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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章 年节走远了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7-06 17:32:30      字数:11203

  1995年2月4日
  今天是大年初五,我们北方管今天叫破五节,是补窟窿的节日。在我们那儿今天早上家家都要吃面片儿汤的,面片儿就像补丁一样,吃了这一顿面片儿汤,就意味着在这新的一年里能够把以前塌下的债窟窿给补上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也是图个吉祥讲个吉利。过了这个破五节人们才会开始动一些很小的活计,只有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人们才会开始慢慢走进田野,忙起一年的田地里的设计。可是这儿不讲这个规矩,吃过早晨的稀米粥之后不久,张铁龙一嗓子“出工”,就意味着我们的年节已经走远了,就意味着一切都正常了。
  虽然春节过去了,但今天刚刚立春,离雨水、惊蛰这些节气还有些日子,所以现在田里还没有什么要紧的活计,现在出工也就是些闲散的活计和为春耕做些准备。老犯人手熟,更主要的是他们已经历经了“三关”,历经了多少次的考验,思想稳定了,不会发生脱逃这样的事件,就被分配着去割条子编筐这样零散分开干的活计。我们则被分工到场基捆草,就是把稻草垛扒开了,稻草打成一个个四、五十斤重的草捆子,然后再把这些草捆子码起来,好像过些日子劳改局下属的一个造纸厂要过来收购了。
  打草捆子是干手干脚的活儿,但任务不轻,一个人一个上午要捆七十五个草捆子。何况打草捆子不是一个人的干活儿,要多人合作分工才能顺手,需要有人到稻草垛上往下扒草,需要有人运草,需要有人打曹绳子。这样,把扒草和运草的人的任务摊到捆草的人头上,一个上午一个人就要捆上百十来个草捆子。捆草,要两个人配合,这样一来,两个人一个上午要捆出来二百个,合计起来就是一万来斤的稻草。一万来斤的稻草堆起来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呀!
  打草捆子首先要学会打草绳子,但这种草绳子不像人们常见到的那种两股合到一起的绳子,而是单股绳子。一个草捆子要两根这样的草绳子,每根草绳子要两米长短。打这样的单股草绳子劲儿要上得匀称老道,不然是经不起一拉一拽的。来到场基之后,黑皮焦亏先教我们打这样的草绳子,他要我们站在他旁边仔细地看着他的打法。
  他一手握着一根筷子粗细长短的小棍子,另一只手从稻草垛上拽出几根稻草,用手里的小棍子一别,然后拧了几下,就把从稻草垛上拽出来的几根草头儿上了劲儿,然后就这样一边拧着上劲儿一边从稻草垛里往外拽,这样拽出两米左右长短的同时,一根草绳子也给打好了。然后打个回折,扯断与稻草垛连着的那端。由于草绳子给上了劲儿,在回折的时候,对折过来的草绳子自然就拧到一块儿去了,所以不必担心它会破劲儿。
  黑皮焦亏打出这样一根草绳子也不过十来秒钟的样子,这应该就是熟能生巧,巧能生精的道理吧。由此也可以看出,黑皮焦亏干活应该很利索。
  我们照着黑皮焦亏的方法开始围着稻草垛打绳子。
  我从草垛上拽出几根稻草头儿,也像黑皮焦亏那样用小棍子一别,然后拧了几下,就开始往外扯拽着上劲儿。由于劲儿上得不够均匀,加上往外扯拽的速度也不平稳,拧出来的草绳子粗一截细一截,劲头也紧一截松一截。这样的草绳子不仅难看,而且扯拽起来也极容易断。
  黑皮焦亏见我打出这样的绳子,又仔细地与我做了一次示范,同时告诉我打这样的草绳子的要领——“把稻草头儿盘好在小棍子上之后,拧绳子的时候要注意看着,如果粗了,就要往外拽得快一些,细了就慢些。草绳子够长度了,就停下来多拧几圈儿多上几道劲儿。这样打出来的草绳子粗细均匀,并且经得起拉经得起拽,只有这样的草绳子打出来的草捆子才结实经得起来回的折腾。”
  黑皮焦亏把打好的这根绳子让我仔细地看了看,然后要我打两根给他看看。
  我按着黑皮焦亏向我强调的要领打了一根,结果虽然不是让人十分满意,但已经不是第一根那样丑陋了,劲道也均匀多了。
  黑皮焦亏看了之后,点了一下头,说就这样打。
  我又打了一根。这根虽然赶不上黑皮焦亏打出来的精致,但觉得跟他打的草绳子相差不远了。这是我生平以来打的第三根草绳子!我想,要不了几根我一定能打出比他黑皮焦亏的绳子更精致的草绳子来!
