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县长来了

　　“永劼----永劼----”固永功在二先生门楼前一阵阵地喊。
　　长栓刚拴好牛马，见永功站在门外不进来，忙跑出来：“哟，是二爷。你怎么不进来坐？我去叫二先生。”
　　永功摆摆手，递过一张请柬道：“我没空，不进去了。你把这张请柬给永劼。叫他务必去赴席。”说罢走了。
　　接过请柬，长栓不敢怠慢。永功给二先生下请柬，这可是头一遭。把请柬交到二先生手里，二先生看不明白，对车氏道：“李世营茶馆开业，竟然请我去赴席，真是莫名其妙。”
　　车氏也有些想不明白，对二先生说：“你有事都是请教大哥，你能收到请柬，他更应该收到，你何不去问问他。”
　　听了这话，二先生恍然大悟，捏着请柬到了大先生家。
　　因为文耿，大先生前些日子气得吐了血，当时身子没有什么感觉，架到屋里就觉得浑身没劲，头也不想抬。朱先生坐着李贵的马车亲自来给大先生号了脉，说问题不大，不过是因为生气，造成气冲胃络而致，眼下要紧是平肝清热，吃几副药就会好的。
　　朱先生开了龙胆草、栀子、黄芩、木通、泽泻、车前子、柴胡等草药，等文耿媳妇熬好，看着大先生吃下才回去。果然朱先生妙手回春，大先生身体渐渐复元，慢慢能出来走动。
　　从那天起，二先生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大哥家坐坐，来了也没多少话说，有时就是单纯坐一会。平时没事都来，今天有事，更要来讨教一番。
　　大先生这时候正坐在院子看马，瞅着文宝说：“文宝，我这些日子有病，你一个人累坏了，你看看，马没瘦着，你倒是瘦了不少，我已经好了，你平常多回去陪陪你爹，你爹也不容易，为你的婚事发愁。我与你爹说了，就定下来杨官庄王家，那家子人家是忠厚的庄稼人，门户虽小，过日子却不赖，门户也不当饭吃。”
　　文宝不好意思，他的婚事真是让爹愁坏了，自己二十六七了，眼看着和他一样大的都结了亲，比自己小的文杓、文杼也娶了媳妇，自己家里日子过得紧巴，讨个媳妇难呢。大伯主动提起这事，自己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内心非常感激大伯，每月给钱不说，还张罗着说媳妇。忙谢过大伯：“我家里穷得不像样子，好坏是个女人就行，能做饭，将来生个孩子，留下个后代，就成了，哪里管什么门户。”
　　大先生笑道：“你这个要求太低了，放心吧，我和你叔商量过了，一家拿出点钱，帮你把亲娶了，你叔有粮食，有油，也花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话，二先生来了，帮助自己的侄子理所当然，当着文宝的面，也许了话：“花多少钱都无所谓，我今年手头上还行，你四弟两口子把油坊经营得不错，放心吧。”然后递过请柬，问道：“大哥，你可收到请柬？”
　　“喏，那边，马蹄子踩的不是？”大先生朝马努努嘴。
　　果然，一张红请柬被马踏得不成样子。
　　“永功和李世营走到一起了，真是鱼找鱼，虾找虾，我看永功，是瘸子的腿，就筋了。”大先生鼻子哼着。
　　永功毕竟和大先生是一母同胞，二先生不便评论，只是笑笑：“大哥去赴席吗？”
　　大先生冷笑道：“我闲的工夫溜溜马，也比赴这个席强得多，什么茶馆？大烟馆害了多少百姓，还明目张胆开业。方才永功说，县长还要参加，我就纳闷了，县长也是一榜举人，这点清高也没了？我看县长比不得我那亲家，王亲家真是有骨气的人。”
　　听到大先生不去，正合二先生的意，本来对这些应酬就没兴趣，更不喜欢李世营和永功那副嘴脸，大哥不去，自己也不去。怕什么，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
　　门外一阵自行车铃响，有人扣门环。文宝放下手里的梳子，开了门，一看来人不认识，那人戴着圆沿的帽子，穿着一身青色公务人员的制服，看到文宝笑着问：“大先生可是在家？我是杜招贤，麻烦通报一声。”
　　文宝这才想起来此人是杜招贤，以前好像见过，只是时间长了忘了，这个三河口的最大官怎么来了呢？！急忙进去通报。
　　大先生和二先生已经听到门外的声音，两人对了一下眼，觉得奇怪，大先生苦笑：“准是又要开参议会了。”他是县参议员，每逢县上开会，三河口都会专门通知。
　　二先生点点头。
　　大先生起身，到门外招呼：“杜乡董光临寒舍，我老朽脸上有光。快请进吧，里边喝茶。”
