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如此应付

　　4月9日早晨。在城里谋生的人们按照昨天的约定放弃手头的工作全部往家乡赶去。
　　昨天在市信访局待访期间，几乎所有当家的聚在一起了。自从实行生产责任制以来，这样整齐的聚会已经很少发生。大家忽然意识到团结起来的必要。这种团结不仅局限于征地维权斗争，作为弱势群体，大家在城里讨生活常常会遇上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一旦遇上难事，相互之间也可以有个照应。学明提议大家互留电话，保持联系。我立刻把每个人的电话号码记下来并到打字店打印出来，每个人分发一份。捏着手里的小纸条，人们的脸上都挂上了笑容。这一刻，大家真切地感受到那种酽酽的同宗乡邻的亲情，已经从公祭祖先的形式中流溢出来，把一盘散沙似的人心凝结成一个浑然的整体。
　　村民们再次聚集在魏祚军的场院里，等待联合调查组的到来。闲遐里，人们相互询问着家乡的年景或在外面混生活的情况，有侥幸的欣喜，更多的是无奈的感叹，说到最后归结为两个结果——在村里种田，累死累活也富不起来；在城里谋生，机会常常被权贵所把持，如果你没有过硬的关系和靠山，好事永远没有你的份，莫说发大财，就是想过得轻松一点也不容易。
　　不久，一辆猎豹车开进村里，从车上下来三个人。经过介绍，大家初步认识了：一个是区政协主任唐祥义，被抽调搞移民安置工作的；一个是黄阳司镇副镇长潭文涛，另一个是黄阳司镇人大主席刘如国。大家明白来人的身份，并且知道今天除了他们三人不会再有人来之后，一种巨大的失落感油然而生。人们不禁发出质问：昨天不是说得好好的吗？由市、区、镇三级政府的主管领导和电站方面的负责人组成联合调查小组来处理问题的吗？就你们这三个人能解决问题吗？
　　唐祥义说：“问题得一步一步地解决嘛！你一口吃得出一个胖子么？我们今天来，把你们反映的问题核实一下，并进行登记，下一步就好给你们解决了嘛！”
　　他说的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尽管他们的来头太小，明显地和昨天给我们的答复不一致，但既然这样了，老百姓只好接受这样的结果。于是几十个人陪着这三位在机关里不咋样，到了老百姓面前就成领导的人到处转了一圈。这种装模作样的调查结束后，大家重新来到祚军的场院里。
　　阳光暖暖地晒着，烘焙出乡村慵懒的氛围，现实中尖锐的矛盾也似乎隐晦了。三位领导围着桌子坐了，让我们把具体诉求复述一遍，他们则掏出纸笔来写写画画做着记录；群众围在四周，几十双满含期待的眼睛注视着这个颇为感人的场景。三个领导轮流发言，发挥各自的水平说些不痛不痒意向模糊的话。最后唐祥义做总结：“你们反映的问题我们已经核实了，啊，大概是那么一回事，我们这次回去，一定向有关领导认真汇报，督促有关部门尽快帮你们解决。你们放心好了，这个事是坛子里的乌龟走不脱的，会给你们满意的答复的。好吧，今天就到这里了。”说完就站了起来，镇政府的两个干事闻风而动，立刻跟着站了起来。三人走过去，钻进长丰猎豹车。等候在车内的司机发动引挚，一阵风似的开走了。
　　当官的走了，大家站在场院里面面相觑，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似的，被愚弄的感觉油然而生。大家明白过来，今天所谓的“解决”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反而把大家千里迢迢哄了回来，既徒增往返奔波之苦，又耽误了生意或工作。而那三个干部是拿国家工资的，坐着也是坐着，反正烧油废车都是国家的，只当下乡玩儿了一场。
　　傻民啊，你们玩得过当官的吗？
　　半个月过去了，上面没有任何动静，时间证明了所谓的“解决”、“重视”纯粹是糊弄老百姓的鬼话。我知道现在可以网上信访，就给上级有关部门写信，分别给省纪委、水利厅、发电子邮件。有的石沉大海，有的网站本来就是个花架子，设制重重障碍，根本就进不去。我再次发电子邮件到国家信访局、水利部、农业部、中纪委。这些地方发邮件都要求注册，填写祥细信息，文件限额600字以内，只能精简了再精简。忙了一天，除水利部回“来信已阅，已转综合处理办公室。”外，其余都如泥牛入海。再发湖南省信访局，竟然没有网站，再发省水利厅，也没有回音。同时发湖南日报社，潇湘晨报，都没有回音。我感到一种窒息似的绝望，难道在法制治国的今天，我们老百姓任由宰割，就找不到一个诉求的地方吗？上层社会的这种集体冷漠反而激起我们更高的斗志，村民们决心继续上访，实在在地方不行就上北京，据说这种事会给地方那些老爷们所谓的政绩抹黑，他们会头痛的。
　　我们继续到市信访局去。有了上一次上访的经验，这次我们决定只去五个代表，因为要群众同去实在是劳民伤财。
