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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十二章 金鲤鱼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8-27 07:57:02      字数:20221

  一
  
  说完了在大饥荒中拯救过芸芸苍生的南泽湖的湖泥土,说完了南泽湖湖泥土中生长出的珍宝湖泥谷及其派生出的湖泥米,也呷胀饱了落口消融香喷喷的湖泥饭。再来说说南泽湖的稀奇珍贵物种金鲤鱼。
  南泽湖盛产鳙鱼鲢鱼草鱼鲇鱼鳝鱼和金鲤鱼,金鲤鱼更是名闻遐迩,美誉传扬。其殊荣始自何朝何代,无从考究。金鲤鱼跟湖泥饭一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美其名曰:好呷!湖泥饭好呷成为珍宝之物;那么,金鲤鱼好呷则成为稀奇之品。究其实,南泽湖盛产鱼却从来没有人有意识地去放养鱼。且每年“白露”前后,无一例外地要遭到一次灭绝性的捕捞。尽管如此,待翌年汛期时,南泽湖复又烟波浩淼,各种各样的鱼群成群结伴从湘江通过南北两道湍急的湖口浩浩荡荡随水游入。
  南泽湖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磁场,强烈地吸引着从远方迁陟而来的鱼群在此栖生,安家落户。无论是季节的更替还是水势的变化,栖生在南泽湖庞大的群鱼从不回流入湘江。这是一个上千年一直未解开的谜团。
  南泽湖的鱼腴美嫩鲜,饱享口福之后,仍回味无穷,久久不能忘怀。由于特殊的地理环境,连年水患,千顷良田,十年九不收,使其丰饶的稻禾及半成熟的富含营养的谷物滋养着这些生灵们迅速地超常规地茁壮成长起来而成为人们的美食,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倘若遇上水患小的年头,地势处在高地的良田侥幸地收获了一次稻谷,而处在盆地湖边缘的稻田或多或少仍被淹没在洪水中,在鱼群栖生的水域仍然拥有丰饶的物质供养,况且南泽湖还拥有丰富的水藻物质,仍然能促使水中生灵们迅速地茁壮成长起来,这也是不难理解的。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为何同样从湘江游入南泽湖的诸种数以万计的不同种类的鱼群,经过几个月的丰富的物质滋养生长为腴美鲜嫩的人们的美食而始终不变异其基因不改变其形貌颜色,唯独绝大部分鲤鱼却逐步蜕变成黄灿灿的赏心悦目腴美鲜香甜嫩之特色的金鲤鱼呢?为何说南泽湖的鲤鱼绝大部分是金鲤鱼而不是全部呢?这其中有一个传说:从湘江游入南泽湖的鱼必须在湖泥里栖息百日以上时间且要吞食一定数量的湖泥土才能完全蜕变成金色的鲤鱼。不然的话,只能依在湖泥里栖息时间的长短和吞食湖泥土数量的多少而逐步分别蜕变成嫩黄色、鹅黄色、姜黄色、棕黄色、杏黄色、桔黄色等层色的鲤鱼。
  南泽湖的诸类鱼种其共同的特色是腴硕鲜嫩味美。金鲤鱼更是堪称一绝,其形状赏心悦目,美不胜收;其肉质甜嫩鲜香,令人馋涎不已,韵味无穷。
  在每年的“白露”后中秋节前的这个时间,要对南泽湖进行一次传统的大捕捞,当地老百姓称之为“闹湖”。此闹湖的节目沿袭了几百年,它不因政权的更替和老一辈人的消亡而取消,一直延续到廿一世纪2003年才自行终止。
  每逢临近白露节,无须号令,无须串连,无须相互传递,南泽湖湖畔的老百姓会自然而然地依传统的约定俗成的习惯关注着湖中的动静。一旦发现湖中有“有状况”,人们就会立即群起响应,拿起鱼罩、鱼钗,篾扁篓不约而同地从四面八方奔涌而至加入闹湖的行列。
  
  记得我10岁那年的中秋节的前一天,恰逢星期六,学校下午放假不上课。放学后,我和同班同学玉宝结伴而行回家……
  玉宝和我是好朋友,我俩既是邻居,又是同学,并且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玉宝的“嗲嗲”(究其实是玉宝的娭毑。因玉宝的祖父去世很早,其祖母年轻守寡未再嫁,辛劳拉扯玉宝的父亲、叔叔、姑姑长大成人。为了显示其“女强人”的至尊身份地位,故立下家规:无论是孙子、孙女,还是外孙女、外孙子一律称其为“嗲嗲”)是当地颇有名气的接生婆。我出生时,她闻讯后上我家的门为分娩的母亲“催阵”。正在这时候,玉宝的姑姑急慌慌跑来我家说她的大嫂“发作”了。玉宝的“嗲嗲”闻听后立即临阵脱逃抛下我的母亲挪动起残疾的腿,像兔子般颠跛颠跛地颠摆着身子连跑带奔到家里去接玉宝的生了。为此,玉宝的“嗲嗲”无颜面对我母亲,整整五年时间未敢登我家的门。玉宝的“嗲嗲”临阵脱逃后,我的伟大的母亲以伟大的母性的力量强撑着自己让我呱呱坠地来到人世间。我来人世间从第一声啼哭便是与命运的抗争,直至今天我与自己多舛的命运整整抗争了1个花甲轮回!
  光阴荏冉,转眼间来到人世间已六个年头了,我和玉宝均长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一同“发门”入学,又共用一张课桌同坐一条课凳。我的学习成绩比玉宝好。玉宝的课堂作业都是抄袭我的,逢考试时玉宝的考题答案也是抄袭我的。我和玉宝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可是,好景不长,终于被老师发现了破绽,玉宝的抄袭行为被败露。破绽和败露出在玉宝的家庭作业上。玉宝的家庭作业一塌糊涂,用老师的话说是“鬼画桃符”。玉宝的抄袭行为败露后,我也被殃及了,李校长把我狠狠地训了一顿,说我把课堂作业和考试答题让玉宝“照葫芦画瓢”,是害了玉宝。玉宝抄我的课堂作业和考试答案,我害了玉宝吗?我会害玉宝吗?我好长时间没想通,我自认为是为了玉宝好哩!从此后,我再也不敢把课堂作业和考试答案给玉宝看了,玉宝再也不敢重蹈覆辙了。更何况,每逢这些时候,老师们总会特别“关照”我俩哩。从此后,玉宝也就随之成了班上的颇有名气的后进生。
  其实,玉宝的真名叫长玉(长读音为上阳声),“玉宝”是我给他取的绰号。为此,我差点惹下了祸。
  这差点惹下的祸发生在我和玉宝进入10周岁临近初小毕业的时候。
  初夏的一天傍晚,玉宝的“嗲嗲”沿着傍街连排木结构房屋的长长的走廊颠跛颠跛地朝我家走来。当时,我们家正在吃晚饭。
  “庭姑,”玉宝的“嗲嗲”颠跛着腿跨进了我家的门,她满脸不高兴,直冲我母亲道。“今日我非要你屋里的冠伢子跪香不可!”她举起手里一柱长长的檀香,一副横蛮不饶人的样子。
  “嗲嗲,”我母亲亦称她“嗲嗲”,“我冠伢子犯了么子事呐?把你郎家气成咯样。你郎家先坐下来,莫生气,莫伤了贵体。”我母亲放下碗筷,向“嗲嗲”陪着笑脸,随即挪过一张矮靠背椅请“嗲嗲”坐。
  我懵了,不知什么事冒犯了这位“嗲嗲”。我放下饭碗,但我没放下筷子,我鼓着眼睛看着她。“嗲嗲,何解要我跪香呐?”多年来,我一直跟着玉宝叫她“嗲嗲”。我站立起来,举着筷子,朝“嗲嗲”问道。
  “你还敢问我何解要跪香?”“嗲嗲”已坐在矮靠背椅子上了,她跷起二郎腿,紧接着她就像放连珠炮似的,唾沫星子四溅,对我数落开了:“我说冠伢子,阳世上惟独只有你才最灵范?你会读书,我也承认你比别个灵范。你灵范要得,但你莫喊别个做宝。我屋里孙崽子长玉,跟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又一路穿开裆裤长大,你跟他取个小名,喊他玉宝。一帮学生伢妹子学哒你的样,喊玉宝喊一向哒,我今日才听到别个讲,原来是你呷哒饭冇事做,跟我屋里长玉起了咯个小名。你真的是人细鬼大,专门出些个馊主意,你说你该不该跪香?咹,你说你该不该跪香?……”
