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风暴来临

　　好运气降临在许晨的身上。去了一次招聘会，他就找到了工作。他想象过很多次，他可能要在他读大学的这个城市，也可以说成是他的家乡，辛辛苦苦地奔波很久才能找到。他没想到，竟然那么容易。和身边的朋友相比，他的运气确实好。要知道，在他之前，有几位朋友连续忙活了整整一个月，也没找到差不多的。
　　但说实在的，许晨对找到的工作不满意。要是搁在席卷全球的金融风暴还没有袭击沿海城市之前，他绝对不会接受这份工作。和以前的工作环境对比，他脚下的那块土地，可以说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差距简直就没法说。
　　他原先在沿海城市工作，时间算不上长久，算了算也有两个年头了。他原本想着会一直待在沿海城市。谁能想到，后来竟然碰到了金融风暴，他所在的公司受到了很严重的影响。每隔几天，他准能听到谁与谁又被裁掉了，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了。他有过充分的思想准备，他也在准备下一步的计划。要是裁员真裁到他的头上，他该咋办呢？是在原地继续找，还是换个城市？金融风暴袭击的，不是一家公司，是整个沿海城市。究竟会不会波及内陆城市，他不知道，但深思熟虑后，他下定了决心。
　　裁员这事，搁在非常时期，根本就不是新鲜事。但老唐被裁掉这事，如同孙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令大家伙震惊不已。消息传得很快，连一杯茶的工夫也不到，就传遍了厂区的各个角落。听说这事时，许晨正在样板组配车间跟踪他主导的新产品。他边忙活着，边用余光环视四周，很明显的，车间的工人少得多了。搁在三个月之前，车间绝对没有闲下来的机床。谁又能想到，仅仅过去了一个季度，车间一下子成了另外一个模样——站在机床跟前的工人，时不时地用眼神扫一下别的闲下来的机器。那些工人在想啥，许晨心里很清楚。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稍微有点头脑的，都在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许晨用放大镜认认真真地检查了新产品的外部轮廓、内部构造、装配间隙、功能部件，并用客户提供的检测仪器做了检查。
　　“不错，不错。”许晨点了点头小声念叨了一句。
　　负责组装的工人问：“许工，你就不能换个词语吗？”
　　“很好，很好。”
　　“你就不能大气点，说个非常好吗？权当是鼓励我呢。”
　　“还是谦虚点比较好，再说了，咱刘师这手艺，根本就不能随便用几个词语来形容。全厂，甚至整个珠三角，谁不知道咱刘师是大拿。要是走在大街上，不认得咱刘师的，绝对是瞎子。”
　　刘师压低嗓音：“瞎说啥呢？这话，可不敢乱说。”
　　“这还有啥不敢说的？这本来就是事实嘛。”
　　“还是低调点吧。”刘师转移了话题，“许工，你没看咱这公司，究竟到啥时候才能摆脱困境呢？大家伙最近都慌了。”
　　“这事不好说，真不好说，按新闻报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我们老大被干掉了。”样板组配车间检验员刘晓梅扯着大嗓门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正忙活着的工人都放下手头的活，跑到她的跟前，问这问那的。
　　许晨和刘师也急急地跑了过去。
　　跑到跟前，许晨问：“是不是弄错了？”
　　刘晓梅说：“许工，瞧你这话问的，我们老大那人，谁不知道？那绝对是整个珠三角最好的老好人。老大正是为了保住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才主动提了出来。要不然的话，咋可能有这档子事呢？”正说着，她的眼角就涌出了泪珠子。
　　见状，许晨赶紧拔腿就跑，朝着老唐的办公室飞奔而去。
　　老唐是品质部的副经理。作为大陆人，在外资企业，到了那个位置，就等同于爬上了珠峰。刘晓梅的话，一点也不假。他这人，绝对是老好人中的老好人。虽说只是副经理，手底下管着几百号检验员呢。全公司有多少车间，他还真不清楚，别说是他了，全公司没几个人能说明白。下班铃一响，工人出了车间，整个厂区顿时成了花花绿绿的世界。这是为何呢？职位的高低，在外资企业一眼能看出来。不同的职位，均有着不同颜色的工作服，混在一起，不就是花花绿绿的？
　　幸亏老唐的办公室和样板组配车间在同一栋楼上。要是一个在厂区的最东边，一个在厂区的最西边，即便是开车，也得个十来分钟呢。
　　许晨喘着粗气跑到老唐的办公室门口，却发现门口竟然空荡荡的，连只苍蝇也没有。难道是人已经离开了？没那么离谱吧？他想着，走到跟前，朝里瞅了一眼，难怪呢？
　　陈副总在里面正和老唐面对面地谈话呢。
　　陈副总这人是地地道道的冷面王，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在他的手中，被发挥到了极致。在有着上万职工的大型企业，副总那个级别的大佬，工人们往往是不会认识的。但他不一样，他的手中掌握着工人们的生杀大权。甭管是谁，进了公司，要不了多久，马上就知道哪辆车是陈副总的。别说是真神，工人们见了他的车，也躲得远远的。
