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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7-07 18:45:54      字数:10756

  翌日上午,黄反修驾驶着一辆油漆斑驳的红色三轮摩托运输车,顶着寒冷的朔风,冒着濛濛雨雾,将父亲专程由家送往乡政府去参加“学习班”。
  这辆红色三轮摩托运输车是黄反修前不久托熟人从省城一家破产的机床厂的食堂按折旧价格购来的。此辆车原本是专为那家破产的机床厂的食堂采购大米蔬菜肉类以及各种生活物资的,黄反修驾驶着它运载着丰收的反季节大棚菜,得心应手,如虎添翼。主人和这匹车子兴高采烈往来地奔驰在通衢大道上,不知疲倦地进出入县城、省城各单位的食堂和各个农贸市场。
  此时,黄交贵身穿塑料雨衣,坐在三轮摩托运输车的敞蓬车厢内。开始他把捆在一起的被子、行李紧紧地搂抱在怀里,时间久了感些累,便索性撂:在车厢上,任凭这包袱随着车子的起伏而左右颠簸。他抽着烟,烟头被逆向的朔风吹得红焰焰的,火星往四处迸飞,倏忽间,一支香烟便烟飞灰灭,消耗殆尽。他不禁烦躁起来,喃喃自语道:“一根烟还冇叭几口就冇得了,照咯样下去,一包烟还呷不到乡政府哩!”于是,他弯下腰提起颠簸着的包袱垫在屁股下面背朝逆风而坐。他重新燃起一支香烟,抽起来。“咯样好多了,又舒服又冇得那么冷,风又吹不掉烟。办法真是人想出来的。”他又喃喃自言自语。昨天吃毕晚饭,他就把他上午遇到朱半截时的情况向儿子反修讲了。反修说还是我代爹爹去为好,爹爹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犯不着去参加什么学习班。黄交贵说朱半截把我的那张乡政府的通知书上写明要户主去参加学习班,户主是爹,还是爹去吧,再说,反修如今屋里是你主事,你在家好照料些。反修也只好这样作罢。于是,黄交贵就按照乡政府通知书上所注明的有关事项带好了被子衣服日常用品及伙食费。今天吃过早饭就匆匆上路去乡政府参加学习班。
  黄交贵坐在包袱上刚连续抽完几支香烟,三轮摩托运输车戛然停在乡政府大院里。
  黄反修跳下车,一手接过父亲递给他的包袱,一手搀扶着父亲下了车厢。
  乡政府办公楼一楼的走廊下的一个窗口排起了一长队手提包袱的农民,他们大部分都是中壮年人,也有少数年老的人。黄反修把手中提着的包袱靠墙撂下,要父亲仍旧坐在包袱上等候,然后他代父亲按秩序排在最后一个壮年农民的身后,耐心地等候着前面缓慢缓慢移动的脚步。
  来到乡政府参加学习班的农民陆续地走进大院,与认识的人互相致着问候,然后亦按秩序排在队伍中自己应站的位置上。
  “叭!叭!”一辆黑色奥迪轿车高鸣着喇叭驶进了乡政府大院,轿车有意识地在铺着水泥路面的操坪上绕了大半个圈后缓缓停下来。哐啷一声,从轿车的前门走出一位西装革履,粗壮的颈脖子挂着一圈扁形的硕大的金灿灿的项链,脚蹬漆黑的皮靴,手腕上戴着一只翡翠手镯的手中握着一台时尚的移动电话机,另一只手中夹着一支套着一根琥珀色烟嘴的香烟,中等个子,肤色黝黑的壮年人,大咧咧地走下车来。若具有一定观察力和判断力的人的眼中来看,此君属于先一部分人富起来的草莽型老板。接着轿车的后门打开,走出两名身穿保安服的年轻的彪形大汉。
  此君的到来,立即引起了排着长队的前来报到参加学习班的人员的注意,人们纷纷把头偏过去望着他。
  “喂!乡政府的头头在不在?”此君站在大院的中央趾高气扬地粗声嚷叫,他见没有反应,紧接着再次粗声嚷开了:“乡政府的头头在不在?”稍停了一下,见仍然没有反应,于是又粗声嚷道:“冇得人搭腔是吧?冇得人搭腔,那就跟我使劲放肆按喇叭!一直按到乡政府头头出来为止!按,跟我使劲放肆按!”其咄咄逼人的气势,令人不可小觑。
  坐在轿车上的司机使劲地连贯性地高声揿响了喇叭,尖锐呼啸的噪声震得乡政府大院轰然鸣响,震得人们的耳膜嗡嗡啸叫。
  尖锐呼啸的轿车喇叭声终于惊动了乡政府干部们。
  朱半截最先笨拙地跑来大院,其身后跟着几个手提警棍的乡综治办治安队员。
  “哪个在妨碍公务?”朱半截刚跑至大院的走廊上,便高声叱问:“哪个在破坏社会治安?”
