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二十三章

　　翌日下午，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全体人员聚集在北京市西郊一家客栈的大统铺房间内庄重地倾听着中央信访局对他们询问的答复。
　　赴京上访团总负责人张银松在自己使用的手机上拨开了中央信访局接待处的电话号码：“喂，请问您是中央信访局接待处吗？我是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总负责人张银松。三天前我们去了贵处询问了有关情况，贵处的领导指示我们说，三天后再来询问，遵照领导同志约定的时间，所以我们再次来询问情况，该轮到接待我们了吗？”他操着一口带点生硬的普通话。为了使大家都能够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按下了手机的扬声器按键。
　　中央信访局官员回答张银松的声音：“是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总负责人张银松哦，今天我们已拨了好几次电话给你，老是拨不通，好了，总算联系上了。”
　　张银松：“领导，很抱歉！我们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来首都已整整一个星期了，此期间，我们的手机一直处在二十四小时待机状态。从昨天傍晚至现在，我们的手机已关闭了二十个钟头。关闭手机事出有因：我们已获悉我们所在县的政法机关，已派遣公安干警来京抓捕我们上访代表，为了维护我们上访的权利和人身安全，不得不这样做。我们确实不知道中央信访局的领导会在这个关机的时段与我们联系，再次表示歉意！”
　　中央信访局官员的声音：“歉意就不必表示了，现在我们和你们具体谈谈：你们县派来北京处理上访工作的有关负责人，与我们中央信访局联系上了，提出你们给我们的上访材料由他们带回去，你们上访人员由他们负责接回去。这位负责人表示，县委、县政府、县政法委一定会实事求是地处理好你们所上访的问题，决不会再把矛盾和问题上交给中央。张银松，我们认为，这也是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你们来北京的最终目的无非是为了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嘛！既然县委、县政府、县政法委派专人来北京接你们回去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又何尝不可呢？”
　　张银松坚定地说：“领导，我们认为：万万不可这样行！”
　　中央信访局官员的声音：“你们这样就不对了喽，怎么万万不可行呢？县委、县政府分别是中央设在地方的一级党的组织和政权机构，他们所执行的是中央的大政方针和宏观政策。所以说，你们上访人员要充分相信你们所在的县委、县政府是完全有能力处理好你们所反映的问题的。再说，中国这么大，上访的人员这么多，反映的问题又是那么纷繁复杂，中央的工作压力可想而知，不可能面面俱到接待每一位上访者，处理每一件上访材料。你们所在县的县委、县政府得知你们来北京上访，及时地采取接返你们回去的举措是对的，这对维护首都的稳定，轻减中央的工作压力起到积极的作用。张银松，请你听从我们的劝告，及时与你们县委、县政府委派赴京的工作组取得联系，接返你们回去。你们的上访材料，我们会按有关规定批转给你们所在县的县委、县政府予以处理。我们相信，也希望你们上访人员相信，县委、县政府一定会根据实际情况对你们上访的问题作出相应的妥善的解决。你们也可以给我们来电话、通过我们与接返你们的县委、县政府赴京工作组沟通、协调好关系。”
　　“领导，”张银松沉重地站起来，将手机摆在手掌上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恭敬地问道：“领导，请问您审阅了我们的上访材料吗？”
　　中央信访局官员的声音：“目前还没有看上访材料。”
　　张银松说：“您还没审阅我们呈交的上访材料，怎么能提出这样的处理意见和决定呢？”他来不及去斟酌是用“处理意见”还是用“处理决定”的词语为当，索性连在一起用。“我们认为：您这样的处理意见和处理决定欠妥。”
　　中央信访局官员的声音：“噢？欠妥？像类似你们这样来北京上访的、被本地政府派专人来京遣返、接返回去的例子数不胜数。除了人命关天的冤假错案作出特别处理外，一般都按此程序办理。另一种程序就是批转给上访者所在的本地政府和其它相关部门处理，你听明白了吗？用不着我再向你解释一遍吧。”听上去，这位官员显然有些烦了。
