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一只虫

　　“放手干”三个字被李世营当成了圣旨，此后的几天，他每天到镇公所，故意到杜招贤的办公室前转悠，有时不自觉地嘟囔“吃虫……吃虫……”
　　他的异常表现没能逃脱杜招贤的眼睛，杜招贤装作去厕所，从李世营前边过去，故意刺激了一下：“李老弟，这几天一脸春色，这才三九天气，过了年正月十四才打春，春天还早着呢。”李世营不理他，冷笑一声：“吃虫。”
　　“吃虫？”杜招贤在厕所里想破了脑袋没想出来，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固永功从这次旅部之行，彻底得到李世营的信任，给了他厚礼去烟台，现在证实有了效果。但是，永功并没有居功自傲的意思，还是规规矩矩天天陪着小心，这让李世营更为满意。人家是个知趣的人，对这样的人要善待。关键是去烟台送礼这个主意开始就是永功提出的，有功就要赏，看家的狗时候长了也要丢块骨头呢，不然，见了你尾巴也不会摇了。
　　看着坐在对面的永功，李世营指指茶碗，示意他喝水，然后有意无意地问道：“文遐这些日子还满意吧？私下里没说点什么？”
　　一口水喝急了，永功被烫了一下，还是坚持咽了下去，直着脖子道：“好得很，你是知道的，文遐这孩子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这些年窝在家里，连个媳妇说不成，心里有劲使不出来，现在好了，你给他一个饭碗，他还不好好捧着！？”这几句话是永功真心流露，自己一家子的命运要改变了，越发相信自己的选择正确，我们不单要在三河口生根，还要杀回固庄，让固庄的人都看看，老子站起来了！老子要夺回我的土地，老子要夺回你们的油坊！
　　李世营笑笑，问道：“二小子，三小子也不小了吧？何不一起带到三河口，咱现在有民团了，李旅长也让咱放手干，以后还缺饭碗吗？来吧，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多少给几个工钱，总比在家里闲着强，靠种地能收几个钱？一年旱一年涝的，全指望老天爷赏呢，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你说呢？”
　　“那是，李旅长让咱放开手脚，我这几天寻思着，先吃哪一个虫呢？寻思了几个，哪个先哪个后，拿不定主意。”永功喝足了茶，探过身子。
　　“简单，我写一个字，你也写一个字，看看咱俩这次是不是意见一致。”李世营用手指头蘸了一点茶水，“你背过身，咱们一起写。”
　　永功眨眨眼，听话地转过身，也蘸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了一个字，转身一看，李世营桌子上的字是一个“杜”，哈哈一笑，指指杜招贤的办公室道：“君子所见略同。”
　　李世营起来，伸过头一看，拍着永功道：“奶奶，真是想到一块了，强龙不压地头蛇，操，我看他就是一只虫。”
　　第二天，正睡在热被窝里的杜招贤被镇公所看大门的老王扯着嗓子喊醒了，杜招贤的媳妇住在老家，自己一个人在镇公所附近买了一个小院住着，倒也方便。他没好气地开了门，问道：“老王，你这是弄啥呢？正睡得香！”
　　老王点头哈腰不好意思，掩抑不住自己的慌张：“杜乡董，打扰你的好梦了，我也是没办法，出事了！今儿一早，我还没起呢，大门让李乡佐带着人砸开了，我看他很凶，没敢问。结果大院里进了三十多口团丁，现在正排着队训练呢，你听听，号子声都传到这了，你好好听听。”
　　杜招贤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还真有声音传来：保家护民——效忠大帅——
　　“王八蛋，他要弄什么！镇公所前边广场这么大，练不开吗？非要跑到院子里，这么折腾，镇公所还能不能上班？”杜招贤一边骂着，一边寻思，这小子是哪根筋搭错了。
