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七章

　　丁丑年的倒春寒持续的时间特别长。从元宵节前开始至雨水时节的半个月内，一直是春寒料峭低温多雨的阴冷天气。
　　村清账组成立的消息通过那数十名村民的传播便很快家喻户晓。村民们对清账组寄予着信任和厚望，给这阴冷的初春里增添了一丝暖意。该外出打工的都揣着一丝暖意走了。村民们临走前三五成群相约来到村清账组的临时办公的地点——村支部委员张银松与另一位村支委员共用的办公室，坦诚而朴实地表明自己的心迹：给清账组留下自己所在打工单位的电话号码及通讯地址，一旦接到清账组需要他们回来的通知立即赶回来。大家主动提出，除张银松外，清账组三位成员的误工费由他们共同负责分摊。清账组请他们安心在外打工，一定尽职尽责清理好村上这三年来的财务账目，决不辜负父老乡亲的托付和期望。
　　张银松带领清账组首先来到村委会财会室。
　　村财会室会计系陈八烂一位外乡的亲戚，五十来岁年纪，精瘦精瘦的。当清账组请他出示这三年来南泽湖村的财务账目及报表时，吴会计翻着白眼不屑一顾说：“我冇接到陈八村长的指示，咯财务账目跟报表不能随便拿出来给别个看。”张银松说：“我们清账组是代表两千多村民来清理村上财务账目的，何解不拿出来？”吴会计说：“你们冇得资格看。”张银松说：“我们清账组冇得资格看谁有资格看？”双方正在激烈的争执时，陈八烂撞进村财务室。
　　“张银松，你咯个呷里扒外的叛徒！”陈八烂满脸怒气，劈头吼道。
　　“陈八村长，他们行蛮查财务账表。”陈八烂的亲戚吴会计迫不及待指着张银松等村清账组人员说道。
　　“查么子查？蛆子还拱得石磨翻？”陈八烂一拍掌拍在桌子上，龇牙咧嘴道。
　　“陈八村长，火气放小点。”张银松从容不迫道。“我们清账组是受全村村民的委托来清理村上财务账目，请你配合配合，俗话说，有账算不失嘛。”
　　“算么子算？冇得么子账好算的。清账组，哼，清账组是一帮刁民鼓起来的。”陈八烂骄横道。“我陈八么子世面冇见过？我还怕了你们几个人的清账组？我老实告诉你们，乡政府领导说了，南泽湖村擅自成立的清账组，是非法的，你们听清楚冇，是非法的！如果要瞎胡闹，治安队不是呷素的……”
　　“陈八！我警告你，你敢动治安队对付清账组，我先打断你的腿！”张银松怒不可遏，“不信，你就试试看？陈八，你若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两个人单挑！不要动不动拿治安队来威胁人。”
　　陈八烂被张银松威慑住了。他也曾闻听过张银松是在野战特种部队服的役，擒拿、格斗、枪法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前几年当全县民兵集训时县武装部特抽调张银松为总教练。尽管陈八烂是个地痞且手中掌握着村治安联防执法队，然而他不敢斗胆对张银松以武力威胁。此刻，他软了下来，声调也低了几度：“张银松，我陈八冇亏待过你，你何解跟我过不去？你每年的工资、津贴我一分也冇少你的，你就不能少呷咸鱼少口干？”
　　“不是我呷了咸鱼口干，而是你陈八对乡亲们呷得太咸了。”张银松理直气壮道：“早几天在楼上会议室你也听到村民的呼声：逼急了就会反！你乱收了乡亲们那么多税费，乱罚了乡亲们那么多的款，那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何解连个财务账目都不能公开？天底下哪有咯样的搞法？我也当过一届村长，按县上、乡上的规定也向乡亲们征缴过税费。征缴税费的尺度我最清楚。那时候尽管有些税费过高，不合理，但乡亲们很少怨言。你接任村长我向你打移交的时候，在我担任村长时所有财务账目都一清二楚。刘海明那时候是村上会计，他配合村支两委清理财务账目整整搞了一星期。正像刘海明所说的，韭菜煎豆腐——一清二白！我相信你陈八村长还记得咯事吧。不是我跟你过不去，而咯是乡亲们的合理要求。既然是乡亲们推选我们四个人清账，那我们就要对得起乡亲们，不然的话，今后还有么子脸面对父老乡亲……”
　　“张银松，”陈八搔了搔头皮。“你不要认为是我夺了你村长的权，如今就来趁机报复我，来向我反政倒算，你当村长是一帮刁民选的，我当村长是乡政府任命的。我问你，是刁民大还是乡政府大？你想当村长，有本事要乡政府任命你好了，你恐怕还冇得咯个本事喽……”
　　“陈八，我不稀罕当村长。”张银松愤怒起来。“不准你侮辱乡亲们！哪个村民有你刁？你不要拉虎皮作大旗。其实，你咯个村长根本就不合法，你根本就不配当村长！如果民主选举村长，你敢说乡亲们会选你吗？”
　　“哼，不选我，我不照样当村长！”陈八一脸的阴笑。
　　“正因为乡亲们对你不信任，才不会选你当村长。”唐新民按捺不住了。“所以怀疑咯里面有鬼，要清查财务账目。”
　　“清吧，查吧，查出鬼出来了算你们有狠！查不出鬼来到时候会有好戏看的！”陈八仍然阴笑着。“张银松，到时候你莫后悔，世上冇得后悔药呷！”他避开唐新民，专冲张银松。
　　“男子汉大丈夫，义无反顾，冇么子后悔的！”张银松睨了陈八一眼道。