　　“领导，请容我口头上向您汇报我们诚实的思想，就占用您几分钟的时间。”张银松生怕对方搁电话，恳求般说道：“您说县委、县政府是中央设置在地方的一级党的组织和政权机构，他们所执行的是中央的大政方针和宏观政策。这个没错，我们虽然是农民，但我们完全懂得这个道理。可是，您可能不了解，乡、县一级政权机构却可以违背中央的宏观政策，制定出符合和维护他们自身利益的土政策，向农民课以五花八门的苛捐杂税、九费十费。这些土政策一部分由村一级政权实行，另一部分由乡一级政权执行。那些村匪乡霸，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疯狂搜刮民脂民膏，连光荣烈属的家庭也不放过，烈士的胞兄，一个老实忠厚的残疾人无辜被乡政府干部打成重伤。不仅如此，乡政府干部还制造假新闻，把莫须有的罪名栽诬在事发现场见证人的身上。这件事激起了全乡老百姓的愤慨，大家集结在县委、县政府大院强烈要求县委、县政府领导澄清事实，还以真相。然而，县委政法委却调来了大批的警察，并使用了催泪弹、橡皮子弹对手无寸铁的农民地行镇压。至目前为止，县公安局已抓捕了三十多名无辜农民。连年逾古稀的老人也不放过。被乡政府干部打成重伤的无辜的烈士的胞兄也被抓捕了。现在，我们赴京上访团的人员全被列入了通缉犯，抓捕我们的通缉令已贴满了全县和周边的市、县。领导，请问您，这样的政府，我们农民能相信吗？我们农民只相信中央，不相信我们的那个不为民作主的县、乡地方政府。三天前的下午，我们从中央信访局出来不久，在永定门马路的斜对面看到了乡公安派出所、县公安局几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直扑中央信访局所在地抓捕我们。我们避开了他们，从永定门拐了几道弯辗转到我们下榻的旅社，为了避免他们下手，我们从那家旅社迅速迁移到距永定门较远的另一家旅社。领导，请问您，县委、县政府这是在接返我们回去化解矛盾，解决问题吗？这明明是来抓捕我们的，却要撒谎，他们把谎言竟撒到了您们中央信访局领导面前，还有在哪里不敢撒谎的？领导：您刚才说，除了人命关天的冤假错案作特别处理外，一般都按遣返、接返和批转给上访者所在的本地政府和其它相关部门处理。领导：你所说的除了人命关天的冤假错案作特别处理外这句话，我把它理解为：除了人命关天的冤假错案报中央领导作特别处理外，一般都按相关规定的程序处理。您说，我这样理解，对不对？”他特意地问道。
　　中央信访局官员的声音：“就算对吧。”
　　张银松：“谢谢，谢谢领导。领导：我们上访所反映的问题不仅仅是我们乡、我们县，也不仅仅是我们省的农村所存在的问题，而是全国农村这些年来普遍存在的问题。就我们省的实际情况来说，近10年来，农村在倒退，农业在萎缩。10年前已普遍脱贫的农民又不同程度的回到了贫困的老路上去了。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呢，我们在《上访书》中用了大量的我们农民亲身经历和感受的事实作出了证明。恳求领导审阅我们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呈交的《上访书》后就了解具体情况了。尊敬的领导：这份《上访书》有我们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23位代表捺上的血指印啊！这份捺了血指印的《上访书》不仅仅是关系到我们农民的切身利益问题，而是关系到我们农民的生存命运问题。尊敬的领导：恕我斗胆说一句并非危言耸听的话：三农稳，国则稳；三农安，国则泰。尊敬的领导，我们23位上访代表现在全体聚集在一家客栈的大统铺房间里聆听您的讲话，从您开始讲的第一句的时候，我已把手机的扬声器按开了开关，大家都在恳切地恭敬地聆听着领导支持我们的声音。领导：大家都想和您说上几句呢。”他打着手势示意大家朝手机说话。
　　睿智老练的刘海明迅疾地向大家摆了摆手，悄声道：“我说一句，大家齐声跟着说一句。”
　　刘海明：“领导好！”
　　全体上访人员异口同声：“领导好！”
　　刘海明：“领导辛苦了！”
　　全体上访人员异口同声：“领导辛苦了！”
　　刘海明：“感谢领导对我们的关怀、支持！”
　　全体上访人员异口同声：“感谢领导对我们的关怀、支持！”
　　刘海明：“请领导审阅我们呈交的《上访书》！”
　　全体上访人员异口同声：“请领导审阅我们呈交的《上访书》！”
　　刘海明：“我们相信中央！”
　　全体上访人员异口同声：“我们相信中央！”
　　张银松说：“领导，这是我们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23位代表共同的心声。我们恳切领导从百忙中抽时间审阅我们呈交的《上访书》。我们恳请领导把《上访书》作为‘三农’的特别情况上报中央高层领导。尊敬的领导：我们农民不会忘记您！”
　　刘海明凑近手机：“尊敬的领导：我们农民不会忘记您！”
　　南泽湖乡赴京上访团全体代表异口同声：“尊敬的领导：我们农民不会忘记您！”
　　中央信访局官员的声音：“张银松、全体上访代表，如果你们的上访材料，确实具有典型的参考价值的话，我们中央信访局会考虑作为特别情况处理。好吧，就这样。三天以后我们再联系吧。”扬声器中传来咔地挂断电话的声音。
