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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部 第九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9-06 08:36:03      字数:5263

  送别唐国栋等人和分别张银松等人后,留在堂屋里的四位老人言犹未尽,尤其是林长发更是兴致勃勃地聊发着话题。
  “云嗲,我晓得,你郎家今日累了,”林长发抽着香烟,喝着茶,“我看,今日就不去翻古了,反正你郎家咯回来了,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有的是时间。自从你郎家调走后,每隔二十多年才见一次面,虽说心里经常惦念着,但见面的时间确实隔得太长了;如果再隔二十多年见面,恐怕都走了啊!”他不由感慨起来。
  “是哪,二十多年才见一回面,时间确实隔得太长了,见面的次数太少了。”李开云慢悠悠地喝着茶,“这回把主意打定了,在你郎家屋里多住些日子;这地方空气好,风景美,名符其实的鱼米之乡哟!到处走走,赏赏心,自然一番人生乐趣。”
  “云嗲,你郎家说得在理,如今在我们咯个鱼米之乡里活得真逍遥自在。”林长发深深感触道,“早向在电视里面看到了那个康熙皇帝,他已活到我咯把年纪了,还唱了一首歌,说他还想再活五百年!还想再活五百年我不敢说,人生一世,哪有活五百多年的?但我想活到一百岁,不晓得能不能如愿。要是能活到一百岁,那多好!其实呐,活到一百岁也只有十几年了,日月如梭,一转眼就到了。你郎家说是不是?”
  “发嗲,依我看,你郎家身体还这么健旺,活一百岁,保准没问题。”李开云笑着衷心地祝愿。
  “彼此一样。”林长发亦衷心地祝愿。“即算活到了一百岁,我也舍不得走哩!你郎家看看,院子里那棵香樟树,五十年前被砍掉后,我又在原地方栽了一棵,如今又长成大树了,楠竹也成林了,避风挡雨还遮荫,大门一开,满眼睛都是绿色,好舒坦!院子前面那口水塘,虽说不大,但养几百千把斤鱼,还是容得下,想呷鱼时,一网撒下去,捞起来就是十几条;屋后面是菜园,四季时鲜菜随摘随呷;想呷土鸡土鸭,鸡鸭埘里随时捉;想呡几口酒吧,每年自己酿个一两百斤过过酒瘾冇问题;真是过神仙日子哩!你郎家再看看咯栋楼房,坐北朝南,通风透气,宽敞明亮;尤其是我们坐的咯个堂屋,逢年过节团团圆,生日礼庆聚聚餐,亲朋戚友来了呷呷茶,打打讲,蛮痛快的哩!”他说着端起茶杯悠然地喝起来。
  “确实是好环境,过的舒心日子。”李开云感慨有加,“尤其是这新鲜空气,黄金难买,我说你郎家能活过一百岁,是有依据的呢!”