  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没错,长玉这个玉宝的绰号确实是我无意中开玩笑说的。因为在我们四年级教科书的课本里有篇《半夜鸡叫》的文章。这篇文章里有个叫玉宝的少年,与我们的年龄相仿。在老师还没有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把它读过了,而且反复读了多遍。我深深地被这篇文章里那个聪明勇敢的叫玉宝的少年吸引住了,并且对他产生了崇拜。在一次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和一群同学在学校操场上把皮球当足球踢,踢得最欢的时候,我高声对长玉开玩笑似地喊了一句:玉宝,快踢给我!没想到,我这一喊不打紧,同学们却纷纷朝长玉叫道:玉宝踢给我!玉宝踢给我!更没想到居然产生了轰动效应,往后同学们全都直呼长玉为玉宝了。在我故乡地域的方言话语中“宝”即为“傻”的意思,“宝”亦即为“傻”的代名词。长玉的“嗲嗲”年轻丧夫守寡不再嫁,当接生婆媒婆经营饭舖养儿育女撑起家庭一片天,在回龙镇一方亦确有“女强人”之称,在其家庭享有至尊地位和无上权威。其儿子们长大成人独立门户后,遇事稍有违拗“嗲嗲”的意愿,“嗲嗲”立马令其儿子当街跪香。所谓“跪香”即将一柱长长的檀香点上,“嗲嗲”令其“犯事”的儿子跪在檀香的面前,直到檀香燃烬了方许站起来。“嗲嗲”膝下的五尺男儿从不敢违抗母命,规规矩矩服服贴贴接受惩罚。长玉在排行中是“嗲嗲”的第一个孙子,谓之“长孙”。“嗲嗲”视之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望孙成龙。长玉五岁前还没有取学名,被“嗲嗲”宠爱地称为“小毛”。临近发门读书了,还未取学名,“嗲嗲”操心着急了。于是遍访当地读过“孔夫子”的旧学之士。“嗲嗲”不相信学新学的先生,她认为学新学的先生学问不渊博,只有饱读孔夫子诗书的人才配为她的长孙取学名。为了广开门路寻求饱读孔夫子诗书的先生,“嗲嗲”鼓起勇气硬着头皮颠跛着登了我家的门。“嗲嗲”一进我家的门就对我的母亲左一声庭姑对不住右一声庭姑对不住。“嗲嗲”说:“……庭姑,你说世上谁人冇得一点偏心,世上谁人冇得一点私心,世上谁人冇得一点‘那个’。”“嗲嗲”所说的“那个”指称的什么意思,我当时就冇听懂,直至数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没弄明白。“嗲嗲”接着又说:“我每回在街上碰到冠冠我就伤心流泪,真想对他说:伢子,嗲嗲对不住你…唉,想起来真是…”我每回在街上面对面地碰到“嗲嗲”的时候,从来冇看到她哭过,倒是看到她对我笑过几回。童言无忌,我刚满五岁,我正准备把这句话说出来时,我看到“嗲嗲”这时真的流泪了哭了,潸潸的泪水流入了她那张坑坑洼洼的麻疹脸,瘪了瘪嘴唇哽咽地说:“呜呜,想起来…”看到“嗲嗲”此时的这副模样,我立即闭上了嘴,把欲说出的话咽到肚子里去了。我母亲满脸笑容地说:“嗲嗲,你郎家再莫提了,我早就忘记了呢!正像你郎家所说的阳世上谁人冇得一点‘那个’呢。”我母亲很聪慧,没有说偏心和私心,而是说的“那个"。也许我母亲揣摸出了“嗲嗲”的"那个“是什么意思,也许没有揣摸出,干脆把“嗲嗲”抛出的"那个”说过去。听我母亲这么说,“嗲嗲”破涕为笑了。“嗲嗲”破涕为笑后便恢复了常态,她端起杯子呡了一口茶后滔滔地对我母亲说开了:“庭姑,打开窗户说亮话,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是来向你道歉,二是还要请你帮个大忙。就是跟你冠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我的长孙小毛,已经满五岁了,到如今还冇取个学名。你看你冠冠生下来不久就有了学名,那个名字取得好,庭姑,你是请了哪个肚子里呷了大墨水的人取的哪?”
  我母亲回答说:“嗲嗲,我的儿子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哦。”,“嗲嗲”兴奋起来,坑坑洼洼的脸上泛出红晕。“庭姑,我晓得你是读过翰书〈私塾〉的,肚子也装了不少的墨水,那就劳为你帮我的长孙小毛取个学名。庭姑,红包我随身带着,费你的心了。”
  我母亲说:“嗲嗲,名字只要取得满你郎家的意就好,红包就免了。再说,我儿子出生的时候你郎家也来了,我至如今还欠着你郎家的红包呢。”
  “嗲嗲”愣了愣,随即瞬动眼珠道:“庭姑,那就劳你操心费神了。”
  我母亲沉吟了一会后说道:“嗲嗲,你郎家看取名叫长玉,如何?”
  “嗲嗲”又愣了愣,随即又瞬动眼珠道:“庭姑,请你把长玉咯个名字的来龙去脉过细说给我听听。”
  “我晓得嗲嗲是个过细人,”我母亲说,“我当然会把来龙去脉过细说给你郎家听的。”
  “好,好…”“嗲嗲”连声说好,偏着头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听我母亲阐释。
  我母亲向“嗲嗲”阐释道:“小毛是嗲嗲的第一个生子,排行‘长孙’;小毛跟我冠儿的生肖一样,属蛇,而蛇又当属小龙;嗲嗲肯定是望小毛成龙,可是呢,小毛毕竟不是真正属龙,而是偏属龙。所以说呐,要玉成为龙。玉成为龙,就是要把小龙或者说是偏属于龙的蛇成全为龙的意思。长玉咯个名字有两层意思:一个意思是,小毛是嗲嗲的第一个孙,称为长孙;另一个意思是小毛长大后要玉成为龙,光宗耀祖,嗲嗲劳苦功高,脸上有光彩。当然喽,也可以取玉龙,也就是玉成为龙,成全为龙的意思,咯就要看嗲嗲定哪个名字…”
  “嗲嗲”一拍大腿,兴奋地高声喧哗:“定长玉,定长玉,就是咯样,一言为定,定长玉,长玉,长玉,长玉好,长玉,好…庭姑,你硬不肯收红包,那我也就不霸蛮了。庭姑,是咯样:长玉跟冠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那就要长玉拜你做同年妈妈。同年妈妈百年之后,长玉披麻戴孝磕头送上山…今日一早起来就听到屋栋上喜鹊子叫,真的灵验了。少陪了,少陪了,我要赶紧回屋里报喜去…”“嗲嗲”喜形于色颠跛着跨出了我家的门槛,如同五年前从我家临阵逃脱时那样,颠跛颠跛地颠摆着身子连奔带跑回家报喜去了。
  
  ……“冠伢子,长玉咯个玉宝的小名是不是你取的?”我的母亲收起向“嗲嗲”陪着的笑脸,转而严厉地质问我。“你要如实地向嗲嗲说清楚。”
  “是我取的。”我放下筷子,如实地回答母亲。我才不去回答玉宝的“嗲嗲”哩。
  “是你取的啵,”玉宝的“嗲嗲”放下二郎腿,伸出握在手中那柱长长的檀香,指向我,咬着牙说:“那你就该跪香!”隔了一张饭桌,她的唾沫星子居然溅了我一脸。
  “我说嗲嗲,”我用衣袖抹了抹溅在脸上的唾沫星子,我明明晓得她是个老婆婆,但我也不得不称她“嗲嗲”。“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理直气壮地冲她道。
  “嗲嗲”听罢,勃然大怒,她左腿前屈,右腿朝后斜伸,右手高擎起那柱长长的檀香欲向我扑过来。“么子呃,你骂我是狗,你你你……看我今日不撕烂你咯张臭嘴!”
