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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乡村变奏曲      作者:王第纳      发布时间:2021-06-06 20:04:27      字数:9816

  一栋红砖碧瓦,新颖别致的单层屋舍座落在南倚宽阔高峻的撇水港堤,北临南泽湖的边缘地带。屋舍的周围被各种树木匝匝掩映,客厅内的电灯透过湖兰色的宽阔的玻璃窗户朦胧地泻在走廊上,给寒冷的夜色带来一线光明。客厅的中央悬挂起一盏枝形吊灯,炽白的灯光映照满厅生辉。枝形吊灯下置着一座壁炉,外壁被烧成了暗红色。壁炉上坐着的一只古色古香的铜茶壶的壶盖在嗒嗒地颤动,蓬蓬地冒着乳白色的热气,在茶壶的周围形成一团氤氲,氤氲在空间不绝如缕地缭绕扩散与飘绕的烟草的烟雾混和一气,淡化尼古丁的呛人的气味。暖融融的壁炉的周围被沙发、椅子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圆圈。十多位村民有的坐在沙发上,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甚至席地而坐。屋舍的主人肖汉站在壁炉旁愤世嫉俗喜笑怒骂慷慨陈词。
  肖汉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个走出南泽湖乡的国家教师。在他大学刚毕业时喜逢湖南和平解放,他被新生的红色政权分配到省城一所名牌中学任文科教师。血气方刚的肖汉立志投身于新中国的教育事业,发出自己的光和热。土改时其家庭被划为自耕中农成份,其父对这成份暗自感到庆幸,其原因是解放前三年他望子成龙而变卖了十几亩良田供肖汉上大学,从此后解雇了帮工而亲躬耕作,节衣缩食,含辛茹苦直至儿子大学毕业。定阶级成份时也就当然挂不了地、富的号,挨不上地、富的边。且为新中国培育和输送了一个高材生而光耀门庭。正如此,也就能提起高脚走路,昂起头颅做人……肖汉担任新中国的教师后,每逢寒暑假必回乡探望耕作的父母亲,对农村的情况有着大致的了解。作为农民儿子的知识分子,没有忘了自己的根,他为农民之喜而喜,为农民之忧而忧。特别是六十年代,他亲眼目睹了父母亲及父老乡亲忍饥熬饿的情景。那时候他携妻回家探望父母亲时必带上定量的粮票去回龙镇粮站购买大米拎回来掺和杂粮与父母亲一道吃。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勤劳苦的农民竟然填不饱自己的肚皮,农民的艰辛和疾苦烙印在肖汉的灵魂深处。家乡实行以家庭为单位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母亲分到了责任田。由于年迈体衰,只得请人代耕。尽管如此,仍然解决了吃饱饭这一头等大事。寒暑假期用不着带定量粮票了。时光流逝,父母亲先后辞世,留下了祖传房屋遗产。八十年代末期,肖汉结束了数十年的教师生涯光荣退休。改革开放后,教师的地位显著提高,对退休教师的关爱亦日益彰显,市政府拨专款建起了教师村,作为高级中学高级教师的肖汉理所当然地分配了一套新住宅。然而,肖汉却厌倦嘈杂喧闹的城市居住环境,眷恋故土,割不断家乡情怀,向往田园生活。于是,他在祖传的宅基上改建成了这栋新颖别致的房屋后携上同一职业退休的老伴回乡定居。逢年过节,公休假日在省城工作的儿女携妻伴夫回家乡探望父母双亲,返城时捎上大把大把的父亲在宅基周围三分土地上种出的无农药、化肥污染的绿色蔬菜。孙儿孙女则在寒暑假期间回老家陪伴其嗲嗲娭毑住上一段日子,颐享天伦之乐。肖汉回到家乡后,特意腾出一间房子作图书室,他把自己毕生的书全部搬来并添购部分适合乡亲们阅读的有关农业科技书籍和订阅了几种报刊杂志,吸引了大批乡亲特别是青年农民寻求致富的知识及信息。