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三章

　　王凤芝诉说——
　　我冇按政策规定时间生了一个崽，整整罚了我八万块钱。真是罚了款还不敢作声，打脱牙齿往肚里吞。平常不敢说，因为自己毕竟犯了多生了一个崽的法，说不起话，做不起人。但过细想起来，即算犯了多生了1个崽的法，也不至于罚咯么多钱呀！左邻右舍都晓得，我的男人肖伟是根独苗。嗲嗲娭毑（她按自己儿女的口吻称呼公爹公婆）都想生个孙崽好续香火。我咯个肚子偏偏不争气，连生两胎都是千金。嗲嗲娭毑天天说埋怨话，说肖家儿子单传不下去了。嗲嗲还好点，尤其是娭毑整天把嘴巴撅得尺把高。我真的做不起人。男人肖伟也说我冇得用。我说不晓得是你自己冇得用，还是我冇得用？冇生得儿子你也怪我！怨归怨，吵归吵，只要生个儿子就安静了。那就碰碰运气再生一胎呗！说想生冇隔好久肚子里也就有了。三个月后肖伟就把中巴车开回来，送我到城里大医院，在我肚子上照了个B超。医生说是个带把子的。听到咯句话，夫妻俩喜欢得不得了。肖伟对我说，风芝你把儿子生下来，打算罚它万把块钱的款。有了三个月的肚子，纸包不住火，再大一些就会现形了。我跟肖伟商量后决定在城里租间房子，等儿子出生后带上罚款再回到家里来。我在城里住了三、四个月，跟肖伟一起开出租中巴车，加班加点累死累活拼命赚钱。冇想到村里有个人在城里正好上了我的中巴车，因为是同一个村的人，我冇收他的票钱。冇想到他回来后就向乡上举报了。咯回可把我搞苦了。那个昧良心的、得了一千块钱举报费的烂嘴巴人，他会要去买药呷的，真是前世冇见过钱。假设他当时看见我挺个肚子的时候敲竹杠要钱，就是两千、三千我也会给他……举报的第二天，朱半截就带着乡上治安队、乡计生办的人到了我屋里，问嗲嗲娭毑我到哪里去了。嗲嗲娭毑都是老实人，就照实说了。朱半截对两位老人说：我们也不一定要见你们的媳妇，只要你们在三天内到乡政府缴二万八千块罚款就行了，超过三天时间冇缴的，我们就要来拆屋了。朱半截他们走后，嗲嗲娭毑就打发人到城里来找我们夫妻，说乡上要罚款。我对肖伟说，罚就罚，反正是要罚的，迟罚不如早罚，省得天天提心吊胆的。第二天肖伟就想方设法凑齐了二万八千块钱，带上我一同到乡政府交了罚款。嗲嗲娭毑说：凤芝，你在城里颠颠跑跑的，我们都不放心，回来就好，回来好啊！只要你肚子里是个孙崽子，罚二万八也值！听嗲嗲娭毑咯么一说，我也就心安了……冇想到第二天陈八烂带村治安队闯到我屋来了。陈八烂对我说：王凤芝，你犯了多生崽的法，按规定要罚二万八，交钱吧，交了钱我保你冇事。我对陈八烂说：昨天我屋里肖伟已向乡上交了二万八，何解今日又要罚二万八？陈八烂说：那是乡上罚的款，咯是村上罚的款。我说到底要罚几次款？陈八烂说：我么子时候罚过你的款？你犯了法态度还咯样不好，你还是识相点，交了钱就冇事。我说：昨天交给乡上的罚款，都是肖伟在城里找开出租的朋友左借右借才凑齐，哪里还有钱？几个黑狗子在一旁耀武扬威说：冇钱就拆屋。嗲嗲娭毑听说要拆屋，连连向陈八烂磕头。陈八烂说：看到你们两位老人的份上暂时不拆屋，但二万八千块钱是死活都要罚的。陈八烂说完咯句话就把手一挥，带着黑狗子治安队走了……
　　我跟嗲嗲娭毑都搞不清陈八烂说的：看在两位老人的份上暂不拆屋，但二万八千块钱是死活要罚的。他咯话是么子意思？我当时想也许陈八烂只是说说而已。他已经晓得肖伟向乡政府交了二万八千块罚款。大概过了四、五天日子，肖伟回来了。肖伟说，中巴车被陈八烂扣住了，陈八烂带治安队，还请了一个会开车的人一起去城里寻了三天，找到了肖伟开的那部中巴车。陈八烂那帮人把肖伟跟售票的赶下车，强行把中巴车开走了。临走时陈八烂对肖伟说，限你三天时间拿二万八千块钱赎车。不然就把车卖掉抵罚款。我的天啊，我听了咯事就晕过去了。