　　旁人怕陈副总，但许晨不怕——他是陈副总派人在高校招来的，而且通过了为期半年的严酷考核，等同于所谓的“天子门生”。那半年，对许晨来说，绝对不是半年，最起码有个十来年，太难熬了。逢考必过，是求学多年以来，他的最强绝技。但碰到了陈副总的手里，他才知道啥叫考试。在校园里的考试，根本就不叫考试。陈副总的考核，没有所谓的合格线，只有四个字——末位淘汰。
　　既然陈副总和老唐正密探呢。那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前去嘘寒问暖。许晨就准备转身离开了，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他听见陈副总在里面大声问了一句：“是小许吗？有事就进来。”
　　许晨定了定心神，轻轻敲了敲门，走了进去。站在他们的跟前：“真不好意思，打搅两位领导了。”
　　陈副总微微一笑，抬了抬手，算是回应了他。然后说：“老唐，这事，你要慎重考虑，千万不要冲动。小许来了，那你们聊。”说着，就站了起来，拍了拍许晨的肩膀，给了一个眼神提示，大踏步地走了。
　　许晨凑到跟前，小声问：“是真的吗？我不信。”
　　老唐指着正收拾了一半的文件：“你看，这像是假的吗？”
　　“这是何苦呢？就算你牺牲了自己，暂时保住了他们。可金融风暴持续的时间长着呢，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真有个万一，你不是白白牺牲了吗？那些黑心资本家，啥时候过问过工人的死活。”
　　“瞧你这话问的，我要是现在不牺牲，马上就有人要上断头台了。有件事，恐怕，到现在，你还不知道吧？也对着，裁员这样的情况，不会发生在你这样的天子门生身上。”
　　“旁人天天那么说，怎么你也说那些酸话。我着急着呢，再说我这天子门生，还不是你这样的老前辈给辛辛苦苦地培养出来的？既然我是天子门生，那你呢？王爷？国公爷？还是别的啥？”
　　“得了，别瞎扯了。主意，我已经拿定了。”老唐接着整理文件，“至于以后究竟会咋样？出了这个大门，我也管不上了。私人关系帮个忙，在我的能力范围内，我绝对出手。要是当下这个事，我只能说声‘抱歉’了。地球上出了这么大的事，会有人想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咱们老祖宗的话绝对错不了。一条路走不下去了，换条路继续走，只要始终朝前走着，总能找到能前行的路。这事啊，最怕，就怕一下子躺在原地不动弹了，那就真的麻烦喽。”
　　许晨低着头，抚摸着衣角：“道理，我明白，但你走，我舍不得。公司这些培训讲师，就你人最和气。不像旁人，给人的感觉，和陈副总一样，总是板着脸，让人觉得心里压抑得很。”
　　“咱们干工作都想选最方便、最通畅、不绕弯子的那条路。可世间的路，哪有那样的？在宽路上正走着，过一阵变成了窄的；在直路上正走着，过一阵却变成了弯的。选来选去，你会发现，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绝路。甭管是走哪条，都能走到想要的终点。路，不重要，心里是怎么想的，手上是怎么行动的，才是最重要、最重要的……”
　　话，说到那个份上了，许晨也就明白老唐的真实想法了。也不知道那几位差点坠入悬崖的检验员，在前一世和老唐有着什么样的缘分，怎么今生今世凑到了一起。他在为他们高兴的同时，也为他感到悲哀。为何老唐仅仅管了一个部门呢？要是他的老大能有老唐的一半，他就会天天念着“阿弥陀佛”了。
　　许晨是研发部的一员。研发部的老大叫王云，职位也是副经理，但他和老唐相比就差得老远了。老唐在副经理的位置上坐了十来个年头了，他刚刚坐上去，还没把座位给暖热呢。他这人，有个坏毛病，说难听点叫“狗眼看人”，脑袋瓜子里全是资产阶级的腐败作风，没有一点点的人味。他在文件上签名，总是签得龙飞凤舞的，没人能认得那是啥？要是签名的旁边没有研发部主管那几个汉字，绝对没人能把那俩字和他本人联系在一起。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那俩字竟然和王八一样。一个人那么说了。旁人一看，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久而久之，在私下里，他也就只能被大家伙称之为“王八”了。
　　“王八”这人，人品确实不怎样，但业务能力，那是没得说的。别说是旁人了，陈副总也不得不高高地为他竖起大拇指。或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坐在那个和他本人的人品毫不相称的位置上。他也是公司的培训讲师之一。当他站在讲台前，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操作了一遍，完了，向坐在底下的人投向了询问的眼神。和旁人一样，许晨的脑子里只闪现出了一个字——快！速度有多快，许晨根本看不清他的具体步骤，根本没有时间分析这一步与下一步之间又存在着什么样的逻辑关系，完全是云里雾里的状态，等同于瞎子看了场电影、聋子在听歌。
