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章 心惊肉跳的预感

　　１９９４年１１月２９日
　　早晨起床之后，我认真地整理好床铺，今天我要出工了！早饭之后，我就没有太多的时间整理内务了。
　　虽然这三天一直在紧张地帮着小屌李明民补那些东西，但是要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恐怕再有三天的时间也补不齐。虽说文化课的备课笔记基本上我帮他补得差不多了，但还有政治课和技术课的备课笔记没有补，那也只能让他小屌李明民自己慢慢补了。其实也难怪，三天来小屌李明民几乎每天都是裹着他的那件军用大衣抱着两手和我呱淡，除去几本什么日评、月评、季评记录之外，基本上他就再也没有动过手了，如果是两个人一起补的话，说不准也给补得差不了多少了。也不好说，对于这些文化课上的东西，他小屌李明民也真的插不上手。
　　吃过早饭之后，听到“出工”的喊号，我就随着同犯们列队准备出工了。小组报完数之后，张铁龙忽然让我出列，说要我继续留监。
　　我很惊奇，干部不是让我留下来三天吗？今天是第四天了，为什么仍要我留下来？
　　大组报数出了大院子之后，小屌李明民过来喊我。怎么今天他怎么没有睡懒觉，竟然起得这么早？
　　小屌李明民告诉我说是他凭着私人关系让张铁龙把我留下来的，说为了把我留下来，他付出了一包红塔山的代价。
　　我不大相信，但我还是没有跟他计较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今天你得放快点儿了，政治课和技术课的备课笔记你要在今天把它们补齐了。这两门课全是全年授课，课时安排我也搞不清，反正你看着安排，不过这两门课的备课笔记你得做得更认真些，因为这两门课是干部授课，笔记本应该由干部来做。干部没时间做这些，就让我们做了。我们得做得仔细些，不能让干部不满意。”小屌李明民很严重地告诉我，“政治课授课内容就安排《刑法》和《刑事诉讼法》吧，上面虽然还要求上《分类矫治教育》，可我们没有这样的教材，只能安排《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来代替《分类矫治教育》。至于技术课的内容，你就看着安排，根据季节安排授课内容，像现在这个时节，可以安排《油菜的越冬管理》、《小麦的冬季病灾预防》，还有什么《农机的维修与保养》、《耕牛的越冬管理》等，变来变去就是这些内容。”
　　对于《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有法律条文作参考，在不涉及法学原理的情况下，一年的内安排这些内容，也是极容易的事情。但对于技术课，我却有些犯难了，虽然在中学的《植物学》和《动物学》的课本上学得了一点儿知识，可那些知识是要把一个学生培养成专家的，根本就没有实际操作的东西。还有在《物理》课上学的皮毛，在现实生活中根本也应用不了。要我做这样的备课笔记，感觉有些让我写传奇故事一样。但是，尽管如此，也得硬着头皮做！
　　“其实也简单，庄稼的冬季田间管理就是除草施肥，本着这个框框，保证也不会有什么差错。”小屌李明民见我对技术课的备课笔记犯迷惑，似乎很有经验地说，“这样吧，你先做政治课备课笔记，技术课的备课笔记暂时放一放。等你把政治课备课笔记补完了，你再补综合教育这一科的东西。综合教育这一块也好补，一般综合教育都是以上大课的形式，包括各种会议、各种活动。针对性的个别谈话，总之，凡是有利于中队犯人改造的都在综合教育之内，一般一个月搞三次。”
　　“你先别说这么多，说多了我也一时记不住。”我知道这个时候小屌李明民真的是着急了。
　　“这个综合教育怕你也做不了，因为你刚来中队不久，对中队的各种情况还不了解。”小屌李明民并没有停下来说综合教育的内容，“比如今年‘三秋’的时候，勤杂犯和劳积会一起向中队犯人发出了《立雄心，战三秋》的倡议，各小组之间也互相发起了挑战应战，保证了今年的‘三秋’顺利结束。”
　　真有这么一回事儿吗？
　　“下个月一号，也就是后天，冬修水利工程又开始了，中队还会举行一些‘激发犯人劳动热情，鼓动犯人劳动干劲’的活动，这也是一种形式的综合教育。”小屌李明民头头是道地说。