　　“算你狠，算你狠，”陈八竖起一个指头朝张银松点了点，乒的一声杜上门，扬长而去。
　　“吴大会计，请你把账本拿出来配合我们清查。”刘海明对陈八烂的亲戚说。
　　“柜子，屉子的钥匙都在陈八村长身上。”陈八烂的亲戚说。“你们到他那里去拿呀！”
　　村清账组人员面面相觑。
　　“那就把柜子、屉子贴上封条，封了！”李建国愤怒地打着手势，果断道。
　　“我看咯个办法好。”张银松表示赞同。“财务室笔墨纸张现成的，海明叔你负责写封条；在封条上我们四个人签名。”
　　刘海明当即写好二张封条。
　　张银松，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分别在封条上签上各自的姓名，然后将封条贴在财务室的柜子、抽屉的锁口处。
　　“吴会计，咯些封条不准擅自撕毁，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责！”张银松严肃交待陈八烂的亲戚。
　　“我是不会擅自撕毁的。”陈八烂的亲戚说。“如果是别个撕毁了，我可管不着。”
　　“你冇看管好，追究你的责任！”李建国警告道。
　　陈八烂的亲戚吴会计无言以答。
　　张银松等清账组人员走出村财务室。
　　路过冯长庚办公室时见门敞开着，张银松等便走进去。
　　冯长庚在郁闷地抽烟，他见张银松等人进来，便站起来打着招呼。
　　“冯书记，我们刚才去了财务室，吴会计不肯把账本交出来。后陈八来了，他说我们冇资格清账，拒不交出账本。我们清账组把财务室的柜子，屉子贴上了封条。”李建国开门见山，直切主题。
　　“陈八刚才到了我咯里，发了一顿牢骚走了。”冯长庚说。
　　“冯书记，陈八跟吴会计横直不肯交出账本，你看咯事该如何办？”唐新民问。
　　“咯并不奇怪，是意料之中的事。”冯长庚不紧不慢地说，“清账清出问题当然是好事，对村民也有个交待。如果清不出问题是个麻烦。昨天下午乡政府打电话给我，说我们南泽湖村成立清账组是我冯长庚支持搞的，要我对此承担责任。乡政府领导说，陈八是农村经济改革中涌现出来的县、乡人大代表。说咯是反对改革，破坏安定的行为。清账组是非法的，要立即撤销。尤其说到张银松丧失了一个党员的立场，要追究责任。凭良心讲，我是支持清账的。但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咯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咯个账确实不好清啊！我看还是……”“还是”后面的话他以连连摇头来暗示自己的思想：莫清账了。
　　“长庚老兄，”张银松说，“我也明白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咯牵涉到方方面面的既得利益，保扩伞不晓得有好多把。方方面面的既得利益都是从村民身上榨取的血汗钱。村民要弄清楚自己血汗钱的去向都不允许，公理何在？远的不说，单说我们村支两委干部拿着乡亲们的血汗钱作工资、津贴，而不去为乡亲们说句公道话，不去为乡亲们撑腰，于心何忍？我是感到问心有愧的。再说，治安联防执法队都是外乡村的人，却到我们南泽湖村来敲诈勒索，充当打手，咯合理吗？合法吗？说我张银松丧失了一个共产党员的立场，请问我究竟丧失了什么立场？不要拿追究责任的大帽子来压人，骇人。我张银松是压不垮，骇不倒的。既然乡亲们推选我们出来清账，那就要清查个水落石出！”
　　“银松哥说得对，一定要清查个水落石出！”李建国坚定地说。
　　“我们要对得起父老乡亲。”唐新民说。
　　“村上的财务账目，冇得鬼那才活见了鬼！”刘海明义愤地说。
　　“长庚老兄，我理解你的难处，我们不会把清账的责任推到你身上。咯是绝大多数村民的强烈愿望，我们会去乡上主动说明的。”张银松望着埋头默不吭声的冯长庚。“我们也晓得你是个大事不糊涂的人，乡亲们也晓得你身上干净。乡亲们说，如果冯长庚当村长决不会像陈八那样去敲诈勒索他们。并且早几天你在二楼会议室当众说了不反对清账，乡亲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冯长庚抬起头来，沉缓地说：“请你们几位相信，我冯长庚决不会在清账的事上搞阴谋诡计，昧着良心为虎作怅。张银松，有件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刚才陈八来我咯里说，从咯个月起村上停发你的工资，津贴。我坚决不同意咯么做，跟陈八吵起来了。陈八说，你冯长庚管政治工作，我管经济。我向你冯长庚讲一声，是给你天大的面子。陈八咯家伙确实忒心狠手辣了。村上的财权确实是由他管，咯事你也晓得……”