  黑皮焦亏在我们中间来回地走了几遍,对我们打出来的草绳子已经相当的满意了,然后就催着我们要打得快了。
  快!这是我们出工以来最常听到的督促。
  打草绳子,这也算是一个简单的差使了,一旦掌握了这其中的要领,速度自然也就快了起来。很快,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堆起了这样的草绳子。
  黑皮焦亏瞅了瞅这些草绳子,两眼眨巴了几下,立马就要我们按照他的统筹分工做起了各自不同的事情。
  整个小组留下三个人继续打草绳子,两个人上垛往下掀草,一个人把上面掀下来的草往外甩,其他人两人一组开始捆草。草捆子捆出来要像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并且要捆得结实。这就要求在捆草捆子时,先是草要捋得整齐铺得均匀,中间不能有什么缝隙,更不能有草疙瘩,以便草捆子里的草能够互相牵扯,不至于轻易散开。在捆草绳子的时候,一定要用力把草绳子带紧了,给草绳子打结,要打得结实。传授完这些方法之后,黑皮焦亏和王新两个人开始打草捆子给我们做示范。
  首先他们把两根绳子扯开了平行放到了地上,再用铁叉子把稻草一层一层均匀地铺到绳子上,有草疙瘩的地方他们就用铁叉子捋一捋。草上得差不多了他们又对铺起来的草整了整形状,然后便开始捆了起来。只见他们二人把下面的草绳子从草铺子下面拽出来之后,各自在手里又上了几道劲儿,然后两人用脚踩着草铺子,两人交换了手里的绳子,互相用劲儿扯拽了几下,带着劲儿两个人把绳头儿交叠起来,交由黑皮焦亏一个人把两个绳头儿拧了几下,然后他很轻快地绾了一个结儿,往下面的绳子上一掖,同样他们把第二根绳子捆得结实了。这样捆出来的草捆子真的的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为了向我们证明他们捆的草捆子结实,有王新把草捆子举起来往地上摔了几次,结果是,草捆子依旧是棱角分明。
  在这个地方,做什么事儿都有些规矩过头了。这草捆子即使打得比模具铸造得还要规整,卖给造纸厂之后,一样要散开浸泡的。其实,我以为只要草捆子捆得结实了就行,没有必要这样要求棱角分明。
  接下来,黑皮焦亏开始催着要我们抓紧时间干活儿了。
  我的任务是打草绳子,和我一同打草绳子的还有侯胡子和黄斜子。黑皮焦亏让我打草绳子的原因是我干活儿笨手笨脚,他怕我捆不紧草捆子,最主要的是他怕我捆得慢。侯胡子有些年迈了,没有足够的力气把草捆子捆得紧了,而黄斜子虽然年轻力壮,但干活的时候他糊弄的劲儿特大,比较会偷奸耍滑,黑皮焦亏对他捆的草捆子有些不放心。
  虽然说打草绳子看起来比较轻快一些,但是,实际上我们轻快不了,我们三个人必须要供应得上整个小组的使用,没有疯狂的速度是远远不够的。
  黑皮焦亏安排好任务之后,就与王新打了个招呼,说要草垛上的人多注意一下干部,他要去鸡棚老乡那里吃饭,如果带工干部过来了,就说他黑皮焦亏去找铁叉子了。
  王新有些羡慕地答应了黑皮焦亏。
  “没办法,鸡棚里的老乡年初一就进工棚打招呼让过来吃饭,过年那几天出不了工棚,就安排了老乡今天出工过来,今天这个时候不过去老乡会心里不高兴。收方出来就已经直接过去了,想必他们该在等着我呢。”黑皮焦亏很炫耀地向王新说,“你一定帮我看好了干部!”