  “莫扣大帽子好不好?“此君"优雅”地叼着琥珀色的过滤烟嘴,不屑一顾地冲朱半截道:“我是被大帽子骇大的?是我揿的喇叭,是我喊你们乡政府的头头出来跟我说话。”
  “哦,原来是尤老板,嘿嘿,尤老板,么子好事你先跟我说,我可以代表乡政府领导。”朱半截有点气恼有点摆官架子有点谄媚。
  “我说朱大主任,你也能代表乡政府领导,我说你真不懂事!”尤老板仍然不屑一顾。“哼!”
  “哦,原来是尤老板。”从朱半截的身后走出吴乡长。他是个瘦高个子的中年人,一副典型的农村基层干部模样。“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走过来跟尤老板握手。
  尤老板亦客套地粗笨地与吴乡长握了握手。
  “尤老板,进去坐坐吧。”吴乡长客套地说,“我看你就不必排队报到登记了,我会安排你直接进学习班,并且你可以自由出入…"
  吴乡长话犹未完,尤老板先是一愣,紧接着把手猛力抽回来,他把琥珀色的过滤烟嘴抓在手中,瞪着一对溜圆的眼睛没好气冲吴乡长说:“笑话罢!我还来到乡政府办学习班?当初是你们乡政府找上门来做我的动员工作,求我帮你们乡农村基金会给我贷五十万块钱款,说好是满三年连本带息一次性归还。我算是给足了你们乡政府的面子,二话冇说就贷了五十万。冇想到还不到一年时间,你们就打发咯个朱半截(他轻蔑地指了指站在吴乡长身边的朱主任,并毫不顾忌地直呼其“雅号”朱半截。)昨日下午送乡政府通知到我公司里,喊我来办学习班。提起学习班老子就气愤!提起学习班老子就想哭!提起学习班老子就记起了朱半截的爹朱组委朱艾奇!记得一九七七年,刚过完年不久的时候,一天晚上朱艾奇亲自带民兵把我从家里一索子五花大绑捆来公社办破坏农业学大寨的专政学习班。那个时候公社冇得楼房,全部都是平房,记得我就是在如今靠西北边的那个地方,那个时候是公社专门整办在外头做点小工和做点小生意的人的屋棚子。二十几个人关在一起,又黑又臭。每天学文件,每天唱学习大寨呀赶大寨的歌。学了一向文件,唱了一向歌后,就要谈学习心德,改造思想的认识,还要交待错误罪行。别个都谈了学习心德,谈了改造思想的认识,交待了错误罪行。唯独我冇。朱艾奇问我何解不发言,何解不交待错误罪行?我说我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冇读书了,我不晓得谈学习心德,我冇犯错误罪行,所以我冇得错误罪行好交待的。朱艾奇对我说,尤民生,你顽固到底,死路一条!我说死路一条我也冇犯错误罪行。我冇偷冇抢冇杀人冇放火冇强奸妇女,犯了么子错误罪行呢?朱艾奇把桌子一拍就喊民兵把我捆起来。我记得他又喊了一个癞子脑壳的、年纪最大的民兵用手枪把我押到他的办公室单独审问。到朱艾奇的办公室后,他就问我到底认错不认错,认罪不认罪,我说我冇破坏农业学大寨,我冇错,我冇犯法,朱艾奇拍着桌子说:尤民生,我问你,你不在生产队出集体工,到外面去搞资本主义自发,咯是不是破坏农业学大寨?我说:我在外面抬麻石,除了过年放几天假外,一年都从冇歇过一天气。我每天交生产队一块钱,一个月交三十块,一年交三百六十块。生产队每天给我记10分工,一个月三百分工,一年总共三千六百分工。而生产队每10分工的单价是9分钱,一个月三百分工是两块七角钱,一年三千六百分工总共是二十七块五角四分钱。三百六十块减去二十七块五角四分钱还剩好多?请朱组委帮我算一算。冇想到朱艾奇还真帮我算了起来,他叫那个癞子脑壳民兵队长到隔壁办公室找来一张报纸跟一支圆珠笔。他拿起圆珠笔在报纸上算了算后对我说:还剩三百二十四块六。一个人对入了骨的事一辈子忘不了,临到要死的时候也忘不了。三百六十块、二十七块五角四分、三百二十四块六角,咯三笔数字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临到死的时候也忘不了。我马上就对朱艾奇说:朱组委,你冇算错吧?朱艾奇望着我肯定地说:一分也冇算错!我当时就大声喊起来了:朱组委,我一年向集体贡献了三百二十四块六角钱,你说我咯是破坏农业学大寨吗?如果一年有10个像我咯样的劳力出来卖苦力向生产队贡献三百二十四块六角钱,那全体男女老少都不会饿肚子了!朱艾奇听了我咯话,半天冇出气,冇做声,只是一个劲地呷他的烟。
