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铁山之战

　　此次战役（丁卯之役）之激烈实为中国未曾所见。这三支军队无一获胜，几乎都被击溃。鞑靼（后金）军损失五万人，朝鲜军损失七万人，中国军几乎全军覆没。对鞑靼（后金）人来说，他们的阵地逃走最方便，所以他们在那里猛烈攻击，杀出一条血路回到本土。没有一方获胜，都没有尝到胜利的果实。
　　
　　——欧洲传教士卫匡国《鞑靼战纪》
　　
　　朝鲜的义州城距离铁山半岛大约70公里，正常情况下，若得知义州遇袭，皮岛的明军部队是有足够的时间派兵支援铁山堡的。
　　
　　然而，由于朝鲜守军只抵御了两个时辰，义州城就沦陷了。在济尔哈朗、阿巴泰带领由3500镶蓝旗、1500名镶黄旗所组成的5000骑兵部队，长距离奔袭铁山之时，东江明军却一无所知。
　　
　　铁山半岛作为东江镇的大粮仓，是毛文龙的军队唯一一处可以种植出除番薯以外农作物的土地。早在阿敏的东征大军动身前，对后金情报给予高度重视的毛承禄，早已经把铁山半岛上的汉人居民全部疏散至皮岛周边的身弥岛、炭岛、半里岛、灰岛、大和岛。很多铁山半岛的朝鲜籍平民拒绝跟随汉人撤至海岛，东江镇指挥同知毛承禄不强求。战后统计，不愿撤离铁山的朝鲜百姓，90%以上死于战祸。
　　
　　毛承禄据守的铁山堡，位于铁山半岛与朝鲜内陆的接壤地带，半岛与内陆的接壤地带非常宽广，自东向西，大约十公里。正月十一日早晨，在济尔哈朗、阿巴泰离铁山堡只有6里远时，毛承禄的副手毛有俊发现了入侵的敌人。
　　
　　“全部撤入铁山堡！”
　　
　　随着“少帅”毛承禄的命令下达，“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毛承禄部队，训练有素地集体撤入了铁山堡。偷袭失败的5000后金骑兵随即绕过了看上去无懈可击的铁山堡，进入不设防的铁山半岛屯田区烧杀抢掠、奸淫掳掠。
　　
　　日落前，收获丰富的5000后金骑兵重新出现在铁山堡的南面。新任贝勒阿巴泰率领5个镶黄旗牛录，总计1500人，勇敢地冲向了没有护城河保护的铁山堡。他们每一个人都背着一个大沙袋，企图在铁山堡的南面建起“沙台”，然后通过“马踏沙台”，跳进城墙低矮的铁山堡。
　　
　　磅！磅！磅！磅！磅！磅……
　　
　　在阿巴泰出现在铁山堡的2里外时，四十七门虎蹲炮很快被抬到了铁山堡的南面。虎蹲炮的弱点是火力小，优点是轻便，利于部队在野战中携带。毛承禄手下的虎蹲炮数量已经从原来的不到三十门扩充到47门。设在铁山堡内的“明军火器局”具有浇铸虎蹲炮的朝鲜籍工匠，朝鲜人的虎蹲炮铸造技术最早源于16世纪末的李如松之入朝抗倭明军部队。
　　
　　在虎蹲炮的“飞石弹”居高临下地杀伤阿巴泰的部众时，600余名燧发火枪手亦瞄准了逼近铁山堡南城墙的后金骑兵。
　　
　　砰！砰！砰！砰！砰！砰……
　　
　　傍晚，在皇太极的亲信、“国舅爷”佟盛年下辖的300名“佟氏家兵”之高效组织下，2万名尾随5000后金骑兵的逃荒饥民，踏着济尔哈朗、阿巴泰走过的路，到达了铁山堡的外围。济尔哈朗马上组织手下的士兵，给跟随东征大军进入异国“就食于朝”的20000饥民发放了从铁山半岛抢回来的朝鲜人口粮。至于38岁的贝勒阿巴泰，被毛承禄的虎蹲炮轰死了战马，随后又被燧发枪打伤了一条腿，正在接受从铁山半岛掳回来的朝鲜籍村医之治疗。
　　
　　“好好给我治腿伤！若我残废了，砍了你的头！然后把你女儿卖了！”
　　