逢年过节,寿辰婚嫁喜庆,父老乡亲均登门来讨其墨宝,他欣然挥毫为其书写楹联,祝福吉祥,颂赞盛世。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年人,更是肖宅的常客,肖汉同他们品茗聊天,谈古论今,看电视、读报刊,成为挚友知音。老人们常唠叨,若几天不到肖老师家来,就像丢了魂似的。肖汉这些年来简直成了父老乡亲的精神偶像。肖汉看到父老乡亲摆脱了昔日的贫困,不同程度地逐步走上了致富之路,感到无比欣慰。夫妇俩晚年生活在这风光旑旎、鱼米丰饶,人情浓郁的南泽湖畔颐养天年,其乐融融。然而,当农村改革到了八十年代末的时候,却横空出现了怪圈。这就是苛捐杂税。尤其是近几年来,苛捐杂税多如牛毛,“三提五统”日益膨胀。各种名目繁多五花八门的乱收税乱罚款乱摊派乱集资的现象比比皆是,乱打人乱抓人乱关人的事件亦层出不穷。有的地方甚至上演了地痞流氓掌权、恶人恶棍治村的闹剧。这怪圈愈转愈烈,愈转愈怪,转得农民眼花瞭乱晕头脑胀惆怅迷惘找不着北了。退休教师肖汉亦被这怪圈转得眼花瞭乱晕头脑胀惆怅迷惘找不着北了。农民不堪重负找不着北了,纷纷来求教肖汉,试图请他解释出个所以然。肖汉忧心忡忡找不着北了,惆怅中他编出了几首民瑶,以解胸中块垒郁结。民瑶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方圆百十公里,家喻户晓,妇孺能诵。
  
  大盖帽两头翘,呷了原告呷被告。七税八税,九费十费,税费压得农民好疲倦!
  县里年年要,乡里月月要,村里天天要,要得农民苦苦叫!
  左伸手,右伸手,把农民的钱都抠走。
  前年集资,去年集资,今年又集资,何年才不集资?
  三提留,五统筹,提统得农民日夜愁。
  
  民谣传诵起来,县政法委、县公安局组成了专门班子立案侦查。并将其列为全县001号政治案件。通过陈八烂的举报,排查锁定在肖汉身上。肖汉被县公安局传讯,随后被拘留。
  肖汉在省司法厅公干的儿子闻讯后即邀上《法制日报》记者一道匆匆赶赴县公安局交涉。在强势的威慑下,肖汉终被解救,无罪释放回家,逃过了一劫。
  肖汉在被无罪释放的时候,县政法委、县公安局请求《法制日报》记者不要报道此案,并表示下不为例。随后决定由县公安局一名副局长陪送肖汉回家。在回家的路上,县公安局破天荒用警车在前面开道,省司法厅的警车在其后面保驾,倒也构成了一通威风凛凛的风景线。从此,农民在对肖汉刮目相看的同时更增添了敬意,把他视为主心骨。肖宅也成了农民聚会的避风港。从此,当地政府机关也就不敢对肖汉轻举妄动。连地痞村长陈八也不得不在肖汉面前收敛几分嚣张气焰。
  今天下午,黄反修奉冯长庚之命,通知全村党员明天上午到村支部开会,听传达县纪委关于开除张银松党籍的决定。部分党员接到通知后吃完晚饭便不约而同地来到肖汉屋宅。处在社会底层的农民党员,在制度缺失,公权被滥用,政治民主权利被无形剥夺的情况下,通常以这种特殊的非组织性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真实思想。今天下午县公安局警车呼啸着在村里转了几圈,拘留林三喜的消息很快传开了,一部分非党员村民晚饭后也不约而同来到肖汉屋宅。
  此时年届古稀、中等个子、面庞清瘦、鼻梁上架一副镶金丝边眼镜、着一件玄青色越冬呢子大衣、指间夹着一支青烟袅袅的香烟,学者与绅士风度兼而有之的中学高级退休教师肖汉鹤立于壁炉旁在倾听父老乡亲的心声。
  “肖老师,你郎家说说看,像咯样凭白无据开除张银松的党籍,符不符合党章的规定?”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老党员黄交贵。傍晚,其儿子黄反修回家时把张银松已被开除党籍的事和拘留林三喜的事告诉了他。他感到很惊愕,连连说他越来越看不清如今这形势了。他草草地吃过晚饭便顶风冒雨来到肖汉家。“如今到底是么子形势?”