  “我当时心里想:你朱艾奇道理冇讲赢我,总该把我放回去让我再去抬麻石赚钱,再为集体作贡献吧。
  “朱艾奇半闭着眼睛呷烟。好像在想么子问题。
  “咯时候,那个癞子脑壳民兵队长不出声不出气,撕了一角报纸卷了一支喇叭筒旱烟,又点上火叭燃插在我的嘴里。我当时感动得眼泪差点流出来。要是他今日也在乡政府院子里,我一定要拿两条好烟送给他呷。知恩不报非君子,大家说是不是。我就是咯样的人:当要报仇的时候就报仇,当要报恩的时候就报恩。
  “我刚把那支喇叭筒旱烟呷完,朱艾奇睁开了他那双带血丝的眼睛望着我说:尤民生,你说你冇破坏农业学大寨,那好,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抬麻石一个月赚好多钱?我说七、八十块钱。朱艾奇说:你晓得我一个公社党委的第三把手,一个组织部长一月的工资是好多?我说我不晓得?朱艾奇说,你不晓得我告诉你,你一个月的收入差不多是我工资的1倍!我说那何是能咯样讲呢?我说我大热天里肩上压两、三百斤晒毒太阳,冬天气肩上压两、三百斤吹冷北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天天都是一身臭汗!我说你朱组委大热天里坐在办公室里吹电风扇,冬天气里坐在办公室里烤炭火。当然,人比人比死人,我冇得你那号好福气,我认命,我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你朱组委说我一月赚的钱差不多是你的工资1倍,我已向生产队交了三十块,剩下的还有差不多是你的工资1倍吗?朱艾奇冇好气地说,那也不算少,那还有蛮多!你刚才自己讲你们生产队的全劳力出一天工的单价是9分钱,你是好多?就照你讲你交了三十块,那么还有四、五十块,你是他们的好多倍?还要我算给你听吗?我说我一餐要呷一斤米,工地食堂菜里面冇见过几滴油珠子,一天呷三斤米肚子也饿。咯三斤米全部是买的黑市议价,每斤米就按二角五算价,一个月就要二十多块。朱组委,你再帮我算算看,看还剩好多钱?朱艾奇咯回冇用纸笔算,他停了一下说,还有二十多块差不多三十块。我说朱组委,我还要养爹娘,就算堂客能够养活自己,我还要养崽女,他们要呷饭要读书要穿衣服。如果哪个眼红赚了咯点血汗钱就说破坏了农业学大寨的话,那就让他也去抬麻石好了。你朱组委也晓得,我做事的地方是一座大麻石山,一万人抬一百年也抬不完,人人个个都可去赚咯号钱,就是大寨的贫下中农想去赚咯血汗钱的话也可以去。
  “冇想到,我说了咯句话后,朱艾奇暴跳了起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说:`么子哎?你刚才说大寨的贫下中农想去赚咯号血汗钱的话也可以去,是罢!’我晓得,我刚才嘴把子说快了话,一下冇收得住口。俗话说,祸从口出,一点冇错。我当时就慌了张,我说朱组委,我讲话讲快了,我认个错。
  “朱艾奇一拍桌子说:‘晏了!尤民生就凭你咯句反动话,看我不整得你脱层皮!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了,咯里还有民兵执勤队黄队长作证。好傢伙,你污蔑大寨贫下中农,你罪该万死,你遗臭万年!咯回你可跑不了了!‘
  “我早就听说过朱艾奇整人的厉害。在他面前再认错认罪也是白认了。我横下一条心:反正已成了你朱艾奇砧板上的肉,那就随你去剁罢!