  “去吧去吧!”王新没有在什么棚里的老乡,自然也就没有这样的头绪,他有些嫉妒似的向黑皮焦亏往外摆着手说,“酒少喝点儿,当心别给干部看出门道了。”
  “知道了。”黑皮焦亏很迫不及待地满意地走了。
  黑皮焦亏喝酒去了,王新一个人看着我们一个小组,事儿就多了。平日里他主要是负责我们小组的人员安全,换句话说就是看着我们不要有人企图逃跑或者自杀。黑皮焦亏主要负责我们小组的劳动生产。现在黑皮焦亏去喝酒了,小组的安全和生产就有他王新一人负责了。再加上黑皮焦亏要他帮着看着干部,自然他就更操心了。他不时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嘴里数着我们的人数的同时,还不忘催着我们要干得快干得好,更没有忘记让我们注意干部的动静,一旦发现有干部来了,就要向他报告。
  “劳改队就是这个样子,快活的能快活死,苦的能苦死,累的能累死。他们这些人,做违反监规队纪的事儿还要我们为他们放风,我们这些人要是出了点儿小事儿,他们还会大鸣大放地找我们的麻烦整治我们,就是事情闹到干部那儿,他们还占了理由。”侯胡子见王新从我们身旁转了过去,几分不平地与我和黄斜子搭讪说。
  对于侯胡子,恐怕我们整个小组里的人都在防着他,与他说话有可能就是在给自己找倒霉。说不准他会揪着你的那一句话就开始做文章了。今天他这样对着我和黄斜子发这样的牢骚,我和黄斜子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理会他。
  侯胡子好像没有觉察出我和黄斜子对他的戒备似的,仍独自在那儿咕咕哝哝地说着:“劳改队我也进来几次了,坐下来仔细想想,在我们这个省要么你就别犯罪,要么你就犯大罪,判个十年以上,这样就可以进工业单位改造,进了这个农业单位就受着吧。工业单位那地方谁也不比谁尿的高,都是光头都一个样。”
  “就是,上次我在二轮窑蹲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样子。二轮窑说起来也算是农业单位了,可在那儿也是一是一、二是二的,根本跟这儿就不一样。这儿的小组长,要是在二轮窑耍这样的脾气,早给人活活儿地打死了。再说了,那儿的干部也跟这儿的干部不一样,那儿的干部只要一出工就一前一后地跟着,也不允许小组长像这样狂得没边儿了。”黄斜子再也绷不住他的那张嘴了,他接过侯胡子的话,很解恨很过瘾似的说。
  我知道,小组里的人几乎都知道,黄斜子就是属老母猪的,记吃不记打。他黄斜子也很清楚单是侯胡子揪着他的话害他多少回了,可他还是记不住。今天听侯胡子这么一说,他又嘴痒了,怕侯胡子的话落地摔碎了一样赶紧接了过来。
  “原先在监狱的时候我也当过犯人小组长,根本不像他们这样。我管别人,我得先做得让别人心服口服,那样别人才会干得有劲儿。像他们这样,就是靠拳头和棍子。别人虽然嘴上说是服了,心里却恨不得咒着他们出什么意外死了,恨不得能扒他们的皮抽他们得筋喝他们的血。”侯胡子说着,竟然有模有样地咬牙切齿起来,他怂着黄斜子说,“我要是你给他们天天那样整来整去的,我早就对他们不客气了!你倒能忍?真不忍了,他们又能把你怎么样?”
