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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十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6-27 08:49:50      字数:5039

  十五天过去了,张银松被县公安局治安拘留期满后释放回家。
  李建国仍被羁押在县看守所。
  这天上午,张萍前往县公安局看守所会见李建国。她主动向李建国提出担任其辩护人。李建国在全权委托书上签了名。他感激地对张萍说,张姐,谢谢你为我主持公道。张萍说,建国小弟,不用谢,这是我应当做的,林新伍要我代他感谢你侠义刚肠,保护了父老乡亲的财产和人身安全。你放心吧,我会尽责尽力的,父老乡亲都为你作证,你是无辜的。李建国说,谢谢新伍哥。接着他又问:银松哥呢?张萍说:张银松治安拘留期满,已释放回家了,昨天我还见了他呢,从他那里了解了一些情况,他非常挂念你,很是为你不平啊!李建国说:我坐牢不要紧,只要银松哥回去了我就放心了,银松哥回去了,大家就有了主心骨。
  张萍向李建国告别后即来到县法院。
  县法院大门的两旁雄踞两座威风凛凛的石狮。出于职业的敏感,她对这两象征着威严的法律的石狮景仰一番后便向门卫出示执业律师证走向县法院办公楼。
  “张萍!”在县法院二楼的走廊上,张萍迎面遇上了一位穿法官制服的中年人,他看到张萍熟悉的面孔,不禁脱口道。
  张萍略沉吟,认出了对方,喜出望外道:“噫,老彭,是你!”
  “从政法学院进修毕业后就冇见过你了。”老彭微笑道。“后来听人说你当律师去了,冇想到今日在咯里见到了你咯位老同学。”
  “我还真忘了你在咯个法院工作。”张萍亦微笑道。
  “我咯无名之辈,哪让你记得呢。来,来,到我办公里坐坐。”老彭打着手势邀请张萍。
  张萍跟随着老彭走入一间门框上挂着副院长牌子的办公室。
  张萍将随身带着的一只手提式公文包搁放在办公桌上,随意地说道:“当上副院长啦,不错哇!”
  老彭边为张萍沏茶,边说道:“已经五年啦,冇进步半步。”
  张萍笑道:“你所说的半步,应当是半级吧。”
  “去年换届时,本该动一动的。”老彭默默说道。“县委常委会上讨论时卡了壳。自认倒楣吧。”
  张萍敛住笑,宽慰道:“机会还会有的,咯次冇动,下次再动嘛!”
  “冇得机会喽。新规定,基层法院院长55岁一条杠。”老彭有点沮丧,“下次已过杠喽,55岁以前冇扶正,成老油条喽。”他抽着烟,摇了摇头,显出尴尬的笑容。
  “老彭,”张萍把话锋一转,进入正题。“你是分管刑事,还是民事?”
  “刑事。”老彭望着张萍,答道。
  “哎,”张萍沉吟少顷,随即问道:“那你晓得南泽湖乡南泽湖村李建国的案情吗?”
  “晓得,印象还蛮深。”老彭不做思索道。“噢,你是冲咯个案子来的?”他好似被什么东西触及了一下,问道。
  张萍矜持地点了点头:“我是李建国的辩护人,为他提供法律援助。”
  “咯个案子已经判决了。”老彭冷丁道。
  张萍不由一震,剑眉倒竖,惊讶道:“什么?已经判决了?老彭,你冇搞错啵?”
  “你说的是南泽湖村的李建国唦,”老彭郑重地问道。
  “是的,就是南泽湖村的李建国。”张萍说着从公文包里抽出几张相关的卷子,用手指点了点:“我就是咯个李建国的法律辩护人。”
  老彭连连哦,哦了两声后,沉默地抽着烟。
  张萍望着隔桌而坐沉默不语的彭副院长,顿生疑窦。“咯么闪电式地判决,究竟是么子原因呢?”她暗自思忖。“老彭,咯不符合法律程序呀……”须臾,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彭副院长,焦切地问道:“老彭,你能告诉我咯宗个案的实情吗?”