  我的母亲一边拦住“嗲嗲”,一边说道:“嗲嗲息怒,我的崽犯了事,我会好生教育他的,用不着嗲嗲动贵手。”
  “嗲嗲”朝我母亲横眉竖眼:“我说庭姑,你咯是护你冇得用的崽哒,我会连你一路打呐!”
  我勃然大怒了:“你敢打我妈?我把你那条好腿也打脱!”
  “嗲嗲”像一条发怒的母狼瞪着我,颤抖着举起的手,颤抖着长长的檀香:“你看你看你看…”看样子她是支撑不住了,气急败坏地回坐在那张矮靠背椅子上。
  我母亲顺手拿起一杆鸡毛掸子,举起来对着我说:“究竟是么子回事,你跟嗲嗲说清楚,不许说谎。不然,看我不放肆打你一顿!”
  我的两个弟妹看到这场面不敢继续吃饭了,他们放下碗筷悄悄站在一旁望了望我,望了望母亲,瞪了瞪“嗲嗲”。
  我没有理睬气喘吁吁的“嗲嗲”,也没有向“嗲嗲”说清楚。我是向我母亲说清楚。我说:“妈妈,是咯么一回事:我们课本里有篇叫《半夜鸡叫》的文章,文章里有个叫玉宝的细伢子,他既灵范又勇敢,一脑壳的好主意,大人们都喜欢他,都叫他玉宝。我也喜欢长玉,所以就也叫他玉宝了。同学们也都喜欢长玉,就喊开了玉宝…我真的是一片好意。长玉他自己也喜欢大家喊他玉宝,不信,我去把长玉喊来问问就晓得了…”
  “那篇有玉宝的文章在哪里?”我的母亲把鸡毛掸子垂下来,问道。
  “在我的书包里。”我回答母亲。
  “那你赶快拿出来读给嗲嗲听听。”母亲挥了挥鸡毛掸子,示意我赶快把书本拿出来。
  如果是“嗲嗲”叫我拿课本出来读给她听,我才不会读哩!我肯定会说:叫你长玉去读给你听好了!母命难违,我不敢不去拿课本。我从挂在木板壁上的书包里拿出课本,翻到《半夜鸡叫》那篇文章,面对着我母亲,逐字逐句地读了起来。我在读《半夜鸡叫》的当儿,斜着眼睛悄悄地瞅了瞅“嗲嗲”:她偏着脑袋竖起耳朵似乎在聚精会神地听我朗读。
  我读完了。“嗲嗲”偏着那副脑袋竖起耳朵的姿式仍然没有改变。“妈妈,我读完了!”我有意提高声音道。
  “就读完了?”“嗲嗲”听到我的话随即把脑壳纠正过来对着我。“也还好听。那个玉宝还真蛮灵范,难怪把他写进书里了喽。”“嗲嗲”怒容转换成了笑容。“冠冠,你再念一遍给我听听…”那模样像在恳求。
  “你回去叫你屋里玉宝念唦!”我不愿意再念给“嗲嗲”听了,我冲口而出。
  “我屋里玉宝念不得你咯样顺畅。”这下可好了,我冲口而出叫长玉为玉宝,“嗲嗲”不但不反感,而且她自己还默认和接受玉宝这个名称了。还赞扬我念得咯样顺畅。真是峰回路转,雾散天霁了。
  “嗲嗲喜欢听,要你再念一遍你就再念一遍唦。”母亲把鸡毛掸子扔在五斗柜上,“我也喜欢听。”接着我母亲又朝我颐指了一下,示意我再念一遍。
  既然我母亲也喜欢听,那我就再读一遍给我母亲听。“嗲嗲”,你也沾沾我母亲的光,参加旁听吧。
  “嗲嗲”见我重新翻动课本的书页,连忙端起搁在我家一张古色古香的平台凳子上的茶杯,惬意地喝了一口后跷起二郎腿聚精会神听我朗读第二遍《半夜鸡叫》。
  《半夜鸡叫》我早已读得滚瓜烂熟,我完全可以不看书本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出来。然而我不敢这样做,我恐怕“嗲嗲”会起疑心,说我是胡谄出来的,那“嗲嗲”又会节外生枝,不把我家的房子吵得垮下来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很快就把《半夜鸡叫》念完了,与其说是读诵,还不如说是背诵。我感到好生奇怪,背诵比读诵更顺畅。好了,《半夜鸡叫》背诵完了,鸡不叫了,轮到“嗲嗲”叫了。
  “嗲嗲”一拍大腿,那支檀香也随之被折断成几截。“嗲嗲”高声叫道:“好哇!好灵范的玉宝!咯是玉宝屋里的祖宗烧了高香才得了个灵范玉宝!阳世上还真冇得咯么灵范的少年后生!从今往后,我屋里的长玉的小名就喊玉宝了。玉宝好,玉宝好…”
  “嗲嗲,你郎家也烧了高香,得了个玉宝。”我的母亲在一旁推波助澜,赞誉有加。“玉,美玉;宝,宝石、宝贝;玉发灵光,宝石有灵性;你郎家的长玉是宝贝哟!”经我的母亲一点化,这个“玉宝”真是美轮美奂,锦上添花了。
  玉宝美轮美奂,锦上添花。“嗲嗲”忒自鸣得意,笑声中添咳了。“嗲嗲”用手捂着嘴唇发出沉闷的连续不断的咳嗽声,坑坑洼洼的麻疹脸憋成猪肝色。
  我的母亲慌忙绕到“嗲嗲”的身后,将两只手松松地攥着为“嗲嗲”捶背拍背。有臾,“嗲嗲”终于缓过气来。“嗲嗲”缓过气来了,我们全家人都缓过气来了。
  “嗲嗲”端起杯子连连喝了几口茶,“嗨呀,太欢喜了,差点冇出得气赢…”“嗲嗲”带着尴尬的笑容说。接着“嗲嗲”抬起左手抹了一把因笑因咳因憋气因高兴而涌出的眼泪,与此同时,“嗲嗲”将右手斜伸进贴身的元青色棉绸裤内抠出十多粒汗浸渍过的结蚕豆放在掌心中递给我呷。
  我瞅着“嗲嗲”手掌心上汗渍斑斑的结蚕豆犹豫了一下说:“咯些结蚕豆你还是给玉宝呷吧。”
  “嗲嗲”说:“嗨,你跟玉宝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你俩跟得兄弟一样,都是嗲嗲手心手背上的肉。玉宝呷得,你也呷得…”“玉宝”已烙印在“嗲嗲”的心头上了。听她左一声玉宝右一声玉宝的,既亲切又荣耀还骄傲!