　　被阿巴泰恐吓得大气不敢出的村医，唯唯诺诺、谨小慎微地给阿巴泰医腿，一名只有14岁的朝鲜小姑娘，正细心地协助其村医父亲配金疮药。阿巴泰的腿伤不严重，静养一段时间就会好。包扎好阿巴泰的伤口后，朝鲜村医以及其女儿的性命算是保住了，2人遂成为了阿巴泰部队的军医。至于其他被后金骑兵掳掠的年轻朝鲜妇女，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夜色降临后，一场针对她们的集体性侵犯，发生在铁山堡的外围地区。女真族侵略者惨无人道，作案累累。
　　
　　这只是铁山之战的开端。
　　
　　“这是我弟弟济尔哈朗用‘海东青’发给我的情报，贝勒阿巴泰负伤了。你们俩兄弟现在带着你们的镶红旗北上，与我弟弟济尔哈朗的人马汇合，一起端掉毛文龙的铁山堡！我建议你们俩人先与在朝鲜战场上表现消极的八贝勒阿济格联系，汇合于定州，再一起北上攻打铁山堡。被我留在定州的阿济格对攻打朝鲜没有兴趣，但他对毛文龙的明军应该感兴趣。至于南面的朝鲜人，我带着杜度、李永芳、姜弘立等人的部队南下即可，朝鲜军队，不堪一击！”
　　
　　镶红旗旗主岳托知道大汗皇太极与二贝勒阿敏的“对赌协议”。听完阿敏的话后，识趣的岳托偕同其弟弟硕托，带着镶红旗主力北上。镶红旗走远后，阿敏亦带领大军南下。
　　
　　另一方面，皮岛的毛文龙得知义州失陷、铁山遇袭的消息后，连夜派出尤景和、陈继盛的部队北上铁山，他对陈继盛、尤景和、尤景和义子李九成3人说：
　　
　　“铁山半岛是皮岛的北面门户，而铁山堡是整个铁山半岛的枢纽与陆上支援朝鲜军队的桥头堡。我怕承禄有失，所以，你们要马上组织部众北上，从陆路赶往铁山堡增援......我已经吩咐掌管皮岛军需物资的陈有时，他会把把皮岛最好的轻型军事装备给你们！”
　　
　　在尤景和、陈继盛的部众动身之时，三只皮岛的信鸽在寒冷的海风中分别飞向了长山群岛、旅顺、山东登州。长山群岛的尚可进身处石城岛，而石城岛在长山群岛中离皮岛最近，尚可进在收到毛文龙的军令后，马上率兵北上；而尚可进的弟弟尚可喜，从海路南下通知大长山岛的耿家军部众。
　　
　　另一方面，收到信鸽后的旅顺堡之耿仲明、孔有德2人，马上调集有限的船只，计划带领其部众从海路北上；而旅顺指挥使刘爱塔则向身在宁远城的顶头上司、辽东经略袁崇焕，报告了八旗军入侵朝鲜的详细情报。
　　
　　至于远在登州的登莱巡抚李嵩，他在铁山大战快要结束时，才收到了毛文龙的情报。李嵩一方面组织山东登莱的船只，向东江镇海运毛文龙急需的军事物资；另一方面，派出官驿快马，向大明朝廷报告金兵入寇属国朝鲜的凶信。
　　
　　在岳托、硕托的镶红旗主力部队到达铁山堡外围前，尤景和、陈继盛2人的部众早到一步。伤了阿巴泰的五贝勒济尔哈朗势单力薄，没有轻举妄动。尤景和、陈继盛、李九成3人率领8000皮岛明军浩浩荡荡地进驻铁山堡，与毛承禄、毛有俊2人顺利汇合。
　　
　　“皮岛的毛文龙得知铁山堡被我们围攻，肯定会派出其他援军从陆路北上救援。我建议，趁东江明军失去海上优势，在铁山堡围城打援！”
　　
　　来到铁山堡外围与济尔哈朗汇合后，手拥重兵的岳托提出了相当高明的军事建议。
　　
　　“岳托旗主太保守了！如今，加上从大金国带到朝鲜的饥民部众，我们在铁山的兵力达到35000人之众；反观铁山堡的1万余守兵，龟缩在铁山堡内，不敢出城跟我军打野战。若我军连一个小小的铁山堡都拿不下，谈什么横扫朝鲜！
　　
　　“传我济尔哈朗军令，一个时辰后，全军强攻铁山堡！”
　　