  “那个民兵执勤队癞子黄队长把嘴巴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后生子,你何是讲咯号反动话呢,咯下恐怕收不得场呐!
  “朱艾奇手里点着一支纸烟,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指头对我点着说:我到大寨去参加学习了两回。你晓得大寨贫下中农的无产阶级觉悟好高吗?高得无法比!大寨的贫下中农呷的是玉米棒、窝窝头、马铃薯,马铃薯也就是洋芋子。哪还有白米饭呷哪!但是他们的无产阶级的革命觉悟就是高!他们与天斗,与地斗,与阶级敌人斗!他们人定胜天,真正是了不起!四人帮想砍倒咯面红旗,砍不倒!阶级敌人仇恨咯面红旗,仇恨不倒!你也跟阶级敌人一样仇恨咯面红旗,你好大的狗胆,你想要大寨贫下中农也去走资本主义道路,你咯是对他们最大的污蔑!你罪该万死,你遗臭万年!你听哒,现在我代表公社党委,代表公社革委会,对你的问题暂作敌我矛盾性质处理,明天就送你去挖南泽湖南边的那条撇水港的淤泥巴。如果你表现得好,可以考虑取消敌我矛盾性质。但是,你在撇水港挖烂泥劳动改造期间,一定要随时随地注意你身边的那帮地富反坏右分子的一言一行。凡是听到那帮坏傢伙散布反革命言论,凡是看到那帮坏傢伙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你要马上报告。咯样,你就可以将功赎罪,争取按人民内部矛盾从宽处理。不然的话,就踏上一只脚,叫你与那帮牛鬼神蛇一样,永世不得翻身。
  “第二天在专政学习班放肆对我批判斗争了几个小时后,朱艾奇把一个印有公社革委会信封交给了那个癞子民兵黄队长,要他交给南泽湖撇水港,填湖造田工程指挥部的负责人。在公社专政学习班呷了一小缽子霉米饭后,就由那个民兵执勤队癞子黄队长,带领另外两个武装执勤民兵,把我押上机帆船,开到南泽湖撇水港驮烂泥去了。后来我才晓得,咯条靠南泽湖西南边的撇水港,挖烂泥的填湖造田工程,是由朱艾奇亲自担任指挥长……”
  当这位尤老板说:“是由朱艾奇亲自担任指挥长……”的时候,吴乡长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制止他再往下说。吴乡长说:尤老板你说的都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再说,当时的政治形势是那样。朱组委也是出于对革命的忠诚。尤老板勃然大怒说:“忠诚个卵!后面我要说的是人命关天的事,是朱艾奇欠下几条人命,咯事老子憋了好多年了,今日看哪个能堵得住老子的嘴巴?”
  朱半截欲指挥站在他旁边的治安队员对尤老板动手动脚。
  相随在尤老板身旁的两个彪形大汉威风凛凛大踏步地朝朱半截等人走了过去。尤老板的司机亦从另一旁大跨步走上前来。
  朱半截等人被威慑住,不由得连连向后倒退了几步。
  尤老板指着朱半截说:“二十二年前,你屋里爹把老子五花大绑捆到南泽湖撇水港去驮烂泥,今日你又想在老子面前动武?”他偏过头对他的保镖道:“今日在乡政府哪个敢动老子一根手指头,你们先跟我去把咯个矮子的颈根扳歪再说。扳歪了送他进医院。冇扳歪他的颈根,我辞退你们。”
  尤老板的几个保镖异口同声、威风凛凛地应道:“是!”
