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那狗出狱的当天，大胡子老两口从黔江赶到施恩市，张晨也从南湖省城赶到施恩市。这是他们提前约好了的。
　　几天前，张晨给大胡子打电话说：“爹，那狗哥的案子终于得到平反，近期就会办理释放手续。”
　　接到张晨的电话，大胡子在电话那头哽咽了一会儿，才说：“你那狗哥苦啊，他终于熬到头了，好、好。”
　　张晨在电话里面安慰了大胡子几句：“爹，您也不要太悲伤，现在那狗哥马上就要出来了，不是挺好的是吗？”张晨虽然是在安慰老人，但自己的情绪却有些激动起来了，自己和那狗虽然十几年没见过面，那狗的音容笑貌在他的记忆中模糊了，但这次参与那狗强奸案的过程，让他知道那狗惨淡的遭遇，他为之惋惜。命运对那狗来说有很多的不公。
　　相反，他却对姐姐江琴却有了偏见。他认为再怎么深仇大恨，也只能是想办法调停，“冤家易解不易结”嘛。何况在那个烧杀掠夺的时代，大环境决定了人性。何况，高老二是罪大恶极，本来就该杀。
　　或许，是张晨出生在和平年代，没有失去亲人，就没有这样的感受罢。总之，张晨认为，在那狗的强奸案上，江琴做得实在太过。
　　省最高人民法院对那狗的强奸案予以纠正，把确定释放的日期电话通知了大胡子和张晨，具体经办的人说：公文随后下发。
　　大胡子和张晨接到法院方面的电话，就盘算到施恩市的时间，然后各自买了车票。
　　这一天，施恩市的天气格外晴朗，路过进入市区的椰子山，就像一幅描摹的画，以庄重的仪式迎接前来施恩的大胡子老两口。遮光蔽日的奇花异草障显着峰峦叠嶂的灵魂，莺歌燕舞的鸟鸣替代了云蒸霞蔚的绮丽。汽车从山下路过，大胡子激动的心境像化作了溪边的绿柳，疲惫的身躯也化作了山涧的清幽。一想马上就要见到那狗了，欢心又心酸。
　　大胡子他们到施恩劳教所的时候，张晨也到了。
　　张晨找到劳教所的具体负责人，说田尧的手续只等田尧签字就可以了。
　　大胡子老两口和张晨三人在接待室里等候，等待那狗最后的签字。等了大约一个多小时，那狗终于签完字出来，大胡子老两口和张晨迎了上去。
　　母亲卢小倩走上前，看着胡子拉碴的那狗，心疼地拉着那狗的左手。那狗表情木讷，什么话也没有说。张晨走上前，接过那狗右手提着的行李，叫了一声“哥哥”说：“你出来了啊。”
　　那狗“嗯”了一声，说：“出来了。”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倒是大胡子走上前，用拳头在那狗的胸脯上轻轻地擂了一下：“莫终于还是出来了。”
　　那狗的表情稍微有了些变化，看着大胡子，那狗说：“他们叫我出来我就必须出来哟。”
　　相隔近二十年，母亲与那狗的第一次见面有些尴尬。卢小倩甚至想：是不是那狗的神经出现了问题，不然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竟然一句话也不说？
　　张晨倒是很理解那狗的。虽然也是好多年不见，今天的第一次面对，那狗表情木讷的原因很多。或许是这么多年，母亲和张晨从来就没有到监狱探视过自己显得生分，淡薄了感情。或许是因为自己半生业已过去而碌碌无为，有些对不住亲人；又或许是这么些年，世事的沧桑让他看淡了人情、亲情，看破了红尘，对一些都那么无所谓了。总之，眼前的气氛不适合问暖交流。
　　大胡子说：“既然出来了，我们还是早点走吧。找个地方让那狗好好洗漱、休息一下，然后吃饭。”
　　按照大胡子的提议，他们一行四人来到施恩市的“三星级”酒店再回首大酒楼。张晨开了一间房，让大胡子他们临时休息一下，他自己跑到服装市场给那狗买了一套衣服，又到鞋市买了一双正宗的黑色皮鞋。
　　张晨回到酒店的时候，那狗已洗漱完毕，张晨抱着一大堆衣服，对那狗说：“哥，去把衣服换了吧，熬了这么些年，要以一个新的姿态面对社会。”那狗没有推辞，于是走进卫生间换上了新衣。
　　大胡子一看手表，离中午吃饭的时间还早，就说：“我们现在一起到处转转，那狗的头发也要理了，顺便给那狗理个发。中午饭等江一波下班了过来一起吃好不？”
