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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第十章 湖泥土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8-25 07:13:45      字数:8823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因为天灾,因为人祸,因为盟友背弃信义,致使中国人民陷入了三年困难时期。农民则称为“过苦日子”。难熬的过苦日子的岁月,南泽湖畔的农民们饥肠辘辘,饥不择食将本应是牲畜吃的食物全都吃光了。能吃的野菜,树皮树叶也吃光了。无法抵御的大饥饿已把成百上千的饥民逼到了罹患黄疸病待以毙命的边缘。
  一个冬天的一天上午,一位人称“铁算盘”的老农民,实在是熬不住辘辘饥肠的折磨,疲惫地拖着一把锄头来到南泽湖中央一片干涸的地方,希冀能碰上好运气,锄挖到鳝鱼充饥。鳝鱼何止是充饥呢!它确是好东西,堪称营养佳品。鳝鱼这东西畏寒怕冷,擅于钻入泥土里冬眠。连年的饥荒使鳝鱼濒临灭绝。铁算盘明明晓得挖获一条鳝鱼并非易事,需要付出沉重的体力代价。并且在通常的情况下即使付出了沉重的体力的代价也一无所获,尽管如此,饥饿的铁算盘仍然不言放弃,仍然想碰碰运气。昨天他已来过此地了,气喘喘地折腾了老半天,累得腰酸腿软头发晕,结果一无所获。但他不肯罢休,今天又饿着肚皮撑着身子仍抱着一线侥幸的希望再次来这片已被饥饿的乡亲们锄挖过好几遍的潮湿的湖泥,企望能从潮湿的湖泥中锄挖出一条冬眠的鳝鱼,不仅是充饥而且是来一次全身的大补。铁算盘一锄一喘,一喘一锄地挖着挖着,累得虚汗淋漓,气喘吁吁却不见鳝鱼的影子。他颓丧地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湖泥土上,掏出烟荷包卷上一支喇叭旱烟抽起来。温暖的太阳慈祥地照耀着他的身体,他解下系在腰间的围裙大把大把地擦着脸上额头上颈脖上的汗珠,忽又解开破旧的棉袄的衣襟,望着一大片刚才被他锄翻的一无所获的泥土,不禁唉唉地叹息起来。饥饿伴加劳累,使他疲倦不堪,心里慌慌的,肚里空空的,脑袋昏昏的,腿脚软软的。忽然,他感觉他坐着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蹭着他的臀部,虽然隔了几层破旧的布片,却能察出异样的不舒坦的感觉。他只好站起身子,弯下腰用手指抠出这蹭人的东西。他睁着一双昏花的眼睛在太阳下小心翼翼地左瞅瞅右瞧瞧,且用鼻子嗅了嗅。终于,他辩认出来了——一棵尚未完全腐烂的禾兜。铁算盘饥不择食拎起禾兜放在嘴唇边,先用舌头舔了舔,那个味觉器官竟感觉到有微微的甜味,接着他呲着牙齿咬住一根禾兜拉进口中,细细地咀嚼起来。“好呷,蛮好呷…”铁算盘禁不住自言自语,啧啧称道。铁算盘兴奋起来,他心里想今日总算冇白来南泽湖一趟,总算找到了一点打打牙祭的东西了。由于难熬的饥饿,由于挡不住的诱惑,由于抑制不住的兴奋激动欲望,他竟将黏着厚厚的湖泥的禾兜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当他意识到饱含着湖泥成份的物质时便停止了咀嚼。“何是连泥巴也一起呷起来了呢?”