  吴乡长与几个乡干部在一旁劝解尤老板。
  前来参加乡政府主办的学习班的人员在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着尤老板,其中不乏认识者。
  吴乡长趋步走至尤民生面前,悄声道:“尤老板,乡政府并冇安排你来参加学习班,像你咯样的大老板,哪能叫你来参加学习班呢。”
  尤民生先是一怔,他斜着眼睛睨了睨吴乡长。“我说吴乡长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喊我来参加学习班的通知书是咯个朱半截送给我的。”他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盖有乡政府印章的打印公文笺在吴乡长面前晃了晃。“咯难道是假的?”
  吴乡长瞟了一眼那张打印公文笺道。“咯事我弄不清楚,是乡政府办公室按贷款人名单发的通知书,是我疏忽了。我代表乡政府及我个人向你表示道歉,请尤老板多包涵,多谅解……我晓得,你尤老板是送贷款来了,贷款的时候你尤老板为乡政府帮了忙,作出了贡献,还贷的时候你又积极配合乡政府及时还贷。我代表乡政府及我个人向你表示感谢。感谢你对乡政府工作的支持,感谢你积极配合乡政府的工作,谢谢了,谢谢……”
  尤民生拔下琥珀色烟嘴,冲吴乡长道:“吴乡长,听了你咯几句话心里总算舒服了点。我咯个人嘛,只捋得顺毛,捋不得倒毛。你也晓得,如今我不缺钱。是你乡政府请我帮忙贷款赚我的高利息钱,我二话冇说,一次就贷五十万块。如今你乡政府急需现金回笼,打个电话要我还贷就是了,我连本带息不会少给一分。冇想到,一个公章一纸公文要我来参加学习班。我早就说过,一提到王八蛋学习班,老子就要骂他王八蛋的娘!如今改革开放政策好,我大小也是个县政协委员,谁怕谁?撇开县上不说,单说你乡政府,哪次要赞助我冇给?哪次要我捐款我冇捐?有人说我咯个县政协委员是用票子换来的,我也只好默认了。当官我冇瘾,倒是赚钱有瘾。我呷了二十多年的麻石饭,二十多年前抬麻石把骨头都压弯了,说是搞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破坏了学大寨,抓起来办专政学习班批判斗争,劳动教养改造,想起来就气愤。如今改革开放政策好,我开了个公司,土牌子叫麻石有限公司,洋牌子叫花岗石有限公司。咯些年来,赚是赚了一些钱,人怕出名猪怕壮,烦恼的事也多。捐款、赞助,县上、乡上各个衙门经常找上门。就连放贷款也找上门,霸蛮要我贷,贷就贷吧,图个清静,你乡政府无非是要赚我好几万块高利息钱。好几万块就好几万块,等于我再捐一对石狮子给乡政府逞威风罢!一年赚我好几万块高利息,还要我来办学习班。不提还好,一提学习班老子就气愤,一提学习班老子的血就往脑门子上涌!算你吴乡长还懂事,我今日就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提二十二年前那几个人命的事了,即算提了政府也不会给那几个冤魂平反昭雪。算了,就按你吴乡长说的陈年烂谷子的事不提算了……我要特别讲清楚:我今日给你们乡政府还贷款送高利息来的,不是来办学习班的!一提王八蛋学习班老子就气愤!好了,这张办学习班通知书我当着你们的面扯掉了!”他说着将乡政府发给他的办学习班的通知书撕了个粉碎。“去你娘的王八蛋!”他有意识地将撕碎的纸片朝朱半截掷了过去。
  
  被尤老板撕碎乡政府办学习班的纸片在朱半截的头顶上纷扬飘落。
  朱半截横了一眼尤老板,没好气地说:“哼,有几个钱了不得了,素质太低…”
  尤老板朝朱半截嘲笑道:“你素质高?你要不是顶你爹的职当了干部,我看你恐怕连碗饭也找不到。莫在老子面前耀武扬威,老子今日冇揭你爹的罪行,你还不识抬举,王八蛋!”