　　卢小倩说：“江一波能来那就最好了，也好让他们兄弟认识，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那狗和张晨虽然年龄虽然相差二十多岁，两人通过几小时的接触，说话完全敞开了，也没有代沟。
　　张晨说：“哥，你年轻的时候，听说算得上枭雄。”
　　那狗笑着说：“哈哈，那时候年轻，莽撞，没有你现在那样稳成，纯粹是不要命。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个年代如果没有像我这样不要命的年轻人，小日本就不会在我们面前认输。”这一段历史，那狗十多年没有和人讲起过，在牢狱中，你再英雄，也是个犯罪分子，哪怕再辉煌的过去，从来就不会有人去欣赏你。今天自己的小兄弟提到这事，他回忆一下算是过过瘾。
　　今夕的对比，那狗更羡慕张晨的现在。不过他希望这个弟弟比自己幸运：“张晨，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不比你，留学归来的高材生，说话没轻没重的千万别见怪的哈。”
　　“哥，你怎么这么说呢，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亲弟兄，不应该分彼此的，你说是不？”
　　“只要你不嫌弃我这个哥哥，为哥哥的当然不会见外的呀。”
　　大胡子见那狗和张晨谈得火热，也就不掺和他们，只对他们说：“别玩过饭点了，我已经给江一波打过电话，十二点半在酒楼一起吃饭。”交代完，和老伴慢慢地走回酒店。
　　大胡子提到江一波，那狗问张晨：“江一波是谁啊？”
　　张晨回答说：“就是江琴姐的老公，施恩市第一副市长。怎么？你不认识？”
　　那狗：“今天听你说了才知道。不过，这个名字好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张晨：“我也是这次在处理你的案子的时候才认识的，听说解放前在黔江打过游击战，是一个老革命。”
　　张晨这么一提醒，那狗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就是当年驻守黔江的江排长？那时候，他知道江排长，还不知道江排长的真名。那狗自言自语地说：真的这么巧？
　　张晨问：“哥，你说什么呀？”
　　那狗说：“没什么，让我想起一个人。”
　　到了吃饭的时间，张晨和那狗回到了再回首酒店，江一波也刚好到。在酒店的大厅，张晨看到江一波，就打招呼：“江哥，你也来了？”
　　江一波挥挥手，说：“我刚到，你们也才回？”问完张晨，江一波快步走到那狗面前，伸出手，问张晨，“这位应该就是那狗哥吧？”
　　不等张晨回应，那狗也伸出手，握住江一波的手，自我介绍说：“我是田尧，别人都叫我那狗。你是江一波还是江排长？”
　　“江一波、江排长都是我。”江一波介绍完自己，仔细打量着那狗，当年在黔江时认识的那个那狗的印象早就没了踪影，眼前依然廋高个子的那狗没有以前的那狗精神。江一波想象：毕竟快三十年没见过，何况，这么些年，那狗经历的太多，生活对他又过太多的磨砺，让他颓废，现在这个状况也是正常的。只是对那狗有些不公。
　　那狗也说：“江排长长胖了，认不出来了。”
　　张晨说：“我们上去吧，饭早就应该好了，我们一边吃一边叙旧。”
　　大胡子早就在酒店的包间等着他们，江一波和那狗进入房间，江一波分别给大胡子老两口打了招呼，大胡子说：“都到齐了哈，那就开始吃饭。”说完打开酒瓶，拿过所有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都一一满上了，“今天呢，算个大喜的日子，那狗终于蒙受冤屈出来了，加上江一波和那狗一晃快三十年没见面，张晨和那狗也是好多年没有见过，你们的妈在黔江时刻牵挂着你们。今天除了小琴没到，我们一家人算是到齐了。酒呢，要喝一点，那是一份喜庆。”说完，将杯子放在转盘桌上，转动桌面，把酒送到所有人面前。大胡子端起杯子，站起来说，“作为长辈，我和你妈还能看到你们的现在，其他的话不说，为了今天的喜庆，我和你们的妈敬你们一杯。”那狗，江一波，张晨也各自端起酒杯，说：“谢谢爹妈。”而后一起喝了一大口。