他暗忖道。他试图将尚未吞咽入胃的部分禾兜湖泥吐出来,但又舍不得,实在是舍不得。因为这湖泥嚼在口里竟是那么的亲和,那么的柔软。虽然带点泥腥味,但泥腥味中却含着微甜微香味。腥味甜味香味泥和在一起真是别有的好味啊!他不但没有吐出来,反而细慢细慢地品味起来,他感觉到这被嚼烂的禾兜的渣滓倒是扎口,而湖泥不但不扎口还具有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顺和的感觉。咯是何解呢?铁算盘寻思着。是被饥饿饿懵了饿麻木了吗?经验告诉他,长期处在饥饿状况下的脑袋懵昏昏的,胃腔是麻木木的。相反,舌头这个味觉器官却是具有特别敏感和特别条件反射的作用的。舌头这个器官对食物的辩别力特别强烈,相信它吧,相信它六、七十年了,难道咯回错了?错不了的!既然错不了,那就吞下去吧。吞了!铁算盘索性将最后含在口中的禾兜渣滓连同湖泥一道吞进了胃囊。胃囊舒坦地惬意地接受了它。他也舒坦地惬意地高兴地笑了。铁算盘收拾起围裙和锄头准备回家。刚挪动脚步却又站住了。他怔怔地瞅着湖泥土,眷恋之情在脑中盘桓,同时一个疑问亦在脑中盘桓:咯湖泥何是呷起来黏糊糊不扎口呢?何是泥腥里面还带点甜味香味呢?他恍然想起了十年前林长发的父亲林百嗲在分到湖畔一丘田地时激动万分地颤抖着掬起一把泥土往嘴里嚼,连连说好甜好香的情景。他这个铁算盘当时嘲笑林百嗲想土地想疯了脑壳说胡话昏话,自古至今还从冇听说过泥土呷起来有甜味香味哩。林百嗲横了他一眼道:铁算盘你才疯了脑壳哩,你才说胡话昏话哩!设或遭了天灾人祸,我说第一个呷咯湖泥土填肚子的就是你铁算盘。林百嗲的这番话记忆犹新,恍如昨日。当时他还以为林百嗲对他反唇相讥哩!没料到,真梦也没想到十年后这番话竟成了现实。“百嗲呀百嗲,是你郎家成了仙在点化我吧,也许咯湖泥土确实能呷能填肚子呢。”铁算盘喃喃地自言自语。他重新放下锄头,弯下腰用手拣了一小块湖泥毫不犹疑地塞进口里细慢细慢地咀嚼着…。“噢,咯湖泥土还真能呷呢,糊糊的、腥腥的、香香的、甜甜的…”铁算盘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品味着说出自己的感觉。他同时感觉到这纯粹的湖泥土比混着禾兜的湖泥土爽口些。因为禾兜的渣滓扎口,而这纯粹的湖泥土不但不扎口,还很亲和。他加快咀嚼的节奏,节奏愈强,味觉愈佳。湖泥终于被他嚼细了,嚼烂了,细烂成了糊糊的淀粉。腥腥的甜甜的香香的,混合成别具独特的怪味,黏着牙床黏着舌头黏着两腮黏满了口腔。温暖的阳光沐浴着铁算盘,多皱的茶色的面庞抹上一丝红润,他微闭着眼睛,定了定神,运力搅动舌头,将黏在牙床两腮、口腔内的湖泥土集合起来;他紧抿双唇把集合在一起的湖泥土吞将下去。随着喉咙剧烈的伸缩,一团糊糊的腥腥的甜甜的香香的湖泥通过食道的滑肌畅快地溜入了胃囊,舒适、惬意。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又狼吞虎咽几块湖泥,填着了半个肚皮,顿然感觉到增加了几分底气,虚脱感在逐步消失,脑袋也不感到晕眩,眼睛亦不感到昏花。心中涌起一阵狂喜,情不自禁道:咯湖泥土能呷呢,咯湖泥土能当粮食填饱肚子呢……铁算盘手扶锄头柄,歪着龙钟的身子,挺立在干涸的南泽湖的泥土上,仰起头拼足丹田之气,用苍老的声音朝空旷的南泽湖的上空,声嘶力竭颤抖地呼喊道:
  “苍天有眼,饿不死啦,饿不死啦!”