  彭副院长用将烬的香烟头续燃另一支。深沉地吸了一口,呼呼地喷出浓浓的烟雾,嘴唇微微地蠕动几次,欲言又止。他将香烟衔在唇间,倾着身子将双手伸向台式电暖器前烘了烘手。他重新坐正身子搓了搓烘热了的双手,拔下衔在唇间的香烟,抬起头,望着目光灼灼期待他回答的张萍,缓慢地说道:“张萍,我们都在政法学院学习过,我虽然是进修生,但谁也否认不了我们曾经同过窗,又都是搞法律工作的。既然如此,我就违反一次组织纪律。凭良心,说真话,我就不绕弯子了。反正是根老油条,也不指望再提拔。李建国咯个案子,从公安到检察然后到法院,都是下了重轧的。咯重轧是县政法委书记梁正强下的。梁正强在南泽湖乡政府给他的报告中向县公安局、县检察院、县法院严厉指示要从重从快处理,并严格交代在一个月内直接向他书面报告处理结果。县公安局接到梁的批示后立即行动抓捕南泽湖村的张银松、李建国。对张银松治安拘留15天,李建国则被刑事拘留。不久,李建国被批转为逮捕关押。县检察院从重从快提前介入此案。仅几天时间就向县法院提起公诉。在县检察院的公诉案卷中附有梁关于对此案从重从快打击的批示。县法院收到县检察院的起诉书后,由院长主持召开院党组会议。会议的中心议题是如何落实好梁书记的批示精神,给予李建国从重从快打击,决定对此案不进行公开审理,不接受辩护人辩护。党组会议结束后马上召开了院审判委员会会议。审委会决定对李建国以故意伤害罪定罪。对李建国以刑事附带民事的法律形式予以严惩。判处李建国故意伤害罪有期徒刑三年零6个月;附带民事赔偿一万五千元。判决书在昨天下午打印出来了。院里已向县政法委梁书记书面报告了判决结果。咯就是对李建国案处理的基本情况。张萍,该说的我都说了,不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你作为李建国的辩护人,看着办吧。”
  面对彭副院长一张坦诚的脸,倾听他对此案的陈述,张萍陷入沉思之中。张萍从业律师工作多年,曾担任过数十起刑事和民事案件的诉讼代理及其辩护人,这是第一次遇到一审法院规定:“不接受辩护人辩护”的案例。以前在市中院工作期间没有经历和闻听过此种案例。在省政法学院学习期间教科书上更没有此种案例。她只是从老师们在讲授教科书以反正法的形式提到过在文革十年期间法制被严重破坏和肆意践踏,军管会包揽替代公、检、法三家机构,制造了大量的冤假错案的严重后果,乃至文革结束几年后,有的地方仍未恢复检察院和法院的情况。新时期以来,国家的法制在逐步建立健全,法律在逐步地日臻完善,律师制度亦恢复重建。然而,某些执掌公权的人却把权力意志凌驾于法律之上,肆意挥动权力之棒发号施令,毁损法律的尊严。而某些执法部门的人们,却唯权是从,削弱法律,让法律蒙羞,这不仅仅是一种无奈的悲哀!作为一名律师,应当承担起维护社会公正和法律尊严的责任。作为青年农民李建国的辩护律师,张萍以职业的敏锐和专业的触角去挑战不公正。决定从法治意义上卷入这场对抗式诉讼,拿起法律的武器为李建国奔走呼号!
  “老彭,你对咯个判决是何是样看的?”张萍抬起头打破了沉寂,她朝默默抽着香烟的彭副院长问道。
  “量刑倚重,咯是明摆着的事。”
  “你参加院审委会讨论吗?”
  “我是主管刑事审判的副院长,院审委会委员,当然参加了。”
  “在对李建国的量刑上,你提出过你的不同意见吗?”
  “不仅提出了,而且进行了激烈的争辩。”
  “就你一个人提出了不同意见吗?”
  “还有刑庭的丁庭长,跟我的意见一致。因为咯个案子是戴着县政法委梁书记批示的帽子来的,审委会一开始,院长就把咯顶帽子亮出来了。聪明人都看着那顶帽子说话,只有我跟丁庭长咯两根老油条才敢不看帽子说话。”
  “老彭,我明白了。”张萍从一迭卷宗中抽出一张卷纸递给彭副院长。“我是李建国的辩护律师,咯份委托书上有李建国亲笔签名。事至如此,我已无法为李建国在一审法院辩护了。请你帮忙把县法院对李建国的刑事判决书给我,我代他签收。”
  “咯个冇问题。”彭副院长接过张萍递过来的委托书看了看后,爽快地答应了。“我带你去签收判决书吧……”
  ……“老彭,谢谢你!我已决定代李建国向二审法院上诉。我就不相信都黑了天。”张萍代李建国签收毕判决书后与彭副院长临别时坚执地说。
  张萍从县法院代李建国签收判决书后即以全权诉讼代理人身份辗转于城乡之间,尽职尽责为其奔走呼号。她熟门熟路来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市中级人民法院,先到立案庭立好案,然后依之以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向院有关主管领导全面地汇报和陈述了李建国案的基本情况,并恳切请求依法复审和撤销原审县法院的错误判决。
  在张萍的执着和恳切的诉请下,市中级法院打破办案常规,迅速从原审法院将李建国案调卷复审。