　　“好了，总算抱有一线希望啦！”张银松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欣喜的希望之色。
　　全体上访代表的脸上亦露出一丝欣喜的希望之色。
　　
　　这天傍晚，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人员在客栈大统铺房间里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后便三三两两结伴往客栈周边的街道、菜地徜徉闲聊。客栈大统铺房间混浊、郁闷，空气质量低劣，尽管如此，为了谨慎，上访团纪律规定，大白天不准擅自外出，以防不测。傍晚后的安全系数相对来说要高，是大家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身体的最佳时机。
　　前天下午中央信访局那位官员在电话中与张银松对话犹言在耳。他们相信中央信访局那位负责官员一定会遵守承诺，更相信中央领导一定会重视这关系到中国的“三农”问题，关系到农民生存命运问题的头等大事，想象着中央领导看到他们23位农民上访代表捺着23只血指印写下的血和泪的事实真相的《上访书》后，一定会感到无比震惊，一定会拍案而起，一定会作出严肃查处批示，一定会解决当今的“三农”问题。这是他们这两天来抱着希望、揣着憧憬、热烈谈论的话题，特别是在这空气新鲜，相对静僻的郊区的傍晚轻松散步时情绪甚高，谈锋尤健。
　　刘海明、李建国、黄反修、林三喜结伴散步后打道回客栈经过一家超市时顺便进去购买一些日用生活品。当走到超市的拐角处时，李建国见有一个报刊亭上摆着各种报刊杂志，便买了一本《军事博览》杂志和一张《参考消息》报纸。他展开《参考消息》随意地看了几个大标题后将它塞入口袋中打算回客栈后再仔细阅览。他不想进超市，即在报刊亭旁边超市的出入口等候着刘海明、黄反修、林三喜。等了一阵子，均不见他们三人的身影，他不觉有些焦躁，便在超市的出处口至报刊亭这段路之间徘徊。不经意中，他蓦然抬头看到报刊亭旁边的一根水泥电杆上贴着一张《通缉令》。他警觉起来，走上前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原来这张《通缉令》竟然是通缉南泽湖乡农民赴京上访团成员的。此《通缉令》不同于李建国在家乡时看到的《通缉令》。在家乡时看到的《通缉令》上登载的被通缉的人只有张银松、吴石平二人，而此《通缉令》除了张银松、吴石平仍被首当其冲列在最前面外，其后面排列的包括李建国在内的被通缉的人员依次为：李建国、黄反修、刘海明、唐新民、林三喜、卢桂云、唐明贵、熊亮、陈武、瞿振、余自立、李六瓜的名单赫然入目。《通缉令》载明：据我县公安机关掌握的有关情况，该伙不法分子在家乡制造暴乱事件后，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已于前几日流窜北京所谓“上访”，企图在北京制造骇人听闻的暴乱。为了首都的稳定和安全，请各宾馆、酒店、旅社、客栈高度提高警惕，严密注视这伙暴乱分子的动向并积极举报。凡对持有我县居民身份证的上述被通缉人员举报并积极提供有效线索者，奖励人民币两万元；凡对直接举报其所隐藏的地点者，奖励人民币叁万元；凡对持有我县居民身份证在各宾馆、酒店、旅社、客栈投宿的人员的举报者，奖励人民币伍仟元。
　　此《通缉令》盖有县公安局公章。设有两个分别为县公安局所在地的固定电话号码、北京市的固定电话号码，一个移动电话号码。
　　李建国看完《通缉令》，胸中燃烧起愤怒的火焰。“冇想到，那帮傢伙咯么卑鄙，不了解真相的人，都会以为咯是真的呢！”他暗自说道。他真想朝《通缉令》上吐上几口唾液，然后捣它个稀巴烂。但理性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这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农民经过几番磨炼后显得老练、成熟些了，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强烈的情绪，欲转身快去把这意外而紧急的情况告诉刘海明、黄反修、林三喜。也就在此顷，另一个念头浮上心际：干脆把它扯下来带回去。他警惕地瞅了瞅周围稀疏的人流，且此刻除他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在看《通缉令》。于是，他趋步上前，伸出双手敏捷地将贴在水泥电杆上的县公安局的《通缉令》撕下来迅速地塞入口袋中。恰在这时，刘海明、黄反修、林三喜已从超市走了出来，正在四处张望寻找李建国。
　　李建国快步走向他们，他凑近刘海明悄悄地说：“县公安局已在北京发布了抓捕我们的《通缉令。”
　　刘海明惊诧地问：“在哪里？”
　　李建国轻轻地拍了拍口袋：“我把它撕下来放在咯里面了，我们快走，回客栈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