  铁算盘激动地抖索着双手把腰围裙摊开在湖泥地上,他没有用随身带来的锄头,而是用双手一捧又一捧捧起湖泥土堆放在腰围裙上面。看着堆放得差不多了,这才将腰围裙的四角提起来扎好,做成一个包兜。
  铁算盘扛上一端挂着装有湖泥土的包兜的锄头,犹如获得了宝物,兴高采烈地蹒蹒跚跚悠哉悠哉地往家中走去。
  
  铁算盘把湖泥土扛回家后即打开腰围裙包兜,将湖泥土倒入一口平常用来煮潲的大铁锅里,(这口铁锅已闲置1年多时间了,本该是属于猪吃的食物都被人吃光了,哪能还有猪吃的份呢!)抓了一把盐撒在湖泥土上面,然后捋起衣袖像揉面团一样揉和起来。该湖泥土由于上千年来湖草、稻禾及藻类植物的腐蚀殖的不断沉积发酵、钙化、积蕴起丰富的淀粉。松软、柔和、富有弹性。有的块状的湖泥的截面如同面包的截面一样布满蜂窝状。因此,铁算盘在揉和此物的时候有着如同揉和面团般的柔韧的黏糊糊的感觉。
  铁算盘将揉和好了的湖泥土用双手捧在一张预先准备好的木板上揉长、拉细。然后拿起菜刀将湖泥土像切馍头似地切好,一个一个地摆放在一只笠箕内。接下来,他往大铁锅里倒入几瓢水,连连折断几根柴棒子,丢入锅中,将盛着湖泥土馍头的笠箕坐在铁锅中的柴棒子上,盖上木锅盖。随后他转身仄入灶旮旯里,往灶膛里添了几把柴火,点燃。忙完这一切后,烟瘾上来了,口中亦感到了干渴。于是,他先喝上一杯茶水,然后坐在一张矮靠背椅上捲起一支喇叭筒旱烟,美美地抽起来。
  当铁算盘抽完第一支喇叭筒旱烟后,大铁锅里冒出腾腾的蒸气,木锅盖也开始嘭嘭地沸动起来。他往灶膛里续添了几把柴火后又捲起一支喇叭筒旱烟,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地抽起来。前几年在蒸荞麦馍头的时候,他也是用抽喇叭筒旱烟的方式估算着时间,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倘若是猛火,两袋旱烟的工夫差不多能把馍头蒸熟。他在抽烟的同时贪婪地吸着蒸汽中飘逸出的特殊撩人的香味。第二支喇叭筒旱烟抽完了,该揭锅盖了,他却没有即刻起身。他在思忖着:咯泥巴里头的东西恐怕难熟些,应当再添它几把柴,再猛烧一灶火才稳当牢靠,反正铁锅里放足了水,不会烧干的。他这么思忖时也就立即行动起来添加柴火。等到第三灶火火势逐步减弱,木锅盖停止了敲打锅沿的嘭嘭的声音的时候,他终于按捺不住地走向灶台,揭开了木锅盖。随着一团热蓬蓬的蒸汽的升腾飘散,一股淡淡的奇特的香味直钻铁算盘的鼻腔,他忍不住微闭着双眼,来了个长长的深呼吸。待他睁开眼时,摆放在笠箕中的湖泥土馍头的表层呈现出淡淡的紫红色的颜色,乍看上去与高梁馍头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挡不住的诱惑,捺不住的饥饿,控不住的食欲。铁算盘把手伸进仍处在高温中的笠箕内抓住一个馍头欲塞进嘴里,未料,抓馍头的手被高温狠狠地烫了几烫,他哎哟一声,随着他的手疾速地弹跳了几下,馍头亦随之弹跳着坠入铁锅中。铁算盘恼怒地自嘲般地摇了摇头,苦笑了几笑后双手伸进大铁锅里把盛着湖泥土馍头的笠箕端起来搁在灶台上。他终于抓起一个热乎乎的湖泥土馍头塞入嘴中咬下一口狼吞虎咽大嚼起来。
  嚼吧,铁算盘,是你第一个发现了南泽湖这个积淀了上千年的天然"粮仓"——富含植物蛋白维生素和淀粉的湖泥土;嚼吧,铁算盘,是你壮着饥饿的胆量第一个尝食了南泽湖湖泥土;嚼吧,铁算盘,敞开肚量嚼这刚出锅的热乎乎的南泽湖湖泥土馍馍吧!嚼吧,铁算盘!在报刊杂志上屡屡看到文人墨客们称赞第一个喝咖啡的人和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那第一个喝咖啡的人和那第一个呷螃蟹的人,能与你相题并论吗?你体现的是最崇高的最宝贵的生命的价值,你在拯救饥饿的自己的同时拯救了成千成万的饥饿的芸芸苍生!你的价值无价!嚼吧,铁算盘!
