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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二十二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7-14 12:57:21      字数:4198

  青年农民尤民生从狂风暴雨中回到大工棚后脱掉湿淋淋的衣服即钻进了垫着稻草的地铺里。疲倦的人们在呼呼大睡,尤民生却辗转反侧不能入寐。春节刚过,他就被当作破坏农业学大寨走资本主义自发道路的对象,先是被“请”去公社参加“学习班”,后又被押送南泽湖学大寨填湖造田工地“劳动教养”。近两个月来,他臂上戴着“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标志的黄袖箍劳累在南泽湖撇水港取土填湖造样榜田工地上。由于高强度的劳动使身强力壮的他感到身心疲惫。尤其是前几天朱艾奇在原规定的每天挑50担烂泥的任务指标上又加码了10担数字。肩上负荷更加沉重了。为了使“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观后效”不向“敌我矛盾”方面倾斜,为了恢复人身自由和红五类的政治待遇,尤民生拼尽力气连续三天均完成了60担的超强度的任务指标。因而受到了指挥部悬挂在撇水港堤的电线杆上扩音喇叭的点名表扬。
  尤民生从听到扩音喇叭里传播出的自己被点名表扬后,情绪感到十分地复杂。一方面,自己这个“暂作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观后效”的走资本主义自发势力道路的人,通过近两个月的拼力劳动,这个“以观后效”应当是没有问题了,待完成南泽湖学大寨填湖造样榜田工程后,自己就可以不被升格为“敌我矛盾”而回家了,他感到有盼头了。回家后安分守己出集体工罢,免得再受这样的罪。另一方面,由于他和十多名戴黄袖箍的身强力壮的青壮年农民拼命完成了50担甚至60担的指标任务,却给那些大部分戴白袖箍和黄袖箍的没完成指标任务的人老体衰力弱的农民带来了灾祸。他们被克扣基本口粮,有的甚至被捆绑在撇水港堤电线杆子上受辱示众。他感到深深不安,不知该如何办才好……况且,尽管自己身强力壮,但由于连续多日的劳累已力不支招。加上这几天朱艾奇又加码10担数字更使他疲倦不堪,他已拼出了身体内的全部潜能才完成了60担任务。说不定明天把命搭上也完不成这个令人害怕的数字,他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去拼着命去完成加码后的60担指标任务,即苦了累了自己,又坑苦了别人……
  今天中午发生的惨剧,令尤民生感到万分地震惊!
  上午他强撑着身子,咬紧牙关拿到了30片特制的竹牌子后,便同十几名和他同样拿到30片特制的竹牌子的青壮年农民一起排着队,由一名执勤的基干民兵带领着去大灶食堂吃午饭。
  吃完午饭稍事休息后仍然排着队,仍然由那名在中灶食堂吃完午饭的执勤民兵带领着来到南泽湖撇水港工地。
  当尤民生来到撇水港堤工地属于戴黄袖箍人员专用的木跳板跟前正准备跨下去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嘶力竭的声音:
  “……朱指挥长,我不晓得怕苦,不晓得怕死!我就怕,怕,怕戴咯白、白袖箍,怕,怕你朱、朱…”
  尤民生收住脚循着声音的方向抬头望去:苏郎中,苏金伟!他惊慌地喊道。此时,他听到苏金伟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瘖哑,越来越颤抖。听不清楚在瘖哑地说着什么话。同时他看到苏金伟肩上驮着泥担,弓着背,弯着腰,两只手分别攥住扁担两头系着的两只沉甸甸的箢箕的勾绳,颤抖的双脚在陡峻的高悬的木跳板上向后倒滑了几步…倒栽了下去……
