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章 鸡蛋碰石头

　　1995年1月9日
　　听到值班犯人喊“起床”的声音，我十分心烦而又无奈地从被窝里坐起来。夜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现在的睡意正浓，真的不愿意就这样起床了。可是在这个大院子里身不由己，让睡你就得睡下，让起你就必须得起来，不管你是不是愿意。这就是命令，就是制度，必须无条件服从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的制度！
　　前三天大休，没有“起床”的喊叫，今天值班犯人喊“起床”了，就意味着今天不再大休了，就意味着今天吃过早饭就要出工了，就意味着今天又要精疲力竭了。虽说现在是冬季的田间管理没什么太重的体力活儿，可是一千多亩的大田，三、四十人劳作，劳动量自然不轻，加上大田里的活儿都是季节性的，无论收获或者现在的田间管理，都要跟季节抢时间。一句老话说“季节不等人”就是这个道理，现在的田间管理耽误了，就会影响夏季的收获。收获季节不抢时间，一千多亩的作物熟落田间造成浪费，同时还会影响下一茬作物的耕种。田间管理对于我们来说依然十分紧张，也轻松不到哪儿去。现在对于出工我真的感到怕了，怕的不是劳累，而是遭人欺辱！
　　我例事儿起床叠被上厕所，洗漱已经不再是我的生活内容，并且变得与我很遥远了。从厕所回来就是拿碗打饭。从大坝结束的第二天起早饭不再是干饭了，又恢复到以前的稀米粥，炒咸菜也梦一样地消失了。虽然早晨的粥很稀，虽然已经不再有菜，但是这早晨的粥不能不吃，上午的时间很长，体力还是要靠着这一碗的稀粥支撑着，尽管这一碗稀粥吃到肚里经两泡尿一撒就什么也没有了，但在心理上它可以给我们一个暗示——肚子里有稀粥呢！这份暗示的力量不可忽视，可以欺骗着我们坚持一整个上午。
　　侯胡子拿着碗坐到我的身旁，递过来他的烟丝和纸，要我卷大炮抽。
　　我卷了一支大炮。我卷大炮的技术已经开始精湛了，估计要不了多久，这门技术一定可以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原初在社会上，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辈子会卷大炮抽，即使在看守所那段抽大炮的历史中，我也只相信抽大炮只不过属于在看守所的那段历史。可是到了这个地方之后我才发现，我还必须重复抽大炮的历史。正是这样的重复，使我卷大炮的技术趋于登峰造极了。在看守所的时候我就想戒烟，但是每次戒上两天之后，烟瘾的怂恿和心情的苍茫又让我开戒，并且每次开戒之后发现，不戒还好，越戒烟瘾越大。也正是嘴里吞吐的烟雾，让自己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心情的苍茫。特别是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后了，嘴里吞吐的烟雾可以欺骗自己的感受，可以让自己忘记自己还是个男人。很多原初在社会上不介烟事儿的人在这个地方也慢慢学会抽烟了。我想，若非这个地方酒禁过死，恐怕很多人也会成为酒鬼的。酒精的麻醉也比尼古丁刺激得多！我可以这样推断，也可以这样肯定，没有经过这样的历史的人，是永远都难以想象我们这样的生活的！
　　早饭的粥打回来之后，照例被狼吞虎咽下去。尽管这几天没有出工，没有繁重的体力劳动，但吃饱很仍会觉得很饿的感受又回到了我们的心里，并且依然是那样的强烈。
　　吃过早晨的稀粥，有人议论说上午要去油菜地里拔草。
　　怎么还到油菜田里拔草？我们第一天出工就是去油菜田里拔草呀！
　　出工了，也果真像人们议论的那样，整个大组都下油菜田拔草，包括老犯人组。
　　这个地方这个时候拔草，一抓就是一把冰渣子，那滋味……
　　任务是两个人一塽子，要拔得干净拔得快。
　　我和干起活来嘴里“加油”喊得一头劲，而又并非真正出力，人们送给外号“小知了子”的家伙拔一塽子。
　　小知了子糊劲儿挺大，也有糊的一套，他要我和他一样，田头间要认真地拔。
　　还没有拔上几把草，两只手的指尖已经冻得没有了知觉，好像结了冰一样。此时我真的恨不得把两只手放到怀里好好地焐一焐，或者生上一堆火烤一烤。我不知道别的同犯是怎样拔的，刚下田不大会儿，竟然已经超过了我和小知了子一段距离了，难道他们的手是铁的不怕冻？或者他们的手本来就是铁打的机器？不管怎么样，我们必须尽快追上去！
　　小知了子偷偷地左顾右盼了一下，然后小声告诉我：“只管一个劲儿地往前赶，别管草拔不拔，赶上别人再说。劳改队就是这样子，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
　　小知了子家里刚刚来过人，收方、组长、值班犯人和其他一些勤杂犯都从他身上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好处，自然他的胆子就大了不少。
　　于是，我们很快就赶上了前面的同犯。
　　由于我一贫如洗了，由于我时时用监规队纪检查着自己也衡量着别人，所以我与别人的关系总是很僵，尤其是与那些大劳改之间，不是一个“僵”字就能概括的，甚至是敌对的。收方张铁龙和组长黑皮焦亏因上次挨了Ｔ队副的整治，一直怀疑是我给他们上的药，至今仍怀恨在心。我也知道他们会伺机找借口报复我，所以我时时小心着不让他们抓住我的什么把柄。