　　我屋里今年上半年向乡信用社贷了三万块钱的款，加上自己屋里万把块钱才买了部二手中巴车。肖伟每天累死累活开十几个钟头车，身上掉了十多斤肉。信用社的贷款还冇还完一半，一屋人都靠咯部中巴车过日子。靠咯部中巴车缴乡上、村上咯样税那样费，靠咯部中巴车才敢生个崽……中巴车被陈八烂扣了，限三天时间冇去交罚款，他会把中巴车卖掉的。咯就断了一屋人的活路。一屋人急得团团转。嗲嗲说：犯了想生个孙崽子的法，真是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只能伸长颈根随陈八烂剁了。娭毑说：凤芝你挺起个大肚子不方便，你就在屋里歇着。我跟你爹爹去找亲戚借钱。嗲嗲娭毑去找他的亲戚借，我去找娘屋里的亲戚借。就各样两位老人家借了两天的钱，总算凑齐了二万八千块交给肖伟，要他到陈八烂那里去赎中巴车回来。肖伟拿着钱，连忙向爹娘磕了几个头就走了……
　　儿子出生后还冇满月，县里计生办来了。又是来罚款的。我对计生办的人说：犯了别的法，即便判徒刑也只判一次，何解犯了一次生崽的法，要罚咯么多次款？村上、乡上已罚了五万六千块，都是借的，如今连借也借不到一分钱了。法是我犯的，不关别个的事，你们把我抓起来，我带着刚出世的嫩崽一起去坐牢好了。县计生办的人说：至于村里，乡里罚款我们管不着，计划生育是国策，我们县计生办可是有红头文件规定的。说着就拿出红头文件给我看。红头文件上印的字很多，我也记不清写了一些么子文章。但违反计划生育要罚一万二千块钱的款，印得很清楚，我也看清楚了。看来，县计生办的人还是冇乱来，罚一万二千块钱的款是政策规定的。县计生办的人对我说：态度好，交款及时，可以不叫电视台来曝光。我问曝光是么子意思？县计生办的人说：曝光就是叫记者用摄像机把你拍下来，放到电视里播。说实在话，我被县计生办咯一招骇住了。把我放到电视机里去播，那是丢丑的事，咯个面子往哪里搁？今后还要不要做人？反正咯个法已犯定了，长痛不如短痛，早交钱早图安宁。嗲嗲娭毑那边的亲戚能借的都借了，他们也不是富裕人家，即便有钱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咯时候我想到了自己的娘屋里，只好请娘屋里帮我想想办法。主意打定了，我就对县计生办的人说：给我三天时间交罚款，如果超过三天日子交不出罚款，随你们曝么子光，我受了。计生办有个女干部还算和气，她说我的态度好，就是隔一个礼拜时间交罚款也行……
　　第二天清早，我就抱着快满月的嫩崽去了娘屋里拜外公外婆。我爹妈看到我生了个儿子，笑得合不拢嘴，把外孙子当成了宝贝。我的大嫂子跟二嫂子生了两胎都是妹子，我爹妈做梦都想生个带把的孙崽子。可是冇想到早几年县里计划生育在我娘屋那边搞试点，有天晚上来了个突然行动：凡是生了两胎的妇女，统统装进面包车里送到县医院做了结扎手术。两个嫂子也就在同一天做了结扎手术。我爹妈想得个孙崽子的梦咯辈子是圆不了了。我把自己犯法生了咯个崽连罚三次款的事向爹妈说了。爹妈在高兴之余又为我感到悲伤。我说前两次乡上、村上罚款，那个朱半截，那个陈八烂会不得好死。咯次县计生办罚款是国策，我是看了红头文件的。咯次罚款我心甘情愿。如果态度不好就会上电视，我相信爹妈不会让做女儿的出咯个丑。说着我就把前两次向别人借钱交乡上、村上的罚款的事说了。我爹爹是个精明人，他说：锣鼓听音，说话听声，风芝你是来娘屋里借钱的喽。