  下午,尤民生冒着霏霏的烟雨参加了搬运苏金伟等五名青年农民遗体的工作。
  戴黄袖箍被“劳动教养”的农民在撇水港底层先是将一个殒命的被追认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青年农民的遗体捆绑在一副无腿脚的竹板床上,四个劳力分左右两边徒手将竹板床抬起上木跳板。然而木跳板太窄小,只能容一人行走通过。于是只好改用两个劳力,一前一后徒手抬着上陡峻的高高悬起的木跳板。走在前面的两手反在背后,从坡度上来看,抬走在前面的劳力似乎负重比后面的劳力要轻些,但反着的双手很是被动,极为费劲。而后面的劳力看上去似乎要比前面的劳力好使劲些,但是负重却比前面的大得多,同样亦极为费劲。站在木跳板下的人们却无法帮上一手,干着急。当这两个青年农民一前一后徒手抬着无腿脚竹板床一步一步艰难地行至第一级木跳板的半途时,终于无力支撑下去了,只好将竹板床搁在木跳板上。两人抬头向上面望了望,距离撇水港堤尚有两级半木跳板的距离,且前面的两级一级比一级陡峻、悬高。恐惧向俩位农民袭来,身不由己地开始颤抖起来。
  负责现场指挥的指挥部杨振海副指挥长见此情况,垂头丧气地摇了摇脑袋:“算了罢,把竹板床放下来,不要让活人跟死人一起摔下来再出人命。再想想别的办法。”
  两名青年农民像得到了特赦令,小心翼翼地将竹板床顺着木跳板滑落下来……
  杨振海副指挥长急中生智,他想到了人背的方法。他站在戴着黄袖箍的人群中,语调比较温和地说道:“看来,只有用背的办法了。请大家鼓鼓劲完成好咯个任务。今日晚餐我批条子要大食堂给各位加三两米饭。发一个盐鸭蛋。”
  “杨指挥长,让我先试试。”尤民生举起一只手,自告奋勇道。
  “好,好,尤民生,咯就看你的了!”杨振海副指挥长以赞许的口吻朝尤民生说道。
  尤民生选择了背苏金伟的遗体。
  几名青年农民将浑身泥浆僵硬的苏金伟的遗体七手八脚地搬扶到尤民生的脊背上,并用绳索将尤民生与苏金伟的上身围栓在一起。
  尤民生背起苏金伟的遗体在沆沆洼洼的满是泥浆的撇水港底层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至通向港堤的木跳板旁。他停了下来,运了运力,跨步登上木跳板。
  “尤民生,小心点!”杨振海叮嘱道。
  尤民生没吭声,佝着背,背负着苏金伟的遗体一步一步地跨上陡峻的木跳板。当他跨上木跳板十来步的时候,意外情况出现了:苏金伟的僵硬的颈脖及脑袋在外后仰,与尤民生的颈脖拉开了尺把长的距离,与此同时,尤民生身不由己向后倒退了几步,几个身手敏捷的青年农民立即分别从木跳板的两旁冲上去撑住尤民生和苏金伟的身体……
  尤民生在众人的撑扶下从木跳板上倒退着下到撇水港底层泥地里……
  “金伟啊,对不住,我实在是冇能力把你背上堤去啊!”尤民生恨自己不能把苏金伟的遗体背上港堤,他抹着泪怅然道……
  ……今天晚上破例地取消了政治思想学习,尤民生跟大家一样很早就在大工棚里入睡了。他原本想今晚会好好地多睡上几个钟头,可是,苏金伟生前的形象和今天的灾难在脑海中盘桓。他想起苏金伟随全家到他所在的大队插队落户八年来与自己的交情。尤其不能忘怀的是苏金伟用中草药治癒了他母亲的风湿骨痛病。没想到刚过完大年,他跟苏金伟分别被抓来南泽湖学大寨填湖造样榜田进行劳动改造和劳动教养。他与苏金伟不在同一个大工棚里。苏金伟睡在戴白袖箍人群的大工棚里,他则睡在戴黄袖箍人群的大工棚里。他们经常见面的时候是在大灶食堂。苏金伟时常凑过来同他悄声地说上一些贴心贴己的话。当他再次想到今天下午他在撇水港底层背负着苏金伟上木跳板时的情形的时候,忽然传来了黄交贵嘶声高叫唤紧急集合的通知。于是他同大家一道不得不拖起疲倦的身子走到大工棚外集合。然后又从执勤基干民兵手中领取备用的火把,排着队由黄交贵吆喝着上了撇水港堤。后来暴雨浇灭了火把,后来杨副指挥长在黑暗中下令返回大工棚……