　　济尔哈朗非常乐意看见其同母哥哥阿敏成为“朝鲜国王”——阿敏成了国王，济尔哈朗就是“朝鲜亲王”。五贝勒济尔哈朗计划尽快打残朝鲜境内的明军，然后与哥哥阿敏的征朝主力部队汇合。
　　
　　“杀——杀——杀——”
　　
　　在皮岛的全部陆上增援部队赶到前，兵力占优的凶悍金兵压向了毛承禄据守的铁山堡。
　　
　　五贝勒济尔哈朗手下的20000名填饱肚子的汉人饥民部队，扛着2万袋沙包，从东、南、西、北勇敢地冲向了铁山堡。针对铁山堡没有护城河、城墙低矮的两个劣势，济尔哈朗因势利导，誓要把“沙楼战术”贯彻到底。
　　
　　几轮冲锋后，饥民部队被铁山堡内的虎蹲炮、燧发枪、高丽弓打得伤亡惨重；然而，与铁山堡城墙几乎齐高的“沙楼”总算建起来了。
　　
　　利用虎蹲炮、燧发枪清膛装弹的空档，五贝勒济尔哈朗亲率过万名女真骑士发起了声势浩大的冲锋，幸存的“饥民兵”从前线退下来之际，善战的女真骑兵踏着死去饥民的尸体以及厚实的沙袋，冒着守军飞矢，成功逼近了铁山堡城楼上的东江明军。
　　
　　在双方距离只有十几、二十米远时，八旗军骑兵遭到了一种新式武器的狙击——朝鲜筒子箭。
　　
　　朝鲜筒子箭，又称“片箭”，它只有常规箭矢的1/3长，在实战中搭在筒中射击，故又名筒子箭。“片箭”在同样的拉力下，比常规的箭矢拥有更高的初速度、更强的穿透力，适用于近距离杀敌，不适用于长距离精准狙杀。
　　
　　骑着一匹棕红色烈马的济尔哈朗被一名陈继盛手下的高丽弓手，用锋利的“片箭”射中了左肩。中箭的济尔哈朗痛苦地从马背上滚落。
　　
　　“啊！”
　　
　　五贝勒跌倒在沙袋上时，又从“沙楼”上滚落至布满汉兵尸体的地面上。在济尔哈朗向下滚动的过程中，有后至的镶蓝旗骑士为了躲避镶蓝旗副旗主济尔哈朗，在跑上“沙坡”的路上匆忙勒紧马头，后仰的战马在陡峭的坡面上瞬间失去了平衡，带着马背上的骑士向下滚动，向下滚动的骑士又撞到了后面的骑士……
　　
　　像济尔哈朗那样被“片箭”近距离射中的骑士，约有一千人，非死即伤。
　　
　　“夫（片箭）射敌，中者洞贯，皆用于战阵。”
　　
　　——朝鲜国王李成桂
　　
　　日薄西山，吹角连营。中午时分才到达铁山半岛的镶红旗旗主岳托，接替了负伤卧床的五贝勒济尔哈朗，成为了铁山堡外围侵朝金兵部众的临时主帅。
　　
　　“国舅爷，鉴于主帅济尔哈朗以及贝勒阿巴泰负伤而不能掌兵，1000余名镶黄旗骑士现由您接管！”
　　
　　所谓“国舅爷”，是21岁的佟盛年。身份尊贵的佟盛年是已故努尔哈赤的外甥，28岁的岳托却是努尔哈赤的孙子。户口挂靠在正蓝旗的佟盛年，属努尔哈赤生前的“重点培养对象”，同时亦是皇太极的亲信。此次东征朝鲜，佟盛年奉大汗皇太极之命，跟随善战的岳托、硕托兄弟为首的镶红旗主力到朝鲜战场“挂职锻炼”，捞取政治资本。岳托把五贝勒济尔哈朗的镶蓝旗交给了弟弟硕托，阿巴泰的镶黄旗交给了佟盛年。
　　
　　黄昏，岳托、硕托、佟盛年3人清点了一遍部队人数，原本35000人的军队，死伤近5000人。死去的，大部分是汉人饥兵。
　　
　　日落前，沈世奎、尚可进、尚可义、陈有时4人为首的6500人东江援军出现在铁山堡的正南面。尚可进、尚可义的“尚家军”是水师，原本身处石城岛的他们，船只足，水性好，且离皮岛近。尚可进、尚可义2人比旅顺的耿仲明、孔有德，长山岛的王辅、耿乐等人，更快到达皮岛，顺利地与沈世奎、陈有时2人汇合。
　　