  我母亲站在“嗲嗲”的身后对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接这汗渍斑斑的结蚕豆。我母亲是很讲究卫生的,她会让自己的儿子去呷这很不卫生的结蚕豆吗?其实,我母亲不示意我,我也不会去接“嗲嗲”的结蚕豆。
  “嗲嗲”见我仍无动于衷,急忙佝着身子踮过来左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握着结蚕豆的右手插进我的口袋里说:“呷了嗲嗲的香蚕豆长命百岁;呷了嗲嗲的香蚕豆会跟玉宝一样灵范…”
  我抬起头,用我的眼睛问“嗲嗲”:你咯汗湿了的结蚕豆香吗?“嗲嗲”望着我笑了一下。接着我又用眼睛问“嗲嗲”:你屋里玉宝比我灵范吗?接着“嗲嗲”又望着我笑了一下。
  “嗲嗲”像了却了一桩心愿,放开了我。她费劲地转身对我母亲说:“庭姑,少陪了。我要赶快回去告诉屋里人,从今往后不准喊我长孙长玉的小毛小名了,要喊玉宝!少陪了。”“嗲嗲”志得意满,“神采飞扬",颠跛颠跛地颠摆着身子连奔带跑向家人报喜去了。
  
  我跟玉宝走到回龙镇街心快到我家时,我抬眼看到我母亲正倚门盼望着我回家吃午饭。几乎在同时玉宝也看到了我母亲。我还没来得及喊妈妈,玉宝却抢在我的前面叫开了“同年妈妈”。玉宝遵他“嗲嗲”之命叫我母亲同年妈妈已有五年的历史了。玉宝的嘴巴很甜,凭这点他蛮讨人喜欢。
  我跨上自家的阶基,把玉宝“扔”在街心。我喊了一声妈妈,正准备走进屋里。我母亲却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玉宝招呼道:“玉宝,今日中午就在同年妈妈屋里呷中饭。呷腊猪头肉哩。”玉宝愣了一下,有些犹豫。我听母亲这么一说便转过身来把玉宝连哄带请拽进了屋。
  吃完午饭后玉宝急着要回家。我对玉宝说:玉宝,中饭已呷了,那么急着回家做么子?今天上午尚老师给我们上了珠算课,教我们学会了打六百六十六,要我们回来后好好练习练习。今天下午就在我屋里练习练习吧。玉宝一听留他跟我一起练习打六百六十六,皱起眉头。玉宝皱起眉头脑子却没有“皱”起,他反应倒快,说回去晏了他嗲嗲会以为他在路上玩,嗲嗲又会要他跪香,所以要马上回去。我跟玉宝之间说这些话时,我母亲在旁边听到了。我母亲说,你们俩个同年兄弟在一起搞搞学习,咯是最好的事。玉宝你安心留下来搞学习,我正好要去粮站买米,我经过你屋里的时候会跟你嗲嗲说,你们俩个同年兄弟在搞学习,你嗲嗲听了一定会喜欢的。经我母亲这么一说,玉宝只好硬着头皮留了下来。我母亲为了不影响我跟玉宝一起搞学习,寻出一本计划粮油供应证,捎上一只兰色斜文布米袋子朝我和玉宝慈祥地笑了笑后,带着我的两个弟、妹一道走出了家门。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只黑颜色袖珍算盘的同时叫玉宝也从他的书包里拿出袖珍算盘。
  我跟玉宝把两只袖珍算盘各自摆在吃饭用的小圆桌子上面对面地坐着,开始练习起了打六百六十六。
  我埋着头聚精会神地在袖珍算盘上拨着算珠,从1加至36,终于打出了六百六十六这组数字。我抬眼朝坐在桌子对面近在咫尺的玉宝看去:玉宝坐在椅子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双手交叉叠在一起抱在胸前,一副幼稚的傲慢、得意洋洋的样子。他故意不拿眼睛看我,而是抬起头望着木楼板眨了眨。
  “玉宝,你打六百六十六呀!”我不解地看着玉宝那副神态,高声说道:“你能打出几个数字算几个数字,:但你要动手练习呀,打不出的时候,我会教你如何打的。”
  玉宝仍然保持着那副神态没理睬我,只是幼稚傲慢地“哼”了一声。“打算盘我会要你来教吗?”接着他又补上这么一句话。
  我好生纳闷:玉宝这小子今日是何解啦?平常各门功课包括家庭作业他都是很卑谦地向我求教呀,今日何解咯么高的调子?“玉宝,你把六百六十六打出来,你不要我教,那是好事,但你要动手把六百六十六打出来呀!”我说。
  “我看到你还在加二十的时候,我已加到了三十六,就把六百六十六打出来了。”玉宝说着用手指了一下他的那个袖珍算盘。“你看看我打错冇?”
  听玉宝这么一说我才有意识地去望玉宝的那只袖珍算盘。袖珍算盘上的算珠已标示出“666”这组数字。“哦!?”我先是感到惊讶,这就奇了怪了:玉宝门门功课都差劲,就说今天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吧,他还对我说:学咯珠算也脑壳疼。既然早两个钟头前他说学珠算也脑壳疼,何解刚才在练习打六百六十六时他的速度几乎比我快了一倍,照他这么说他是在加完36个数字后看看我还在加20这个数字。难道…
  玉宝望着我惊讶的模样,说道:“你莫以为你门门成绩都比我好,咯珠算我可比你要厉害!你冇想得到吧。”他居然露出骄傲的神态。这是我和他同学四年多来(我们现在读高小五年二期)第一次看到他出现的骄傲的神态。那骄傲的神态还着实让人存有几分“敬畏”感。
  我才不相信哩!你玉宝读书的那几下子我还不晓得吗,看你咯副德性,还能鸡毛飞上天!我今日倒要看看你葫芦卖的是么子药?我蹊跷地望着玉宝并对他说:“玉宝,那你教教我是何是把六百六十六打得咯么快的?”
  玉宝眨了眨眼睛说:“天机不可泄露。你怕喊我教你就教你喽。”
  呃呀,玉宝咯小子还语出惊人了,你也配讲天机不可泄露?天机不可泄露咯句话还是我教你学会的,你居然鹦鹉学舌,打脸充胖子了。我单刀直入了。我说:“玉宝,你莫卖拽了,你那几下子我晓得。”
  “你晓得么子啦?”玉宝的脸有点红了。
  “你那几下子我晓得!”
  “你晓得么子啦?”
  “玉宝,你那几下子我晓得!”
  “你到底晓得么子啦?”
  “玉宝,点破了,你比狗屎还臭!”
  “你都看到啦。”
  “我当然看到了。”
  玉宝慌了,脸更红了,他嗫嚅着说:“咯打六百六十六太累人了,反正,反正我也学不会。所以我…所以我,就在你低着脑壳用心打算盘的时候,我就把‘666’直接拨在算盘上了。”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说句心里话,我根本就没识破玉宝的“天机”,是被我一唬一诈,他自己泄露了。
  我望着玉宝红红的脸,红红的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诚心诚意地对他说:“玉宝,你把算盘拿到我咯边来,我们俩个一起打。你打不出的时候,我就教你,好不好?”
  玉宝诉着苦水说:“咯打算盘真的累死人,难得学。反正我爹爹说了,等我读完高小毕业,就跟他去打铁。我爹爹还说,学门手艺不怕赚不到饭呷…”
  我又惊讶了。我说:“玉宝,未必打算盘比打铁累哪?那打铁是拿铁锤打!铁锤甸重的呐!”
  玉宝一本正经地说:“当然打算盘比打铁累唦。”
  “你打过铁吗?”
  “当然打过唦。”
  “你扯谎!你屋里那把打铁的大铁锤我试过,我拿起它都好费劲,你玉宝能举起它打铁?”
  “大铁锤是我爹爹的徒弟打的,我是用我爹爹的小铁锤打的。那天我爹爹把小锤子把我,要我打打铁试试看,我就试了。我爹爹就站在旁边看。我爹爹说我生出是打铁的料子,蛮像个打铁的。我真的冇扯谎。不信,我就带你去问我爹爹…”
  “即算是用小铁锤打铁,那也比打算盘累呀!”