　　“王八”见没人回应，便咳嗽了一声。
　　这下，有人弱弱问了一句：“能不能，慢一点，没看清楚。”
　　这个回答，王八是满意的，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了绝对的自信：“以后，给你们教，当然会慢慢来。今天这样，只是告诉你们一个事实，想将来在我手底下做事，绝对不能是磨磨蹭蹭的。”
　　结合后来发生的事，许晨知道，全公司，在任何一个岗位，都不能有“磨磨蹭蹭”的迹象。干脆，利索，这样的词汇，如同教科书上的真理名言一般，没过多久，便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想啥呢？”老唐摇了摇许晨的胳膊。
　　许晨回过神来：“没啥，没啥，刚才想起了一件事。真不好意思，让你一个人在自言自语呢。”
　　“啥吗？我哪是一个人？”老唐指着门口，“你看看外面。”
　　许晨瞅了一眼，见老唐的几位部下待在门外，顿时红着脸：“我又不是陈副总，怎么还不进来？”
　　老唐说：“还不是怕你给老陈打小报告？”
　　许晨约了老唐晚上吃顿饭，便赶快脚下开溜了。
　　还没走到办公室，许晨就接到了“王八”召开紧急会议的通知。会议内容，他约莫猜到了一些。果不其然，和他猜测的一模一样。他的身影刚刚闪现在开会地点，“王八”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了：“找老熟人叙旧，不是不可以，那也得分时候，现在得把工作放在首位。”
　　许晨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坐在空位上，把耳朵竖得高高的。
　　“王八”首先代表部门老大宣读了一份文件。
　　许晨的脑子里顿时成了马蜂窝。这事竟然还能这么办？请假时间长，也能成为一个正当的理由。他实在想不通。与那份文件有关联的人，此刻在哪里？恐怕，早办完了所有手续。正如王八之前所言：磨磨蹭蹭，在这里是绝对不存在的，不论是什么样的情形。
　　王八又如同趴在战壕里，端着冲锋枪扫射敌人般说了一大堆话，许晨没听进去几个字，那类话，他听得耳朵早被磨得留下了厚厚的老茧。不管怎么表达，中心思想永远不变——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不要受到外界环境的影响。怎么可能不受影响呢？他在想，除非他们这些人都是瞎子、聋子，听不见，也看不见。
　　“好了，会议结束，大家各就其位。”王八率先大踏步地走了。
　　许晨看了看表，时间刚刚过去了十五分钟。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他想着还能忙些啥事。回到办公室，坐在电脑前，和大家伙一样，许晨把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的。办公室里，除了那种声音，没有别的，要是没来过这里的，见了眼前这一幕，还以为这些人全是哑巴。坐在这里敲键盘，并非只是单纯的体力劳动，是个人综合能力的体现，声音越是密集，证明其头脑的逻辑思维快而准。论能力，能坐在这里的，都通过了层层考核。该把谁裁掉呢？按能力就显得很难办了。于是，王八的脑袋里就闪现了另外一道亮光。
　　转念一想，王八那样的老大也熬煎。公司的订单一天不如一天，搁在当下，没有找到另外的业务渠道之前，除了裁员，还能咋办？总不能只是一味地拿一线工人开刀吧？就拿王八这里来说，该把谁干掉呢？真不好选。坐在这里的，可以说全是天子门生。他在做选择前，先要考虑他的上司的意图，要是把选择题做错了，给他带来麻烦是肯定的。别看他平日里威风着呢，想把他挤走的，绝对不是一个两个。
　　“叮铃铃，叮铃铃……”
　　直到下班铃响了几声，许晨才开始保存数据、关电脑。
　　来到公司大门口，站在熟悉的高耸的办公大楼前，许晨眯着双眼目视前方，一幅奇怪的火红色图案正悬在西山头。许多人都在议论，那是个啥兆头，是好的？还是不好的？他没想那个。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了，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哦，对了，这一刻，和两年前的那一刻竟然有点相似。他和他的同窗好友坐着长途火车，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时，天边恰好也悬着一幅奇怪的图案。多瞅了几眼，眼前这副图案不就是送别的手势吗？
　　“哎！看来是天意啊。”许晨叹着气小声感叹了一句。
　　凑巧，老唐走了过来，问：“看啥呢，那么专心。”
　　许晨指着天边的图案：“瞧瞧，那是啥意思？”
　　“欢送我走呢，有啥奇怪的。咱一个凡人，能得到老天爷的关注，也算是值得了。”老唐倒是看得很淡，没有一点点的忧伤。
　　许晨就不同了，一想到以后在工作中见不到他，眼眶里顿时湿了。
　　老唐安慰着：“我还在这个城市，以后还能见到，别难过。”
　　许晨点了点头，和老唐相跟着去了夜市吃夜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