我说：爹爹你郎家冇猜错，凤芝冇得别的办法了，只好来找娘屋里，我爹爹摸着脑壳运了半天神说：爹一万二千块钱霸点蛮还是拿得出，还不还无所谓。等你们发了财，还来当然好。不过，我有个想法，等外孙子长大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喊外公外婆做嗲嗲娭毑。你回去跟肖伟说一说，看行不行？你娘也有咯个想法。我说那何解不行呢，当然行啊！用不着跟肖伟讲，我作主了。肖伟也肯定会同意。我连忙把嫩崽抱到爹娘面前，逗着他说，快喊嗲嗲，快喊娭毑。我爹娘都笑呵呵的。谢天谢地谢爹娘，总算解了咯个难……
　　我在娘屋里只睡了一晚，第二天就回来了。回来后我就打电话给县计生办，请他们来拿钱。只个把钟头时间，县计生办的人就开着汽车来到了我屋里拿罚款。我交了罚款后，县计生办就给我开了一张正规的违反计划生育，罚款一万二千块钱的收款收据，收款收据上盖了公章。不像朱半截、陈八烂连个白纸条子都冇打……
　　王凤芝一口气说了这一连串的事，感觉到有些累了，体温仿佛也上升了，两颊红酡酡的。她解开红底印牡丹花棉祅，米黄色毛衣衬出丰满的胸脯。她端起杯子连连喝着茶。
　　农民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着王凤芝刚才所说的话，各自发表着感慨。
　　“凤芝嫂子，你说你整整罚了八万块钱的款，咯三次加起来总共只有六万八，还有一万二千块钱呢？”一名青年农民似关切似调侃般问，他是王凤芝的邻居。
　　“还有一万二千块钱罚款，我还冇说哒。牛伢子，你比我还急些！让我喘口气再说好不好？”王凤芝有点恼，横了邻居牛伢子一眼。
　　牛伢子自讨没趣，扮了个鬼脸不作声了。
　　肖汉扬了扬手：“莫打岔，让凤芝把话说完。”
　　王凤芝拢了拢烫着时尚的头发，又说开了：“县计生办的罚款不到一个星期，记得是我那个钱砣子崽办完满月饭的第三天，区计生办到了我屋里，是三个女的。说我违反了计划生育的国策，要罚款。说起来真是哭笑不得，区计生办还带来了两袋奶粉，说是送给宝宝呷。我心里想，既然咯样关心宝宝，那就莫罚款算了唦。区计生办也拿出了红头文件把我看了，说咯是按政策规定的罚款数额：一万二千块。我告诉她们，村上、乡上、县上已罚了三次了，总共罚了六万八千块钱。我还把县计生办罚款的收款收据把她们看了。有个叫张主任的说：那些罚款她们管不着，她们只管自己完成本职工作。我对区计生办的人说，我屋里实在是借都冇得地方去借了。娭毑在一旁流眼泪，嗲嗲在一旁唉声叹气。我真的想哭，霸蛮忍住了。只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区计生办看到我们咯个样子，确实也有一阵子冇说话，看得出，她们还是有同情心的。过了一阵子，那位张主任说话了。她说，你们屋里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一些，但是计划生育是国策，还说是么子碰不得的高压电。她们也是在执行公务，谁也无权取消罚款，还说请理解她们的工作。说咯是既是天下第一大事又是天下第一难事。张主任和言细语说：我看是咯样，根据你们屋里的实际情况，咯罚款分期分批交，每个季度交三千，一年内交完。听张主任咯么一说，我的心也就软下来了。话说得清，牛肉敬得神。我看区计生办张主任她们还是蛮有人性的。就答应了分期分批交罚款。张主任笑着说谢谢我支持她们的工作。临走时还把我的嫩崽抱在她怀里，一声接一声地哄着小宝宝乖小宝宝乖，亲了又亲……