  嚼吧,铁算盘,你以生命作赌注,冒险尝食湖泥土的同时也在享尝着湖泥土馍头的甜味香味,经过高温蒸熟后湖泥土的腥味消除了,口感真好呢。你需要湖泥土馍头中富含的蛋白质维生素和淀粉补充能量和营养,你已经狼吞虎咽四个湖泥土馍头了,仍丝毫没减弱强动的咀嚼的势头。愿你直到撑饱为止!嚼吧,铁算盘!
  铁算盘在嚼完第六个湖泥土馍头的时候,他便坐下来亲身体察和验证这湖泥土馍头吃进肚囊后有什么不良的反应,倘若遭遇不测,他将以生命的代价来担当。肚子已填得饱饱的了,捲起了喇叭旱烟抽起来。"呃,咯旱烟的味道真好,是同样的旱烟呀,何解咯气子叭起来味道特别好呢?哦,晓得了,是填饱了肚子的缘故。不是打常挂在嘴巴上说,饭后叭袋烟,快活胜神仙嘛!咯叭烟也要在肚子饱了的时候叭,才有味呢!空肚子时候叭烟是叭闷烟,饱肚子的时候叭烟,咯才叫快活胜神仙呢!快活胜神仙,那就趁热打铁多叭它几袋呗!“抽了几支旱烟后他的精神处在良好的状态,他心中明白,这湖泥土无有毒物质,他吃湖泥土已过了两个多钟头了,身体上无任何反常的不适的反应。这经过了高温的湖泥土馍头就更用不着担忧了。尽管如此,他仍不敢存半点侥幸,他要对他的家人的生命安全负责,他要对他的邻里乡亲的生命安全负责。铁算盘慢悠悠地喝着老叶绿茶。"噫,真是神了,今日喝咯种老叶茶何是感到特别的有滋有味,还打着香嗝呢!哦,晓得了,是老叶茶对咯湖泥土馍头特别亲,特别对味。把老叶茶灌进肚子里泡着湖泥土馍头舒服哩!真是一行服一行,茄子服米汤!"铁算盘美滋滋地一边喝着老叶绿茶一边抽着喇叭筒旱烟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今日旱烟也特别香呢,平素肚子饿得打鼓的时候叭袋旱烟压下去,肚子暂且一阵子好是好受点,就是放肆咳嗽,还打哕,还大口大口地吐清痰。打哕打得脑壳都晕了,眼睛里还冒火星子花哩!真是遭哒孽!今日叭哒咯多袋旱烟,过硬不咳嗽,不打哕,不吐清痰,眼睛里也不冒火星子花。真是快活胜神仙哩!"此时,铁算盘又联想到了林百嗲:"作兴是林百嗲的魂魄点化了我,他郎家真是显灵了……
  两个钟头过去了,铁算盘茶也喝饱了,旱烟亦抽足了,他站起来惬意地打了打饱嗝,舒坦地活动活动着筋骨,高兴地摸摸饱饱的肚腩,摇晃着颈脖…一切感觉良好,且精神爽快。一切担忧全部消除了。他挪动脚步,走到灶台旁,揭开木锅盖,双手端着盛在笠箕里温在大铁锅里的热乎乎湖泥土馍头兴冲冲地走向他和老妻居住的偏房。
  近两年来,收获的难以裹腹的粮食早已吃光了,从牲畜的嘴中抢来的豆饼、糠饼亦吃尽了。天气温暖的日子,自留地里的蔬菜掺和着野菜还能对付着饥肠辘辘的肚皮,可遇到寒天冷冻的日子,生存的危机时时在威胁着芸芸苍生,由于长时间的饥饿,由于缺乏最起码的营养,大批的乡民患上了黄疸病。铁算盘的老妻亦难逃厄运,已病倒在床多日了,脆弱的生命在苟延残喘,奄奄待毙。
  铁算盘端着笠箕中盛着温热的湖泥土馍头走至老妻的病榻前,用激动的颤抖的苍老的声音呼唤道:“婆婆呃,婆婆呃,你郎家醒醒,醒醒啊!呷馍头哪,热热的馍头啊,好呷哩……”
  昏昏沉沉的老妻好似从遥远的冥冥的世界听到老公声声的真挚的热切的希翼的呼唤,她艰难地微微睁了睁昏花的眼睛,矇胧中仿佛看到铁算盘模糊的面孔,微弱地呻吟了一下,忽又茫然地闭上眼睛重又陷入昏昏沉沉的遥远的冥冥的世界里。