　　“这么说，《综合教育台账》和《技术课备课笔记》还是由你来补吧，我对这个真的还不熟悉，就是说我们做这些只是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也应该做得像那么一回事儿，不能让下来检查的人看出假来。”我知道，单《政治课备课笔记》今天我就补不完，哪还有时间去考虑别的。
　　“技术课现在先放到一边儿去，你现在就做《政治课备课笔记》，等会儿我去找两本技术课的教材来，然后再补技术课的东西。”小屌李明民催着我。
　　我看得出来，小屌李明民今天仍像前三天一样怕冷不愿意动手。我又不能逼着他，毕竟他是老犯人，毕竟我是为他帮忙，毕竟我是要听他的安排听他的吩咐，他乐意干什么或者怎么干法，那是他的事情，我支配不了。我按照小屌李明民的安排，开始做政治课的备课笔记。按理说进行法律常识教育，应该把法律条文和法学上的一些概念和原理结合起来，这样系统的教育才算完整。单单进行法律条文的教育，即使受教育的人掌握了一些法律条文，那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只能说是知道了一点儿皮毛。
　　《刑法》分了两编。共十三章一百九十二条，《刑事诉讼法》分四编十七章一百六十四条，两个法律的总条数为三百五十六条，每月按三十条进行安排，除去节假日，基本每天一条，我自以为这样的安排还比较合理，即突出了农业单位的特点，又不失实际，每月授课两次，共四个课时。这样的安排，即使上边真的下来检查了，也未必能找出什么漏洞抠出什么缝隙。我征求了一下小屌李明民的意见，他有点儿不耐烦似的说，就按着我的安排做吧。有了小屌李明民的这句话，我开始做起了政治课备课笔记，每月两次授课，一年二十四次，除去四次考试之外，我只需要做二十四次的授课笔记。备课笔记一概公式化的写明授课时间、地点、参加人数、课时安排、教学目的、教学要求、教学内容和作业布置，然后再写上课程导入过程，以及教学过程。在这二十四次备课笔记当中，我只需要把教学内容、课程导入稍加改动，便足可以应付上面的检查了。自然，这样的备课笔记坐起来很快，如果允许，我恨不得让小屌李明民找些复写纸过来，这样就可以一遍上垛了。
　　对于我的做法，小屌李明民也不置可否，他也可否不出什么来，只是一个劲儿地催着我要快：“现在也别讲做得照不照，就一个‘快’，能应付过去就行，劳改队没那么多的屁事儿。”
　　小屌李明民刚才还要我认真地做，仔细地做，圆满地坐，怎么现在又要我做的只要能应付过去就行了？
　　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快和糊离得很近，在很多的时候这两个字的意思相同。在大田劳动的时候，只要听到小组长喊“快”，那就是在告诉组员开始糊吧！不管这个时候小屌李明民是不是要我糊备课笔记，但是，往以后考虑，为了给干部留下一个很好的印象，为了能早一天得到干部的照顾，在小屌李明民十分苛求速度的同时，我暗暗地对自己苛求着质量，就像我苛求自己以后的生命质量一样。
　　一个上午我基本上做完了政治课的备课笔记，为了一个“快”字，教学内容我只写上了《刑法》第几条到第几条，如果真正做起来，单这三百五十六条法律条文也就够抄写两天的，别说备课笔记了。
　　小屌李明民假模假式地翻了翻我做的政治课备课笔记，头不住地点着，嘴里还很肯定地说着：“就是这么做的，就是这么做的。”
　　就是这么做的吗？
　　“下午大组出工之后，你先做《综合教育台账》。《综合教育台账》做完之后再做《技术课备课笔记》。”小屌李明民把我做好的《政治课备课笔记》收了起来，然后把一个很厚的大本子往我面前一放，说，“这是《综合教育台账》，大队都印好表格，你就按表格里的要求瞎填吧，但不能瞎填露馅了，也得像那么一回事儿。”
　　我忽然暗自想笑，如果做的这些笔记台账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儿，那么这里的劳改犯就成了学生了，今天上这个课，明天上那个课，再后天接受什么教育。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想必上面的领导也知道吧，这个检查就有些……，太形式了！
　　下午做《综合教育台账》，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也清楚了上面的检查只是一个过场，没有哪个人真的会仔细深究这些备课笔记和什么台账的真假，我这么认真地去做这个假，让那些下来检查的人知道了，恐怕还会笑话我有点儿痴或者有点儿傻了吧。就按小屌李明民说的做吧，瞎写，只要不露馅就成！有了这样的想法，这个《综合教育台账》坐起来就快得多了。我要小屌李明民找出补过的几本会议记录，然后错开了把这些会议记录抄了一遍。