  尤民生百般困惑、伤感,辗转反侧不能入寐,他索性坐起来,悄悄地捲起一支喇叭筒旱烟黯然地抽起来。刚才在撇水港堤的情景又重浮现。朱艾奇的训话犹在耳边响起:“……一部分身胚小的人用两只手举起两只火把照亮;一部分身胚大的人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跳板上把尸体搬上来……”要不是这场暴雨把火把浇灭了,现在自己肯定站在陡峻的高高悬起的木跳板上了。至于朱艾奇这一招能不能奏效,那将是凶多吉少,奏效的几率微乎其微。说不定还会摔下来几个活人。不摔下来几个活人朱艾奇是不会轻易罢休的。应该感谢上天,感谢这场暴雨!暴雨、暴雨、暴雨仍在哗哗而下,硕大的雨点打在铺在大工棚顶上的油毡上像炒爆豆似地啪啪噼噼啪啪震响个不停。暴雨、暴雨、暴雨……金伟啊,金伟,你现在躺在露天的撇水港的烂泥里被暴雨抽打,我对不住你啊,兄弟!木跳板太陡了,我背着你实在是上不去,害得你在被风吹雨淋,我心里难受啊……暴雨、暴雨、暴雨……漫天漫地的暴雨会从山峦、田野,川渠泻向撇水港。坏了!金伟跟那四名后生会被洪水冲向湘江河。应当马上去把撇水港的闸门关上,马上!现在还来得及!暴雨、暴雨……洪水、洪水……闸门,关闸门,木跳板、对了,还有木跳板……有办法了,有办法了,办法想到了,办法终于想出来了!应该马上去报告,去报告朱…不行,不能去报告他,应当去报告杨副指挥长……
  尤民生似乎从暴风雨的洗礼中得到了灵感和智慧,他抑制不住冲动的情绪,掀开盖在腿脚上的破旧的毯子,陡然从地铺中站起来,趿上鞋子匆匆走出大工棚,冒着暴风雨径直跑向杨振海副指挥长办公室。
  “报告!”尤民生按这两个月来形成的习惯用语站在杨振海办公室门口喊道。他见门没开,于是敲了一下门并提高声音再次喊道:“报告杨指挥长!”
  门开了。杨振海见尤民生全身水淋淋的,愣了一下,随即便说道:“快进来。”他掩上门,对尤民生道:“你还冇睡?”
  “我睡不着。”尤民生急促地说,“杨指挥长,是咯样:咯场暴雨肯定会发生大水。西南边、西北边方圆几十里路的水都会往南泽湖撇水港里灌。南泽湖面积大,几天内都难以灌满,咯是多年来测旧了的事。而撇水港就不同于南泽湖,撇水港只要几个钟头,水就会灌满。咯雨来势猛,水流得急,撇水港的闸门冇关,大水肯定会把苏金伟他们冲到湘江河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万万不能让大水把他们冲走。请你郎家马上下指示,派人去关闸门!算上我一个!不要火把,只要几支手电筒就行了……哦,还有,杨指挥长:还有就是一边派人去关闸门,一边派人去拆下几块木跳板。对。拆木跳板。木跳板拆下后把苏金伟他们几个死去的人捆在木跳板上,等到明日上午,也可能是明天早晨,撇水港灌满了水,木跳板就会自然而然浮起来。咯样,苏金伟他们就不跟着木跳板浮到堤面上来了……”他说完抹了抹头发上,脸庞上淋漓流淌的雨水。
  杨振海开始不以为然地听着尤民生说的一番话。听着听着听出头绪出来了,随之兴趣浓厚起来,情绪高潮起来了,茅塞顿开起来,重视起来。待尤民生说完后他完全明白和领会了其用意。“好啊,尤民生,咯确实是好主意,好办法!你先在我办公室喝杯茶,我马上去向朱指挥长报告。”他说着急忙穿上雨衣转身匆匆走出办公室。
  ……“咯个尤民生,还真是只搞自发势力的脑壳,鬼主意真蛮多!”朱艾奇听完杨振海的汇报后,不由自主地赞赏道。“老杨,由你全权负责指挥办好咯几件事。通知黄交贵带几个基干民兵,要尤民生回大工棚里喊几个他那帮脑壳活放的人一起去。我马上去通知小灶食堂为你们加餐。我在小灶食堂里等候你!”末了,他忍不住加上一句:“像尤民生咯样的聪明人,如果走正道,肯定是个人物。这傢伙立了一功,是属于人民内部性质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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