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品名称:大山里的孤儿 作者:岁月无言 发布时间:2021-04-21 11:10:50 字数:16590
(一)
于淑兰正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活儿,突然感觉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她有些纳闷,因为外面的吵闹并不是她听见的,而是感觉到的。她忙到外面要看个究竟,外面灰蒙蒙的一片,远山和天空都被这灰色雾霭替代了,也看不见太阳,似乎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没有太阳。她漫不经心地把头探过院墙,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看则以,这一看竟吓了一跳。只见在南大道柳条沟门的岗子上,有一群人正在四散逃命,还有一个骑洋车子的正奋力地蹬着车子逃跑,原来有一个野兽正在追赶他们。那野兽没有个固定目标,好像是不知道追哪一位才好似的。突然,那牲口放弃了附近的所有的目标,疯狂地径直朝她奔来。她认为那东西根本不可能发现她,可事实上确实朝她飞奔。她想进屋躲避起来,猛然发现自己迈不动腿了,她觉得自己的腿好像给绑上石头一样,她使出了全身的力量奋力挣扎着,一步一步地终于挪进了屋子里,可又关不上外屋门。就在这时那山牲口到了,在万分恐惧中她突然变得不顾一切,索性拼了算了。她从锅台后的菜板上拿起菜刀就要冲上去,可还是迈不动步子,身子一软就瘫倒在地上。她闭上眼睛等死,可等了一会儿觉得身体没有被撕咬的痛苦,只是感到有人在轻轻蹬她的肚子。她睁开眼睛,看见了被月光照亮的窗户,自己正毫无危险地躺在炕上,只是肚子里胎儿闹的挺欢,原来是个可怕的恶梦。
于淑兰的心突突地跳了好一阵子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身子,觉得自己很累,手和脚都湿漉漉出了很多的汗,就好像真的在现实中用了很多的力气、受了很多惊吓似的。这个可怕的恶梦给她的心灵罩上了一层阴影,她胡思乱想起来。她首先想到她丈夫,他这会儿正在山上,会不会遭受山牲口的攻击呢?会不会崴了脚?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寻短见呢?她不敢往下想了。不过梦境中那些四散逃命的人中好像没有她丈夫,她自我安慰着。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不吉利的梦:一个野兽闯进了她的家里,不是伤人就是破财。这对于她那渴望平安的心无疑是个可怕的打击。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是恶运当头,平日里她总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进的,和社员们一起干活时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别人谈话时她就像一位无精打彩的病人独自蔫在一旁。她总是尽量避开别人,由于她丈夫给她带来的耻辱使她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过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使得她的神经非常敏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她就会吓得心惊肉跳。如今,她丈夫刘永福竟然不顾队长的禁令和警告,擅自到贫下中农的山上闹柴火,虽说这是万不得已的事情,但公然和队长作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她无法预料这会给她们带来什么样的伤害,这年月什么事都有没个定准,说不定会给她家带来巨大的灾祸,这个恶梦更加深了她的这一想法。如果真的出了大事,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她的前途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一点光明。她无声地哭了,怪自己的命运不好。她想起自己从小遭受的种种磨难,想起自己来到了刘家满以为苦尽甘来,可接下来却要面对更残酷的磨难,很少有片刻的欢愉。只是在偶尔的睡梦中才发现自己摆脱了恶梦般的现实生活,心中充满了宽慰和快乐。但梦醒时分,那种使人绝望的愁苦和忧伤又袭上了她的心头。