　　4月26日，星期一。荷叶塘组五个村民代表再次来到市信访局。接待我们的是一个普通科员，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大概是北方人。他本来也想应付打发了事，见我们态度坚决，言辞犀利，常常责问得他答不上话来，只好把周副局长叫了过来。
周副局长一见我们，无奈地说：“又是你们啊！不是帮你们解决了吗？”
我们简要地把那天“解决”的经过向他述说了。
他沉吟一下，说：“这样吧，你们去找冷水滩区移民局，所有这些工作都是由他们负责的。”
　　
　　一听这个名称也能想像得到这个单位的工作性质，我只是奇怪上次我们来上访他怎么不告诉我们呢？我们问清楚了地址、电话和主要领导的姓名，走出市信访局的大门，到街上拦了一辆的士直接向河西区政府赶去。这次只有五个人，挤着坐个的士也坐得起了，哈！
　　区移民局在区政府办公大楼后面区法院大楼的四楼。我们一行找到局长办公室。一个年青的干部坐在大皮椅上，经办公室的人介绍，才知道他就是副局长陈忠善。在此前不久，局长黄某因挪用移民后扶资金事发离任了，现在由陈副局长主持全盘工作。我们向陈副局长反映了我组存在的几个问题，并陈述了“联合调查”的结果，要求区移民局按有关政策法规给我们解决落实问题。
　　陈副局长扫了一眼上访报告，便丢到了一边。对于征地登记项目，他说村里有人签了名的，是有效的；面对我们对现行赔偿标准的质疑，陈忠善翻出一份《湖南省浯溪水电站实施阶段建设征地移民安置规划设计报告》说：“老实告诉你们吧！赔偿标准是省政府批准了的，是有法律效力的，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的，你们闹也是枉然！”
　　我说：“根据国务院471号文件的精神，制定后期扶持规划和大纲要广泛听取移民群众的意见，必要的时候应当采取听证制度；另一方面，在所有征地赔偿没有完成之前工程不得验收，不得储水发电。由这两点来看，明显是电站方骗取省政府批复，私自制定的赔偿标准，违背国家政策，侵害老百姓的利益，我们有权上访维护自己的权益！”
　　陈忠善说：“我们是执行单位，不是政策制定单位，文件规定怎么赔我们就怎么办。比如你们那个水能泵，文件上规定赔两万元就是两万元，你们狮子开大口要一百多万元那是不现实的。”
　　我说：“这一百多万元不是凭空喊的，有关数据是请土木工程师按国家建筑工程定额计算出来的。如果电站方不相信，可以由政府组织实测，再按建筑定额计算，算出多少就是多少。一个价值一百多万的工程，电站方凭什么单方面决定只赔两万元？这还有公道吗？”
　　陈忠善大声说：“这个你们找我有什么用？你们去找市里领导！”
　　学明说：“我们刚才就是从市信访局来的。是市里的领导要我们来找你们的，你是局长，不找你找谁？还在这里拿老百姓当皮球踢啊！？”
　　陈忠善大声地说：“你们想怎样啊？闹事是不是？前一次珠山闹得那样凶，还不是抓的抓，关的关！”
　　学明以同样的嗓音回敬：“你吓谁呀？当个卵官有什么了不起啊？我们依法上访，犯了什么法？你动不动就喊人来抓起，你抓谁啊？”
　　“就抓你们这些刁民！”陈忠善拍着桌子吼道。
　　“谁是刁民？我们依法上访，市领导没说我们是刁民，你凭什么说我们是刁民？”我们几个代表同声责问。
　　学明跟着拍着桌子说：“你骂我们刁民，恰巧说明你是贪官！这中间你一定搞了鬼！”
　　陈忠善本来想吓唬一下，让我们知难而退，没想到激怒了大家。在他的想象里，老百姓都是温良恭善的，怎么会有我们这样胆大犯上的？以他的标准，我们几个的确够得上“刁民”了。
　　在我们连续的责斥声中，陈忠善退缩了，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说：“好，好，我把有关资料都复印给你们，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说着打开文件柜，将征地有关的资料拿到打印室复制出来交到我们手里。
　　意外得到的资料让我们了解到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对我们以后的维权起了重要的作用。在后来的上访中，面对这些资料，连市、区主要领导也感到吃惊，惊讶于我们竟然有能力搞到那样重要的材料。显然是陈副局长在一片斥责声中因怒失智，犯了一个足以让他后悔莫及的影响其仕途的错误。
　　我们拿着材料离开了区移民局。
　　面对繁华的都市景象，我的眼前一片迷茫。我忽然意识到，现在的“公仆”们已经丢掉了毛泽东“为人民服务”的思想，就象巨人没有了精神一样，表面上说得天花乱坠，骨子里已经远离了人民。我们聚族而居的、属于人的婚嫁丧娶的生活空间和社会空间的农村，已经被上层社会从意识层面摧毁，然后手忙脚乱地在这个废墟上建立现代化的城市，同时在肢解古老乡村的过程中想方设法谋取私利。让人困惑的是，这样的城市遗弃了最广大的社会基础，就像无本之木，能顺利地繁荣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