肯定会招来警察和驻军，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他们两败俱伤，最让人满意。
　　“怎么就被三牛抓了呢？”大先生问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平静，宋县长是自己的朋友，被土匪绑了，自己不知道就罢了，既然知道了，理应有所帮忙。
　　永功摆摆手：“哥，你管不着人家，三牛现在兰陵的燕住山，衙门都管不着，你怎么可能呢？我听李世营说了，宋东梧的车夫老徐回来报案，侯县长说了，此事不归沂州管辖，爱莫能助，建议他们去兰陵报案。老徐说是在沂州地界发生的，理应归沂州管，侯局长不理他。到了兰陵县，兰陵的县长也不管，说案子在沂州做下的，要调查取证，理应是沂州管，两下推诿起来，可苦了老徐，听说他是哭着走的。还听说，宋太太已经回家卖地，准备赎人。我就纳闷了，宋东梧在沂州当了三任县长，他家底可不一般，怎么就拿不出钱，非要卖地呢？准是装的，要不，他的钱肯定藏了。”
　　大先生闻听一惊，很快恢复正常，也没工夫理他，满脑子琢磨如何搭救宋县长，他的家产都在油坊，如何处理，总得与宋太太商量一下才对。
　　大先生对二先生说：“不转了，我得回去，文宝，你现在回家牵马，去兰陵打听一下宋太太情况，问问她什么想法？”
　　文宝点头。
　　永功正谈得起兴，哪舍得让他们走呢，嚷嚷道：“还有两个事，你们听完再走也不晚，哥，李世营当了镇长了，现在是正式任命了，任命书我也见了。还有……”
　　大先生已经走远了。
　　永功在后边追，他这事无论如何不能放大先生走，因为这事关系他的前途命运。好不容易追上了，喊道：“哥，你别急，我还有事没说完。你听说了吗，政府换样了，乡董不叫乡董，改叫乡长、镇长了，李世营现在正式成为三河口的镇长了，下一步，村子里也要改，族长不叫族长，叫保长，保下还要设甲，十户为一甲。相互联保，一家出事，其他九家跟着倒霉。”
　　“干脆十家用一把菜刀，用绳子拴上，拴在磨眼里，再保险不过了。”二先生在后边赶过来，调侃道。
　　大先生急火火地走，永功在后边紧紧地追，看到二先生也在后边追，永功没好气地摆摆手：“老二，你就别跟了，我和我哥说几句话你跟着做什么？”二先生想想也没意思，宋县长被土匪绑了，与自己关系不大，李世营当了镇长，和自己关系也不大，族长改保长，自己也没兴趣，渐渐放慢了步子。
　　到了大先生家，大先生见文宝已经把马牵出来了，又嘱咐几句：“多带点钱，路上用得着，记着走北路，不要走南路……见了宋太太，重点问一问事情的经过，土匪提什么条件，宋太太打算用什么法子解决，然后回来告诉我。”
　　文宝打马跑了。
　　大先生才转身对永功道：“说吧，什么事，非要给我说，你有李世营还说不够？我能帮你什么？平民百姓一个。”
　　听了这话，永功笑了：“哥对我有意见呢。我不生气，生气不解决问题。哥，是这样的，咱们村要任命一位保长，一般来讲，族长就是保长，我是毛遂自荐当保长，咱们村不一样，你还是族长，没有你，咱这么多族人，怕是不好安排。李世营对我沁保长有顾虑，要我回来问问你，你要是有意当这个保长，我就不当了，你要是不当，我必当，肥水不流外人田。”
　　大先生找个地方坐下，也不招呼永功坐，然后对文耿娘道：“你拿一包干笋送到永劼家里去，让他们尝尝。”
　　文耿娘走了。
　　“哥，什么好东西，也给我一点。我是你亲兄弟，你怎么老是胳膊肘朝外拐呢？”
　　“你缺心眼吗？我把你嫂子支走，就是想说你几句，怕你面子上下不来。你当什么保长呢！这个村，我不当族长也无关紧要，问题是我不当，你就能当成？乡人们服你吗？你倒是想想，万一人家不服，你再灰溜溜下来了，丢人不丢人！”
　　“哥，你这样说话我就不服了，你是我哥，我一向尊重你，你话里有话。你当族长，我不争，我当的是保长，族里有事，还是你处理，我不与你争。我这个保长，负责对镇上协调各种关系，负责征收捐税，负责派丁，与乡人服不服有什么关系，他们不服难道就不交税了？哥，这个保长我是当定了，我一家子翻身，就全靠这个保长了。不然，我这一辈子也没希望了。我还有个孩子要娶亲，文遐二十多了，你连文宝都乐意帮忙娶媳妇，自己的亲侄子你从来没管不问。”
　　大先生没心思和他扯这些闲篇，想起一事，问道：“你种永劼的地也有几年了，一斤粮食也没交过吧？我的就罢了，我与你一母同胞，我不要你的粮食，永劼的地你种着，租子是要交的，我当时可是中间人，你不应该让我作蜡。”
　　“可别说那地了，什么地？好地他不舍得给我，净是不打粮食的地，文逸种了还不够种子的，你说说，再让我交租，我一家子就得喝西北风了。永劼也是小气，自己家里粮食多得朝外淌，还惦记我这一星半点。”
　　大先生怒道：“人家多是人家的，你该交的是你的，这是天理。不要眼红人家，我们兄弟四个，分家的时候，一样的地，你自己不听话，把地都卖了，现在埋怨别人有用吗？还好意思说人家的粮食多，再怎么着，咱也是叔兄弟，你怎么就下得去手，串通李森来抢永劼的粮食，说出来丢人呢！不说了，你走吧。保长你愿意当就当吧，永功，做人要有底线。”
　　“那好，有你这句话就成。哥，我走了，李世营还等着回话呢。”
　　永功笑着走了，到了门口，又回转身，对大先生道：“有一个事，我有空再告诉你吧，不要对永劼太好了，他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好，我也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差，兄弟我就是穷一点，人穷志气短，哥，等我有了钱，我也就有威望了，乡人哪个敢不服？我是真小人，永劼是伪君子，哥，你说哪种人好处呢？”
　　“你给我快滚！”大先生大怒。
　　永功一边走一边说：“哥，我慢慢有时间给你说，他的事可是不少，他对你也未必真心。好了，别生气了，我走了。过几天来专门说这事，你一定会大吃一惊。保长的事就这么定了，哥，对吧？”
　　大先生已经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