　　小屌李明民看到这样，手插到帽子里挠着脑袋说：“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招呀？”
　　“这样就快了吧！”我看了一眼小屌李明民。
　　“这样吧，你把这个《综合教育台账》留下来我补吧，你现在做技术课的备课笔记。”小屌李明民一下子高兴起来，把我眼前的《综合教育台账》拿开了，又把技术课的备课笔记放到了我的面前，“这个你补上十一、二次就行，一个月安排一次，注意一下教学的对象就行！”
　　有了小屌李明民的这句话，这技术课的备课笔记就相当的容易了，尽管我不懂什么技术，但我有读书时从课本上学得的《动物学》、《植物学》和《物理》知识，这些知识一发挥，应该足以敷衍检查了，说不准还真的能把检查的弄得瞪着两眼感觉高深呢。
　　下午收工的时候，技术课的备课笔记也算做完了，小屌李明民告诉我今天晚上要召开犯人大会，针对冬修水利工程任务，中队将对中队的劳力重新进行一次编组组合，同时中队干部要对中队犯人做一次动员。老犯人都管这样的大会叫“编组”。
　　晚饭后我们被集合到了饭厅，果真是开“编组”会。
　　先是Ｔ队副讲了一些有关冬修水利工程的意义，然后宣布了劳力重新组合后的分组情况，重点强调了在这次冬修水利工程期间的纪律要求，令大伙最兴奋的是伙食真的要改善了，在冬修水利工程期间，早晨的稀粥改为干饭，菜汤改为炒咸菜，中午大队统一加餐的情况下中队每天晚上加餐，从而保证我们在大坝上的体力。
　　接下来Ｗ队长强调了工程的进度和质量要求，四十五天的任务力争在三十天到三十五天之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了，每人每天五方土的任务。大小单位和菜园组一起上，这些犯人每天三方土的任务。菜园组要随大组天天出工，小单位和勤杂犯轮流上阵以保证中队有人看家。
　　我们十八个新犯人组的组员没有变化，只是从第五监舍搬到第二监舍，原来的两个老犯人组合并成了一个组，住在第一监舍，叫做第一组。我们组搬进第二监舍，也改称第二组了。菜园组的老弱病残保持原状。根据劳力重新组合的情况来看，我们这个组怕是要在这次冬修水利工程中挑大梁了。
　　从第五监舍搬到第二监舍之后，黑皮焦亏又给我们开了个小组会议。
　　“土方工程是一个突击性的任务，也是一个拼命的任务。劳动任务大，质量要求高。但是你们不要怕，我常跟你们说，在劳改队这个地方手是英雄眼是孬种。只要你们克服怕苦怕累的思想弯下腰来拼命干，不知不觉中就把它干完了。”黑皮焦亏这样给我们鼓了这样几句话的劲儿，“这个土方工程，也是考验你们的时候，真改造假改造，工地上的劳动表现就能表现出来了。同时为了保证劳动安全和改造秩序的安全，在来回的路上，在工地上，一切都要听从我们的安排，要你路上怎么走你就怎么走，要你在工地上怎么干你就怎么干，任何人不得离开指定的范围，无论你有了什么事儿都必须提前报告，经我们的允许之后才可以。另外你们打算在这次土方工程中怎样去干，每个人都给我写一份保证书交上来。保证怎么干，我就在这次土方工程中拿着你们的保证跟你们的表现对照。要知道，在土方工程中不存在什么螺丝鸟，都是一个样子。也没有头疼蛋痒这么一说，只要你能出工，到了工地上大家都一样！”
　　黑皮焦亏后面的这些话是黑着他的黑脸说的。
　　保证书就能保证一切吗？如果是，这个社会上的很多人都曾经写过保证书的！
　　我该如何保证？我已经很清楚了，无论在体质上还是劳动技巧上，我都与别人有差距。我只能保证自己尽力，不敢保证就一定能完成任务。即使我保证能完成任务，那也是一个撒谎的保证。只要自己尽力了，自己做得良心上无愧那就应该行了！
　　“什么叫尽力？”黑皮焦亏接过我的保证书看了看，瞪着两眼问。
　　“尽自己的能力。”我回答说。
　　“屁！没有尽力，只有完成任务！”黑皮焦亏两个腮帮子因为咬牙而动弹起来。
　　是，我们这些人现在在他们这帮职务犯的眼里就是个屁，所说的话也都是屁话。换句话说，我们对自己做不了主，说的话当然也只是没说一样。他们的喜好就是我们的标准，他们的手脚就是我们的待遇。我不知道在这个大坝工程中间会发生什么，反正我从黑皮焦亏的眼色里有一种预感，一种很强烈的预感，一种很让我心惊肉跳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