　　卢小倩从那狗开始，挨着和孩子们喝酒，表示愧疚。埋怨自己生了他们的身，没尽到养育的职责。母亲的愧疚让那狗有些伤感。
　　还是大胡子来事，说：“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那些过去了的事就不要提了，又不是忆苦思甜。”大胡子说完了呵呵地笑了。
　　吃饭的时候，大胡子悄悄问江一波：“小琴的事现在怎么说的？”
　　江一波告诉大胡子说，江琴的案子已经移交检察院，可能不多时法院就会判决。
　　大胡子安慰江一波：“事已至此，就顺其自然吧。”
　　江一波点点头，没有说话。
　　张晨和那狗单独喝酒的时候，问那狗对自己今后的事有什么打算，那狗说：“过段时间再说呗。”
　　张晨说：“这样也好，可以先到处散散心，待心情平静下来了再考虑以后的事业不迟。”
　　母亲悄悄问及那狗的婚事，那狗说：“我都五十几的人了，对于这个问题我从来就没想过。”那狗的话，让卢小倩有些失望。
　　吃完饭，江一波对大胡子说：“爹，您们难得来施恩一趟，到处转转。特别是妈，第一次来这里，应该好好玩几天才是。”
　　大胡子说：“知道你很忙，一天公家的事就够你折腾的，我们你就不要管了，好不？”
　　江一波说：“就是再忙，您们来了我也要抽空陪陪您们呀。再说，那狗刚出来陪他到处走走，散散心也好啊。江涛现在上初中了，住在学校，家里没有人，您们就去我家，住几天。”
　　听江一波这样一说，大胡子也没有推辞，和老伴说了江一波的意思，就答应了。
　　张晨因为公务繁忙，吃完饭当晚就回到省城南湖。临走之时对那狗说：“不管你以后怎样选择，只要是需要我的地方打电话或者来省城找我都行。为弟弟的一定全力支持。”
　　大胡子一行随江一波来到他的家，空荡荡的房间没有生机。江一波说：“自从江琴出事后，家里都这样，您们来到这里就随意点，别拘束。”
　　大胡子说：“你忙你的事，就不要操那么多心了。”
　　晚上的闲聊中，那狗知道蓝小平已经犯诬告罪被施恩市公安局逮捕，目前关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那狗试探着问：“我能去看看蓝小平不？”
　　江一波说：“那得要我先打听打听，如果能够探视的话，我再告诉你。”
　　卢小倩提出要去监狱看看小琴，江一波告诉岳母：“妈，探视小琴目前可能不行，一是小琴属于领导干部，按照政策规定是不允许的，二来江琴的现状她不想见任何人。我上次去过一次，就没有见着。还是等江琴判决了再探视，这样可能会好一点。”
　　探视江琴的事只好往后推一推，卢小倩再一次失望。
　　看完江琴的口供，令江一波吃惊。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夫妻，他竟然对江琴一点也不了解。
　　江琴和赵富贵的情人关系一直持续了十好几年，他竟然没有丝毫地察觉。通过这次的调查，江琴和赵富贵的情人关系虽然目前是小范围公开，但免不了以后大家都会知道。他一个副市长的面子往哪里搁？以后对手下人的工作作风怎么要求？这都是他要思考的问题。回想以前，难怪江琴找他，想当法院副院长的时候，他果断的拒绝了，但不久就江琴还是当上了副院长，满足了她的私欲。那时候，赵富贵作为政法委书记，是市委常委成员，权利比江一波大，而且是可以在常委会上发表意见的人。想到这些，江一波像是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后来江一波一直在副市长的岗位上没动，只是排位往前挪了挪，而江琴在副院长的位置上工作不到三年就扶正了，成为施恩市中级人民法院院长。毋庸置疑，肯定是赵富贵从中起了很大的作用。江琴这样自私，特别是谋取权贵不择手段，从来就不考虑他的感受，江一波很恼火。通过复杂的思想斗争，江一波决定：他要和江琴离婚。不是落井下石，而是江琴十多年欺骗自己应该付出的代价。
　　那狗可以去探视蓝小平是江一波咨询公安局以后告诉他的。说蓝小平的情况不一样，如果那狗想到监狱看看她，不违反公安局的规定。