  肖汉抬了抬那只指间夹着香烟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这是他近几年来养成的习惯,以前他无抽烟的嗜好。回到家乡后为了与乡亲们融洽感情,他抽上了烟。不过,一支香烟抽不上几口,其大部分让其自然燃烬。他很不老道抽了一口,随即一团烟雾从口腔中喷出,沉吟道:“我虽然在党的时间不长,但党章我学得很认真,读得很仔细,有些章节我还能背诵出来。党章明确规定,对党员的纪律处分,必须经过支部大会讨论决定,报党的基层委员会批准。”
  “在开除张银松党籍之前,村支委冇通知我参加党支部大会讨论决定。”黄交贵说,“不晓得在座的党员你们参加冇?”他望了望坐在他周围的党员。
  在坐的农民党员纷纷说自己从来没有参加过讨论处分张银松的村党支部会议。
  “张银松冇违反党的任何纪律,他是我们党的优秀党员。我们党的宗旨是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谋利益。”肖汉以演讲的姿式说道。“众所周知,咯年把时间来张银松带头清查村里的乱账、假账、无头账。他是为了全体最广大的农民的利益而勇敢地站出来的。他的行为得到了绝大多数村民的拥护和支持,咯些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我就不多说了。咯样的优秀党员,何错之有?何罪之有?”
  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坐着客厅门旁的一位青年农民起身开门。
  人们循声朝门口望去:林长发、张银松、黄反修先后走了进来。
  “发嗲,”黄交贵站起来,首先招呼道。“我晓得你郎家肯定会来肖老师屋里的。来,坐我咯里。”
  “我也晓得交嗲你郎家今晚肯定会来肖老师屋里。”林长发一手握着收拢了的雨伞,一手握着手电筒。“在下堤坡的时候刚巧碰到了银松跟反修,你看,真是约都冇约得咯样好。”说着他朝黄交贵坐着的位置走了过来。
  “爹,”黄反修对父亲黄交贵说。“今日呷晚饭的时候,我看到你郎家一句话也冇说,坐在那里只顾自己一个人呷闷饭,呷闷酒。我就晓得你郎家有心事,今晚会到肖老师屋里来。你郎家刚出门,我就到银松屋里去了……”
  “我也是呷了几杯闷酒来的。”林长发插话道。
  大家全部站起来,亲切地向张银松问长问短,说着安慰的话。
  “银松,刚才大家正在讨论你的事。”肖汉同林长发、黄反修打了个招呼,随即把话锋转到正题上来。他提高嗓门,意在压倒屋内须臾间出现的嘈杂的声音。“在坐的全体党员都证实开除你的党籍,村党支部冇召开支部大会讨论。咯是违反党的章程规定的。银松,党的纪律章程规定:党组织对党员作出处分决定,应当实事求是地查清事实。处分决定所依据的事实材料和处分决定必须同本人见面,听取本人说明情况和申辩。我想问你:处分你的材料和处分决定同你本人见过面冇?”