　　杜招贤并不急着进来，在门口笑着说：“大先生，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喜事呀，宋县长要来固庄，说是拜访您的，我来打个前站，说话的空就要来了，我还是在门口等着吧，茶先不喝了。”
　　听了这话，大先生一愣，自己与宋县长关系非同一般不假，但是往常有事，都是自己去县上拜访他，毕竟人家是一县之长。
　　见大先生迟疑，杜招贤忙说：“您和宋县长的关系没得说，我就不瞒你了，今天是李世营茶馆二次开业，专门请了县长来致辞，县长没那工夫在三河口李家浪费时间，说了几句话，就要来您这儿，他怕你老不方便，让我提前来约一下。”
　　这就明白了。李世营两个哥哥死了，自己的烟馆被逼交了六百块，想想都晦气。他和永功一商量，重新开业，好好庆贺一番，一则去去晦气，二则借开业收点礼钱，三则，证明他李世营一点事没有，现在一切正常。永功建议最好请县长参加，老百姓眼眶子浅，听说县长来，对茶馆也是个宣传。这个主意实在妙，高兴得李世营直拍大腿，他和宋县长说不上话，只好请杜招贤代转邀请之意，并说明，有厚礼一份相送。杜招贤开始听了觉得好笑，呸！你什么东西，一个开大烟馆的，请县长来。面子上还是敷衍，说一定转达。让杜招贤更吃惊的是，宋东梧一听，竟然满口答应：“扶持实业，也是咱政府份内的事。”
　　到了三河口，宋县长门也没进，茶馆门外一站，就捂着鼻子说：“说是茶馆，一股大烟味，哄鬼呢！走，咱们去个地方，好久不见大先生了，我去找他说说话。”
　　杜招贤也不愿意在李世营的茶馆待，忙点头称是：“我去打个前站，万一大先生不在家，我也方便找一找。”
　　宋县长一行到固庄的时候，大先生、二先生已经在河沿路口等着了。见到大先生，亲热地说：”你是我的挚交，与别人不同，你在家里等着就行了，怎么如此客气。另外，话说在前边，进门有一杯清茶足矣。这位是？我想起来了，是二先生吧？也是咱沂州县的大实业家了，用一句时髦的话。“
　　二先生没想到宋县长如此亲民，忙拱身施礼，宋县长托着二先生的手道：”我与永勤弟关系不一般，你是他的兄弟，也是我的兄弟。咱们何必要见外呢？好了，这里不方便叙谈，进家里再详谈吧。“
　　大先生也不与他客气，与二先生一边一个陪了回村进门。
　　文宝帮着倒水，宋县长看着墙上的对联说：“整个沂州县，也就你老弟配得上这副对子，我年兄的字也好，铁笔可不是空穴来风。”
　　又说：”我今天应了一个差事，答应李世营去他茶馆捧捧场，不过，你知道的，我与他没有交情，只不过是面子上的事罢了。我来其实与弟有要事相商。“
　　宋县长看看杜招贤，杜招贤忙起身，把从人撵得远远的。二先生听说县长大人有要事，忙起身回避。宋县长一把拉住他说：“你就不用了，咱们是什么关系！再说，我说的事，大概与你相关呢。”
　　听了这话，二先生不好再起身。宋县长叹息一声：”三件事，头一件，这段日子县里不安宁，你是知道的。先是北伐军围城，再是土匪猖獗。我是一时也不得安宁。民不是民，官不像官，连个李世营也和我捣蛋。这些日子，不知受了谁的鼓动，一次一次找我，要自己出资办一个民团，说得冠冕堂皇，保家护民，天知道他会保家安民！不过，我也明白，邻县民团早就有了，我硬压着不办，也不好说。现在，确实咱们县也需要民团。我琢磨了好久，才想出一个法子，我打算请老弟出山，负责民团事务，你挂一个副团长，杜招贤挂一个副团长，一人一个大队，你具体是一大队，李世营在二大队当个副队长。杜招贤兼着二大队大队长。至于团长嘛，我先勉为其难吧。我一介书生，要说对这行伍之事最不在行，可是，我也在想，曾文正公，一介书生，不也开创了大清中兴吗。我就现学现卖吧。你看看这个主意可行？不过，老弟不要急着表态，这要花钱的。一大队费用由你们固庄出，二大队由李世营出。其实也没什么费用，团丁一边务农，一边练操，吃饭吃自己的，也不要发饷，无非春夏弄一身衣裳，显得整齐罢了，有刀用刀，有枪用枪，先弄起来再说。”
　　大先生向来对造福乡里的事热情很高，钱的事他从不考虑，瞅了一下县长道：“组建民团我应了，眼下土匪猖獗，这些日子我正寻思着怎么保家安民。你知道，我以前练过武，有些底子，现在，我再把大刀拾起来，村里后生多，我组建一个大刀队。至于副团长嘛，我想这样，你知道我这人很忙，到处会朋友，容易耽误了民团的大事，所以，副团长我就不应了，请有为者、贤者上，我负责在后边帮帮腔罢了。”
　　宋县长哈哈一笑：“副团长必须要当，我有我的考虑。三河口没有几个能镇得住李世营，只有你行。不然，他的尾巴要上天了。杜乡董你是了解的，文人一个，又没有什么心机，我担心不是李世营的对手，民团之事，我拜托了。”起身向大先生作揖。