  “你……”朱半截涨紫着脸,欲发作而不敢发作。他心里明白,这位尤老板是不好惹的主。
  吴乡长朝朱半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准像往常那样在老百姓面前肆意耍威风。转而他对尤民生说:“尤老板,我看还是到我办公室去坐坐,喝喝茶吧。难得你咯位大老板大驾光临。”他说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吴乡长,我看不必了。如今时间就是金钱,我不敢打扰你的公务,自己也耽搁不起。”尤老板不屑一顾,大咧咧道。“我给你送钱来了,连本带息统共五十五万块,办手续吧!”说罢,他朝保镖打了一个遒劲的手势。
  “尤老板真不愧是县政协委员,优秀企业家。”吴乡长吹捧地笑道。“大老板的风度就是不一样!”他朝尤老板竖起大拇指。
  “莫跟我戴高帽子了。我自己最清楚县政协委员、优秀企业家咯两块牌子是么子回事。”尤老板仍然不屑一顾。“都是咯个换来的。”他带点神秘地向吴乡长做了一个数票子的动作,自我嘲讽道。
  嘭地一声,尤老板的一个彪形大汉保镖将轿车的后箱盖高高地弹起,两只鼓鼓囊囊的麻袋赫然呈露在人们的视觉中。
  尤老板走近轿车,抡起手臂拍了拍鼓鼓囊囊的麻袋,傲慢地说:“吴乡长,钱都装在咯麻袋里了。我再说一遍,连本带息统共五十五万块。”
  吴乡长瞅了瞅两只鼓鼓囊囊的麻袋,疑惑地问道:“尤老板,五十五万块钱哪能有咯么多呢?你冇搞错吧?”说着他亦走近轿车的尾部拍了拍麻袋。
  尤老板嘿嘿地笑了笑:“多的算我捐给你乡政府了。快点验数唦!”
  吴乡长双手抓住1只大麻袋左右两只角,使劲地拖了拖,麻袋朝前移动了几寸,他试图将麻袋拖下轿车的后箱,可是力不从心,他涨红着脸,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软瘪了下来。他怨怒地盯了尤老板一眼:“尤老板,咯麻袋里面都是钱吗?!”
  尤老板迅速反击道:“笑话罢!难道我会装一麻袋废纸来充钱吗?我晓得你爱死钱了。搬不动你可以喊治安队搬唦,养着他们呷干饭!”他朝朱半截一干人指了指。
  吴乡长向朱半截挥了挥手,示意他过来将两只大麻袋卸下车去。
  朱半截见状即向身边几个乡治安队员挥了挥手,自己亦摇摇摆摆地走向轿车的尾部。
  朱半截向他的属下发号施令:“跟我把麻袋拖下来!”
  “慢着!”尤老板拔下琥珀色烟嘴,朝正欲卸麻袋的乡治安队员摆了摆手。“是你给我送的办学习班的通知书,我还贷款来了,应当由你把咯装了钱的麻袋搬下来。”他转向朱半截冷嘲热讽道。
  “你?”朱半截望着尤老板,怔了怔,“你……”不知后面他那句没能说出的是什么话。
  “你么子你?”尤老板霸道地说,“今日老子非叫你把咯只麻袋拖下来不可!你爹办了我三个月驮烂泥的专政学习班。今日我叫你驮票子,你还不识抬举,你朱半截不是最喜欢票子么?今日给你一个好机会,搬呀!”
  朱半截横眉竖眼瞪着尤老板。没好气地愣在一旁。
  尤老板亦横眉竖眼瞪着朱半截。转而他傲慢地将琥珀烟嘴衔在口中,悠悠地抽着烟,重又显示出对朱半截不屑一顾的神态。
  几个乡治安队员见状,欲上前拖麻袋包,却被尤老板的保镖们威严地制止住了。
  尤老板拔下琥珀色烟嘴,提高嗓门直冲吴乡长道:“吴乡长,钱我亲自送来了,如果你硬不验数,那我只好运回去了。我得把话说清楚,如果再次要挟我来办学习班,莫怪我翻脸不认人,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们!你们乡政府动白道黑道我都敞着你来!”