  “哎哟!你真的不晓得,莫说是用小铁锤,就是用大铁锤打铁,也冇得打算盘累死人,也冇得读书那样累死人。再说,等读完高小后我会长不少的力气…”
  玉宝说的“即算用大铁锤打铁,也冇得打算盘累,也冇得读书那样累死人…”的话点悟了我。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苦衷。玉宝啊玉宝…
  这时候街上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吆喝声混和在一起的喧哗声。
  我和玉宝一惊,不约而同地奔出门外瞧热闹。
  长长的街道上,上百名青壮男人全部赤着腿脚,裸露着上身,裸露的上身上斜背着扁形的鱼篓,有的提着鱼罩,有的执着鱼叉,一路兴奋地吆喝着“闹湖啦,闹湖啦……”潮水般向南泽湖方向奔涌而去。
  闹湖啦,闹湖啦!我跟玉宝兴奋地跳起来加入到潮水般的人群中……
  
  
  二
  
  南泽湖人潮人海,吆喝喧天,湖水被闹湖的人们搅得滚沸滚沸,无数的肥美的鱼儿在滚沸的湖面上竟相腾跃、扑跌,在太阳光的反射下泛耀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白鳞鳞、青苍苍、金黄灿灿的花色。闹湖的人们亦在湖水中腾跃、扑跌,发出兴奋的振奋的吆喝声欢闹声。
  我跟玉宝站在湖水临东边缘的一条田塍上兴奋而欢乐地观看着闹湖的壮观场景。我俩不时地跟着闹湖的人群高声地吆喝,忘情的时候竟手舞足蹈起来。这时候我俩看到其他的同学也奔跑着来到湖边看热闹,:于是更加兴奋和欢乐起来。
  经过一阵闹腾,湖水被搅得混浊不堪,浅水地带已成了泥汤。捕鱼者的身体像涂上了一层黄黑的颜料,喧腾欢闹的声音仍在不断地高涨,捕获的喜悦使人们抑制不住放声吹叫,看到人人都成了泥水人而忍俊不禁尽情取笑。此时的南泽湖是竞技场幸运场欢乐场。南泽湖周边的生产队依惯例默认给辛劳的农民半天不出集体工来此闹湖捕鱼,让郁困的心情释放、渲泄。谁也不会因此误了半天的集体工而受到惩罚。在这喧腾欢闹的时光里,没有阶级之分,权势之分,尊卑之分。谁幸运,谁技高,谁就得鱼而纵情欢闹,纵情欢闹吧,农民叔叔伯伯们。
  我和玉宝及同学们被这喧腾欢闹的场景所感染所陶醉,被农民叔叔、伯伯们在沸腾的湖水中用鱼罩、鱼叉、鱼网捕获的腴美的鱼一条一条地放入斜背在身上的扁形鱼篓里禁不住怦然心动,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家摩拳擦掌,欲欲跃试。
  我终于按捺不住了。我对玉宝说:“玉宝,我们也下去捉鱼吧。”
  玉宝说:“我比你还要想下去捉鱼呢。只是,只是我怕会被水淹死。”
  “玉宝,你看,”我指着正在湖水中闹得热腾腾的农民。“湖水只不过齐大腿深,最深的也至多齐肚子深,又何是会淹死呢,你咯个怕死鬼!”
  玉宝立即反驳:“那是大人的腿,大人的肚子,亏你还读过《小马过河》哩!”
  “噢?小马过河?”我愣住了,我望了望玉宝。
  玉宝朝我眨了眨眼睛,讥诮道:“我承认你比我会读书,但是你会读书不会用书。”
  我想起来了。我们确实读过一篇《小马过河》的寓言故事。说的是一匹小马跟着它的母亲过河,小马看到前面的成年马都䠀过河去了,自己也要䠀过河去,却被母马拦阻了。母马对小马说你这样过河去会被河水淹死的。小马指着已过河的成年马对母马说,你瞧前面的长辈们不都过河了,没淹死吗?母马对小马说,那是因为长辈们的身体比你的高,腿比你的长,才不会被淹死……小马恍然大悟!
  “哦…”我正准备说下文的时候,玉宝却横插进话来,仍然讥诮道:“哦,你恍然大悟了吧!”
  玉宝这小子真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只能承认自愧不如。我说:“玉宝,你读别的书都喊累死人,何解读《小马过河》就不累死人呢?而且你把课文里的那句‘恍然大悟’,还真用在点子上了。”
  “那是因为我对《小马过河》很喜欢。”玉宝一本正经,“我自己喜欢的东西,我就记得住,学得会,用得上。咯回你晓得了吧。”他认真地望着我。
  原来如此!我说:“玉宝,你说得有些道理,但也不完全对。你先看看,再比比。我看哪,大人在湖里齐大腿的水,大概是齐我们肚子的水;齐大人肚子的水,大概是齐我们胸脯的水;何况我们两个人都会游泳,南泽湖现在都是浅水,淹不死我们的。你硬是不敢下湖,就不霸蛮你。那我先下湖去了。”我说着便脱掉上衣和罩裤,穿着一条裤衩跃入湖水里了。
  大部分会游泳的大胆的同学见我率先下了湖,亦纷纷跃入湖中。
  大人们见我们这群瞧热闹的学生伢子跃入湖中加入闹湖的行动,吆喝声起此彼伏,人头攒动,鱼罩高频率起落,混浊的湖水鼎沸开来,再次掀起喧腾欢闹的高潮。
  我脚板踩着松滑的湖泥,脚杆䠀着混浊的湖水腾挪开了。由于没有捕鱼的工具,只能凭两只脚两只手向前半伸,互相配合协调动作来捉鱼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䠀着的周围的翻腾混浊的水面,希冀能看到一条肥美的湖鱼或者我的脚杆能碰到一条肥美的湖鱼。然而左看右看,䠀来䠀去,却未能如愿以偿。我朝周围望了望,同学们与我动作差不多,而且与我的运气也差不多。我又朝远处望了望,只见农民们不时把身子伏在鱼罩网上,长长的手伸进鱼罩网口内捉鱼。我懊悔自己没长高长大,无力使用鱼罩网。我看到一个中年农民那只斜背在赤膊下的篾扁篓的口子露出一截金黄色的鱼尾巴在摆动,然而他仍在吃力地腾挪着身子在继续罩鱼,只是他没有吆喝了。我想肯定是那只篾扁篓已装满了沉甸甸的鱼,使他感到很吃力,冇精力大声吆喝不了了。既然篾扁篓都装满了,那他何解还要继续罩鱼呢?下回罩到的鱼他用什么东西装呢?回过头一想,我又觉得好笑,自己连脚杆碰都没碰到鱼是什么感觉,还要去“杞人忧天”。难道没有鱼罩网就不能捉到鱼吗?这时我又悟到了:我和同学们䠀这块地方的水太浅,没有鱼,即算有鱼,也不多。于是,我加快脚步向深水区䠀去。
  我䠀至齐腰的水了,周围的鱼罩激起的混浊的水柱水浪水花向我劈头盖脑地泼来,视野里一片混浊世界,分不清东西南北方向了。我用双手不断抹着脸上的浊水,两只脚左右摇摆地踩着松滑的湖泥,有时一脚陷入深泥里,湖水立即淹到了胸口,身体好像要飘浮起来,真还有些胆怯。尽管我会游泳,但那可是风平浪静的水域,像这样危险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经历过。这时我想到了玉宝,我庆幸玉宝没有下湖来,不然,他肯定会大声喊“嗲嗲”救命的。我心里明白,只要不再往深水区䠀了,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因为分不清东西南北方向,我只有站在这中水区原地不动了,等混浊的水柱水浪水花减弱的时候分清了方向再看情况而定。正在此时,一条大鱼猛然从我的胯下闯了过去,我险些被跌倒在混浊的湖水里。“咯条鱼好大的劲啊!”我暗自惊呼。我感觉到两条大腿麻疼麻痛的,感觉到额头上渗出了冷汗,然而我却无法摸抹到汗。虽然我受到这条大鱼重重的一撞,也付出了疼痛和冷汗的代价,但我没有丝毫的怨愤,我感觉到的是兴奋加振奋还刺激!好嘞,南泽湖的肥鱼你终于从我的两腿间闯胯而过了。我在心里说:玉宝你有我现在这种兴奋加振奋还刺激的感觉吗!