  铁算盘心焦如焚地看到老妻刚刚从昏睡中艰难地微微睁了睁眼睛并听到她一声微弱的呻吟的时候,他的胸间倏地一热,眼眶亦随即潮湿了。在他正欲拿起一个湖泥土馍头给老妻吃的当儿,没料到她溘然重又陷入昏睡之中。他失望地僵直着双腿站立着,佝着背,怔怔地端着盛着湖泥土的笠箕,垂着老泪茫然地望着老妻昏昏然发出微弱的鼾声,无奈地摇了摇头,失望地哀叹道:唉…
  良久,铁算盘终于支撑不住了,挪动脚步坐在老妻的病榻的边沿旁,抖索着双手将端着温热的湖泥土的笠箕撂在双膝上。他仍不罢休,侧着身子再次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老妻。老妻仍在昏昏然睡着,仍在发出微弱的鼾声,一点回应也没有,他再次感到失望了。他垂着老泪回忆起老俩口几十年来勤勉与共,相濡以沫的生命历程,更是伤感不已!他懊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些时间发现这湖泥土能呷能填饱肚子呢,哪怕是提早一天,譬如说是昨天吧,也许老妻不至于衰竭得咯么严重,也许还能转口气上来。他久久地凝视着老妻苍老茵黄浮肿的面庞,禁不住潸然泪下。他伸出手摸了摸老妻的微弱的鼻息叹然道:“只有一点点阳气了啊,像游丝一样……婆婆哇,你是饿死的呀,屋里还有些粮食的时候;你自己一粒也舍不得呷,省着把我呷,还硬说自己早呷过了。屋里冇得一粒粮食了,你又省着豆饼、糠饼把我呷,又说你自己早呷过了……咯两年来,你肚子里装的都是菜叶子,全都是用水煮着呷,冇得一滴油珠子,何是撑得住呢?婆婆啊,如今有了救命的湖泥土馍头,可喊你喊不转,你张开口呷一点吧,呷了就会活过来……”茫然中,铁算盘陡然想到,应当给老妻湖泥土馍头呷,哪怕是一丁点沾沾嘴唇,既是对奄奄待毙的老妻,也是对自己的一点慰藉。
  铁算盘转而将盛着湖泥土馍头的笠箕搁在老妻盖着的被子上,俯着身子从中拿起一个湖泥土馍头递到她的唇边。“婆婆呃,呷吧,呷点子吧,咯是南泽湖长出的馍头哩!”他一边凝视着老妻苍老浮肿黄茵茵的面容一边祈祷似地喃喃呼唤道。“老天爷不灭苍生百姓,你不要自己灭了自己喽…你只要呷下咯个馍头,就会生阳气,就会活过命来呢,呷点吧,呷点吧,你不能丢下我这把老骨头走了喽……我晓得你是饿得咯个样子的哩,呷点吧,呷点吧……”忠诚的泣血般的呼唤,心灵的感应。忽然,他感觉到老妻的嘴唇微微地蠕动了几下。他为之一振,全神贯注地定晴观察起来:老妻的双唇贴着湖泥土馍头在继续微弱地蠕动,一副欲吃不能,欲罢不休的样子。见此情状,铁算盘既惊喜又惶急,爱莫能助,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哦!”他不由自主狠狠地拍了一下脑袋瓜,恍然意识到自己该怎么办。于是,他掰下一分硬币般大小的湖泥土馍头,小心翼翼地凑到老妻的嘴唇边。老妻又一次微弱地蠕动着双唇。铁算盘乘势将掰下的一分硬币盘大小的湖泥土馍头缓慢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塞入老妻的嘴里…饥饿的本能,她微弱地艰难地蠕动着嘴唇,渴望着将这救命食物咽进胃囊。然而力不从心,湖泥土馍头久久地停在口腔内,迟迟未能咽下去,铁算盘看着老妻这般情形,难受得抓耳挠腮,不知所措。他循环反复地俯下身子,将自己的脸庞贴近老妻的面庞,正欲说着劝慰她的话,忽然老妻的嘴唇形成一个半圆形状,紧接着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个很微弱的瘖哑的感应的心声:水。“哦!”铁算盘再次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瓜,恍然领悟老妻此刻急需水。“嗨,真是老糊涂了!”他自怨道。他随手将湖泥土馍头撂进笠箕内,慌慌忙忙踅进厨房倒上一杯开水并特意捎上一只汤匙。
