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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6-10 22:08:28      字数:11061

  丁丑年春节在料峭的春寒中悄悄地逝去。大批的中青年农民无奈地将土地抛荒后又一轮纷纷背井离乡踏上了外出打工的途程。
  春节喜庆欢乐的余韵留在乡村袅袅飘荡,农民的心灵上都被捉摸不透的高额的农业税蒙上了一层阴影。近几年来,已被逐年递增上涨的农业税和县、区、乡、村各级政权的“提留”、“统筹”种种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压得喘不过气来。……前年上缴的农业税每亩地上涨至200块;去年上涨至240块;今年亦即是一九九七年上涨至280块。280块呐!这给本来被重压得苦不堪言的农民无异于雪上加霜。早已准备好行囊外出打工的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等在接到村委会的这张书面通知单后,心情异常沉重,犹似挂在脖子上的枷锁又加码了几分重量。不堪负重啊!被压抑了好几年的农民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要问个明白,这究竟是何解?(为什么?)
  正月十六这天上午,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等数十名即将外出打工的农民相约来到村委会。
  村委会是在原行政大队土砖青瓦的旧址上新建起来的外墙贴着乳白色的装饰的瓷砖,盖着碧绿釉管子瓦的两层办公楼房。办公楼的前门左右两旁挂起白底红字南泽湖村支委会、南泽湖村委会、南泽湖村治安联防执法队三块招牌。办公楼的院子里停放着十多部摩托车。摩托车的车头上竖起清一色的三角形小红旗,三角形小红旗上胶印着十分醒目的“治安联防执法队”的字样。村委会前厅的大门口两名以黑色制服上缀白色肩章、领章和黄袖箍、皮带、手铐、电警棒、BB机武装起来的治安联防执法队队员在道貌岸然地站立着值岗。这几道映入人们眼帘的乱象,为萧瑟的春寒料峭的景象增添了几分恐怖肃杀的气氛。
  当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等一行中、青年农民来到村委会大门前的时候,这两位由陈八烂从外乡纠集来的执岗的治安联防执法队员同时快步走向大门口,其中一位黑胖乎乎的断然喝问:
  “干么子的?”
  李建国等一行人见状,停住了脚步。
  “我们是来找冯长庚书记、陈八村长的。”刘海明趋前回答。
  “冯书记、陈村长正在二楼会议室开村支两委会议。不会人。”仍然是黑胖乎乎者的声音。
  “请问么子时候散会?”刘海明问。
  “搞不清楚!”黑胖乎乎者摇晃着肥大的脑袋。
  “那就请你告诉一声冯书记,说我们有要事找他。”李建国掏出香烟先递一支给黑胖乎乎者。
  黑胖乎乎瞅了一眼烟牌子:低档烟。他摆了摆手,没接。
  唐新民乘空隙从侧边溜进大厅内,径直往楼梯旁走去。
  黑胖子蹿上去一把揪住唐新民的后衣领从楼梯往后倒拽几步,唐新民险些仰倒在地。
  另一名治安联防队员拔出挂在腰间的电警棒,高高举起,噼噼啪啪迸出蓝白色电火。
  李建国、刘海明等村民见此情形,高声呼喊:不准打人!接着,群情激愤,夺门蜂拥而入。
  高高举起噼噼啪啪迸出蓝白色电火的电警棒的治安队员见村民人多势众,终而没将电警棒击在唐新民身上。
  嘈杂喧嚷的声音惊动了正在隔壁房间内打牌的治安队员个个衣冠不整酒气熏天提着电警棒如临大敌般冲了过来。
  “我们有要事找冯长庚书记,陈八村长,你们何解不准我们去见他们?”李建国第一个冲到唐新明身边,他奋力掰开黑胖子紧紧抓住唐新明后衣领的手,义正严辞道。
  手执电警棒的治安队员们虎视眈眈地望着李建国等一行村民们。
  “楼上在开村支两委会议,不能见就是不能见!”黑胖子气喘吁吁地从腰间拨出电警棒。
  “我们是本村的村民,我们要见冯书记,陈八村长。”唐新民道。
  “你们都是外乡外村的,有么子资格拦住我们上楼去见冯书记,陈八村长?”刘海明说。
  “我们请你们去告诉冯书记,陈八村长,我们要见他们。”李建国说。“如果你们不去报告,我们只好自己上楼去。”
  “对,上楼去,上楼去找书记,村长。”一个青年农民说。
  “我们到广东去打工都冇走,当然是有重要事才来村上。”另一个青年农民说。
  “走,上楼去!我们自己村里的事,用不着他们来管!”李建国高声嚷道。