  “冇,处分我的材料和处分决定,我全都蒙在鼓里,更谈不上什么见面。”张银松像学生对老师的提问恭敬的回答。他还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位子坐下来,面对着肖汉。他着一套复员军装,没戴帽子。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张黝黑的瓜子脸,朴实,刚毅。“乡纪委曾经找我谈过一次话,要我写一份丧失党性原则的检查。我说,我在哪个方面丧失了党性?请拿证据来,我拒绝写检查。”
  “冇经过村党支部大会讨论决定,处分材料和处分决定冇同你本人见面,给你来了个开除党籍的党内最高处分,咯完全是违反党章规定,是非常错误的行为。瞎搞,真是瞎搞啊!”肖汉情绪激动起来。“银松,你写个申诉材料,:我帮你一起来定稿。我的党组织关系在市文教系统退休支部。我不怕乡里,县里来扣帽子,他们更无资格和权力开除我的党籍。”说到这里,他将夹在手指间的烟头狠力地掷在地上,透过镜片,农民们看到他愤怒的目光在燃烧。
  “谢谢肖老师。”张银松思索道。“肖老师,如果是向县纪委申诉,我看是冇得作用的,我看还是不写为好。”
  “向市纪委写,请市纪委调查核实对你的错误处分。”肖汉说。“银松,你坐下吧。”他见张银松仍然像学生回答老师提问时站着回答,便关切地叫他坐下来。
  “好,好。肖老师,你郎家说得对,我明白了,应当是咯样。”张银松点着头,便跟黄反修挤坐在一起。
  黄交贵与林长发挨坐在一张长沙发上。他郁闷地抽着烟,默默地注视着和听着肖汉、张银松之间的对话。从五十年代初的土改至八十年代初结束学大寨连续近三十年的政治运动中,他一直高呼革命口号冲锋在最前列。自从他从专业的吹政治冲锋号号手回归到土地上来的这十多年里,他通过自己诚实的辛勤劳动终于摆脱了贫困,摘掉了“现贫农”那顶曾荣耀了多年的红色桂冠,在经济上打了一个大翻身仗。他逢人便说,如今形势好,好形势。然而近几年来“形势”逐步逐步地变了,他也搞不清楚是政治形势变了还是经济形势变了?不管是政治形势变了还是经济形势变了,侵犯了通过诚实的辛勤的劳动换来的切身的经济利益,这才是如今所处的“新形势”。黄交贵对如今所处的新形势是极为不满的。此时的黄交贵忽发灵感,郑重其事地说:“肖老师,你郎家肚子里的墨水多,编了那么多的好句子,都编得实在,也很顺口。我也学得你郎家一点皮毛,编了咯么一个句子:左形势,右形势,如今搞不清是么子新形势?猪收费,牛收费,老子喂的鸭子也要收费!”
  “好,交嗲,咯句子编得蛮顺口!”林长发第一个击掌赞赏。“只是么子左形势,右形势,搞不懂你郎家究竟说的是么子意思。”虽然黄交贵自己心里明白是什么意思,然而是这样笼统的编出来,林长发却弄不懂,他想问个明白。
  黄交贵摘下棉冬帽,搔了搔光秃的脑袋,瘪着嘴唇憋了憋气,搜索着解释这个关于“形势”的语言。须臾,他终于说道:“发嗲,我的意思是过去几十年搞阶级斗争是左的形势,自从搞生产责任制,提倡劳动致富,搞活经济,应该是右的形势。而如今呢,瞎胡闹乱收税,瞎胡闹乱收费,瞎胡闹乱打人抓人,还瞎胡闹开除党籍,所以我搞不清如今是么子新形势了。像陈八烂坐过班房判过刑的二流子,比解放前的竹杠队还要坏的恶人头当了村长,还入了党,我从来冇参加支部大会讨论过陈八烂入党的事,他还是村支部的副书记,所以说呐,把我的脑壳搞晕了,我看不清如今是么子形势了。”
  “交嗲,经你郎家咯么一说,你的那个左形势,右形势我搞懂半把子了。如今是么子形势。也把我的脑壳搞晕了。”林长发说。“是呀,陈八烂么子时候入的党,我也不晓得,我也跟你一样,冇参加过他入党时支部大会开会的事,你们后生子党员晓得不?”他问在坐的年轻的党员。
  在坐的全体农民党员都否认自己参加过村支部讨论陈八入党的事。
  “听冯长庚说,陈八烂是在乡综治办治安队入的党,回到村里当村长的时候身上带了两张任命书。”张银松说。“陈八烂当村长是乡政府任命的;当村支部副书记是乡党委任命的。当时冯长庚说,根据乡政府,乡党委的指示,对陈八的任命决定只传达到村支两委委员。”
  “老子还活着,他们还冇开除老子的党籍。”林长发愤愤不平道。“老子不承认陈八烂是党员。像陈八烂咯样的恶人头混进党里来,而像银松咯样的好党员却要开除党籍,黑的变成了红的,红的变成了黑的,那还了得!”