  只要这一生我不忘记我曾经在劳改队蹲过,我就不会忘记我曾经有个叫黄斜子的同犯,更不会忘记在第一次出工的时候和我一起挨整的黄斜子。据其他人说,在我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打昏过去之后他们就开始折腾黄斜子,并且拿着我被打昏这事儿吓唬其他同犯,说要是再有人敢跟他们犯相,下场就跟我一样。黄斜子给他们吓唬住了,就由着他们折腾,直到最后给折腾得七窍出血遍体鳞伤才算清静了。也就是从那儿之后,黄斜子的运气比我糟多了,除了黑皮焦亏他们找他之外,同犯们中间也有人有事儿无事儿地拿他黄斜子发些脾气。尤其是侯胡子,净使用阴险的毒招害他黄斜子。可黄斜子没心,记不住吃过的亏,经不得别人三怂两恿,心里一热头脑一充血,以前所受的一切都给忘得净光了。今天侯胡子说的话他本不该搭理,可他不搭这个话又像心里给憋得不自在了。但是,当他听出侯胡子是在怂恿着他要与黑皮焦亏犯相时,他不禁条件反射一样整个身子一哆嗦,话也说得萎萎缩缩地见蔫了:“跟他们对干呀?”说着他的头摇得像开水烫了一样,“不行,不行!他们那些人都穿一条裤子,跟他们对干那是找倒霉!”
  “你这鸟东西就是这么窝囊!你想,他们敢把你整死吗?不敢!只要整不死,就没事儿。你再想想,老是这样天天给他们整来整去的,还有什么意思呀!带把儿的老爷们儿就要有点儿棍气,别老是受人这样日摆!”侯胡子很不满意地斜了黄斜子一眼。
  “那可没个准儿,咱们中队对面那个中队,大坝上整死的那两个新犯人到现在还没有个说道吧。”黄斜子很恐惧地向着侯胡子摇了摇头说,“说是那几个组长和收方给警车拉走了,到底会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正在这时,王新过来催促绳子要打得快一些,不然就跟不上用了。他看了一眼黄斜子面前的草绳子,立马就对黄斜子瞪起眼来,愤愤地怪罪起来:“你小子就打这么几根呀?今天要不是年后第一次出工,又要你小子好看了!你自己睁开眼看看他们两个打了多少,你又打了多少?你小子怎么就记不住挨整呢?两眼贼贼忽忽地天天乱瞅,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呀!”
  我没有介入黄斜子和侯胡子的谈话,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耽误。侯胡子在跟黄斜子说话的时候手里也没有停下,而黄斜子只顾得让侯胡子的话激得发怒了,就忘了手下的活儿了。在王新过来的时候,他还在征求侯胡子什么方法似的紧盯着侯胡子,这样一来他面前打出来的绳子自然也就少了。
  见王新责骂黄斜子,侯胡子的脸上隐隐地现出了一丝不易被觉察的满意的幸灾乐祸。不但如此,他的眼神中隐藏着更为阴险的东西。从他的脸上和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很不得此时王新能狠狠地把黄斜子打上一顿。
  对于侯胡子,我一辈子也理解不了。世人因为自私而去损人利己,那是人本身没有褪尽的原始野性的使然。而侯胡子这样做,损人而又未必就利己了,这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呀?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侯胡子心理上有病。是不是他几次劳改蹲出了什么心理疾病了?
  王新让侯胡子把我们打出来的草绳子收起来送到那边用绳子的地方。侯胡子先收了他自己打出来的绳子,然后过来抱我面前的草绳子,最后才去抱黄斜子打出来的。在他抱起黄斜子打的草绳子的时候,很不满地瞪了黄斜子一眼,怪罪着说:“你小子就会偷奸耍滑,这是王组长过来看了,要是王组长不过来看着,那边草绳子跟不上用,别人还以为我和尧克也偷奸耍滑了。这次亏得王组长看得清楚了。你咋就这么贱皮呢,组长不在跟前你就不好好地干了?”
  黄斜子遭了侯胡子这样的数落,一下子又像给在大雾里给人打了一闷棍一样。他朝着侯胡子咕哝了两下嘴巴,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好蔫了吧唧地赶着打草绳子。
  “今天是年后第一次出工,你小子自觉一点儿。”王新虽然没有动手打黄斜子,但还是这样咬牙切齿地拎起黄斜子的一只耳朵来回晃了几下。
  黄斜子本来就是那种口拙舌笨的人物,再经王新拎着耳朵这么一晃荡,就脚跟不稳地在原地转了两圈儿,立即又立立正正地在王新面前站了下来,咕哝着向王新保证说:“报告组长,我知道了!”