  “朱主任呐,”尤老板的话音刚落,吴乡长即道,“尤老板亲自还贷款来了,又亲自点你的将把钱搬下来,咯是看得起你呀,动作快点,莫耽搁尤老板了……”
  朱半截望了望吴乡长,望了望尤老板,犹疑少顷,终而硬着头皮将粗短的身子探进轿车的后厢,伸出两只粗短的手抓住麻袋的左右两边扎成犄角,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鼓鼓囊囊的麻袋包拖了下来。他骂了一句粗话,拍了拍手,涨紫着脸,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尤老板神气十足地走近吴乡长道:“吴乡长,你看是就在咯里验数呢,还是背进办公室验数呢?”
  “当然是背进办公室验数唦!”吴乡长立即回答。
  “那好。”尤老板朝吴乡长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你们两个还呆着做么子,还不赶快帮朱主任把麻袋包抬上肩去办公室验数!”他板着脸对两个保镖发号施令。
  两个保镖同声应了一声:好!几乎是同时弯下腰动作麻利地抬起鼓鼓囊囊的麻袋包往朱半截的肩膀上搁。
  朱半截不由向后倒退了几步,非常不情愿扛这只沉甸甸的麻袋包。
  尤老板的司机急忙抓住朱半截的肩膀,笑着说:“朱主任,我来帮你把桩子站稳点。”他暗暗使劲使朱半截不能逃脱。两个保镖配合默契,就势将鼓鼓囊囊的大麻袋包搁在朱半截的肩膀上。
  朱半截双腿抖索了几下,硬着头皮摇摇晃晃地挺起身子扛起了大麻袋包。两个乡治安队员及时走过来一左一右扶住大麻袋包,同朱半截一道走向乡政府办公楼。
  尤老板望着扛着鼓鼓囊囊大麻袋包的朱半截吃力地摇摇晃晃着身子,抖索着双腿的滑稽像,高声嘲讽道:“朱主任,那年你屋里爹抓我办专政学习班驮了三个月的烂泥,算我倒霉!今日你通知我来办学习班扛走我送来的一大麻袋票子,算你有福气!改日我还要请你喝酒呢!”说毕,他仰起大腹便便的肚皮开心地笑起来。
  另两名乡综治办治安队员一前一后,双手抬起另一大麻袋跟随在朱半截后面走入乡政府办公室。
  “尤老板,到办公室去坐坐吧。”吴乡长邀请道。
  “坐就不坐了,还有要紧的事等着我去办呢。”尤老板对吴乡长道。“是咯样吧,我留下他们三个人帮你们一起验数。你们三个听着:总共是五十五万块,连本带息全数在里面。记住,钱数验好了,办个结清的手续回公司交给我……”
  保镖们连声应诺。
  吴乡长怔了怔,沉吟道:“尤老板,咯钱冇搞错吧,你只贷王十万呐,哪能有两大麻袋包呢,我总觉得不对劲。”
  尤老板嘿嘿地笑了笑:“应该冇错。早就说好了,多出的算我又赞助你乡政府了。”说着,他朝吴乡长扬了扬手后揿了揿手中的轿车摇控钥匙,随着笛笛两声,车门锁打开了。他钻入车内,轰然发动马达,鸣着喇叭,绕乡政府大院大半个圈后车尾冒出一溜乳白色的烟雾,渐行渐远。
  吴乡长将尤老板的保镖甩在身后,满腹狐疑匆匆走进乡政府农村基金会办公室,全然没有去理睬气喘吁吁骂骂咧咧的朱半截。他粗声地对随同朱半截进来的几个乡治安队员道:“把麻袋解开!”