  喧腾欢闹的阵势逐渐减弱了,混浊的湖水由翻滚转为涌动,水柱暂时消失了,水浪水花仍在拍击着人们的身体,拍击着鱼罩网。我能站稳脚根了,也能分辨出东西南北方向了。可是,我仍然两手空空没有收获,有些惆怅、失望。我不敢再往深水区䠀去,我怕如果又一次掀起喧腾欢闹的高潮,我将会招架不住,而且后果不堪设想。我听说过往年闹湖曾淹死过人,虽然是个别的现象,但毕竟淹死过人。两手空空没有收获,我既不能往深水区䠀,又不甘心䠀回岸边。我希冀还会出现鱼撞腿闯胯的惊喜。如果再次出现这种惊喜,我一定会迅猛地将两腿并夹,两手使劲合抱将鱼捉住。等机会吧,既然有了第一次,应当会有第二、三次。我正在这么想并作好一切精神准备的时候,忽然听到哗喇一声响,我立即循声望去:一条金黄色的大鲤鱼从一只鱼罩网口子里腾跃出来耀目地一闪身翻滚着跌落在我的胸前。“啊!”我惊喜地呼叫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我立即将双手一合抱,抱住了这条金色的大鲤鱼。金鲤鱼拼命地挣扎,我拼命地紧紧抱住它;金鲤鱼用尾巴啪打着我的胸脯,我任它啪打,我牢牢地抱住它的身子;金鲤鱼用尾巴搧我的耳光,我随它搧,我使出浑身力气死死地箍住它的身子,金鲤鱼用划鳍刺着我的肚皮,我由它刺,决不能让它从我的手中逃脱掉!我全然不顾胸脯疼脸蛋痛肚皮难受死紧地抱着金鲤鱼圆浑浑的长着鳞片的身体,挪动起双脚踩着松滑的湖泥一拔一陷地向湖边的稻田走去。这时,金鲤鱼挣扎的劲头减弱了,我感觉到它的身体在我的胸脯上手上剧烈地挣扎颤动。然而,它的尾巴的力气却没有丝毫减弱,仍在频频地搧着我的耳光,我的脸蛋麻辣麻辣般疼痛,眼睛也被它的尾巴搧出了泪水。未料,金鲤鱼的尾巴最后一下竟扇着了我的嘴巴,我急中生智顺势一口咬住它的尾巴。我全然不顾嘴巴的疼痛,全然不顾混合着泥和鱼的腥味用牙齿紧紧地紧紧地咬着,这下可把金鲤鱼制服了,它的尾巴再也不能搧我的耳光了。我这时感觉到的是金鲤鱼的身子在我胸脯上手上剧烈地挣扎颤抖,它的尾巴也在我的牙关上剧烈地挣扎颤动。离湖边的稻田越来越近了,我移动的脚步也越来越快了。
  玉宝站在湖边的田塍上见到我捉到了一条肥美的金鲤鱼兴奋地跳起来。
  我终于一拔一陷,一陷一拔地从污泥里走到了湖边的田塍旁。我把金鲤鱼搁在田塍的草丛上后便一屁股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望着金鲤鱼:它鼓着眼睛也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腮帮及吻唇一张一合,一合一张。蓦然,它扑愣起来。我赶忙弓着手指抠住它的腮帮,生怕它扑腾到湖里去。
  玉宝连跑带蹦地过来了。他欢喜地用双手拍了拍金鲤鱼的身子。兴奋地说:“啊荷,咯么大!怕莫有四、五斤吧。”
  “你屋里的秤大些?”我友好地揶揄玉宝。
  “那有好重呢?”玉宝问。
  “反正不止四、五斤,回去称就晓得了。”我说。“玉宝,你来抠住它的腮帮,莫让它跑了。我一口的泥巴一口的腥味,我去漱漱口。”说着我就让玉宝代替我抠着金鲤鱼的腮帮,自己伏下身子喝着稻田里的清水清洗嘴里的污泥、腥味。
  在我的身后又响开了一阵喧腾欢闹的吆喝声。我回转头一望:无数个水淋淋的攒动的人头和无数只起起落落的鱼罩网如潮水般向浅水带席卷而来。我曾经听人说过:起着吆喝向浅水的地方“闹”过来,这是闹湖的收场戏了。我大声喊道:“玉宝,咯是最后一‘闹’了。你帮我守住金鲤鱼,我再下湖去……”
  玉宝嘟着嘴巴说:“你自己的鱼自己守,我也要下湖捉鱼去。”他站起来一边摇摆着身子一边脱衣裤。
  “玉宝,你不怕淹死?”我大声说道。
  “冇淹死你,还会淹死我?看我的!”玉宝这回是铁了心要下湖捉鱼了,他肯定是看到我捉到了一条大金鲤鱼而眼红了,他说着把衣服甩在田塍上,一路吆喝着跳入了湖水里。玉宝胆小,他是看到人们已“闹”到浅水区了,无论如何淹死不了他,他才决定采取这一行动的。
  这可把我急煞坏了。再次下湖捉鱼吧,又怕这条金鲤鱼丢失,不下湖吧,心里实在是痒痒的,不能善罢甘休。看着攒动的人头频频起落的鱼罩网步步向浅水区逼来,听着振奋人心的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我急得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情急生智:把鱼藏起来。于是,我来了一个破坏性动作:我双手抓住一棵稻禾拔起来,在拔出的稻禾的下面挖一个泥坑,把金鲤鱼埋入泥坑里,然后把稻禾重新放回原处。正当我转身欲跃入湖里的时候转而一想,听说金鲤鱼会钻泥。它的腮帮和吻唇仍然在一张一合哩。把他丢埋在泥水里,肯定会跑掉。不能不能,不能咯样。不能咯样又该哪样呢?我自己问开了自己。急煞人啊真是急煞人!算了吧,看看热闹算了。于是我把手伸进泥坑里抠着金鲤鱼的腮帮提上来重新放在田塍的草丛上。不经意中我看到了我下湖时脱在田塍上的衣裤子。嗬,有办法了!我差点叫出声来。于是我把金鲤鱼塞入一只裤筒里,又用另一只空裤筒将他包扎得紧紧的。然后把包扎着金鲤鱼的裤子重新放进那个泥坑里。将带着泥土的稻禾坐在上面,临了,我又在田塍上扯了几把草撒在稻禾上算是作个标记。无后顾之忧了。于是,我也连跑带蹦一路吆喝着:玉宝,我来了,我来了!纵身跃入翻涌混浊的湖水里。
  ……我寻找着玉宝,然而在人海中根本就找不到玉宝的影子。我只好独自作战了。这确像战场,捕鱼的战场。刺激、渲泄、释放、欢闹、喜悦。
  一条大鱼的头在我的后脚腿上勇猛地撞击了一下,我那只被撞击的脚腿向前一屈,哗喇一声,我看到它像箭一般冲到前面去了,我本能地向前一扑,扑了个空,头和脸都栽进混浊的湖水里,混浊的湖水通过鼻腔呛进了喉腔,我连忙把它吐出来。虽然没进入肚子里,可嘴里黏不少的湖泥,舌蕾感觉到了浓烈的腥味。我的脚腿频频被湖鱼撞来撞去,我兴奋不已地用两条腿去夹,用两手去捉。两只手好几次跟鱼的身体接触,想抓住它们,但都被它们从手中冲逃而去。我感到惋惜,于心不甘,在混浊的湖水里䠀来䠀去,搜寻目标,等待时机,作好随时迎战的准备。
  闹湖的人们加快了向浅水区挺进的脚步,鱼罩网在高频率起落,吆喝声一阵高过一阵。混浊的湖水在沸腾翻滚,被搅起的水柱水浪水花如狂风铺天盖地般滔滔倾泻而下。残存的鱼群被喧腾的农民驱赶得晕头转向,疯狂逃窜。