  村民们群起嚷道:上楼去!上楼去!……
  “上楼来是想造反吧!”传来陈八烂粗嗓门声音。
  村民们循声望去:陈八烂着西装革履站在楼梯的接墩上,一副甚气凌人的模样,着装与其气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的身旁分别站着冯长庚、张银松等村支两委成员。
  “哦,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原来是你们来了。”冯长庚面露微笑走向楼梯,“有么子好事着,说说看。”他朝治安队员挥了挥手:“你们去休息吧,他们都是本村的村民,不要搞得如临大敌一样。”
  治安队员们纷纷收起电警棒,各自散去。
  张银松走下楼梯,同村民们一一打起招呼。
  “冯书记,我们原本是打算今日出去打工的。可是前天接到村委会发的通知,今年农业税每亩要缴280块。”李建国劈头说道。“去年每亩缴240块,已受不住了;今年何解又陡然增加到280块?我们对咯事心里不踏实,特地来问问村上,究竟是么子回事?”
  村民们纷纷请问:这究竟是么子回事?我们要问个明白。
  冯长庚望了望陈八烂。
  陈八烂不屑一顾在一旁吞云吐雾。
  张银松环视了一下周围,脸上掠过一丝忧郁。在纷嚷嘈杂之声中,他加重语气,缓慢地说道:“我看乡亲们都到楼上会议室去打打讲,站在咯里也不是个办法,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我看要得。”冯长庚不假思索,他同意张银松这个建议。
  “那不行!楼上会议室是村支两委开会的地方,他们咯些人冇得资格进去。”陈八烂立即阻挠。
  陈八烂的话音刚落,立即遭到了村民们的强烈反对。
  “村上的办公楼是用我们村民的钱盖的,何解冇资格到会议室去?”刘海明被激怒了,他冲着陈八烂高声质问道。他曾经是南泽湖村村委委员,且连续担任行政大队、村的会计近二十年之久。前几年陈八烂回村由乡政府任命为村长后刘海明即被其排挤出来。
  “陈八,我们冇得资格,谁有资格?”唐新民直呼陈八,质问道。
  “不到会议室去也可以,那就请你陈八村长回答何解今年又陡涨到了280块农业税?中央规定的农业税是个么子数字?”李建国问道。
  村民们追随李建国,质问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轰然四起的声音再次将村治安联防执法队引来,个个手执电警棒,瞪起虎视眈眈的眼睛随时准备大打出手。
  冯长庚横眉竖眼朝聚集在门口的村治安联防队扫过去,并打着手势示意他们离开。
  陈八烂拒绝回答李建国的质问,他狠狠地把香烟掷在地上,从鼻孔里发出哼的声音,悻悻地转身上楼去了。
  村民们在纷纷咒骂陈八烂。
  “各位乡亲,都去楼上会议室,确实坐不下咯么多人,我看是咯样,请你们选出几位代表,把大家要提的问题由代表提出来。”冯长庚说。
  村民们表示同意冯长庚这个提议并很快推选出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为代表。
  “乡亲们,大家不要讲客气,烤烤火,自己泡泡茶。”冯长庚对村民们说,接着,他特地交待村治安联防执法队的一个小头目:不准打村民。
  冯长庚、张银松引领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走上二楼会议室。
  陈八烂及村支两委10多名村干部已坐在摆放在装修豪华的会议室中央一张高档的椭圆形会议桌旁。
  “请坐,请坐。”冯长庚对李建国等代表招呼道。
  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各自拣了张椅子坐下来。
  张银松为三位村民代表沏上茶。
  冯长庚站立在会议主持者的位置上,开门见山道:“今天上午的村支两委会议推到下午再召开。现在听取村代表的意见。李建国,你先说说吧。”
  “刚才我在楼上已经说了,何解今年又陡然涨到280块钱农业税?”李建国重复着他的提问。“既然刚才村民推选了我作为代表,那我现在就以村民代表的身份,代表村民问一问:今年又陡然涨到了280块钱农业税?咯究竟是何解?中央规定的农业税是个么子数字?”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无人回答李建国的提问。
  李建国见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良久无人回答,便冲着冯长庚说:“请问冯书记,咯究竟是何解?”