  “那就托你郎家的福了。”林长发美滋滋的,“云嗲,我跟你郎家讲个故事,咯个故事肖老师、交嗲他郎家两位都晓得的。”
  “嗬,发嗲讲故事,说来听听,”李开云兴致盎然,“肖老师、交嗲还听过。”
  “听是冇听过,但他们晓得咯个故事。”林长发煞有介事朝肖汉、黄交贵望了望。
  肖汉、黄交贵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发嗲,别卖关子了,说来听听,看你这个老顽童!”李开云微笑着用指头点了点林长发。
  “记得是在今年端午节刚过几天,”林长发慢悠悠地抽着纸烟,显出一本正经的神色,“那天上午,太阳旺旺的,天热,我跟肖老师、交嗲坐在院子里的大樟树下歇凉、打讲,正当我们三个老倌子打讲打得兴头上的时候,忽然间,我三喜的崽伢子兴旺骑部刚买来不久的带电的摩托车飙了过来,快到我们跟前时,嘎地一声叫,刹了车。他跳下车向大樟树下走过来,一副急急慌慌的样子。我最担心的就是崽呀孙呀媳妇呀开猛子车,看到孙崽子兴旺把车子开得咯样猛,不得不训他一顿,我骂他:旺伢子,又冇起火,哪个叫你把车开得咯样猛,玩命呐?屡教不改的东西!我的兴旺孙子说:嗲嗲,我晓得冇起火,不过事情有蛮急,我把车子加了马。我问他么子事咯么急?兴旺说他刚才看到镇上陈镇长跟几个镇干部,带着一帮人在肖家屋场那一片地方遛遛逛逛,指手划脚的。他好生奇怪就走过去看看、听听。从那些人的对话中,他听出了,原来是要把南泽湖东边的咯块土地,卖给房地产老板建房子。
  “我的孙子兴旺说,他看到防洪大堤上停了一长溜小车子,估计不止一个房地产老板,而是好多个。在肖家屋场遛了一圈后,陈镇长跟那些房地产老板并冇上防洪大堤回到车上,而是朝我们屋咯边走来了,所以,他就急急忙忙开着摩托车飙回来向我报信。”
  “哦,原来是咯件事,晓得,晓得。”肖汉恍然,“后来发生的故事,我们三个人都在场。”
  “咯就叫做故事?”黄交贵疑问。
  “过去已发生的事,都可以叫故事。”肖汉解释道,“譬如说,八十多年来,你交嗲身上就发生过很多故事,只是冇得专门的人把你编出来讲给人听,或者写出来给人读。”
  “哦,我晓得了,故事故事,原来咯些就是故事。”黄交贵恍然明白。
  “后面的故事,是由你们两位来讲,还是由我来讲?反正你们两位都在场,讲给云嗲听听。”林长发说,“我看由肖老师来讲最好。”
  “你发嗲是主角,我们只是敲敲边鼓,当然由你郎家来讲。”肖汉道。
  “肖老师,你郎家翰墨好,还是由你郎家来讲,讲得顺溜些。”林长发执意请肖汉来讲。
  “讲故事,跟翰墨好不好冇关系;”肖汉说,“翰墨好的人不一定讲得比翰墨不好的好,你发嗲刚才讲得蛮好的,算是讲完了上半部了,下半部还请你郎家接着讲下去,你郎家看,云嗲他郎家在等着听下文呢!”
  “是呀,你郎家刚才讲得蛮好的,又在卖关子喽!”李开云冲林长发微笑道。
  “真的不是卖关子,”林长发说,“那好,那好,我讲,我讲。”他喝了喝茶,漱了漱嗓子,说开了:“听完我的孙子兴旺的话,我运了运神后,就对肖老师、交嗲说,他们那帮人往咯里走来,无非是打着两个算盘:第一个算盘是对肖家屋场那块地方不满意,冇看中它,想到我们咯边来打主意;第二个算盘是,想把我们南泽湖东边的咯片土地,全部吞掉。究竟葫芦里卖的么子药,等会去探探他们的口风就搞清了。我们照样坐在咯大樟树下歇凉、呷茶、打讲。看他们如何走,如果是从水塘边咯条路直截往我屋里走,那好办,看他们如何说,我们就如何跟他们搭腔;如果他们从竹林子那条路转弯往北走,去交嗲屋里的那个方向,我们就起身跟在他们后面,倒看看他们搞么子名堂?肖老师、交嗲都说,就照咯样办。
  “果然,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远远地看到陈镇长领着一帮人,指手划脚,大摇大摆从水塘咯边走过来。我屋里咯条大黄狗看到一帮生人,就放肆大叫起来。我起身喊住大黄狗不叫了。咯时候,我正好跟陈镇长撞了个对面。”
  “陈镇长去年下半年来过我屋里,是新伍带来的,那天,他还在我屋里呷了中饭。他还认得我,跟我打着招呼:哦,是林发嗲喽,你郎家健旺!我说,陈镇长忙不赢呐,咯么早就带着咯么多干部来村里啦,进屋去歇坐歇坐吧。陈镇长说,只有几个是镇干部,其他的都是老板,大老板哩!