  “你小子知道什么了?一找到你,你就拉着一张苦瓜脸。如果你真的知道了,就不会老是这个样子了。”王新又有几分怜惜地紧盯着黄斜子。
  “知道自觉好好干了。”黄斜子大声回答着。
  “去,去,去,每次找你,你都知道了!赶紧打绳子去。”王新对黄斜子的回答有些不耐烦似的,向黄斜子一挥手,催着黄斜子抓紧时间打绳子。
  在同犯们的心里,王新要比黑皮焦亏心肠好得多,谁也没有见过他动手打过我们这些组员。但是在我的心里,他们这些东西没有一个好鸟。
  黄斜子听说王新让他赶紧打绳子,立马就慌了手脚去打绳子。
  说实话,黄斜子干活手脚挺快,绝对是不可多见的好手。只是因为他说他劳改队看得透了,时时在想着怎么样能轻闲,没人监督的时候,自然就显得比别人慢了。一旦有人在屁股后面看着他,那速度绝对很少有人能追得上。他时常挨整的主要原因是他能干而又不愿意干。只因如此,很多事儿黑皮焦亏他们就喜欢找他黄斜子了。
  侯胡子送完草绳子回来之后,又开始数落黄斜子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把黄斜子数落得一无是处。可黄斜子只是瞪着侯胡子,嘴里没有什么话说。
  其实,黄斜子早就应该对侯胡子长记性了。但是,黄斜子不长记性,过了这一刻,他一准又会把刚才和现在侯胡子数落他的这件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你这个老东西也不是什么好鸟做出来的!”王新见侯胡子啰嗦个不停,冲着侯胡子就骂了一句,“嘴不熊!你个老东西也当心一点儿!”
  侯胡子讨了个没趣儿,立刻嘴巴就给闭上了。他低下头偷偷地瞟了王新一样,嘴唇子咕哝了几句没有声音的话,大概是不满王新对他的咒骂。
  王新这样骂侯胡子,我心里竟然很奇怪地有些幸灾乐祸,甚至巴不得王新把他侯胡子狠狠地揍一顿,即使揍不出三长两短,即使只揍得他侯胡子七窍流血,也让人觉得解气解恨。
  王新骂完侯胡子,就转着去看那边打草捆子的情况了。
  “不就是没钱给你上路子嘛!”王新转过去之后,侯胡子冲着王新去的方向狠狠地翻了两个白眼,给自己找个理由当个台阶。
  忽然,我听到王新在喊黑皮焦亏。我下意识地往四周看了看,只见很远的地方Z队副正往这边走动着。想必隔了这么远的路,Z队副也未必能想得到已经有很多双的眼睛发现了他,Z队副也未必能想得到违反监规队纪的事儿会在他到来之前就结束了。劳改队这个地方,有职务的犯人违反监规队纪就是这么容易和安全!
  黑皮焦亏大约听到了王新的警报,手里拎着两把铁叉子装模作样地从鸡棚走出来了,并且老远就对我们高声喊着:“捆草要捆快点儿,捆结实了。捆好的也要码好了!”
  黑皮焦亏这样嚷着,还以为干部已经来到场基了,他这样的嚷一定能让干部听得见他的负责和认真。但是,当他发现Z队副还有很远的路没有来到场基时,就有些埋怨王新说:“你这样一喊,我还以为干部到了场基了呢。”
  “你这个鸟东西,喊你早了嫌早,喊你晚了你又会嫌晚。”王新有些抱怨黑皮焦亏的埋怨。
  王新和黑皮焦亏同属于我们的“领导阶层”,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同志式的”,自然彼此间就显得随便一些,言语上就可以看出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像跟我们之间的关系一样。他们与我们之间的关系严格说起来应该是“上下级关系”,事实上不是,是“对立的关系”,是“敌我关系”,是“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
  “你这个鸟东西有福气,劳改队蹲的比在外面当县太爷都舒服,每天有吃有喝的,要是再有女人给你,弄个县太爷你都不换了。”王新开玩笑似的说,“如果我每天能过上你现在这样的日子,刑满我也不回去了。你看你这日子,每顿都无荤不餐,回到社会上又能怎么样?”