  冯长庚使劲地抽着烟,沉默着。良久,他抬起头,望了望陈八。
  陈八闭着双眼在吞云吐雾,一副骄横狂妄的地痞形象。
  张银松紧蹙眉头,沉默地注视着会议室的各色人物。
  村支两委的委员们在沉默中各呈其态。
  死寂无声。会议室像停尸房般死寂无声。
  “冯书记,”刘海明按捺不住了,他用指头笃笃地敲着会议桌的桌缘,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有么子见不得阳光的事,何解冇人来回答?”
  沉寂了半响的冯长庚,终于慢吞吞地说:“征缴税费的工作,是由陈八村长具体负责,我看,还是请陈八村长来解释解释吧。”
  陈八烂骤然睁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冯长庚道:“要我解释?咯是县政府,乡政府的政策,我解释个卵!”
  “既然是县政府,乡政府的政策,那就请陈八村长把政策文件出示给我们看看。”李建国直冲陈八烂。
  “你们也有资格看县政府,乡政府的政策?”陈八烂讥笑道。“县政府,乡政府的文件是你李建国看的?哼!”
  “你不敢拿出来看,就说明你心虚,有鬼!”李建国理直气壮道。“就说明县政府,乡政府根本就冇有得咯些文件。冯书记,你看过咯些文件冇?”
  冯长庚不置可否。以沉默的模糊不清的态度来回答李建国。
  “我清楚地记得,实行大包干责任制到户以来,头五年都是每年每亩交10块钱农业税。从86年起,逐年增加10块,到92年涨到80块。”唐新民有依有据地说道。“大前年,也就是94年,陈八回来当村长后,当年就涨到160块;前年,也就是95年涨到了200块;去年,涨到240块;今年又猛涨至280块。按照从86年起逐年增加10块,至去年最多也不过100块农业税而已。咯两年来陡增咯么高的农业税,今年更高,到了280块!要看上面的政策文件又冇得看,咯明明是在蒙哄村民。”
  陈八乜斜眼睛瞪着唐新民。“想看文件,有本事你们到县政府,乡政府去看。”他歪起身子说。
  “我们已到县政府,乡政府看过文件了。”刘海明冷丁地说。“前年交90块农业税,去年交100块农业税,今年还冇定,还冇得文件。”
  “哼,刘海明你把我当细伢子耍。县政府,乡政府从冇发过咯些文件,只是发发通知。”陈八说。“县里有县里的规定,乡里有乡里的规定,村里有村里的规定……”
  “村里的规定超过了县里、乡里的规定一倍多。今年差不多超过了两倍!”刘海明说。“咯究竟是么子搞法?我堂客娘屋里那边的杨桥村,去年的农业费是150块,而我们南泽湖村却要交240块,今年又陡涨到280块。杨桥村虽不属一个乡,但同属一个县。陈八村长,你咯又作何解释?”