  “我说:那请各位大老板一起进屋里坐坐。
  “他们都冇进屋里坐,只是站在大樟树下、竹林子旁东张张,西望望,指指点点的。
  “不进屋里坐,到了我咯个院子里也是客人,我就按规矩给他们发纸烟。我先发了一根纸烟给陈镇长;陈镇长接过纸烟随手把它夹在耳根上;陈镇长身边站着一个戴墨镜的大胖子,我也向他发纸烟,他取下墨镜斜着眼睛瞅了瞅我手里的烟盒子,摆了摆手,冇接烟。我心里一噔:噫,如今真还难碰一个不呷烟的男人。可还冇等我运过神来,那个大胖子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纸烟出来。他发给陈镇长一根后,自己也点燃了一根。我立马明白了:包括陈镇长在内,都在嫌弃我的纸烟牌子差,所以,他们不呷。我窝着火,在心里骂了一句:拽么子?咯号中华牌子的纸烟,老子也呷过!受了咯一烙铁,我还会发纸烟把那些人呷吗?我冇得那样贱!连茶也冇得把他们呷,省得嫌弃我的茶。
  “那个大胖子吐着烟圈,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他对我说,喂,老头,你这地方风水不错呀!我说:是有蛮好。我问他到咯里来做么子?他哈哈一笑:我来送钱给你们的,你们这个地方的人要发财了。我说:凭白无故要你送钱做么子?再说,如今,我们咯个地方人人有事做,个个有钱用。咯回他冇做声,只是把我从头望到脚,还哼了一声。咯时,陈镇长说话了,他说:林发嗲,这位是熊老板,他是来帮助我们南泽湖搞开发的。我说,我们自己开得蛮发的,要别个来开发做么子?陈镇长说,你郎家说咯样话就不对喽,我晓得你们自己开发,但是,那是小打小闹的开发,这次要进行大开发,百年难遇呀!我问陈镇长:咯次搞么子大开发?那个大胖子熊老板搭上了腔,他一副熊样子,说话南腔北调,阴搭阳句子,不过,我还是听出了他的道道。他回答我说:搞房地产大开发,搞旅游大开发,这次我们公司要把你们村的土地、南泽湖全部收购,征地征湖后,伴湖的堤旁边全部建高档独栋别墅;我们公司已定买了一百条游船游艇,准备在南泽湖里建湖上游乐场。至于你这里,收购后建几百栋洋房,以后这片土地就叫兵(滨)将(江)胡(湖)搬(畔)高档旅游洋房区……
  “我对那位大胖子熊老板摆了摆手:我耳朵不方便,你说的阴搭阳的话,我听不懂,我不晓得你说的话是么子兵将胡搬?
  那个挺着大肚子的熊老板对陈镇长说,这老头装聋作哑,蛮刁的。
  “我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的火,听到他说咯样的混帐活,更是火上浇油!我说,你咯个大肚子,说话放规矩点!我儿子的年纪都比你大,你口口声声老头老头的,还说我装聋作哑,蛮刁的。有你咯样说话的老板吗?