  一个行动敏捷的乡治安队员随手从一张办公桌上拿起一把剪刀剪开大麻袋包的封口,哗喇喇一扎扎清一色的面值拾元的人民币滑落出来……
  吴乡长望着滑落出来的人民币先是傻了傻眼,然后恼怒地骂道:“他娘的,咯个尤老板…”
  
  恰在此时黄反修替其父排队办理完毕来乡政府办学习班的报到手续,黄交贵悄悄地窥望着尤老板钻进驾驶室开着轿车冒出一溜乳白色的烟雾离开乡政府大院后如释重负,他赶忙抬起一只手将塑料雨衣的帽子往后颈脖上一抹,总算摆脱了窘境。黄反修帮父亲提起被子等行李一同走进乡政府安排的学习班人员所住的屋子。
  黄交贵与儿子黄反修分别后,顾不上打开被盖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独自坐在床沿上沉思起来。
  岁月流逝,时过境迁,二十二年了,黄交贵一时确实没有认出这个当年他负责看管和押送去劳动改造的破坏农业学大寨的抬麻石的大后生,今日的财大气粗、威风凛凛的尤老板。自从尤老板的奥迪轿车一路揿着喇叭驶入乡政府大院且又在大院的操坪上气势非凡地绕了大半个圈的时候,就引起了包括黄交贵在内的所有来乡政府排队办理学习班报到手续的人员的注意。当时,黄交贵正坐在屁股下垫着包袱、背靠着乡政府办公楼墙壁的走廊上。当尤老板对吴乡长说“当初是你们乡政府找上门来做我的动员工作,求我帮你们乡农村基金会贷五十万块钱款……我算是给足了你们乡政府的面子。”时,他不解其故地想:“咯乡政府农村基金会并不是冇得钱,而且还有钱多,求咯位尤老板贷五十万块。何解又催得咯么急,逼着要还呢?咯事左想想不通,右想也想不通。想不通的事就不要去想了。”于是他就继续看着尤老板在乡政府干部面前指手划脚和听着尤老板粗嗓门的声音。听着听着,尤老板提到了二十二年前的破坏农业学大寨的专政学习班,听着听着尤老板提到了朱组委朱艾奇,听着听着尤老板提到了专政学习班的民兵执勤队中那个年龄最大的癞子脑壳的民兵黄队长。黄交贵不禁一怔,他终于记起来了:七七年春节刚过不久,当时的南泽湖公社在朱艾奇的把持下确实办过以破坏农业学大寨为名义的专政学习班。尤老板所称的那个专政学习班民兵执勤队癞子脑壳的黄队长就是他黄交贵。他的记忆跟着尤老板所说的情形走。而当他听到尤老板说到“……要是他今日也在乡政府院子里,我一定要拿两条好烟送给他呷。”的时候,他的两颊发烧发烫,他不但没有勇气站起来去承认当年的那个专政学习班民兵执勤队队长就是自己,不敢去接那两条高级香烟,而且感到简直无法面对尤老板了。于是,黄交贵索性将雨衣帽子罩在脑袋上,接着又把帽檐拉得低低的,他用眼睛从被拉下的帽檐的边沿朝尤老板望去,还好,尚看得清楚。可是其声音却大大地减弱了。他这才发觉,雨衣的帽子遮住了耳朵,耳膜隔了一道塑料的屏障,外界的声音只能从塑料的边缝里透进来。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当口只能就一头,那就是保护好脑袋,不被直接暴露在尤老板的视线中和不被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而被指认。既然眼睛还能看得清楚,那就发挥眼睛的作用吧。至于耳朵,那就只好将就点罢了。
  当吴乡长与尤老板正在发生激烈的争执的时候,黄交贵矇矇眬眬地听到尤老板说“……后面我要说的是人命关天的事,那个朱艾奇欠下了几条人命”的话,当时,他的脑子昏昏糊糊,对历史的意象零零散散,模糊不清。现在他清楚地记起来了,这几条人命就是发生在开挖南泽湖撇水港取土填湖造学大寨样榜田里面。他不仅是历史的见证人,而且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当事人。“唉,要不是瞎胡闹搞,就不会发生劳民伤财,害死那几个人命的事了……”他感到很内疚,发出了深深的唉叹。在内疚、唉叹的同时他想起了开挖南泽湖撇水港填湖造学大寨样榜田工程的前前后后所发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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