  “每个村有每个村的自主权。”陈八立即回答道。“每个村有每个村的搞法。”
  “你咯种搞法把村民搞得太苦了!”唐新民说。
  “么子叫做搞得太苦了,在政策面前人人平等。”陈八说。“从村长、书记到村支两委干部,都是按村里的规定交的。不信,你问问他们看。”
  村支两委委员有的点头默认陈八烂说的话,有的不置可否,像失去了语言功能的哑巴一样不吭声。
  唯有村支部委员张银松说话了。他先是望了望陈八烂,接着望了望冯长庚,然后又扫了扫在座的村支两委干部。最后他把目光移到坐在他对面的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身上。从容不迫地说道:“我们村支两委干部也是按村里的规定缴的农业税的,而且冇得一个拖欠的。不过,不过…”
  “不过…”后面的话,张银松却意味深长地嗫嚅着。
  所有的人的目光全部集中于张银松。
  张银松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紧抿着嘴唇,两道乳白色的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这个姿式他反复了好几次。
  “银松哥,你说话好像喉咙里卡了鱼刺一样。”李建国望着张银松。“不过,不过么子呢?”
  张银松将烟头狠劲地捺灭在烟灰缸内,挺起胸脯道:“不过,我们村支两委干部缴纳的农业税并冇交现金,而是从年津贴费中抵消的。”他如释重负。
  “呸!叛徒!”陈八烂粗痞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歪着身子乜斜着张银松。
  “哪个是叛徒?我说的是事实!”张银松理直气壮道。
  冯长庚朝前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陈八烂、张银松别再争吵。他说:“依我看,其实,对农业税,作为村支两委干部来说,交现金也好,从年津贴费抵消也好,只是方式不同,结果都是一样的。又何必去挑起事端,造成不稳定呢?”
  “冯书记,”刘海明霍地站起来,“村支两委干部对农业税是交现金,还是从年津贴费中抵销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刚才陈八村长一口咬定村支两委干部都是按村上规定交的农业税,还说在政策面前人人平等!村干部用村里的年津贴费来抵销农业税,咯实际上是把全村村民所缴的农业税呷了!何解说呷了呢?就拿你冯书记来说吧,我俩同一个村民组,情况我熟悉。你屋里爹娘、堂客跟两个儿子,再加上你自己共6个人,我们组里平均每人1亩2分田,你屋里加起来总共是七亩二分稻田。按照去年村里的规定每亩稻田交240块钱,那么你屋里一年共要交1728块钱,而你却冇交咯笔现金。当全村村民都拿出现金来向村里缴农业税的时候,你却不像村民一样拿现金来交农业税。等到村上收齐了村民缴来的农业税的现金的时候,村民就给你当书记的年津贴费,至于年津贴费是好多,我们村民无人知晓。从你们年津贴费中抵销你屋里6个人1728块钱农业税。那么,全村的村民就为你全家人缴了一年的全部的农业税。就连向国家缴的那一很小的部分的农业税全部都是全村村民为你全家人缴的。以此类推,你们在坐的村干部都是如此。尽管村上不向村民也冇胆量向村民公开国家每年向村民征缴多少农业税,但村民都心知肚明,至去年为止,国家每年征缴的农业税每亩稻田应该不会超过50块钱。即算县政府加百分之五十,也就是75块,乡政府再加收百分之五十,也就是100块钱。我们南泽湖村的征缴工作是你冯书记刚才亲口说的,是由陈八村长具体负责抓。那么你陈八村长去年在100块的基数上整整加了一倍多,240块钱!今年又将近加了两倍:280块!咯两年来,大部分村民都抛荒冇种田到外面打工去了,可是你规定的农业税照缴不误!都是村民的血汗钱,它究竟用到哪里去了?还有各种各样的税费,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村民缴了咯么多的税费,除了给村干部发工资,津贴,给治安队发工资、买警服、摩托车、警械外,其它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村民一概不知。