　　老王前边引路，匆匆到了镇公所，可不是嘛！三十人排成三排，正练得起劲，一边喊着号子，一边走着乱七八糟的步子。一个团丁像是几天断了烟，无精打采，另一个扛着的棍子不小心碰着后一排的头上，两个扭作一团，众团丁闹成一团。
　　“这怎么还跑到镇公所了呢？李老弟。”杜招贤尽量保持涵养，先不与李世营发生冲突。李世营坐在办公室前边的空地上，似笑非笑，好像没听到杜招贤说话。看看杜招贤，招招手，杜招贤只好硬着头皮跑了过去，李世营大腿放在二腿上，指着乱成一锅粥的团丁道：“都给我消停一下，没看到杜团长来了吗？王八蛋，不想干了滚蛋，三河口离了你还不是三河口了吗？离了谁都一样！”
　　一听这话，杜招贤一愣，这小子口气不对呀！今天这是吃了枪药了不成？以往虽说也是牛气冲天，无非就是有点二，可也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话阴阴阳阳，还带着刺呢。
　　众团丁停止打闹，又排成三排，郭拴子挺着脖子喊：“保家护民，效忠大帅。”
　　团丁们随着喊：“保家护民，效忠大帅。”
　　还效忠大帅！你们离大帅远着呢！奶奶的，你们算什么东西？杜招贤一脸鄙夷，指望你们保家护民？不骚扰老百姓就不错了。生气归生气，还是朝李世营作了一个揖，陪着笑：“老弟，你这是唱得哪一出？”
　　李世营装作才看到杜招贤的样子：“呦，老杜呀，我呢，今天想着，咱这民团得好好训练一下了，兵不练不精，宋县长说得好，咱不是得学习人家曾、曾什么正公嘛！再说了，我他妈一个月发他们一块大洋，不练，天天蹲家里睡大觉行吗？”
　　“你练兵是好事，我举双手赞成，可……这里是镇公所，一会要上班，怎么可以呢？”
　　“上班重要，还是训练重要？你说说看，北伐军围城的时候，县政府上班的人都他妈跑没了，剩下的是哪个？还不是当兵的！咱涌现上轿现扎耳朵眼，早早练兵是正道。哎，老杜，我想起一件事，这宋县长说了，民团职责是保家护民，保护咱全县的老百姓，你是副团长，你得给弟兄们说道说道，这饷钱不能光让我一个人出，对不对？弟兄们，停，停，停，过来，都过来，我给兄弟说几句，不是吓唬你们，我家里也没有金山银山，发过这个月，你们的饷就找杜团长领，我算什么东西，一个副队长，操那么多心干嘛！”
　　众团丁围了过来，挤在杜招贤周围，七嘴八舌。
　　杜招贤忙朝众团丁拱着手说：“各位，各位，听我说，听我说……”
　　哪里有人听他说，叫骂的，嚷嚷的，大笑的，乱成一团。
　　“老杜，做人要讲良心，你说你当着你的乡董好好的，干嘛非要与我过不去？一次六百，一次两千，他妈的，两千六啊！够我一家吃几年的，你们竟然下得去手，现在好了，老子没饭吃了，逼着老子造反，官逼民反呢！实话告诉你，从今天开始，老了不怕你了，你有靠山，老子也有靠山，棒子老虎鸡，老子手里有棒子！”
　　听不清李世营在说什么，只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周边是乱哄哄的团丁，杜招贤挤到李世营跟前，低声道：“老李呀，是哥错了，好不好？你的钱，我得了才几毛呀，我全部退给你好不好？第二次真不是我的主意，都是侯局长办的，哎，哎，你听我说，大家不要乱，请听我说。”
　　李世营哈哈大笑：“操，你们都是纸老虎。杜招贤，收拾一下东西滚蛋吧，向你主子报告吧，就说咱老李不伺候你们了。”
　　杜招贤挤出人群，跑到自己办公室，把门关上。听到外边乱糟糟的，他一时想不出好主意。这明显是李世营预谋好的，他要干什么呢？这事得向县长汇报，可怎么汇报，出不了门。后悔当初没想办法安一部电话，要是有电话，就可以打给警察局，或者直接给县长汇报了。看看挂钟，一想不对，这个时辰，县长也不在办公室呢，有电话也没用。
　　外边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又听到他们喊着号子练上了。