  张萍在为李建国的上诉书中列举了以南泽湖村村长陈八为首的村治安队对本村农户违法强征大棚菜税费,敲诈勒索的行为。而李建国正是为了保护弱势农民的利益不被侵犯而对一群手执警械的村治安队对张银松的人身安全构成严重威胁时临危不惧挺身而出,手执扁担对抗人多势众的村治安队,应当属于见义勇为行为。李建国见义勇为有当时亲历事发现场的数十名具有法定年龄的村民证言证词。张萍还向二审法院附交上南泽湖村十三个村民组共600多名村民联名签字强烈要求二审法院改判李建国无罪的请愿书。
  在这份请愿书上聋子石嗲等十几位村民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上自己的名字。此外,张萍以职业律师睿智的头脑和敏锐的目光从原审法院的案卷中发现南泽湖村治安队员出具轻伤的诊断证明书分别为乡卫生院和县医院。该两家医疗机构根本不具备法医鉴定资质,其医生亦根本不具备法医资格。轻伤诊断证明书是在南泽湖乡综治办负责人强行要求下出具的,因此,它完全不具备法律鉴定效力。张萍在上诉书中特别提出:县政法委书记对李建国案“从重从快”的批示是个人权力意志的表示,是一种滥用公权的行为。这种个人权力意志的力量和滥用公权的行为,对李建国案产生了直接的错误导向的影响不仅仅是致使一审县法院对李建国量刑倚重,而且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制造和出笼了一起错案。张萍强烈要求二审法院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还李建国一个公道、维护法律的尊严。
  市中级人民法院对张萍的诉请书提供的证言证据全部事实,进行了复审、甄别、予以采信。依据有关法律条款终审裁定:一、撤销一审法院对李建国三年零六个月的有期徒刑的判决;二、李建国不承担刑事责任;三、撤销一审法院判处李建国承担一万五千元民事赔偿责任。
  张萍签收市中级人民法院的终审裁定书后即驱车驶往县法院。
  张萍径直来到彭副院长办公室。
  “呃,张萍,行动真神速呀!”彭副院长听到敲门声即起身开门,见是张萍,便微笑道。“刚刚看完市中院的裁定书,你张大律师就大驾光临。请坐,请坐。”
  “我随身带了份市中院的裁定书,”张萍将公文包放置在办公桌上,搓揉着冻得淡红的双手,“老彭,李建国可以释放了吧。”她耐不住性子,直奔此趟来县法院的主题。“咯么性急呀,”彭副院长为张萍沏上一杯热气蓬蓬的茶水。“案子又不会倒翻过去。说实在话,我还冇见过咯么快的二审裁定的案子,尤其是在年关,按常规银行年关封账,法院年关封案。要过了正月十五才逐步恢复正常工作秩序哩。刚才看完裁定书后我正在想,要不是你张大律师奔走得火急火燎,咯件案子肯定还睡在案卷柜里。”
  张萍端起杯子啜了啜茶水后将茶杯搁在办公桌上,一只手掌捂在茶杯口上,朝坐在办公桌对面的彭副局长言辞凿凿地说道:
  “你们县政法委书记滥用公权批示要对李建国依法从重从快,而你们县公、检、法部门却唯权力是从,从公安局侦查、检察院公诉到法院审判都围绕着从重从快咯个批示转,致使李建国被无辜处以三年零六个月的重刑。咯个案例,是典型的人治,是对法制的践踏!在查阅案卷时,我发现在对李建国的惩治过程中,在公、检、法部门都堂而皇之地使用依法二字。县公安局对李建国实行逮捕时,使用的词句是‘依法逮捕’,县检察院对李建国实行公诉时,使用的词句是‘依法公诉’;县法院对李建国实行审判时,使用的词句是‘依法判决’。在缺乏证据,甚至在冇得法医鉴定,根本不具有法律效力的情形下居然屡屡出现‘依法’惩治李建国的词语,真是不可思议!‘依法’,依的是什么法?简单、模糊、粗暴、滥用、甚至妄说。作为法律工作者,我已决定把咯个案例书面报告省律师协会、中国法学会,以作为探讨、研究的参考资料。老彭,咯个案例,发人深省……值得庆幸的是,二审法院动了真格,名符其实地来了个依法从快复审,裁定,维护了法律的尊严。”
  听完张萍这一番话,彭副院长感触道:“张萍,你所说的,我都能理解。把咯个案子翻过来,你功不可没,不愧是个有作为的律师。要不然,至少冇得咯么快就裁定下来了。”
  “我是尽了一点自己应尽的职责。”张萍感慨道。“功劳应当记在那些为捍卫国家法律而兢兢敬业的法官。在法律的天平上,砝码已向公平公正倾斜!”
  “好了,既然砖码已向公平公正方向倾斜了,”彭副院长感慨道。“现在该轮到我做点事了。”
  “老彭,谢谢你!”张萍意会到彭副院长指的是什么事。“释放李建国,要向县政法委梁书记汇报吗?”
  “我是在依法从快执行上级法院的依法裁定。”彭副局长全然没了优柔寡断之态。“你说我要向哪个汇报?”
  “你是主管刑事和执行的常务副院长,完全有咯个权力,我相信!”,有点振奋,有点敬重。
  “常务,常务,一块抹布。”彭副院长有点幽默,有点自嘲。“我带你去执行庭抹一抹,例行例行有关公事,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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