  “陈镇长说,林发嗲,注意点!熊总是大公司的董事,大老板呢……这次准备投资10个亿来帮我们开发南泽湖镇……
  “我对陈镇长说:董事、董事,我说他不懂事!还大老板呢!莫拿10亿来骇我,我新伍的公司,恐怕还不止10个亿喽!要说老板,如今呐,我们南泽湖村每家每户都是老板,董事数都数不过来。哪个要买地、买湖,那要看家家户户老板同不同意,还要看董事会同不同意,还要看村支两委同不同意,还要看高级顾问同不同意,不同意的话,谁也莫想买南泽湖村一寸土地,南泽湖一瓢水。湖堤旁边是稻田,哪个要在稻田里起别墅,那要看南泽湖村六千多人允不允许?!我们南泽湖村人决不会、万万不会做断子孙后代生存的路!如今,我们南泽湖村,除了重建地的联排楼房外,家家户户都起了独栋别墅,看我咯栋屋,就是独栋别墅。咯片地卖给别个了,我们还会有自己的别墅吗?刚才咯位大胖子大老板说,要把南泽湖村的土地买去建高级洋房。我说莫做咯个梦了,我们南泽湖村家家户户跟国家续签了延长三十年土地承包期。我新伍的堂客张萍是大律师,还是我们南泽湖村高级法律顾问,她说过多次了,我们南泽湖村的土地受法律保护,谁也不能侵占、买卖。不要以为作田码子不懂法,如今,我们南泽湖村人家家户户都懂咯个法。
  “咯个时候,肖老师、黄交嗲跟着我说话了。肖老师说,土地是国家的,农民承包后不准任何人来侵占。黄交嗲说,如今我们南泽湖村的形势好得很,我们自己在开发,不需要别个来插一杠子进来。
  “陈镇长对我们吼道:你们咯是在破坏招商引资,是在破坏县里、镇上的统一佈署,你们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太冇觉悟了……
  “我说,陈镇长,莫乱扣帽子。如今一些当官的,不见得比老百姓的觉悟高……硬要卖,那就等30年以后再来……
  “陈镇长瞪了我一眼,扭过头对那个大胖子熊老板点头哈腰说,熊总,请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咯只不过是个别现象,我们到前面去看看,请你放心,绝大多数村民是通情达理,是欢迎贵公司来投资开发的……
  “那个大胖子熊老板冇对陈镇长说么子话,只是把手一挥,领着那帮人往北面去了。
  “我对肖老师、交嗲说,他们去他们的,我们照样呷茶、打讲。
  “那天,我留肖老师、交嗲在我屋里呷中饭;呷完中饭后,我们三人就往北边的几个屋场走走,算是了解了解一些情况吧。
  “我们跟北面的几个屋场的人,尤其是老人一碰面,大家都说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卖土地、卖南泽湖,大家跟我们的想法合得卯辰哩!云嗲,你郎家说说,如今的日子过得咯样舒坦,哪个会想让别个来插一杠子!噫,由于我们南泽湖村人心齐,想法一致,算来三个多月过去了,冇看见陈镇长带那个大胖子老板来了,连他们的影子都冇看见了。怕莫是去打别的地方的主意去了。我说呐,南泽湖咯片风水宝地谁也莫想买走,不怕他钱多!何况,如今,南泽湖村家家户户都不缺钱。
  “嗬,故事讲完啦,讲得不好,不晓得云嗲你郎家听出个子丑寅卯冇?”
  “我听明白了。发嗲,你郎家讲得蛮好,条理蛮清的。”李开云意味深长道,“保护自然生态环境,非常重要,何况南泽湖是鱼米之乡哩!决不可为了眼前的利益,断了子孙生存的后路。现在一些地方政府,难道除了卖地财政,就不能去谋划另外的财政收入?肖老师说得很深刻,把当年卖地的财政收入,断了50年或70年子孙后代的生存后路。不择手段,以低价强征农民的土地、强拆农民的房屋,这是这些年来最突出的问题。天高皇帝远,连中央也管控不了这些突出问题,我们这些老傢伙真担忧呐!今天,这个突出问题,在我曾经工作过的这个县,并且是在你们南泽湖镇发生了,已浮出了水面,我感到很震惊!国栋同志作为主管土地的副省长,决定明天上午去现场办公,处理这个问题,当然感到振奋。但问题也并非那么简单,如何处理?处理得怎样?这是摆在国栋同志面前的一个重大课题,我想,国栋同志今晚回省府后并不轻松……”
  “云嗲,你郎家说的条条在理上,操你郎家的心了。今日都累了,尤其是云嗲你郎家。深更半夜了,我看,今日打讲就打到咯里为止算哒,身体要紧呢!”林长发显出疲倦之色,“肖老师,交嗲,你们两位,明日一早到我屋里来齐伴,坐萍萍的车一起去赤峰村,看唐省长现场办公。肖老师,你郎家的屋离得远些,咯么晚了,有一段路冇路灯,不好走,我喊三喜开摩托车送你郎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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