  “大家都晓得,咯栋两层办公楼是九二年盖的,咯是联产承包制十年来全村老百姓的积累,那个时候我正好在大队改为村后在村上当会计。除了在大队时当会计外,在村上我当了8年会计。记得九四年春节刚过,你陈八当村长后就把我咯个当了大队、村上近二十年会计的人挤走了。把咯个姓吴的外乡人(他指了指现任村会计)喊来当会计。我清楚地记得交接财务手续的时候村上除了建咯栋办公楼的开销外,还留有一万二千块钱的现金。大前年,陈八当村长,当年每亩田征缴农业税160块,我刚才说过,除了向乡上、县上合起来缴100块外,向村里每亩缴了60块钱,我们南泽湖全村总共二千零六十亩稻田,前年村上向村民征缴了一十二万三千六百块,前年的农业税是200块钱,村上征缴100块钱,全村村民向村上共缴纳了二十万零六仟块。大前年一十二万三千六百万,前年二十万零六仟块;去年农业税每亩涨至240块,村上每亩征缴140块共征缴三十万零八千四百块;大前年十万零三千块;前年二十万零六千块;去年三十万零四百块;那么三年来全村村民向村上缴了六十万农业税。再加上各种税费,保守点估计,咯三年超过了一百万。咯样,我们南泽湖村除了向国家、县、乡缴纳的农业税外,共向村上缴纳了一百万左右的税费。一百多万块呐!咯么一笔巨大的数目,除了向村干部发工资、津贴、向治安队发工资、买摩托车、警械、制服外,钱到哪里去了?我们要求村上把财务账目向村民公开。你咯位吴大会计,(他又指了指村现任村会计)也请你把咯几年来村上的财务账目出示给我们看看。”
  “刘海明,你不要拿我撤了你村上的会计的事来报复我,来向我反攻倒算!”陈八烂站起来,脸上的刀疤瘢涨得血红。
  “反攻倒算?我向你陈八反攻倒算么子了?”刘海明嘲讽地笑道:“咯叫么子反攻倒算?太可笑了!”
  一部分村干部忍俊不禁,在窃笑。
  “你凭么子资格来查村上的账?村上的账是你刘海明想查就查的?”陈八烂色厉内荏道。
  “村上的钱都是村民的血汗,我是村民推选出来的代表,何解冇资格查账?”刘海明毫不妥协,据理力争。
  “你才太可笑了呢!”陈八烂冷笑道。“哪个承认你刘海明是村民代表?你是老鼠子上秤钩——自称自,真不害臊!”
  “我是刚才村民推选出来的代表,李建国、唐新民也是刚才推选出来的村民代表,不信,你问问冯书记、张支委。”刘海明理直气壮,与陈八烂针锋相对。
  “他们三位,是刚才在楼下村民选出来的代表。”冯长庚说。
  “刚才陈八村长上楼来的时候,村民们都嚷着要上楼来。冯书记考虑到人太多了到楼上来不方便,让村民在楼下选出三位代表。村民们一致推选了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张银松从容不迫地说。
  “对,冇错,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是我们刚才在楼下一致选出来的代表。”一位中年农民破门而入,高声嚷道。
  紧跟在这位中年农民身后的村民们蜂拥而入,纷纷高声嚷着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是他们选出来的代表,是代表村民来楼上会议室的。当刘海明义愤辞严的时候,村民们已悄悄地走上会议室外面的走廊上倾耳谛听。村民们今天相约来到村委会原本是要对今年上缴280元的农业税问个青红皂白的。没想到刘海明意外地提出了清查村上财务账目的主张,这不啻是一声惊雷贯耳,引起了全体村民强烈的共鸣。刘海明不愧为乡亲理财近二十年的会计,对财务账目有着特殊的职业的敏锐性和丰富的财务经验。当陈八烂再次发难的时候,村民们终于按捺不住了,不约而同蜂拥而入会议室。
  陈八烂惊惶起来,故作镇静之态地抽着烟。俄倾,他骄横地哼道:“是想造反吗?”