腹内的胎儿又活泼地动了起来,这在她的心头激起一种甜蜜的感觉,孩子成了她生命的寄托了。望着别的女人儿女成群她又是羡慕又是妒忌,这也是她总是避开别的女人的又一个原因。她觉得自己不配作个女人,竟然连半个儿女都有没有抚养成人。看见别的女人在奶自己的孩子,在哄在逗自己的孩子,甚至是打骂自己的孩子,都会一次次地刺痛她的心。她想起她的三个死去的孩子,她把孩子的死都全归罪于自己的过失和无能上,对此她非常恨自己。她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自己的男人。她认为男人们拼命地干活就是图个一男半女的,要是她让自己的男人绝后那可是罪大恶极,所以她平日里总是很小心地侍候着自己的男人。每当刘永福忧郁的时候,她就归结为是没儿没女的缘故,她就觉得很愧疚。
她突然觉得憋尿了,便急急忙忙地爬出被窝,尽管屋子里很冷,可她甚至来不及披上棉袄就下了地。她刚蹲在便盆上肚子就突然疼了起来,“哗啦”的一声接着就是婴儿的一声啼哭,她生下了一个孩子。她是用秋裤把孩子兜住的,然后咬紧牙关爬上了炕,把婴儿放在她的温暖的被窝里。
在非洲广袤的大草原上,一只羚羊生产后,无论当时气候怎样恶劣,母子俩必须在短时间内离开现场,否则的话它们可能成为大型食肉动物的美餐。与动物比起来人类纯粹是被自己娇惯坏了。人类的生产必须在温暖的房间里,必须有助产医生,必须有护士和家人的悉心照料,必须休养很长时间。无论这个社会是怎能样的贫困落后,无论那里人们经受过怎样磨难的锻炼,他们的生存能力也不可能回复到动物时期的水平。现在对于淑兰母子来说这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屋子里很冷,没有任何人来照顾他们,于淑兰那生了儿子痛苦的惊喜已被这糟糕处境弄得荡然无存了。刚才生产时她出了一身的汗,现在汗落了,她感受到冰冷刺骨。她打着哆嗦,肚子里很饿而心里却像在受着滚油的煎熬。她不知道刘永福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不能等下去了,她要自己去寻求救助。
(二)
周吉桐一家三口人都已睡醒了,但谁也没有找个话题来谈谈。虽然王玉芝在外面爱说,可在家里周吉桐就像一面回音壁似的问一句说一句,两个人自然也就无话可谈了,整日的这家里就充满了沉默的温馨。除非到了非说不可的地步,才能听到周吉桐缓慢而又无力的说话声。不过在他心里畅快周围的气氛又很活跃的情况下,他也能讲个趣味低下但又不十分露骨的笑话。只是你得面带笑容静静地等他说完,你才能听出来他的笑话是最幽默的。
“是我嫂子,我嫂子哟呼(喊)你哩。”小红冷不丁地乍出这句话来,又推一下子她妈。
王玉芝嗔怪说:“净瞎说,在哪儿呢你嫂子?”
“你听!”
顿时三个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窗户被月光照得惨白,房檐的阴影已移到最上面的一格窗棱上。从远处传来了两声鸡鸣,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听见。
“我听见她在她院子里喊你哩,我本来听见了嘛!”小红一面争辩一面仔细地听着,可还是啥也没听着,心里正在纳闷。
“老婶——老婶——”,焦急而又无力的喊声是从大门口传来的,屋子里三个人全听见了。
“我说是我嫂子吧。”小红有些得意地说。
王玉芝忙坐起来大声地应答着。
“老婶——,我生了。”
“什么生了?”王玉芝漫不经心地问。
“我生小孩儿啦。”
王玉芝呼地一下子就掀开了被子,说:“哎哟我的妈哟!”心里纳闷:怎么生了还能出屋,一定是要生了。这刘永福干啥去了?我得赶快过去看看。一面穿衣一面对着窗外大喊:“我知道啦,你快回去,我这就去。”
小红一听她嫂子生小孩儿了,立刻兴奋的不得了,也嚷着要去看看。王玉芝也顾不上理她,急忙穿好衣服先去了。
周吉桐和刘永福他们两家是紧挨着的,周吉桐在东刘永福在西。王玉芝很快就去了,见于淑兰确实生了吓了一跳,心想刚生完孩子就出屋做下月子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点燃了麻油灯,在昏暗的灯光里她看见于淑兰那张惨白脸是那样的木讷和毫无生气。突然那张脸上的眼睛睁开了,直勾勾盯着王玉芝,就好像一张死人的脸又复活了一样。“我生了个小子。”于淑兰十分疲惫地说。王玉芝的心突突地跳着,感到有些害怕,但还是勉强地笑着说:“不赖,这回刘永福也该高兴了。”