　　上班的时间到了，职员们都来到镇公所，一见院子里正在训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听到一个人问了一句什么，惹得李世营大骂：“……那你倒是说说，我应该去哪儿练……我本来有个训练场不假，老杜的功劳，把我家底全部挤干榨没了，场地我只好租于别人，挣点饭钱。民团没了地方训练，县长可是说了，北伐军随时可能攻打沂州，我们不提前训练，用的时候可就晚了。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两千六百大洋，奶奶，我们就是吃、住都在这，也花不了这许多钱。”
　　文书好不容易挤了进来，一见杜招贤满脸慌张蹲在桌子一角，见到文书忙说：“你快想办法去趟县上，找宋县长，就说李世营要造反。”
　　文书可没那胆子，护着一个，得罪一个，何必呢！小声说：“杜乡董，我去县上说话怕是没那份量，还是您去一趟吧，你大大方方出去，就说去找县长给他们申请费用，他们还能不让你去不成？”
　　“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一茬呢？”杜招贤来了精神。
　　到了院子，对李世营道：“练就练吧，我先去趟县上，请县长解决咱们民团的经费问题，”
　　李世营冷笑一声，没有难为他，摆摆手让他去了。李世营的目的就是难为一下杜招贤，让他知趣，别没事就给自己捣蛋，成天想着和宋东梧穿一条裤子。今天闹腾就是要让宋东梧知道，他才是杜招贤的主子。
　　到了天快擦黑时，杜招贤才回到镇公所，文书一直等着，看到他回来，就像一天没吃奶的孩子见着老娘，委屈地哭了起来：“杜乡董，您得想想办法呢，李世营在这里折腾了一天，职员们连班也上不成，茶水喝不上，伙房炒了菜，也让民团抢了，就连厕所也去不成，弄得一片狼籍，职员们明天都请假不来了，说等李世营训练完民团再来。”
　　“简直比土匪还要猖狂！”杜招贤大骂，“什么东西！踩鼻子上脸，我倒要看看他能折腾到几时？”说完了气话，摆摆手让文书回家，自己踡在椅子上一筹莫展。他去了县上，宋县长听了也是大吃一惊，直骂李世营土匪，说当初不该同意他建立什么民团，骂完了，气消了，也没想出更好的法子。杜招贤建议找大先生商量一下，宋县长没有同意，他临时还不想动用大先生的势力，说等一等，看看李世营到底要搞什么名堂。
　　第二天还是这样，民团早早来了镇公所，喊着号子。杜招贤干脆直接去了县上，眼不见心不烦，由你折腾吧，反正三河口也不是我自己的。他在宋县长那儿躲了半天，宋县长说道：“你躲着也不是办法，倒不如正确面对，你就天天坚持去镇公所上班，看看他到底弄什么幺蛾子。”
　　杜招贤没法，只好回来。到了镇公所，团丁们还是照常训练，自己的办公室却变了样。办公室门大开，办公桌上自己的东西扔在墙角，桌子上已经摆放了李世营的东西。另一侧，放了一个大沙盘，一张沂州县时局图挂在墙上。见到杜招贤，李世营抱抱拳：“多谢，多谢，昨天听说你定要把办公室让给我改作作战室，我还不相信，问了下人才知道，谢谢你对民团的支持。谢谢，我已经搬过来了，看看，老杜，这个沙盘怎么样？还有这地图，我把这里搞得和李旅长的旅部一样，他那儿也有一个大沙盘。咱是卖什么吆喝什么。你别说，有了这个沙盘，这屋子蛮像样子呢。老杜，我不知道你急着回来，这样，你实在没地方去，先去我原来那间屋，我马上安排人来给你搬东西。不过时间不能太长，我准备留那屋待客。”
　　杜招贤气得哆嗦，手一摔：“我不让你搬，李世营，你这是干什么？明抢吗？土匪！”脑子前边一黑，手扶着墙慢慢倒了下去。
　　固永功不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一旁，冷冷地说：“诸位，快来帮一下手，杜乡董身体不太好，帮忙送回家养着。”几个团丁过来，七手八脚抬着杜招贤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