  我看到好几条硕大丰腴的金鲤鱼穷途末路微昂起头激起一道长长的水棱正面朝着我站立的方向凶猛地冲击而来,瞧着这凶猛的阵势,我还真不敢正面迎战过去,我本能地挪动脚往旁边退了一步,刹那间,好几支“黄箭”在我的身旁的湖水里哗喇喇穿梭而过,其速度之快、行动之敏捷令人目不暇顾。我不由自主地嗬呀一声惊呼起来。我庆幸自己向旁边挪动了一下脚步,不然非被凶猛的金鲤鱼撞倒不可。我想,要是还有一条大金鲤鱼腾跳到我的胸前就好了,我肯定会像捉刚才那条金鲤鱼一样将它制服。正在这个当儿,一条掉队的硕大的金鲤鱼微微抬起头,摇晃着疲倦的身子,缓慢而孤独地游过来了。我立刻朝它迎了过去。它看到我朝它迎过来,立即偏过头调转方向往前游去。我迅疾地在污泥里拔陷前进,紧紧地在它的身后追赶。我看到它仍然在摇晃着身子缓缓前游。我想,这条金鲤鱼肯定受了重伤,不然哪能是咯个样子呢。好啊,机会终于来了,我兴奋起来。于是我猛地朝它扑过去。扑上了,我扑上了这条金鲤鱼的脊背上。金鲤鱼沉入混浊的湖水里,我也随着它扑卧着身体沉入混浊的湖水里。金鲤鱼在剧烈的挣扎,我的双手从它的脊背滑到了它的尾巴。它的尾巴差点从我的双手中滑逃,我紧紧地抓住它的尾巴。金鲤鱼潜入湖水里,我来不及站稳脚根被它摇晃着拖着向前游了几丈元。我感觉到金鲤鱼在湖水里爆发出的巨大的力量,何况它还带着伤呢。我用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的尾巴,它拖着我游了几丈远后,我感觉到它减弱了摇晃的力量,它的尾巴在颤抖、抽搐。而且它游不动了。我赶紧站起来,费劲地将它倒提起来,它的脑壳已陷入了污泥里。这时刻我又感到它的尾巴在我的双手中剧烈挣扎、抽搐。我的双手也在跟着它挣扎、抽搐。我跟金鲤鱼僵持着。我不敢松开双手,也不敢把它抱住或者提起来。我心里明白,把它抱住或者提起来,我担心我冇得那么大的力量。更何况,金鲤鱼它仍在挣扎犹斗哩。一旦有个闪失,金鲤鱼会立即逃之夭夭,在湖水里我可斗不赢它。我这时想,要是玉宝在就好了,两人把金鲤鱼抬起来它就冇得皮调了。可是,我向四周瞧了瞧,连玉宝的影子都冇看到,咯个鬼崽子跑到哪里去了?我冇看到玉宝,却看到了人头攒动闹湖的农民吆喝着黑鸦鸦地向金鲤鱼逼过来,向我逼进过来。我慌急了:他们人潮人海地闹过来,我能抵挡得住吗?咯条金鲤鱼还会是我的吗?急煞人啊,真是急煞人,我本能地从污泥里拔出脚朝稻田那边走了几步,我双手紧紧抓住的金鲤鱼在水中也跟着我移动了。哦!拖着鱼在水里走竟咯么轻松,咯个主意我何是冇想到呢。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也不管咯句比喻用得恰当不恰当,反正我已用上它了。管它恰当不恰当哩!于是,我奋力加快脚步倒拖着金鲤鱼往“又一村”走。金鲤鱼仍在挣扎抽搐,但它已全然冇得刚才那么大的挣扎抽搐的力气了。我完全可以制服它了。我一拔一陷,一陷一拔拖着金鲤鱼在混浊的湖水里倒走。我从娘肚子里出世第一次倒走,又是在污泥里走,又是拖着一条在不断挣扎的大金鲤鱼,真的好费劲啊!不费劲行吗,不费劲咯条大金鲤鱼说不定就是别个的了,就会是别个屋里饭桌上的美味佳肴了。美味佳肴咯句词语我肯定冇用错,而且还用得恰当。因为我经常听我母亲说咯句词语。我也听玉宝的那个“嗲嗲”说过美味佳肴。“嗲嗲”是开饭铺的,美味佳肴已成了她的口头禅。我鼓足劲终于拖着“美味佳肴”䠀着翻滚混浊的湖水一拔一陷,一陷一拔地走到了稻田旁,又加了一把力将它拖到了田塍的草丛上。
  金鲤鱼卧在田塍的草丛上挣扎扑愣,虽然挣扎扑愣,然而它全然没有力量翻转身子了。我已感到十分疲乏,一屁股坐在田塍的草丛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金鲤鱼嗡动着吻唇也在大口大口地喘息。这时我看到金鲤鱼右边身体上的一根划鳍被折断了,还渗着殷红的血哩!我猜测它肯定是被鱼罩网罩住后从污泥里逃生出来被鱼罩网尖硬的竹签斩断了右边的一根划鳍。难怪它在潜逃时摇晃着不平衡的身体且速度缓慢喽。
  攒动的人头和起落的鱼罩网已推进到湖水的边缘了,混浊的湖水被闹腾得如潮水般拍击到田塍上,啪击到我的身体上。啪吧,我捉到了两条大金鲤鱼。闹吧,我看着你们闹呢。我太累了,我不能下湖去闹了,哪个愿意闹去闹好了,哪个冇闹够去闹够好了。
  我疲倦地望着眼前的闹剧,大约持续了一袋烟的时间后便偃旗息鼓了,浑身泥水的农民们斜背着沉甸甸的篾扁篓,肩上扛着叉着鱼的鱼钗,拎着沾满泥色的鱼罩网浴在西坠的太阳的光辉中,志得意满地说笑着纷纷走上南泽湖岸边的田塍上。
  我看到玉宝两手空空地上了田塍,垂头丧气地朝着我坐着的地方小跑而来。
  “玉宝,你的鱼呢?”我远远地朝他打趣道。
  “唉…”玉宝来到我眼前,浑身的泥水,一脸的沮丧。“冇得鱼罩,空手捉不到鱼。”
  “那何解我又捉了呢?”我逗趣着玉宝。
  “那是被你狗戴帽子碰中了!”玉宝嘟着嘴说,看样子他还蛮不服气哩。
  “冇淹死你算你有福气!天晏了,回去算了吧,明年你戴顶狗帽子来,说不定会碰中一条鱼。”我故意嘲讽玉宝。
  玉宝傍近我坐在田塍上。他用沾满泥水的手拍了拍沾满污泥的金鲤鱼的腹部,嘻嘻地笑道:“啧啧,咯条金鲤鱼好大,好壮实咧!我刚才帮你看住它就好了,说不定你再下湖去还能捉一条呢,那几多好!”
  看来玉宝还没察觉我又下了一次湖并且又捉了一条金鲤鱼,他以为这条金鲤鱼只是被我埋藏在稻田里的那一条。听玉宝的口气,如果有两条金鲤鱼,“那几多好!”好分一条给他呢。玉宝这小子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全晓得。我沉住气,没有透露在稻田里还埋藏着另一条金鲤鱼的秘密。“玉宝,闹湖的人都走光了,就剩下我们两个了。走吧,到我屋里去呷金鲤鱼。”我对玉宝说。
  “好唦,咯金鲤鱼真是美味佳肴呀!”玉宝也学会他开饭铺的“嗲嗲”的口头禅了,他“嗲嗲”对他真是潜移默化、耳濡目染打上烙印了。“你屋里人一餐能呷完咯么大的金鲤鱼?”他眨了眨眼睛。我晓得他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还加了你呀;再说,一餐呷不完,呷两餐呗!”我回复玉宝的话。
  玉宝沉着头去收拾脱在田塍上的衣裤。“你的长裤子呢?”玉宝在收拾自己的衣裤的同时也在帮我收拾衣裤,他看到只有我的一件衣服而不见了长裤子,于是问道。
  “我的长裤子被金鲤鱼拖走了。”我逗趣玉宝。
  “…?”玉宝用眼睛疑惑地看着我。“你糊我。”
  天晏了,人也累了,我懒得再去逗趣玉宝。我指着那株稻禾兜说道:“金鲤鱼把我长裤子拖到那下面了,你挖开看看吧。”
  玉宝连忙放下手中的衣、裤奔过去把那株稻禾连兜拔起,把包着金鲤鱼的裤子挖出来。他提起裤头往下抖了抖,金鲤鱼掉落在田塍的草丛中。它还在有气无力地扑愣着呢。
  玉宝看到这条金鲤鱼,哧哧地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接着他高兴得一蹦老高跳了起来,一副傻糊糊逗人乐的样子。“好了,好了,咯下用不着到你屋里去呷金鲤鱼了。”他竟这般嚷开了。
  “玉宝还真打起了歪主意。”我想。我故意问他:“玉宝,你不到我屋里去呷金鲤鱼,那你到哪里去呷?”
  “我到我自己屋里去呷。”
  “你连鱼鳞都冇捞到一片,你到你屋里去呷哈欠氽汤喽?”
  “咯里不是还有一条喽。”
  “咯是我的呐。”
  “你借咯条金鲤鱼给我,算我欠你的,我以后还。”
  “你凭么子还?到湖里滚了一身泥巴,连一条泥鳅也冇捉到,还说捉金鲤鱼,还金鲤鱼!”我奚落他。
  玉宝蔫下了脑袋,踩着脚底下的青草,半响没作声。
  “走吧,还是到我屋里呷鱼去吧!”我催促道,“尽你呷个饱!”
  “那你先走吧,我不回去了,”玉宝嘟着嘴。“我怕回去后我嗲嗲会要我跪香。”他眼泪巴沙的。
  “你又冇犯事,你嗲嗲何是会叫你跪香?”我不解地问。“你嗲嗲是疯子?”