  “逼急了,就会反!”仍然是那位中午农民高亢的声音。
  村民们纷纷呼应:逼急了就会反!……
  呼应声此起彼伏,村民们的情绪高涨起来。
  陈八烂被慑住了。但他仍然呈露出骄横与恼怒。他坐下来紧闭着双眼狠劲地抽烟。
  “乡亲们,请安静下来,请安静下来……”冯长庚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这句话。他伸出双手,频频地往下压了压。
  村民们逐渐地安静下来。
  “乡亲们,有么子意见和要求,好好说。”冯长庚说。“我也晓得乡亲们咯些年来也不容易,要相信村支两委会解决好问题的。”
  “刘海明,你是县长还是乡长?”陈八微睁着眼睛,歪起身子道。“你凭么子资格要村上把账目公开?”
  “你陈八拒绝公开账目,我们就要清账!”李建国斩钉截铁道。
  村民们纷纷呼应李建国:我们要清账……
  呼应声此起彼伏,村民们的情绪再次高涨起来,有的在磨拳擦掌,有的在愤怒地骂着粗话。
  众怒难犯。陈八烂见状,悻悻地默默地从几位年长的身体单薄的村民的旁边择道走至靠近会议室的另一张门,悻悻然走了出去。
  几位年轻力壮的村民想去拦住陈八,被刘海明、唐新民用手势制止了。
  “今天的村支两委会议散会。”冯长庚向村干部宣布,“么子时候开会,再另行通知。”
  村干部们有的向村民们打着招呼,有的则默然无声先后走出村会议室。
  村支委书记冯长庚没走。
  村支委委员张银松没走。
  村民们没走。
  一部分村民在村干部空下的椅子上坐下来,一部分村民则站立着。
  “冯书记,刚才的情况你都看到了。陈八拒绝公开村上的财务账目,他早就有阴谋。”李建国说。“记得我还在读中学的时候,海明叔就是村上的会计。陈八烂回到村里当村长立马就把海明叔撤了,弄了个外乡人来我们村当会计,咯是么子用心呢,我不说大家心里都明白,陈八烂要外乡人来村里当会计,当治安联防队来管我们南泽湖村民,来榨我们的血汗,南泽湖村成了陈八烂的天下。村上账务账目从来冇公开过。今天要求他公开,又被他拒绝。说我们冇资格,村上的钱都是我们村民的,我们冇资格哪个有资格?我们要清账,咯横水再也不能让他呷下去了。我在咯里表个态,今年我不出去打工了,我要参加清账!冯书记,你也算村上的老书记了,请你支持我们清账……”
  “我也不出去打工了,我要参加清账!”刘海明说。“我熟悉村上的财务,大前年打移交手续的时候,冯书记你在场清理了一个星期的账目,我是韭菜煎豆腐——一青二白的。咯次清账主要是清大前年、前年跟去年的账……”
  “村上清账离不开刘海明,他懂财务,更熟悉村上的账目。”唐新民说。“既然李建国、刘海明你们两位都留下来清账,那我今年也不出去打工了,我要跟你们一道清账。冯书记,我相信你会支持我们清账的。”
  冯长庚埋头抽烟,一声不吭。
  张银松左手支颐,右手夹香烟在沉思。
  张银松高中毕业的当年就参军了,人民解放军这座大熔炉冶炼了张银松。他从战士到副班长,班长到副排长,一路历炼。多次立功受奖。当副班长时入了党,提升排长的前夕,在一次军事演习中肋骨严重损伤,被鉴定为二等乙级伤残军人。由于此原因不能适应野战部队而复员回乡。张银松参军时冯长庚村支部书记、村长两个职务一肩挑。五年后他复员回乡时,冯长庚仍然兼任着这两个职务。张银松复员回乡,南泽湖村增加了一名中坚人物和骨干力量。不久,他被增选为村党支部委员并担任副村长。担任副村长半年后适逢村级政权换届,张银松被选为村长。他走马上任村长后,为谋求和发展村域经济而四处奔走。他先后创办了两个村办企业:一个水泥袋加工厂和一个灯具厂。为村里安排部分剩余劳力,在为村民们增加经济收入的同时也为村里积累了十数万元经济。新建村办公楼的主要费用均来源于此积累。正当他谋求新的更大的发展的时候,乡政府一纸免职文件将他从村长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而由陈八取而代之。