　　“停发我的工资，津贴无所谓。”张银松平静地说。“自从进入村清账组那天起，我就作好了咯个思想准备，我已料到陈八烂会使出咯阴招，要不然，他就不是陈八烂了。其实，咯几年来，我冇为乡亲们做么子事，白拿了乡亲们的血汗钱，心中有愧。所以说，一定要把清账工作进行到底，这样才对得起咯几年来乡亲们给我的工资、津贴。长庚老兄，我们不要把事情搞混淆了，村支两委干部每月每年的工资、津贴决不是陈八烂发给的，而是乡亲们发给的。钱全部来源于乡亲们。陈八烂把从乡亲们那里敲诈勒索来的钱，通过他的手给村干部发工资、津贴，其目的是为了笼络村干部，封村干部的口，让大家装聋作哑，任凭他胡作非为，横行霸道！……无论遇到什么阻力，无论承担多大的风险，我决不会退缩，不然，我在部队服役五年算白呆了，就不是个男子汉！总有一天，陈八烂的不法行为一定会受到法律的惩治的！”他一针见血，情绪激励起来。
　　冯长庚在默默地听着张银松这番话，但内心却不平静。他感觉到自己耳根微微发热，脸都禁不住赧红起来，他沉缓地说：“我支持你们清账，乡上那边我会尽最大努力去应付。清账难度大呐！陈八有那样刁钻，上边有人为他撑腰。清账清账，陈八不交出账本，无账可清……咯几天我找了几个支委就清账的事碰了碰，思想分岐很大。还有个别支委跑到陈八那里去讨好他。因此，如果说要形成村党支部决定支持清账，难度非常大，也是不现实的。我只能代表个人在背后支持你们清账。”
　　“冯书记，陈八烂不交出账本，我们仍然有办法把账目查个水落石出。”刘海明说。“谢谢冯书记的支持。”
　　“你海明老兄在大队、村上当了二十年的会计，有丰富的财务经验。”冯长庚说。“相信你有办法。”
　　“冯书记，我们能理解你的处境，你能做到咯一步，已是不简单了。”张银松说。“你不公开露面支持清账，也是一种策略。不然的话，上面把你咯个支部书记撤了，书记、村长两个职务肯定会由陈八兼任，那乡亲们就会更加遭殃。陈八烂想逼我就范，那是做梦！开弓冇得回头箭。我们清账组已铁了心要把村上的账目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对乡亲们有个交待。好吧，我们就不在咯里久待了，不然陈八烂去向乡上打你的小报告。”
　　冯长庚好似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没说出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久久地望着张银松，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匆匆离去的背影。
　　
　　张银松等回到村清账组临时办公室。
　　“海明老兄，你刚才说陈八烂不交出账本，仍然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张银松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问刘海明。“那具体办法是么子呢？”
　　“陈八烂拒绝交出账本，自认为咯样就能够阻挠我们清账。”刘海明说。“我看，我们就绕开账本来查。不过，咯样做要花很大的时间和精力。不是在短时间内能够查实的。我看是咯样：以全村十三个村民组为单位，我们四个人分别去各个村民组。你们三位各负责三个村民组的清账工作，我负责四个村民组的清账工作。清查账目的具体方法：在各个村民组里逐家逐户查证落实大前年、前年跟去年咯三年内陈八烂向每户村民征缴的税费，罚款、摊派、集资等等累记起来，由每家每户村民出具书面证明，并签上户主的姓名。然后把各个村民组的农户被征缴的数字统计起来，再然后把13个村民组被征缴的数字加在一起，形成总数据。咯笔总数据就是陈八烂咯三年向全村村民征缴的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的证据。不管陈八烂入了账也好冇入账也好，交出账本也好不交出账本也好，咯笔总数据都不会消失掉。用咯笔总数据减去大前年、前年、去年陈八烂向乡上所交的税费等项经济指标，再减去大前年、前年、去年陈八烂给村干部发放的工资，津贴和治安联防队的工资以及村上必要的办公经费，剩余部分就是陈八烂独吞的了。按咯个办法清账，我看比清查账本的证据更直接、更充足、更有说服力。咯就叫做打蛇打在七寸上了。”
　　“好，海明叔咯个清查账目的方法实在是太好了！”张银松拍案叫绝。“咯确实是滴水不漏。”
　　“咯确实是打蛇打在七寸上了。”李建国兴奋地说。
　　“刘海明，你真不愧在大队、村上当了二十年的会计。”唐新民竖起拇指夸赞道。“高手，高手！”
　　大家高兴地互相递着香烟，吞云吐雾起来。
　　“我看现在我们就分分工，分头去查证落实各村民组咯两年所被征缴的数目。”张银松说。“我负责查证落实一、二、三组，李建国负责四、五、六组；海明叔负责七、八、九、十组。海明叔，你负责四个组，辛苦你了。唐新民负责十一、十二、十三组。大家随时保持联系，每隔三天时间碰一次头，碰头的地点就定在我屋里吧，不要来咯里了，大家看好不好？”
　　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都说好，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