  “现在让你过这样的日子,你不一定就拿得住吃得消。”黑皮焦亏很骄傲地向王新有些炫耀地说,“劳改队这个地方,不是说你给干部照顾了,你就能过上舒坦的日子,那要看你的手段和手腕。社会上有句话,有些人你给他龙袍穿,他也不像太子。劳改队也是这样。”
  黑皮焦亏的话让王新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似的不说话了,虽然他和黑皮焦亏同属于我们的“领导阶层”,但他们的日子是有着很大的区别的,跟黑皮焦亏比起来,王新的日子算是寒酸的了。虽然王新多少也可以从我们组员的身上吃一点儿“老巴子”,但是,轮到他王新吃的只是黑皮焦亏吃剩下的了,油水已经不大了。可他王新没有别的办法,论势力他不如黑皮焦亏在这个中队的势力重,尽管他在我们组员的心目中他要比黑皮焦亏人好。然而劳改队这个地方,也不光是劳改队这个地方,人们大多是欺软怕硬。所以他王新虽然是给干部照顾当了我们的组长,依然从我们的身上捞不了多少的油水。再说了,单是从我们身上吃老巴子是吃不出多少名堂的,谁家来人接见也不是开着大货车,家里人肩扛手提的也带不了多少东西,几道筛子筛下来,基本上什么东西也没有了。王新现在在这个中队的地位应该是吃最后一道筛子的主儿,也根本筛不出什么东西了。至于其他门路他更无法跟黑皮焦亏相比,一来黑皮焦亏他们的势力重,外宿的犯人基本上好像大都是他们的老乡,二来黑皮焦亏外宿过,与外宿的犯人关系熟络,鸡鸭鹅棚等都可以搞到头绪。由此种种,注定了他王新在这个地方不如黑皮焦亏过得富足有滋味了。
  “社会上讲究‘天时地利人和’,而在这个地方只要‘人和’。只要人和了,什么东西都能搞得到。说白了,劳改队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你在利用别人的时候,不管是老乡还是把子,别人也在考虑是不是你能被利用,如果你能被他利用,他也就愿意被你利用了。如果你给别人什么事儿也办不了,别人从你身上得不到什么好处,谁愿意给你搞头绪?”黑皮焦亏或许给并不是很多的酒精热了大脑,他开始滔滔不绝地与王新说起了他的劳改谱子劳改经,“你别以为我就只能利用别人,其实,别人也利用我,关系是相互的。”
  虽然我来这个地方时间不算长,但我早已看得清楚,就比如我们刚过来的时候秦中湖通过黑皮焦亏向我要那件夹克衫,说是秦中湖买烟了,其实未必,那两包烟说不准就是黑皮焦亏自己掏钱买的做个幌子,看起来平等了。黑皮焦亏付出了两包烟,可能从秦中湖那儿能得到更多,就这个春节来说,木子国向我炫耀说秦中湖从小伙房给黑皮焦亏他们弄了很大一块的瘦肉,估计着也有十多斤,其它像面粉和面条之类的东西也不少。自从王新做了我们的组长之后,我却很少看到他与别人有这样的相互关系。可能这也只是表面现象,或许王新的城府比黑皮焦亏的还要深,只是还没有到他动用城府的时候。不管是否如此,反正在我的心里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黑皮焦亏的话似乎让王新感到了自卑,他不好意思似的不再用正眼看黑皮焦亏,只是接受教诲一样低头向黑皮焦亏陪着笑脸。至于他在低头想些什么,我不清楚。
  看到王新在自己的面前低下头来,黑皮焦亏更显得得意了,他十分夸张地从口袋里掏出了几盒什么精品香烟在王新面前晃了几下,说这烟的价格要比红塔山和阿诗玛还要贵不少。这样的烟他黑皮焦亏在这个地方能抽得起,尽管我们一直没有看到他有家人过来接见,即使他有家人过来接见,他们家也未必就能供得起他在这个地方抽这样高档的烟。据说黑皮焦亏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家中只有母亲和弟弟他们三个人了,现在他的弟弟好像也在这样的地方接受改造,一个家庭出现了两个这样的“人物”,一个普通的妇女即使长有三头六臂,经过这样的折腾家中的油盐酱醋恐怕也会紧张了,哪儿还有足够多的钱供他黑皮焦亏在这个地方抽这样高档的香烟?黑皮焦亏在这个地方能抽这样高档的香烟,这或许就是他所说的本事了。
  “这是什么烟呀?”王新不由得惊讶和困惑了,“谁家接见上的路子?我怎么没有见过?”