　　大先生本来听着和李世营共事，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组建民团又是造福乡里的好事，宋县长态度如此谦虚，只好答应。
　　见大先生答应了，宋县长又说：”第二件事，是有关这位老弟的，前些日子，县上有人举报，说有人在油坊开会，几个都是乱党，我把这事压下了，顺便今天过来，提个醒。要不是我和永勤老弟的交情，无论如何我不会这样做的。“
　　听了这话，二先生顿时出了汗，文桐在油坊开会的事，县长竟然知道了，好在让他压下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见二先生不说话，宋县长若有所思地说道：”事情已经过去，要不是今天来三河口，我也就忘了，不过，既然来了，提醒一二，也是应该的。“
　　听说已经没事了，二先生担心小了许多，能做的只是作揖致谢。宋县长开玩笑道：”也没什么，谢不谢的，小事一桩。上次那个举报的，县上还垫付了五十块钱呢，开个玩笑，我那里还能开支得起。哈哈。对老弟，即便不是永勤吾弟的宗亲，我也会关照有加，毕竟是咱沂州县有名的乡绅，实业家，政府还是是要保护的。“
　　一提到钱，二先生明白，县长是来要钱的。举报者得了五十，自己送县长五十不太好，一百块钱吧，这钱还得先从油坊出，不能让文杞娘知道。好在油坊生意不错，拿点现钱还容易。想到这，二先生起身道：“县长大人宽坐，我去油坊办点小事，去去就来。”
　　大先生还没明白过来，二先生已经去了。
　　宋县长见他走了，自己起身关上门，对大先生重新作揖，小声说：“还有一事，老弟定要帮我。”
　　听了这话，大先生忙起身回了一个揖，说：“县长尽管吩咐，只要我能办到，义不容辞。”
　　宋县长眼泪下来了，说道：“说起来惭愧，我断断续续在沂州也当了三任县长，上司不说，同僚之间也没什么言差语错，你是知道我的，一向对人和气。谁料来了这么个混蛋旅长，与我不太对付，现在我也心灰了，实在不行，大不了辞官回到兰陵故宅，过几天舒心日子。只不过有一事，想请老弟帮忙，为兄这几年在任上多少积攒了一点积蓄，离任之时，怕不太平，李森定会为难，想着未雨绸缪，把几箱子东西先瞅个机会存放在你这里，沂州县我最放心的就是老弟了。你不帮我，怕是再找不出第二个。我一家子老老小小，以后全指望这点积蓄过日子呢。”说得老泪纵横。
　　听说是为这事，大先生一阵恻然，社会真是不行了，堂堂县长竟也走投无路，当即表态：“小事一桩，不是我夸口，放心吧，放在我这，比放在县里还要安全。县长随时来取，我随时奉上，箱子还请县长贴上封条，以作凭证，这倒不是因为有什么顾虑，大家都有个避嫌。”
　　宋县长点头称是。
　　二先生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两封银元，红纸包着，恭恭敬敬呈上来，说：“一点小意思，怎么好让县长垫付五十块钱呢！孩子不懂事，在油坊说是研讨什么诗词，谁料到竟是胡来。这事多亏县长压下了，我和大哥放了心，这一百块钱，说要还县长的垫付款，显得见外了，就留着县长喝茶吧。”
　　宋县长看了一下，醒悟过来，笑道：“万万不可，我已经说了，县上已经付了，怎么再让你出钱。再说，你也看了，今天从人很多，带着钱如何方便？”
　　推辞不要。
　　大先生帮着劝道：“县长收下吧，推来推去外人看着不好。我说个折衷的法子，县长要是觉得从人见着不方便，给二弟题写一副匾额，他的油坊，正缺少县长的墨宝呢，算是润笔，最是恰当。”
　　“听人劝，吃饱饭，恭敬不如从命。来人，笔墨伺候。”宋县长大喜。
　　从人忙进来铺好宣纸。县长签字向来使用毛笔，纸墨是现成的。
　　宋县长想了一下，点头道：“油坊也是咱沂州县的大生意了，名声在外，千里香有些过了，我一个县长，不过一个百里侯而已。沂州县，东西百里之遥，题个百里香老油坊吧。如何？”他瞅着二先生。
　　二先生忙说：“平生最喜欢‘中庸’二字，县长赏这两个字就心满意足了。挂在家中，也算是草民向乡人吹嘘的资本。”
　　“中庸，好，人生难得是中庸。”宋东梧提笔，在大纸上写了两个大楷：中庸，又题了款，签了章。满意地笑道：“方才那钱，算是润笔了，哈哈。”
　　大先生欲留饭，县长忙说：“今天主要目的已经达到，李世营还仰着脖子等着我，不去也不好。就不在这里用饭了，改日再来讨扰。民团之事，弟一定当作大事来办。过些日子，县上还在搞个筹建大典，好好乐呵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