　　虽然我和小知了子赶上了前面的同犯，但我还是提心吊胆地担心后面所谓拔过的油菜塽子。我很清楚，为了赶上前面的同犯，我们后面的草根本就没有拔。再说了，这儿的草水肥充沛，长得比庄稼还要旺盛，又都是些扯着秧子长的水草，再加上油菜是点在没有经过翻耕的稻茬田里，这样的板地草的根子扎得牢固，拔起来相当费事。只是我不明白这里的冬天怎么这些杂草还这样的茂盛，不像我们北方的冬天。我们北方的田地里一到冬天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草，即使有那么几棵，也都瘦弱地蜷缩着长，怕冷一样。这个地方，真的想把杂草拔得干净了，一个平方的草恐怕也要拔上个把小时吧，而一个人一个上午要拔干净近一千个平方的这样的杂草，绝对是天方夜谭里的事情！
　　老犯人干这样的活儿很有一套，把草头一抓，就算是把草拔了。可是这个时候指头尖儿上像结了冰一样的不听支配，抓草头也十分的吃力了，更不用说连草根一起拔了。
　　我学着老犯人的样子抓草头。
　　“尧克，你自己回头看看，你身后的草拔了吗？”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铁龙站在我的身后这样对我不阴不阳地嚷。
　　我回过头，张铁龙正冲着我阴险地笑着：“Ｔ队副面前你讲的都是人话，怎么背过干部就不做人事儿了呢？”
　　我发现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着Ｗ队长和Ｚ队副。
　　张铁龙这样不阴不阳地嚷我，分明是嚷给Ｗ队长和Ｚ队副听的，其用心之险恶稍有头脑的人都会考虑得到。我没有理会张铁龙，麻木得毫无知觉的两手仍机械地抓着草头。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的头上这个时候会挨上一脚，同时听到黑皮焦亏愤愤地骂：“你小子没长耳朵？还这样拔！”紧接着又是一脚向我的头上踢过来。
　　我疾快地偏头想躲过这一脚，但是这一脚还是踢到了我的嘴上。
　　“焦亏，你在干什么？！”干部责怪的声音传了过来。
　　黑皮焦亏收住了他那又抬起的脚。
　　我擦了一下嘴，不但发现了血，同时也发现自己的嘴唇已经肿了起来，很疼。
　　“我操你娘！”我握紧了拳头，重重地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狠狠地骂了一句。
　　“你他娘的，还不服？只要你在这个队里，有朝一日老子让你心服口服皮肉服的！”黑皮焦亏看了一眼远处的Ｗ队长和Ｚ队副，然后对我蔑笑着恶狠狠地说。
　　我很清楚我现在不能把黑皮焦亏怎么样！我在他黑皮焦亏的手下，在这个给他的势力笼罩着的中队我一个人的势力很单薄，不管任何时候任何地点，只要我动手还击了，将会像我第一次挨打一样，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帮着他。再加上现在实行了什么“三分五管”，我们新入监的犯人“三关”不过，就是四级严管犯人。四级严管犯人，按上面规定的说法，属于危险分子，他们这些大劳改只要给上些烂药，马上我就会成为“五级严管”。五级严管犯人就是重危分子，每一言每一行都要被约束着。我不想把自己推进“五级严管”之列！尽管黑皮焦亏叫嚷着有朝一日让我心服口服皮肉服，他也太自信自己的能力了。他可以把我折磨的口服皮肉服，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但是，他想把我折磨得从心里服他，即使他把我折磨死了，他也做不到！
　　黑皮焦亏见干部并没有找他什么麻烦，十分得意儿阴险地对我笑了笑，然后在我的面前晃荡着哼起了小曲儿。
　　黑皮焦亏那份逍遥的模样让我心里的火气熊熊燃烧着。
　　“还不快些拔草？你这样不服气地瞪着他，以后你有的是麻烦！”小知了子拽了一下我的衣袖告诫我说，“劳改队这个地方你还看不透？来这么久了，你也该知道轻重了！”
　　我知道轻重，只是我不明白这儿是不是每一个在这儿的犯人的监狱！
　　“赶紧拔草吧！”小知了子小声催着我说，“他们就是这儿的大爷，你惹不清也得罪不起！他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大田里可以找你的麻烦。回到工棚，值班犯人可以代替他们找你的麻烦。惹了他们就是捅了马蜂窝了，都上来蜇你！就是你告到干部那儿，又能怎么样？你只有一张嘴，他们多少张嘴？没有的事儿他们都能安到你身上去，还跟真有那么一回事儿一样。最后吃苦头的还是你自己。”
　　小知了子的话不但有道理，而且也是事实。不过我不相信会一直这样，上有法律政策，有五十八号令，有监规队纪，这些东西绝不会就这样一直容忍着他们这样的嚣张。如果在社会上，通信的权利不受限制，我很有可能通过新闻媒体把这里面的丑恶现象曝光了，让社会舆论给予监督，让上级主管部门给予整治。可现在我不能了，可能黑皮焦亏也想到我会这样，我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被严密地监视着。但是总有一天我会让它曝光的，因为我不是被判的死刑，也不是被判的无期徒刑，仅仅七年的刑期。七年后我又自由了。到那个时候，只要正义没有灭亡，只要公理还在，只要法律依然威严，即使我不通过新闻媒体，我也会通过其它方式把这里发生的一切公之于众的。现在，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忍耐！超常的忍耐！！！尽管在这个环境中不是忍一时心平气和退一步海阔天空，相反会越忍越糟，但我还是要忍！因为我势单力薄，因为我的身后没有什么支撑。如果我不忍，就会发生鸡蛋碰石头的悲剧。尽管越忍我的心里越愤，越忍心里越恨，我还是得咬牙切齿耿耿于怀地忍着！尽管我这样的忍耐只会助长他们对我的嚣张，会让他们对我变本加厉，我还是得无可奈何咽气吞声地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