　　与尤景和、李九成、陈良策3人为首的第一批东江援军只携带了轻便的高丽弓、片箭、椴树矛等装备不一样，由沈世奎挂帅的第二批东江援军可谓装备齐全，特别是沈世奎下辖的2500人嫡系部队，武装到牙齿：耿仲明当初冒着生命危险抢购回来的2000支东洋倭枪，有一半配置在沈世奎的嫡系部队；另外，在1626年的秋天没有按约定出现的葡商包法德，曾在1625年秋天给毛文龙的部队带来了12门精钢铸成的欧产佛朗机炮，它们亦全部装备到了沈世奎的嫡系部队。
　　
　　在离铁山堡大约2里时，沈世奎发现了金兵；而敌对的岳托、铁山堡的毛承禄2人，亦发现了沈世奎为首的部众。
　　
　　“原地列阵！”沈世奎下令。
　　
　　商人出身的沈世奎战场经验为零，2000人之众的“尚家军”主帅尚可进，看见惊恐的沈世奎停住了整支援军，遂建议其立即列阵防御。沈世奎照办。
　　
　　在“皮岛大总管”陈有时的亲自组织下，6500名东江援军很快把三百余辆“三轮木轮车”摆成了一个偏椭圆形的防御圈。每一辆木轮车上，都是掩体的沙袋。沈世奎的大侄儿沈冬虎乃镖师出身，他组织手下的1000东洋倭枪手平均分布于椭圆防御圈内，枪口一致朝外；另一方面，其小侄儿沈冬豹把12门崭新的欧产精钢佛朗机炮布置于“沙袋车阵”之后，从高处望去，12门钢炮一览无遗。
　　
　　“真是傻瓜！一上场就把钢炮亮出来，等于告诉金兵统帅提前防御……沈世奎在皮岛陪义父（毛文龙）钓鱼时，也会在锋利的鱼钩表面包鱼饵啊，他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沈太爷可能是害怕金兵把攻击矛头对准他的部队，特意早早地亮出了新钢炮。”年近五十的尤景和放下葡商包法德卖给东江将领们的“西洋千里目”，对铁山堡城楼上的毛承禄附和了一句。
　　
　　尤景和、毛承禄2人虽然存在不和，但在鄙视沈世奎方面，却高度一致。尤、毛2人在东江镇的地位是用双手打出来的，而深受毛文龙宠信的皮岛“沈氏一族”却在轰轰烈烈的“东江开镇”中没有寸功。
　　
　　见多识广的岳托在夜幕降临前，用缴获自明军之手的“西洋千里目”在制高点上看清了沈世奎的12门新炮，他对弟弟硕托说：
　　
　　“硕托，你还记得被我们杀死的张盘以前部署在旅顺黄金山的‘明军速射炮’吗？对面明军部队装备的火炮与黄金山的速射炮是一样的炮种，它们的炮腹是中空的。我军不可轻敌！”
　　
　　从一更天开始，龟缩在“沙袋车阵”中的沈世奎援军不断受到了镶红旗、镶蓝旗、镶黄旗、汉军部队的轮番骚扰。一更天，“防御圈”的北面出现了镶红旗射出的漫天抛物线箭雨；二更天，镶蓝旗在西面敲锣打鼓，班班班班；三更天，东面出现了汉军部队冲锋呐喊的声音，虽然声势浩大，最后却不见人影出现在明军的阵前；四更天，南面出现了镶黄旗的战马轰轰隆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五更天，成为惊弓之鸟的沈世奎部众战意全无、士气低落。此时，主帅岳托下令手下的汉军对沈世奎的部队发起了试探性的攻势。
　　
　　磅！磅！磅！磅！磅……
　　
　　砰！砰！砰！砰！砰……
　　
　　疲累、缺觉、烦躁的沈世奎炮手们打出了凌厉却凌乱的开花弹炮击，而一千名沈世奎的东洋倭枪手亦跟随炮手们胡乱射击，后金汉军的试探性攻势顷刻间瓦解。在西北的制高点上，奉皇太极之命协助二贝勒阿敏侵朝的镶红旗旗主岳托，把眼前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他对年轻的佟盛年说：
　　
　　“国舅爷，这支部队虽然火力强大，但方寸已乱，发起总攻的机会就在眼前！天亮前，我们歼灭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