  “你在湖里捉了两条咯么大的金鲤鱼,我连一条泥鳅也冇捉到,你说我嗲嗲会不会要我跪香!”
  “不说给你嗲嗲听不就行了。”
  “冇得不透风的墙。”
  “那你说你到底要何是搞?”
  “谁叫我俩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呢。”
  “照你的意思是要我陪你一起去跪香喽。”
  “我不是咯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从今天起我叫你哥哥,你送我咯条金鲤鱼。我也不会要你白送,我也送一样好东西给你,保证你喜欢。”
  我跟玉宝都想做老大——当哥哥,谁也不肯屈居于弟弟的位置。他今天为了得到一条金鲤鱼居然甘拜老弟了,这也算是他花了大代价了。还说要送我一样好东西,他能送什么好东西给我呢?他眨着眼睛看着我,似乎看出他已打动了我的心。于是,他不待我表态,又说道:“你不信,我们拉勾。”
  “你还冇正式喊我一声哥哥。”我说。
  “哥哥!”玉宝立即叫道。“亲哥哥!”
  “亲哥哥就莫叫了,叫哥哥就行了。那你打算送我一样么子好东西呢?”
  “鱼钗,送你一把好鱼钗,我要我爹爹把钢火淬老些。”
  “湖都闹完了,还要鱼钗做么子?”
  “等明年闹湖的时候再用呗!以后年年闹湖都可以用呐!”
  “好好好,你叫我哥哥,还送我一把鱼钗。我送你一条金鲤鱼。我们拉勾!”
  于是,我跟玉宝都笑着勾起两根沾满湖泥的手指拉在一起了。
  我跟玉宝一身的污泥,一手拎着衣裤,一手提着金鲤鱼浴着斜阳的余晖,欢天喜地般回家去。
  
  “妈妈,妈妈!”我刚跨进自家的门槛便兴高采烈地向我母亲报喜。“我到南泽湖闹湖捉了两条金鲤鱼!”我说着双手把金鲤鱼举过头顶展示到我母亲面前。
  “啊嗬!捉了咯么大的金鲤鱼呀!”母亲喜不自禁地笑道。“出去也不把门关上,我说你到哪里去了呢,原来是捉鱼去了喽!看你简直像个泥菩萨,快点把鱼放下,把身子洗干净…你说你捉了两条金鲤鱼,那还一条呢?”
  “我送给玉宝了。”我回答母亲说。“他说我捉了两条金鲤鱼,他一条也冇捉到,他怕回去后他嗲嗲要他跪香,要我送一条给他。他喊我做哥哥呢。”
  “那好,那好。”母亲笑盈盈地从我手中接过金鲤鱼。“你快进去洗个干净澡,洗完澡后快去供销社打个电话给你爸爸,叫你爸爸提前休月假,回来呷咯美味佳肴的金鲤鱼,难得呷一回嘞”……
  我把浑身的污泥洗干净后就跑到镇供销社给在另一个离家十多里路的供销社工作的父亲挂了个电话。
  半个小时后,父亲骑着供销社那辆破旧的公用自行车回到了家里。
  ……这天晚上,我家餐桌上的中央搁着的一只青花大白瓷盆里盛着烹饪好的热气篷篷的金鲤鱼。我母亲是厨艺里手,乳白色的汤汁里浮动着黄灿灿的金鲤鱼连着头的半截身子(由于金鲤鱼太大,一餐吃不完,母亲将它拦腰斩成两半。)金鲤鱼连着头的半截身子上均匀地撒着色彩鲜艳悦目的细碎的紫色的紫苏叶末,碧绿的葱花,鲜黄的姜丝,新鲜的红辣椒丝。浓烈的香气直钻鼻孔,令人垂涎不已。
  “都说南泽湖的金鲤鱼是宝贝,好名贵的哟。平常想买一条呷,真舍不得买喽,买一条金鲤鱼要花掉全家人10来天的生活费呢。”母亲用筷子翻动着金鲤鱼的身子,五颜六色的佐料便飘浮在乳白色的鱼汤汁里。“先生你呷吧,”母亲称父亲“先生”,“冠伢子好孝顺你呢,从湖里捉了金鲤鱼刚进屋后又跑去打电话叫你回来一起呷呢。”母亲说着夹了一大块金鲤鱼肉放在父亲的碗里。“来来,你们自己夹了呷,留点神,莫被鱼刺卡了,尽量呷喽。还有呢,还留了一半,腌了盐,正好明天是中秋节,把那半条金鲤鱼红烧呷。”母亲招呼着我和两个弟妹呷金鲤鱼。
  “好呷,咯金鲤鱼真好呷!”父亲大块朵颐,高兴地说:“今日还真享崽福呐!”他一边吃一边赞许地望着我。
  “好呷,好呷!”我夹了一块鱼肉,感到香酥的甜甜的鲜美鲜美的。
  “好呷,好甜…”弟弟巴咂着嘴。
  “真的好呷,好甜。”妹妹咂巴着嘴,“妈妈,你在鱼里放了糖吧。”
  “哪里有糖放在鱼里哩。”母亲说,“你爸要过年的时候才走后门买一斤糖回来,早就呷完哒!”
  “咯鱼里的甜味不是糖甜味。”父亲说。“是鱼本身的甜味。你们细伢子品不出咯种味道。”
  “鱼汤更好呷呢!”母亲说。“来,每个人都喝些汤。”母亲说着拿起汤匙给每人的碗里舀上鱼羹。
  全家人都开心地喝着浓浓的香香的甜甜的微辣的鲜美鲜美的鱼汤,真好呷哟!
  “啊嗬,同年爹爹回来啦!”玉宝的“嗲嗲”颠跛着脚跨过我家的门槛,颠晃着身子走了进来,她以玉宝的口气称呼我父亲。“我就晓得今日同年爹爹回来做么子?呷金鲤鱼!我在门口边就闻到金鲤鱼的香味了。”“嗲嗲”坑坑洼洼的麻疹脸上溢满笑容。
  “嗲嗲来得正好,快来呷金鲤鱼!”我母亲招呼道。
  我父亲也在向“嗲嗲”打着招呼。
  “我呷过了,刚把碗筷一丢就到你同年妈妈屋里来了。”“嗲嗲”仍然溢着一脸的笑容,自己挪了一张矮靠背椅坐下,咭咭呱呱地说开了。“我屋里玉宝跟你屋里冠冠人细神通大,有本事,每人捉了一条咯么大的金鲤鱼。”她把两只手向左右摊开,几乎伸直了,夸张地比划起金鲤鱼的长度。“咯金鲤鱼是真正的美味佳肴,比呷山珍海味,还要好呷!比呷人参燕窝还要补!啧啧,那个味道哟——,做梦都想呷。”
  “嗲嗲,玉宝那条金鲤鱼…”我看到“嗲嗲”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我也得意忘形了。我欲说出后面的“是我送给他的!”的话。未料,我母亲在餐桌下用她的脚板踩住我的脚背,制止我不准说出后面的话。我只好把欲说出的话咽进肚里。
  “嗲嗲”毕竟是个精明的“嗲嗲”。她似乎觉得有点蹊跷,她愣了愣,伸长脖子问我:“冠冠,你刚才说玉宝那条金鲤鱼何解哪?”
  “我说玉宝那条金鲤鱼冇得我咯条金鲤鱼好呷!”我说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哪里的话?”“嗲嗲”也扑哧笑出来,“我说冠冠你也实在跟玉宝一样都是灵范伢子,你说咯样的话就显得不灵范了喽。同一条湖里的鱼,又是你们两个同年兄弟一路捉的,又都是捉的金鲤鱼,那何是会有两个味呢?我看你是在逗嗲嗲笑罢!”
  我是在逗你‘嗲嗲’笑吗?听着“嗲嗲”说的可笑的话,望着“嗲嗲”那副可笑的样子,我忍不住又扑哧笑起来。
  我母亲也扑哧地笑起来。
  “嗲嗲”仍然在笑。
  我父亲和我俩个弟妹亦跟着笑起来。笑吧,让“嗲嗲”高兴,让“嗲嗲”自豪,让“嗲嗲”骄傲,让“嗲嗲”荣耀,让“嗲嗲”得意非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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