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兄妹上坟

　　银月跟着爹坐着马车朝固庄赶，以她的本意，她是打算在三河口玩几天的，先在二哥的布店玩，再去文杼的油店，再去三哥当伙计的崔家粮店，崔家现在关系也很熟了，崔明桂在济南和自己关系还算不错。现在不行了，一切计划都打乱了，银月听说娘死了，心一下子碎了，哪还有心思玩呢！自己偷偷跑到济南，没想到与娘竟成了永诀。娘平时管得严，那时候，银月真想早早跑出去自由自在，现在听说娘死了，倒有些后悔，不该这么任性，如果娘的死和自己外出有关，那罪过可就大了。一路忐忑，一路胡思乱想，一路伤心，到了固庄。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房子还是那个房子，除了门框上贴着丧联，和门板上大大的“哀”字，一切和以前一样，银月看到爹娘的屋门框上贴着的丧联：倚门人去三尺月，泣杖儿悲五更寒。顿时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扯着嗓子大哭起来：“娘，你怎么走了呢？你怎么不等等你的月儿！”哭声惊动了守在各个屋里的人们，先是刘氏出来了，再是大媳妇尤氏、小车氏，然后是李氏，她竟然没去打麻将！最后是杜氏，她的脸色还有些黄。都一齐奔了过来。
　　文朴扶着文杞，也哭了起来，文杞摸着他的头。
　　“行了，哭一会就可以了，你娘反正也听不见了。”刘氏在一边劝着。
　　大媳妇也相劝着，小车氏和李氏冷冷地看着，杜氏偷偷抹眼泪，转身回了自己的屋里，她不能太伤心。
　　银月哭了一阵，众人劝着，才止住了。大媳妇把她拉起来，说：“谁也想不到，头一天还好好的，说不行就不行了，乡邻们都说，娘是享福去了，活着也是受罪，躺在床上不能动，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刘氏点着头。
　　看着娘的床，还有娘以前用过的东西，银月还是有些控制不住，二先生对几个儿媳妇道：“你娘死的时候，银月不在家，今天回来了，该高兴才对，文桐也回来了，在三河口开了店，文柄也回来了，又和以前一样了，齐了。”他想安慰银月，却不料正触碰着银月的痛处，她又哭了起来：“咱们倒是齐了，娘却没了。”
　　众人一阵唏嘘，暗自感叹，到底是亲生的闺女，这个平时马大哈一般的丫头，竟然哭得如此痛。
　　看到银月回来，这里边最高兴的人是李氏，要说交情，她和银月实在谈不上。当时进门时，她正和这一家子闹得欢，更看不上疯子一般的银月。现在她高兴的是银月回来了，宏俊的婚事就有了着落。想想这些李氏就来气，宏俊虽说不是一表人才，也算一般以上，怎么就看着银月如同月宫里的嫦娥一般，非她不娶？偏偏固家拿银月当宝贝，千方百计不想让银月嫁过去。先是偷偷放跑了银月，说是去济南念书，谁也明白是逃婚的。再是借着李家丧事，二先生给了三十块钱，非要逼着宏俊退婚。好在宏俊没有退，现在银月回来了，看二先生还有什么理由拒婚。李氏心里暗算，早早把消息告诉宏俊，以宏俊的脾气，非得来固家大闹一场不可。到那时候，就有热闹可看了。
　　小车氏和银月的关系不错，但是，经过文耿这一出，又加上李氏闹了一出，自己跳了河，现在如同雷神庙里的泥塑一样，没了一丝原来的灵气。她看着银月哭，自己没有任何表情，大家都表示悲伤，她还是那样，无动于衷。倒是银月一来，让她瞬间想到了文耿，她记得文耿在济南，和银月应该是一起的，银月回来了，文耿也该回来了吧？想到这，脸上有了一丝红晕。
　　哭完了，银月对爹说，想去娘的坟上祭拜一下，二先生摆摆手：“不急，天还大早，乡下规矩，没有这个时间去林地的。等到晚上，你二哥回来了，你们一起去，他自从回来，也一直没去你娘的坟上。”
　　大嫂也劝着：“听爹的没错，你是娘唯一的闺女，按说你应该扎彩的，娘送殡的时候，我们替你买了，圆坟的时候，也都烧了，现在你回来了，要是有必要，再买一套去烧烧也不为过。”说完，她看着公公，征求公公的意见，二先生点点头，为大儿媳妇想得周到感到欣慰。
　　看看天还早，银月只好按捺住性子。看着大嫂去后街采办上坟用的东西。
　　等纸牛、纸马、纸柜等物品买来了，摆在大门外边，刘氏冲着大媳妇道：“你这是无事献殷勤。圆坟的时候都烧过了，现在又花哪门子钱？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还是怎么着？一个丫头片子，不过年不过节，上得哪门子坟！”
　　自从婆婆死了，账本交到自己手里，大媳妇已经多次受到刘氏的埋怨，她对气呼呼地刘氏道：“娘，你别急。今儿银月妹妹来了，上坟去祭拜一下最是正常不过了，我什么也不想，就想着把银月妹妹打发高兴了，她高兴了，公公就高兴，公公高兴了，你想想，会是什么样？娘，我觉得你不吃亏。”
　　头一次听到大媳妇这样对自己说话，刘氏一下子怔在那儿，迟迟没动弹。
　　买回来东西时间不长，文桐推着自行车到了，他把自行车扔在门口，自己进了院子，四下里看了一遍，朝车氏的屋门口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正巧大媳妇抱着孩子过来，看到文桐忙说：“老二回来了，你怎么一点动静没有？”
　　文桐忙说：“心里也是想哭，可就是哭不出来，可能我们男人和你们女人不一样吧。”
　　“男儿有泪不轻弹。”大媳妇调侃道，“一会咱就去上坟，你饿了吧？我一会摆饭，吃了上林。”