  …铁算盘左手端着盛开水的瓷饭碗,右手拿起汤匙从白瓷饭碗中舀起开水先凑近自己的唇边试了试水温,接着,他俯下身子将汤匙凑近老妻的唇边。“婆婆呃,呷水吧,水来了呢,呷吧,呷进去就会好…”他将汤匙提起适当的坡度,以便于流入老妻的口腔。他反复地耐心地祈求似地劝慰着呼唤着老妻,殷切地期待着她能喝进这救命水。然而,老妻似乎重新陷入昏睡中,对他的劝慰与呼唤无动于衷,全然不予理会。铁算盘疲倦地耷拉着脑袋,然而他仍睁着疲乏的眼睛关注着老妻的状况,颤抖着手握着汤匙凑近在老妻的唇边,诚心不渝地坚守着,…蓦然,铁算盘的眼球蠕动了一下,他一惊,极力地睁了睁眼睛:老妻的嘴唇在微弱地蠕动…微弱地缓慢地张合…他为之一振,抓住契机小心翼翼地将汤匙提拉起来,很有分寸地很适度地塞入老妻微微张开的嘴唇间…汤匙中的白开水涓涓地流入铁算盘老妻的口腔内…铁算盘如法泡制,连续喂了老妻三汤匙的开水…老妻噏了噏润湿的嘴唇,接着消瘦的颈脖抽动了几下。铁算盘心里明白:老婆婆终于咽下了久久噙在口中的湖泥土馍头。铁算盘兴奋不已,他决心将老妻从阎王殿的入口拖回人间…他心中明白,此时的食物就是救老妻的灵丹妙药。只要老妻能进食就有生存的希望。此时,他不那么惶急,心中也稳实多了。铁算盘素来是位精细的人,只要遇事不张慌失措,其脑瓜子还是蛮好使用的。他在房中磨磨蹭蹭了一番,终而想出了一个妙法:他掰下一小块湖泥土馍头往盛在白瓷饭碗的水里蘸湿后再喂给老妻吃。此妙法果然收到了良好的效果,老妻比较轻松地吃着湿乎乎的泡软的湖泥土馍头。虽然她仍疲倦地闭着眼睛,但面部却渐渐地显出些微的具有生命象征的活力。老妻在其丈夫铁算盘的精心耐心殷勤的关爱与伺侯下,竟慢悠悠地一点一点地将一个湖泥土馍头吃得精光…铁算盘一汤匙一汤匙地舀着白开水喂给老妻吸饮,直至老妻轻微地摇了摇头闭合着双唇。铁算盘意识到老妻开始有了些意识,只是过于衰竭发不出声音。他心中感到特别的欣慰,升起一股希望。几经折腾,他感到身心疲惫,于是,他挪过一张矮靠背椅放置在老妻的床沿旁坐下来。他双手交叠在老妻的床沿上,垂着额头搁在自己交叠的手臂上,陪伴着老妻打起了瞌睡。
  
  响午时分,铁算盘从梦乡中仿佛听到了老妻从遥远的地方呼唤他的声音。他打了一个寒噤,随之醒了。他揉了揉睡眼朦胧的双眼,打了一个哈欠,置身于现实中来。
  “老公,老公…”传来老妻苍老的微弱的呼唤声。奇迹!生命的奇迹出现了。
  铁算盘听得真切,没错,一点也没错,这是老妻在真切地呼唤他。他精神一振,俯身伏在老妻的身旁。“婆婆,婆婆,我在你郎家身边,是我,是我,你说话呀…”他兴奋而急不可耐地回唤道。“我就晓得咯土馍头能救命。”他兴奋地自言自语。
  “老公吔,我饿,我好饿…”老妻在回应。“哎唷,饿…”
  铁算盘慌忙从搁在老妻盖着的被子上的笠箕内抓起一个湖泥土馍头,掰下一小块塞至老妻的嘴唇边。“婆婆,我晓得你饿,呷吧,咯是馍头咧。”他朝湖泥土馍头上咬了一口塞进嘴里,唔唔地说道:“好呷,好呷咧。”