王玉芝要生火,才发现院子里就有一些破烂树毛子,赶忙从自己家抱来一些。过了一会儿灶膛里有了熟火,她把这些熟火扒在火盆里,屋子里顿时暖和了许多,她就处理起问题来。掐断婴儿的脐带儿,把孩子包起来,把胎盘埋在门槛子下面(把男婴的胎盘埋在门槛子下面,预示着孩子将来能顶起门户来)又帮助于淑兰移到炕头的炒土上(女人在生孩子前,先取来一些干净的黄土炒熟放在炕头,女人生产后先在炒土上躺上三天,免得弄脏了被褥,这的的确确是在泥土和牛粪上繁殖呀)然后,又把脏东西收拾收拾,准备白天给洗出来。干完这些后,王玉芝就吹灭了麻油灯,因为屋子里能看清东西了。
刘永福和周吉桐两家的情谊不是三天两早晨之间建立起来的,用一句当时很时髦的话来说,那是“久经考验的用鲜血凝成的友谊”。一家是地主另一家是贫农,两个敌对的阶级两种不同的阵线,理论与现实具有多么大的差距呀!
当周吉桐的父亲逃荒要饭来到卜克川时,刘永福的爷爷已经把家产发展到需要三四个长工的程度了。这是一份历经千辛万苦积攒起来家业,是必须巧妙地与官府与贼寇周旋才能保存下来的。刘家是幸运的,在历经一次次浩劫后保住了家产。刘永福的爷爷,这位饱经事故历经苍桑的人精子,以为本地人不可靠:他们会想尽办法揩他的油,会偷他的东西。而外地人只要不是杆子(贼)的密探,一般是很老实的。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因此大多都会小心翼翼,而且都能吃苦耐劳,他本人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所以,刘家收留了他们。此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刘永福的爷爷与周吉桐的父亲有着相同的河南口音,两个人算是老乡了,透过势利的障碍,这总算是一点点亲情吧。就这样周吉桐他们父子俩儿就在卜克川站下了。
一年冬天,山里闹起了豹子。这只山牲口由于受了枪伤变得更加疯狂了,甚至在大白天就袭击家畜,咬死了很多牲畜。刘永福的爷爷心疼的要命,可无论使用什么办法都除不掉它。等到落雪以后,他就迫不及待地抱上那只土枪领上他的儿子和长工上山了。很快他们就在雪地上找到了那山牲口的踪迹,然后就瞄着踪儿一步一步地往山里找,林子越来越密,危险越来越大,其他的人都泄气,可刘永福的爷爷却一意孤行,非要除掉它不可,别人无法只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跟着。
那只兽似乎是有思想的,它之所以那样地疯狂就是为了把开枪打它的人引出来,然后在和他一起同归于尽。它一次又一次地袭击他的牲畜,一次又一次地躲过为它设置的机关。今天他们相遇了,必然要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它仍然用惯常的迅猛而又突然的袭击,一下子就咬住了刘永福爷爷的脑袋。他那厚厚的毡帽子和那厚厚的羊皮袄给了他很好的保护。虽然他的整个脑袋都血淋淋的,但也只是伤到了皮毛而已;人和兽滚在了一起,那支土枪也掉在了地上。其他的人吓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周吉桐的父亲拿着一把斧子冲了上去,可他却下不了重手,因为他怕伤到人。他只是对那兽做一些搔扰性攻击,结果把那兽惹火了,只见它一跃而起一口就咬住了这个长工的脖子,人和兽又滚在一起。刘永福的爷爷从雪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自己的血淋淋的脑袋,捡起土枪顶在那兽的脑袋上就搂火了,一枪就结果了它的性命。可周吉桐的父亲也受了重伤,抬到家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睁着眼睛似乎有无限的心事。刘永福的爷爷就对他说:“兄弟唉——我的好兄弟,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我一定把他抚养成人。”周吉桐的父亲听完就无力地瞌上眼皮死了。
刘永福的爷爷履行了自己的诺言,的确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周吉桐,供他上私塾给他盖了房子;周吉桐自然也把自己当成了刘家的一员。王玉芝生小红时做了月子病,当时于淑兰的二子刚刚夭折了,于淑兰就把小红接过去抚养。小红是在刘永福的家里长大的,按着辈份小红管刘永福夫妇叫哥嫂,然而那是父母与子女一样的亲情啊!