  王新这话说得好像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虽然他属于干部照顾了的轻闲一族,但把整个中队轻闲的人物数一数,怕是数到最后才会数到他。即使黑皮焦亏口袋里装的是别人接见带过来的香烟,暂时恐怕还轮不到有他王新的那一份。
  黑皮焦亏笑了笑没有回答王新的问话,只是与王新递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了一支。他抽烟的姿势有些炫耀,嘴里的烟雾也吐得有些傲慢。
  我们都知道,平日里王新很少抽烟,今天他接过黑皮焦亏递过去的那支烟,有些开荤尝鲜一样放在嘴里点上了,一口烟下来竟然不像不会抽烟的人一样给呛得憋粗了脖子憋出了眼泪地咳嗽。从这可以看出,王新是会抽烟的,平时不怎么抽烟,可能是因为他在这个地方经济不宽裕,可能是因为他还没有打开他的路子。不过,要是换上我,这支烟一准抽得比雷管还要难受,毕竟这支烟说明了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地位。我也看得出,王新抽这支烟表面上像是在品味烟的味道,但面部表情的深处还是隐含着一份不平与愤懑。
  黑皮焦亏与王新谈话间Z队副已经来到了场基,他围着我们小组转了一圈儿,黑皮焦亏也跟在Z队副的屁股后面转了一圈。Z队副大致问了一下我们组的情况,就让黑皮焦亏给他从工具房里搬了把椅子坐到草垛旁向阳的地方晒太阳了。可能是Z队副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的情况,很大的程度上来讲,他这样悠闲地晒太阳表现出了他对我们这个小组的放心。我们这个小组太给他Z队副争脸了,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都不亚于久经磨练的老犯人组,这给他这个分管干部的脸上抹了不少的光彩。所以,平日里他很少亲自过问小组里的事情,有这样的小组为他争脸,功劳自然少不了他的两个助手——黑皮焦亏和王新。所以,对于他两个助手他就放得很宽了,即使他这两个助手有什么违反监规队纪的事儿,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两句,即使今天他发现黑皮焦亏喝酒了,最多也只是教训两句——“不要违反监规队纪,要注意影响。”其实,今天他不会没有发现黑皮焦亏喝酒,因为黑皮焦亏身上有很浓的酒气。今天他没有教训黑皮焦亏,也就是他装作没有闻到酒味。
  我们手忙脚乱地赶着任务,我们每个人都很清楚每个人七十五个草捆子的任务,全组就得打出一千多个草捆子,如果我们中间有那个环节松散了就很难完成任务了。这个任务量是劳改队若干年来实践出来的极限数字,这就要求我们每一个人都必须尽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赶这个任务,这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十分清楚的事情。
  侯胡子把我们打出来的草绳子又收起来抱到了他们打草捆子的地方了,当他经过黑皮焦亏面前时,好像与黑皮焦亏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黑皮焦亏就冲着我走过来了。
  “黄斜子都说什么了?”黑皮焦亏来到我的面前整着脸色问。
  “我搞不清,我只顾打自己的草绳子了。”我向黑皮焦亏摇了摇头,“他说什么了只有他自己清楚,你问问他吧。”我心里断言侯胡子又开始作弄黄斜子了,我这样回答黑皮焦亏,是想让黑皮焦亏亲自去问一问黄斜子。只要他问得急了,会把前前后后都说个明白,这样的话,侯胡子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或许是黑皮焦亏给酒精冲得头重脚轻懒得动了,或许是黑皮焦亏就以为不屑于去问黄斜子,反正他没有去问黄斜子。如此也就注定了黄斜子有的亏吃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黑皮焦亏数了数打成的草捆子,好像说大概超额了十来个。他请示了一下Z队副,然后向我们一声呐喊——“收工!”