  “咯几年来,陈八害得村里鸡犬不宁,”青年农民,村清账小组成员李建国义正严词。“银松哥带领我们清村上的账,结果发现绝大部分是假账,乱账,无头账。许多乱收费乱罚款根本就冇入账,连一张白纸条都冇得。在坐的家家户户都被陈八烂搞的所谓的‘村提留’‘乡统筹’乱收过费,乱罚过款。据我们清账小组掌握的资料来看,咯‘三提五统’乱收费,乱罚款已超过中央规定的三倍……”
  “建国后生子,照你咯样说,中央并冇变‘三提五统’的政策。”林长发说,“既然冇变,下面瞎胡闹搞,那就去告他们。”
  “我从《中央电视台》、《人民日报》上看到中央三令五申减轻农民的负担,”肖汉说。“中央确实冇变‘三提五统’的政策,正像发嗲所说的,咯是下面在瞎胡闹搞。”
  “那就写信告到中央常委会,邓副主席看到咯些告状信,他郎家会过问,会发话的。不怕告不倒咯些呷老百姓的傢伙!”林长发无比义愤,他从座位上站起来,高统雨靴跺在地板砖上咚咚作响。
  “发嗲,邓副主席已作古了。”肖汉与林长发面对面站着,他完全理解林长发的心情,但他不得不提醒他。“并且近几年来,在电视上、报纸上极少看到他郎家了。”
  林长发懵了。“唉……我真还一时忘记了。”他叹了一声,颓然坐下来。
  黄交贵见状,递过一支香烟给林长发,林长发朝他摆了摆手。
  肖汉重新点燃一支香烟,吸了一口后习惯地夹在指间,沉吟道:“办法还是有的。我们联名向中央写信,反映我们村、乡、县违背中央政策,向农民乱收税费乱罚款乱摊派乱集资的情况。在座的愿意签名的都可以签名。咯封信由我肖汉执笔,我第一个签名。请大家放心,向中央写信如实反映情况,是绝对不犯法的……我有个建议:把对农民乱收税费,乱罚款,把推派,乱集资的具体情况综合起来,看究竟有好多五花八门的土政策。在座的都是直接当事人,受害人,最清楚乱收了么子税费,乱罚了么子款,乱摊派了么子,乱集资了么子。”
  农民的情绪顿然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纷纷响应。
  “肖老师,还是你郎家懂政策,肚子里墨水多。”林长发绽开了笑脸。“信写好后,你郎家第一个签名,我第二个签名,我还要盖章,我还要按个红手摸印。”
  “我第三个签名,我也要盖章,我还要按个手摸印。”黄交贵紧跟着说。
  农民们纷纷举起手,表达着自己的真实意愿:我签名,我盖章,我按红手摸印。
  肖汉走向电视机的柜子旁打开抽屉,拿出笔计本和钢笔,捻亮柜子上的台灯,就着灯光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把笔计本搁在膝头上,扶了扶眼镜,扔掉夹在指间的香烟,握起钢笔,摆出作记录的姿式。
  “我先说土地,咯是关系到每家每户的大事。”村清账小组成员第二村民组壮年农民刘海明第一个站起来。
  “刘海明,请你坐下来说。”肖汉抬起一只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刘海明坐下来。“往后哪位要说问题,都请坐下来说。”
  刘海明坐下来。“在坐的除了几个二十多岁的后生子外,各位都晓得,土地承包到户的头几年,一亩地只上缴10块钱。我记得那时候每家每户都自觉地交款,根本用不着村干部上门来征收。缴公粮,也是一样。每年‘双抢’过后不久,第一件大事就是交公粮。连续十天半个月的日子,送公粮的人把粮站挤得暴满。人人个个心里都有底,缴完国家的,留下的都是自己的。那时候冇得一个人有怨言,冇得一个人不情愿的。记得我爹爹那时候还在世他常对我们兄弟几个说:如今我们作田码子有饱饭呷了,不要忘记给国家送公粮,不要忘记过去那些年揭不开锅饿肚子的时候,国家给我们拨来返销粮……可是过了几年以后,土地费逐年提高了。20块、30块、40块、80块...一年一年往上涨,一年一年变一个花样,一年比一年交得多。