  陈八新官上任三把火,将水泥袋加工厂和灯具厂“烧”了。陈八把他混入乡政府综治办治安联防执法队几年来所推行的苛捐杂税、敲诈勒索一套套魔法经济带回南泽湖村加以运用和"创新",设立种种繁多的花样翻新的名目,横征暴敛,谋求其经济增长点。陈八一系列横行乡里敲诈勒索村民的行径,使张银松感到义愤和困惑。义愤、困惑陈八的作为竟然是在合法的幌子下进行的,并得到了各级保护伞的庇护。陈八这个声名狼籍的地痞竟成为农村经济改革的英雄人物。且被乡政府增“选”为乡人大代表;继而又被增“选”为县人大代表。虽然这人大代表不是人民选举的,但陈八胸前却道貌岸然地戴着红色人民代表证堂而皇之地坐在县、乡人大代表席位上。张银松曾经多次向冯长庚质疑陈八倒行逆施的行径。然而冯长庚却说这是农村经济改革中出现的枝节问题。他说:现在全县、甚至全省也许全国许多地方都是这么搞的。这是大势所趋,虽然陈八有些过火行为,但必须承认他是抓经济的一把好手。陈八能保证村干部每年的工资和津贴;在经济上能使村支两委机构正常运转。再说,各级政府如果没税费作支撑,怎么能运转?冯长庚还告诉张银松:陈八曾对他说过,乡政府领导交待过,一是在征缴税费执法过程中一定要做到不出人命案,只要没出人命案,就没什么了不得的事;二是要向乡政府交足规定的经济指标。你张银松是村支部委员,你只要把你的分管的那一部分工作做好了就行了。至于其它的事情,我看也就省点心算了……
  作为一个基层村支部委员的张银松,面对制度的缺失和民主与法制的不健全,在义愤和困惑中感到百般无奈。他无法改变这荒诞不经的不合法理的现实存在。他只能在狭缝中尽职尽责做好自己分管的那一部分工作。在今天上午召开的村支两委上的主要议题是由村长陈八通报今年全村的农业税提高到280元这个额度上。陈八声称,征缴通知已由治安联防执法队在两天内已全部送达各农户。正在此时,数十名村民相约来到村委会咨询这暴涨的农业税。村民代表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义愤陈词如锋芒刺背。包括他张银松在内的村干部所交的农业税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在此之前自己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明白过来,这究竟是为什么?“逼急了就会反!”“我们要清账!”乡亲们义愤疾呼仍在他耳边轰然回响。自己为什么没有反?自己为什么没想到要清账?刘海明不愧在南泽湖行政大队、行政村连续担任了二十年的会计,账算得有根有据,有板有眼。这两年除了向国家、县、乡交的税费外,向村上共缴了一百多万元税费,一百多万元巨款除了给村干部发工资、津贴,给村治安联防执法队发工资,买制服、摩托车、警械外,其余的钱哪里去了?刘海明的质问真是一针见血!包括自己在内的村干部,为什么都没有提出这个问题,为什么都麻木到这个程度,仅仅是麻木吗?是没有想到还是想到了不敢提出来?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想到了而不敢提出来?村干部没想到的乡亲们想到了,村干部想到了而不敢提出来,乡亲们凛然提出来了。你陈八不敢公开村务,说明你心中有鬼。乡亲们提出清账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应该清账!张银松呀张银松,作为村支部委员,前一届的村长,你有勇气站出来为乡亲们说话吗?你有勇气和乡亲们一道清理村账务账目吗?你能抛开一切私心杂念吗?你军人的果敢精神还在吗?还在!是勇敢地挺身而出的时候了!张银松的思绪跳跃般思索至此,抬头望了望仍在埋头抽烟默不吭声的冯长庚。
  村民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在埋头抽烟默不吭声的冯长庚。