　　"前面欠了一屁股的债，咯次又要罚一万二千块。虽说是一个季度交三千，但咯三千块钱从何来呀？一年罚交一万二千块，咯一万二千块从何来呀？那天肖伟回来看崽，我把事情跟他说了。他闷着头呷烟，半天冇说一句话。我晓得，他心里苦，苦得说不出话来。但他看到长得白胖白胖样子很是惹人爱的小崽崽就又露出了笑脸。肖伟对我说：凤芝咬咬牙挺过去，信用社的贷款缓一步还，先交了咯罚款吧。退财消灾，财去人安乐，只能咯样想了。
　　"临走，肖伟对我说，跟他开同一条线路的一个中巴司机托他打听哪里有奶妈请。那个中巴司机说他的一个在城里当局长的亲戚的儿媳妇，最近生了一个儿子冇得奶呷。肖伟要我在村里打听奶妈，他下次回来的时候听个实信。肖伟走后，我就想：我可以去当奶妈呀，城里人生得富贵，我的奶水足，我可以去呀！一是能解决区计生办的罚款，减轻肖伟的压力，二是两口子天天窝窝热热在一起。咯一举两得的好事，何乐不为！听人说越是生得富贵越是冇奶水呢！
　　“过了个把礼拜日子，肖伟回来了，我就把咯个想法告诉了他。可肖伟死活不同意，肖伟说，再亏也不能亏崽，咯样做，等于把崽的奶水分了一半出去，万万行不通。我对肖伟说，我的奶水的确有蛮足盛，崽呷不完。我做娘的还不晓得心疼自己的崽！我去当奶妈保证不会让自己的崽减少一两肉。经我左说右劝，最后，肖伟总算勉强同意了。我们就去了那局长家……
　　“一见面，局长的堂客就说，我孙子就是要找个像你咯样漂亮的奶妈。局长屋里是局长的堂客当家，坐下来就跟我谈条件，她说：肖家嫂子，先试用你三天，如果咯三天两个小宝宝是因为肚子饿了哭哭吵吵，那我们就不请你，三天给你两百块钱喂奶钱，如果两个小宝宝都呷饱了奶，不哭哭吵吵，我就请你留下来，包吃包住，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钱喂奶费。咯一千块钱每个月15号发给你，我们在机关上班的人也是15号发工资。时间定一年。在咯一年内除了春节放三天假，其它的时间无特殊情况不准回乡下去。你跟保姆住在一起，你的主要任务是给我孙子喂奶，你想做点零碎事就做点，不想做决不勉强你做，反正有保姆。如果两个小宝宝过了半岁以后，你的奶水不够的话，我会安排买奶粉回来，尽两个小宝宝呷饱。我也晓得，你们乡下人出来也不容易，也不要全顾了我的孙子而亏了自己的儿子。就咯样吧，你看行不行？我连声说行，行，谢谢局长夫人。她说，你以后不要叫我局长夫人，就叫我吴姨好了。我连忙改口说，谢谢吴姨，谢谢吴姨……
　　“我为吴姨家的孙子整整喂了一年奶，除了过年放三天假回了一趟屋里外，一年时间冇回来，刚好赚了一万二千块钱，都交给区计生办了。搭帮碰上了一户有钱的人家，也搭帮我的奶水足盛，两个伢子的奶都冇亏，不然根本就赚不了咯么多钱……
　　“牛伢子，你再算算，看我是不是整整罚了八万块钱？肖老师，我也请你郎家写信问问中央，看农村违反计划生育到底该罚好多钱？看到底有好多衙门来收罚款？如今，我屋里还欠四万块钱的账……”
　　“凤芝嫂子，城里有个厅长屋里要请个漂亮奶妈，我介绍你去，保证不收你的中介费。”牛伢子调侃道。
　　“牛伢子，你咯个死不正经的傢伙，老娘如今冇得奶水了！”王凤芝瞪了牛伢子一眼，噗嗤一笑，弯下腰，端起茶杯，将残剩的茶水朝牛伢子泼去。
　　人们禁不住笑起来，虽然其中不乏苦涩的笑和辛酸的笑。
　　承受着重重苛捐杂税，种种名目繁多的乱收费乱罚款乱摊派的农民，在疾苦的生活的夹缝中仍不忘插科打浑，寻找乐子，这就是生活的原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