特别是咯几年陈八烂当村长后,更是雪上面打了霜。记得陈八烂当时说过:老子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把火就是烧土地。他当村长的第一年,每亩土地上缴120块,第二年涨至160块,第三年涨至200块;今年涨到了280块。全村稻田总共一千五百六十亩,大家算算看,光是咯土地费,陈八烂带着那帮黑狗子治安队搜刮了好多民脂民膏……陈八烂究竟交了好多给国家,交了好多给县里、区里、乡里,大家一概不晓得。我看呐,陈八烂除了交一点给国家的,进贡一些给乡里、县里的,留下的都是他自己的。土地是国家的,中央绝对冇规定年年加收农业税,而且高得咯么骇人。都是县、乡干部跟陈八烂咯些人欺骗老百姓说是上头规定是咯么收的。他们所指的上头,当然是中央。他们认为只有咯么样说,才能压住老百姓……如今作一亩稻谷,买种子要花25块钱,买化肥要花120块钱,买农药要花10块钱,买水灌田要花40块钱,咯四项费用总共是190块钱。再加上陈八烂收取的280块农业税等于470块钱。我先按只作一季早稻来算:作为一季早稻,按每亩产800斤稻谷来说,收购价按100斤45块来算,等于360块钱。360块减去470块,负数是110块。我屋里六亩稻田,那么就要倒贴660块钱。如果再作一季晚稻,按每亩产600斤稻谷来说,能卖270块钱。270块减去190块再减去140块,负数是60块。倒贴60块钱。何解只减去140块咯个数字呢?在座的有的可能搞清楚了,有的可能冇搞清楚。我是把280块钱的农业税按早稻跟晚稻每亩各分摊140块来算的。如果早稻、晚稻都作的话,那么早稻的农业税每亩也只能算140块钱。我按咯样算法,看上去似乎是每亩赚了30块钱。把早稻赚30块跟晚稻倒贴60块算在一起,那么仍然每亩倒贴30块钱。六亩田共倒贴180块钱。一屋人起早贪黑,日晒雨淋,背脊骨都累弯了,落了个倒贴180块钱的结局。……今年本来是打算出去打工的,承乡亲们信任推选我为村清账小组成员清算村里账目,耽误了一年赚钱的机会,但我决不后半点悔。明年我已决定不再作田了,打算到建筑工地上去当个架子工,还兼管账。至于交国家公粮,我会买稻谷去交的。向国家交公粮是作田码子的责任和义务,咯个道理我懂。6亩田,咯一千六百八十块钱的农业税也是躲不脱的。不然,乡上的朱半截,村里的陈八烂定会给我扣顶抗税的大帽子,带黑狗子治安队抓我去坐牢。我上有老母要赡养,下有崽女要读书,我惹不起,牢是万万不能去坐的。肖老师,现在确实是应当向中央写信了,请问中央看到底规定我们农民每亩田应交好多农业税?……”
  “刘海明不愧在村里当过十多年的会计,一钉一铆算得清丝严缝的。”林长发感慨道。“我只晓得我屋里大禾作田倒赔了本,冇得咯样运神算细账。经刘海明咯么一说,我心里明白是么子回事了。”
  大家都称赞刘海明这个细账算得好,现在人人都明白了种稻谷亏本是怎么样亏的。
  肖汉搁下手中的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刘海明你说的重点我都记录下来了。我看咯么高的农业税是问题中的问题。咯关系到家家户户的切身利益。辛辛苦苦作了一年的田,赚了累,倒亏本。我刚才算了算,即使每亩田要花上种子、农药、化肥及水费共190块,如果按照联产承包初期缴10块或20块农业税,还是能够把全家一年呷的粮食赚回来。作田码子能把一年的粮食赚回来,心里也就不会慌了。问题是如今的农业税竟咯么高,我看中央绝不可能规定农民交咯么高的农业税,咯里面肯定有鬼。鬼还不止一个,大鬼小鬼恶鬼不晓得搞了好多鬼……”