　　文桐真觉得有些饿了，但是，他先不吃，去了刘氏屋里，问了安，又给大哥文杞说了一会话，银月从杜氏屋里出来，二先生招呼一起吃饭。
　　都吃过了，二先生定了一下去上坟的人数，大媳妇必去，刘氏说自己脚疼，不去了。李氏不知道去了哪里，门口的李贵说早早就见文杓媳妇走了，大家才想起来，吃饭的时候真是没注意到她的存在。杜氏本来不去的，又改了主意，也要去。小车氏问什么都点头，自然一起去。文杞、文朴肯定去，等长栓把文柄从油坊找来，基本上就齐了。
　　看到文柄，银月拍拍他：“听说你研究了不少机器，你现在成了大能人了。”
　　“姐，你小点力气，我受不了。我闲着没事瞎鼓捣呗，念书也念不成，日本人占了青岛，我们学校都停课了。”
　　银月平时挺喜欢文柄，喜欢他的聪明劲，知道他喜欢搞机器，对他说：“有时间，我去帮你买一些书，要多看书，机器类的书籍，咱沂州没有，得去济南，我找人给你买。”
　　姐弟俩说着话，二先生吆喝一声：“跪下磕头——好，咱们走。”
　　众人抬着纸马、纸牛等物，一齐去了林上。
　　在坟前磕了头，银月又哭一场，二先生对众人道：“除了文桐、银月，都回去吧，我和他们说说话。”
　　大家都散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周边十分安静，坟前的火星时不时露出红火，那是未烯尽的纸钱、元宝等。二先生开门见山：“三河口李家，自从你去了济南后，宏俊的爹死了，没钱送殡，我给了三十块钱，不打算让他们还了，我也把话说死了，咱们家和李家婚事就算了了。现在，就差婚书没送还，宏俊不同意退婚，这事就一直放着的，银月，你不要大意了，乡下就这规矩，定下的亲，不是那么容易退掉的，现在虽说是民国了，规矩还是大清的呢。你回来了，下一步，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银月知道爹的苦心，说道：“济南是回不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平静，要是咱们沂州能办一所学校就好了，我就不用舍近求远了。”
　　文桐忙说：“费县成立了省立第四师范，你如果愿意去，我想办法打听一下。不过不能急，那边学校是初创，和济南不能比，我需要打听清楚再说。”
　　“只要是学校就行，二哥，我能吃苦的，你放心就是。”她急着离开，哪管那么多。
　　二先生听了银月的话，没说什么，又对文桐道：“说说你吧，你那蓝本本是怎么个事？那天我听到你说，你是国民党员？什么山东……我记不清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文桐笑了，知道不给他说清，爹是永远也不会放弃，只好说：“我在青岛的时候，有人给我弄了个蓝本本，其实没什么用，假的，无非是路上以防万一。”
　　“那你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
　　“爹，你紧张什么！”看到爹紧张的样子，文桐很轻松，“我也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但是，在外边混世道，总要认识一些朋友，如同大伯一样，三教九流，所以你老人家放心吧，我谁的党也不加入。”文桐不敢说实话，一则银月在边上，二则怕爹担心。
　　“那就好。你没注意，咱屋里可是挂了一幅县长的字，‘中庸’二字是我终身的法则，王阳明讲究一个‘心’字，朱老夫子讲究一个‘理’字，其实，为人处世，总少不了‘中庸’，咱谁的党也不加入，就老老实实做生意。”
　　文桐不与爹辩论，虽然他知道“中庸”二字是行不通的，人家日本人打到济南了，杀人放火，你给日本人讲中庸有用吗？国民党杀了千千万万共产党，你中庸有用吗？他知道爹的思想一时半会是改不过来的，在娘的坟前，何必惹他老人家生气。
　　银月见爹一直不放心二哥，有心岔开话题：“爹，我在济南好长时间，有一件事不明白，你当时手里没有钱，怎么就拿出十块钱给我呢？还提前半年多，是不是有意的？”
　　二先生长叹一声：“在你娘的坟前，我本不想说，你今天问到，我就说说吧。你娘要是活着，我可不敢说出来。我见过宏俊，那孩子其貌不扬不说，关键听说人品也很差，我就心里不痛快，想着有朝一日你嫁了他，爹心里也觉得委屈，怎么办呢，我想着你能去外边念书就好了，说不定再也不用回来了，自然不用嫁到他家。现在民国了，如果在外边找一个见过世面、有涵养、有作为的青年，爹也就满足了。所以，爹偷偷让你李贵叔卖了一点粮食，换了十块钱。这叫有备无患，果然你用上了。爹这些年，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就是放你出去念书。”
　　“哦，爹，原来你内心是同意我外出的？”
　　“没办法，傻丫头，谁让你许给李家呢，换了人家，我不会同意的。小点声，你娘要是听到，我可就麻烦了，咱回去吧。今天你回来，可不敢让李家知道了。他们不知道又会怎么闹呢！”
　　银月拉着爹的手朝回走，一边走一边有些担心：“没见三嫂，会不会……”
　　二先生也不敢说三儿媳妇会不会告密，顿时担心起来。
　　见爹和银月说个没完，文桐走在前边，说：“我得先回去，今晚还要赶回三河口，明天去诸葛小学。”
　　二先生站在那儿，生气地说：“去诸葛？又要闹哪一出？”
　　文桐已经走远了，黑暗中传来他的声音：“没事，爹，放心，我不过是找黄老师请教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