  铁算盘在嚼着湖泥土馍头。
  铁算盘的老妻亦在嚼着湖泥土馍头。
  “咯馍头好香,”老妻终于说话了,虽然声音仍微弱。
  “是哪,好香!”铁算盘欣喜地应和着老妻,说着他又掰下一小块湖泥土馍头塞入老妻的嘴里。
  “咯馍头好甜,”老妻咽下又一小块湖泥土馍头后说道。
  “是呀,好甜!”铁算盘再次欣喜地应和着老妻。说着他连续不断地掰下一小块一小块湖泥土馍头塞入老妻的嘴里,待老妻吃完一整个馍头后,他即用汤匙舀着白开水殷勤地喂给老妻吸饮。直至老妻摇了摇头表示喝够了,他才罢手。
  “咯馍头真好呷,”过了一会儿老妻噏着嘴说,此刻她的声音也提高了些许。
  “是真好呷呢,”铁算盘言不自禁道。“婆婆,你先歇歇,养养阳气,等会再呷几个。”
  “还有吗?”老妻奢望地问道。
  “还有,还有!”铁算盘高兴地端起搁在被子上的笠箕送至老妻的面前,“看看,你郎家看看,多着哩。”
  “啊荷,咯么多,哪来的?”老妻嘻开嘴唇,一朵快枯萎凋谢的花,笑了。
  “政府发下来的。”铁算盘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咯馍头带点红色,是高粱做的吧。”
  “是高粱做的。”
  “咯高粱馍头我怕莫也能呷它几个呢。”
  “婆婆,你放心,多着呢,尽量呷。你已经呷了两个了,你体子弱,呷急了,怕胃受不了,歇一会再呷。”
  “我不是只呷了一个嘛,何是变成了两个呢?”
  “早1个多时辰你睡着了,我喂了一个馍头给你郎家呷了。你郎家饿晕过去一天多了,是咯馍头救了命。”
  “哦。好老公,我睡着了还喂馍头给我呷。救了我的命。你郎家自己也呷了吗?”
  “我呷了好多个呢,到咯阵子肚子还胀鼓鼓的…”
  “那就好,那就好…崽、孙伢子、媳妇都呷了吗?”
  “嗨,我只顾招扶你郎家了,还真忘记给崽、孙伢子、媳妇送去哩…”
  “快点给他们送去。只留两个馍头把我就得了,只留两个…”
  “好咧。”铁算盘留下三个“馍头”放在老妻的床头旁后慌忙端起笠箕匆匆地给儿子孙子儿媳妇送去……
  
  南泽湖的湖泥土能吃,能当粮食填饱肚腩,这惊天动地的大发现虽然没有媒体的传播,然而饥饿的传播比媒体的传播更迅速,更普遍、更具轰动效应。不几日,饥饿军团从四面八方开向干涸的南泽湖刨起了湖泥土。饥饿军团的成员中混杂男女叟童,有的挑着箩筐,有的背着箢箕,有的担着水桶,甚至有挑着粪桶的,打独轮公鸡车的则携带着长方形的竹篾筐或麻袋作为装载湖泥土的工具。挖刨工具包括锄头、耙头、铁锹、锅铲甚至菜刀、镘子。白亱,南泽湖这座天然的巨大的粮仓人山人海,沸沸扬扬,热火朝天!夜晚,南泽湖这座天然的巨大的粮仓数千个火把熊熊燃烧,挥来舞去,人影绰绰,熙来攘往,蔚为壮观!
  南泽湖兮湖泥土,你神奇地化为成一座天然的巨大的粮仓,在公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你拯救了数以万计的芸芸苍生,请接受芸芸苍生朝拜景仰!被你拯救的芸芸苍生将世世代代虔诚地对你朝拜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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