  张银松见此情状,打破了沉寂的僵局,旗帜鲜明地说道:“乡亲们提出清账,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我参加清账。”
  张银松旗帜鲜明的态度,对众村民来说并不感到意外,他们了解张银松的为人,也理解他处于夹缝中的苦衷。然而,在这个关键时刻,张银松勇敢地挺身而出参加清账,无疑是对村民的极大鼓舞。他们为自己终于有了主心骨纷纷互相交头接耳起来,抒发出共同的心愿,表露出欣喜之色。
  冯长庚不禁一惊,用诧异的眼光望着张银松。
  “冯书记,我参加清账!”张银松直视冯长庚,剀切道。
  冯长庚望了望张银松坚定的神情,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他在震撼的同时左右权衡利弊得失。他移过目光望了望周围的众乡亲。“咯几年来,乡亲们也确实不容易。”他思忖着。“陈八是有蛮缺德,搞得忒凶了。如果清账,陈八肯定有问题,而且不是小问题。村上的钱财全由陈八一手遮天统管,也不晓得他究竟交了县里、乡里多少钱,咯一直是个谜。可是,如果清账必然会乱套,我该如何向村民表态呢?……既然张银松已站出来了,就让他去担着吧。凭张银松的性格,要阻止他清账,那是决不可能的。看来,清账是大势所趋,那就清吧。也许清账对全村都有好处,都是乡亲们的血汗钱,只是事情太复杂了。通过清账清出了问题,把陈八清除出村支两委倒也是好事……张银松当村长的时候,通过办村里的企业,同样为村干部发工资和津贴,账目定期公开,年终村支两委开会进行审计。在咯方面,张银松是能够竖起大拇指的。如果清账不成,那又是个么子结局。在这个问题上,乡上当然会向着陈八,会为陈八说话,当陈八的保护伞。那我咯个村支书的立场又该如何站呢……走一步看一步吧,自己先不要介入任何一方,谨慎行事为上策……"冯长庚举棋不定,犹疑不决,反复琢磨,踌躇不前。良久,他终于说话了:“乡亲们要求清账,我不反对。张银松参加清账,不是村党支部的决定,是他以个人名义参加的。我承认乡亲们清理村上财务账目是合情合理合法的,村党支部不会干涉。请你们在清账时要谨慎行事,决不可发生武力冲突。在冇得到充分的证据之前,不要毫无根据地乱说。还有,关于今年的农业税的征缴,仍然按村委会规定的数额缴纳。我何解要咯样提出来呢,是为了防止有人抓住抗税把柄搞恶作事,我是咯样想的:反正乡亲们不久就要开始清账,反正清账清出来的钱都是乡亲们自己的钱。那么,不管今年村上规定的农业税是好多,到时候该是乡亲们的钱仍然是乡亲们的,不会流到别的地方去。咯样做,不会发生意外的事,对清账也有好处。我就说了咯几点吧。”
  冯长庚的这番话,在众村民中并没有引起明显的反响,人们在各自揣摸着这番话的含义,猜度着冯长庚模糊不清的立场。人们在窃窃私语,会议室掀起一阵阵嘈杂的议论声。
  “我看,我们就先按冯书记的意见办。”刘海明见众乡亲们在窃窃地议论,于是说道。“接下来,我看是不是把清账代表选举出来,只有通过村民选举,才是合法的,我们清账必须要成立一个合法的机构,咯样合理合法,名正言顺。同时,也请冯书记代表村党支部作个见证。”
  众村民同声响应刘海明的提议。经过酝酿大家选出张银松、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为村清账代表。接着,经李建国、刘海明、唐新民一致赞同,推选张银松为南泽湖村清账小组组长。
  众村民向村清账组人员投以信任的目光,报以热烈的掌声。
  冯长庚站起来,拍了拍张银松的臂膀,语意双关道:“老弟,稳当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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