　　那狗得到这消息后，心里很忐忑。见到蓝小平说什么？怎么说？他没有头绪。不管怎样，蓝小平都是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女人，他不能昧着良心。这也是他蒙受十多年冤屈而不肯伸冤的缘由。
　　来到施恩市公安局，那狗说明了情况，说是想看看蓝小平，民警询问了简单的情况以后，就给他开具了探视手续。那狗拿着盖着公安局印章的介绍信，心情十分矛盾。
　　来到看守所，那狗将介绍信递给值班的民警，民警登好记让他等一会叫他去探视室。
　　值班民警来到关押蓝小平的号房，打开房门，喊着：“蓝小平，出来有人探视。”
　　正在睡觉的蓝小平听到喊声，从床上爬起来，说了一声“到”。走到门口，民警对她说：“有人来看你了，出来到探视室等候。”
　　蓝小平小声询问：“政府，能告诉我是谁来看我的吗？”
　　民警回答：“不晓得，你去就知道了。”民警说完，带着蓝小平去到探视室。
　　蓝小平来带探视室，民警又去通知那狗，说：“你要探视的人来了，抓紧时间，就二十分钟。”
　　那狗进入探视室，隔着玻璃看着蓝小平：原来丰满的脸盘消廋了许多，白皙的脸也刻满了皱纹。蓝小平一看探视的人是那狗，不知说什么好，低下头没有看他一眼。倒是那狗隔着玻璃的门洞说：“小平，一晃十多年不见，你廋了不少。”
　　听着那狗的话，蓝小平依然低着头什么也不说。那狗继续着：“我们探视的时间只有二十分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今天来看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来看看你。”
　　那狗的话可能触及了蓝小平的某根神经。蓝小平终于动了隐恻之心，抬起头，望了那狗一眼，怯怯地说：“谢谢你还能来看我，过去的事是我对不起你，让你蒙受的冤屈，希望你不记前嫌。”
　　“放心吧，如果我是个记仇的人，那我今天也不会来看你。”
　　“谢谢你，那狗。”蓝小平隔着玻璃盯着那狗的眼睛，“我也没有想到，竟然判了你十八年，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过去的事翻篇了，不提就是。我今天来就是想看看你，一晃十年没见过了，时间过得真快。”那狗说完，望着蓝小平微笑。
　　那狗的笑，让蓝小平从忧郁中醒过来，紧绷的脸一下舒展了：“亏你还笑得出来。”
　　“微笑面对生活是我们对生活的态度，何必要自我作践自己呢？”
　　“是啊，微笑面对生活，这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语。”
　　他们两人正无拘束说话的时候，看守喊了一句：“抓紧时间哈，探视的时间快到了。”
　　“快了。”那狗回答着看守，又对蓝小平说，“希望阳光一点，面对现实，面对生活。”
　　蓝小平对那狗今天所说的话，句句都很感动：“谢谢你，那狗，不是田尧。”
　　那狗说：“你还是叫我那狗，听起来很亲切。”
　　“好吧，那我以后就直接叫你那狗好了。”说完这话，蓝小平瞟了一眼那狗，眼神中表露的是亲情。蓝小平说，“那狗，能委托你去看看我儿子吗？”
　　那狗很惊讶：“你不是还没结婚吗？怎么就有儿子了？”
　　蓝小平又瞟了一眼那狗：“真是一个大傻瓜。儿子今年十一岁多，你服狱十一年，你自己算算？”
　　“儿子是我的？”
　　“儿子叫前程，在光明小学读四年级，你帮我去看看。”说到儿子，蓝小平潸然泪下，哽咽着，“儿子还小，在施恩市没有一个亲人，希望你在我没出来之前，多去照顾照顾他。”
　　那狗说：“小平，你给我说实话，这儿子真的是我的吗？”
　　蓝小平说：“还要我给你说直白吗？”
　　这时候，看守对那狗说：“探视的时间已过，请你离开探视室。”
　　那狗隔着玻璃对蓝小平说着最后一句话：“儿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从施恩市公安局出来，那狗心花怒放，一路自言自语地说：我有儿子了，我终于有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