  于是,我们迫不及待地停下了手里的活计忙着集合站队,黑皮焦亏直接点名要黄斜子去送工具。虽然只有十几把铁叉子,一个人扛着还是有些费力气的。要是赶在以往,肯定需要两个人送工具,可今天偏要他黄斜子一个人,原因别人未必清楚,包括他黄斜子也不会明白,但我知道为什么。
  黄斜子给黑皮焦亏在屁股后面催促着慌慌张张地忙着去,又颠颠匆匆地回。待黄斜子入队之后,黑皮焦亏义正辞严地要与我们讲几句。
  “今天是年后出工的第一天,这中间无论有谁有什么事儿,偷奸耍滑也好,消极应付也好,我们都不计较了,但只限今天一天,也就是说这样的事儿还可以有一个下午。但是有一件事儿我要强调一下,也因为今天是第一天出工,不管这是事儿牵扯到了谁,我只与他点到为止,以后就看他自己好之为之了。黄斜子站出来,你跟大伙儿说说,在干活儿的时候你都跟侯胡子说了些什么。”黑皮焦亏嘴上虽然说不牵扯到某一个人,但他还是把黄斜子给喊出队列了,他的话里还是有很浓的火药味儿。
  黄斜子站了出去,被问得眨瞪着两眼两眼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他咕哝着嘴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认错似的低下了头。
  真窝囊!我不禁暗暗地责怪黄斜子,他这样一低头也就是承认了侯胡子向黑皮焦亏所说的一切了,这可给他自己埋下了一个很大的祸根。
  “不敢说了?那么我把你说的话重复一遍。”黑皮焦亏把黄斜子与侯胡子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但这中间并没有侯胡子说的怂恿的话,“还算你聪明,还知道不能跟我对着搞。如果不是我心善,随便给你小子找个理由,就够你小子在劳改队喝一壶的了。今天给你敲个警钟,这儿不是二轮窑,也不是其他什么地方,这儿就是这儿,这儿是B湖劳改队F大队五中队,有朝一日你混上来了也一样可以嚣张。现在还不行,现在你还在我的手下混日子。你要是真的能混,老子捧着你混。可是你不是那块料,还是老老实实的吧。”
  黑皮焦亏居然说他自己心善!
  什么是混的料子?在这个地方要么你有钱,要么你有一对铁一样的拳头,并且后面还要有一定的势力给你撑着腰。如果你身后没有什么势力给撑着,即使你可以一拳打死一头牛,你也抵不过他们的这股子势力。鉴于此,你只有有钱,并且愿意给他们花,舍得给他们花,才可以称得上混。黄斜子,包括我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只能老老实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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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我们的任务依然是捆草,每人仍是七十五个草捆子。
  来到场基之后,黑皮焦亏安排了王新一些事情之后,依然去喝酒了,只是这次不是去鸡棚了,或许是去“场基总管”那儿,或许是去牛棚,或许是去木工房,或许……。我们管不了那么多,我们的任务是揭草的揭草,捆草的捆草,打草绳子的打草绳子,不管怎么说,年节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已经去得很遥远了,而对于黑皮焦亏他们,依然还在,依然是初一是初一,十五是十五地按部就班地一天一天地往前过。社会上有着穷富的悬殊,这里面也一样。
  晚学习时,黑皮焦亏又与我们讲了几句,说什么事不过三,从明天开始针就是针线就是线,没有什么瓜皮可以啃了。黑皮焦亏的话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们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从明天开始,他黑皮焦亏看谁不顺眼,就要动手了,我们的日子重新跌入水深火热之中。
  据说明天又要甩塘泥了,清理牛棚前面的牛屎塘。他们老犯人说牛屎塘里的泥要比方塘里的泥深多了,中队十几头牛整个夏天都在里面放着,下面的塘泥要比方塘里的泥烂多了,要比方塘难清理不少。
  嗨,管它呢,来到这个地方了,力气就是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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