  “肖老师,我至今搞不明白究竟哪些是‘村提留’,哪些是‘乡统筹’?哪些是五税一费?”第四村民组村清账组中年农民唐新民说。“咯些都被乡上的朱半截,村上的陈八烂搅在一起,我们都蒙在鼓里。先说喂猪吧,一头猪就要缴牲猪税、屠宰税、所得税,还有么子增值税跟城建税。咯就是五税。五税后面还有一费,咯就是猪头费。凡是喂了猪的农户,就按喂了好多头猪算,每头猪上缴45块。冇喂猪的农户就按人头收猪头费。譬如说一家四口人,那么就要按四个人头收四头猪头费180块。如今喂猪越喂得多越赔得多,不喂猪的每人也要交45块钱。两相比较,还是不喂的好。我明年干脆不喂猪了。想来想去,并不是作田、喂猪倒赔本。农药、化肥、猪饲料不管它何什样涨价,都不能太过头,涨得太过头了,农民不会买。农民都不去买,看那些农药厂、化肥厂、猪饲料厂何是会开得下去?事实上,农药、化肥、猪饲料涨到一定的价位的时候都会自动往下跌一部分。惟独最害农民的就是那些多如牛毛的税费,真的负担不起!肖老师,还是你郎家说得好:七费八费,都从农民口袋里兑,九税十税,税得农民好疲倦!县里年年要,区里季季要,乡里月月要,村里天天要,要得农民苦苦叫!真的是苦苦叫:今年由于清账,放弃了到外面去打工。过年后,我打算到河东那个大砖厂去压砖烧窑,趁得咯把年纪还下得几年死力气,赚几个现钱养家糊口。想不通的是,空了猪栏荒了田,仍然要缴税缴费。我也算了一下,到外面去卖死力气,也比在屋里作田喂猪赚钱些。我就打算头两个月赚的钱缴给朱半截,后两个月赚的钱缴陈八烂,第五个月以后赚的钱,总该是我自己的了。只有是咯样想,才想得通……”
  客厅内烟雾缭绕,不时有咳嗽声在混浊的空气中振荡。农民们同挨近自己坐着的乡亲低声地交头接耳,抒发着对以上发言者所触及的关系到他们自身利益的感受。怨骂之声不绝于耳。
  第六村民组的中年农民丁铁牛在一片怨骂声中站起来,他挺不住烟雾的侵袭,大声地咳嗽,紫涨着脸。“大家都晓得我有气管炎,闻多了烟就会呛气管咳嗽。咳,咳,请各位少呷几根烟,我有话要说。”
  一位青年农民起身打开两扇南北对称的窗户,寒冷的朔风将弥漫大厅的烟雾从南边的窗口扫荡出去,空气顿然清爽起来。
  丁铁牛深深地呼吸了几下,说道:“刚才唐新民说的五税一费,是对喂猪而言的。除喂猪的五税一费外,陈八烂还有五费一税。他搞的那些名堂真叫人摸不着后脑壳。我屋里去年把旧屋拆掉,在原宅基地上砌了一栋新屋。当时屋还冇盖好,陈八烂就带村里黑狗子治安队来收缴新房税800块钱。陈八烂对我说,收税800块钱是恭喜你发财!至于老房子咯就用不着我多说了,在座的家家户户都缴了80块钱的管理费。乡中学砌房子要交200块建校费,村小学砌房子要交300块建校费。咯些年来每年都要缴义务教育费80块钱,计划生育费也是80块钱,民兵训练费又是80块钱。按陈八烂的话来说是发,咯些冤枉钱不晓得发到何年何月?细细算起来,老房子管理费,建校费,义务教育费,计划生育费,民兵训练费应该算五费,新房子缴800块钱税,应该算一税。咯是明摆着的五费一税。陈八烂硬是横起说是五税一费。到底缴好多个五税一费,都由陈八烂那张嘴巴说了算。么子村提留,乡统筹,三提五统,五税一费的牌子不晓得好多。搞得人眼睛发花,脑壳发晕,谁也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是么子药?黄交嗲你郎家刚才说旧社会的竹杠队还冇得陈八烂咯么恶,那何解政府不治治他,随他去放肆瞎胡闹,随他猖狂,随他去无法无天敲诈勒索,真是想不通。”
  “想不通的事还多咧!”丁铁牛的话音刚落,第九村民组的女村民王凤芝控制不住激愤的心情霍地站起来,她三十多岁年纪,一头秀美的短发,尽管穿戴并不时尚,但却掩饰不住新乡村大嫂独特的风韵。
  大家的注意力集中于王凤芝。
  “凤芝,莫太过于激动了,”肖汉亦站起来,深沉道。“请你坐下来,慢慢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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