(三)
刘永福刚吃完早饭上工的哨子就响了。这一早晨刘永福可没闲着,他把淑兰弄脏的行李都拆了,洗了一半觉得快出工了,于是就忙着吃饭。果然刚刚吃完胡队长就吹响了催命的哨子。这时王玉芝和小红也来了,王玉芝看了一眼刘永福洗的东西,说:“累了一早晨了,忙着洗这些干啥呀?白天我呆着没事就洗了。”刘永福忙说:“老婶你可别洗,怪埋汰的,等晚上收工我个儿(自己)洗吧”王玉芝笑吟吟的也没搭话,只是来到于淑兰跟前给她掖了掖被子,问她觉得怎么样,于淑兰紧闭着双眼说头痛的厉害。王玉芝说淑兰早晨出屋冻着了,要是沏碗姜汤或红糖水喝了多出点汗就好了。可是到哪里去找姜和红糖呢,刘永福垂着两手面带一丝愁苦的表情沉默着。王玉芝催他,说:“快走吧,干活去吧,我侍候着淑兰你就放心吧。”
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家里走了出来,男人女人还有孩子。在中队俱乐部,人们四散在院子的周围,三五成群地集在一起说闲话。队长从外面走了进来,哨子挂在脖子上不住地摆动。人们不说话了,都盯着队长等候他发号施令。队长努力摆出一副军人的姿态:昂首阔步,紧绷着脸以便让自己显得更威严。他昂着头环视四周,一眼看见靠在牛槽上的刘永福,目光便落在他的身上,面部的表情在威严中又添了一份愤怒,也不知这愤怒是装出来的还是发自内心的。他突然像个指挥官似的大喊一声:“刘瑞祥”,刘瑞祥是副队长兼民兵排长,他很会讨好胡队长,马上像个军人似的回答:“到”,人们便哄地一声笑了起来。“你带领男社员刨冻粪去。”刘瑞祥马上回答:“是。”人们又笑了起来。胡队长又大喊一声“郝国清”,郝国清也是一位副队长,他蔫不唧地站出来。“你带领女社员和小孩少谷子去(用刀把谷穗砍下来)”。郝国清请示说:“还是包工计件呗,召十个谷子一分。”胡队长用沉默作了回答。
刘永福昨天就是刨冻粪的,所以听到队长的安排拿起镐头就要跟着副队长刘瑞祥一道走;没想到胡队长却大喊一声“刘永福”,刘永福吓了一跳,胆怯地站在那里,不知队长又要怎样整他。很多人都知道在早晨刘永福和胡队长之间的事,所以都停下来笑嘻嘻地观看,也有很多人在不以为然的表情下隐藏着对刘永福的同情,他们觉得胡长顺太过分了。队长用带有一点儿揶揄意味的口气怒冲冲地说:“刘永福,你铡草去。”有几个人窃笑着走了,看见刘永福的可怜,他们大概觉得自己挺幸运。
刘永福来到了草棚子,从墙角把铡刀搬到地中央放好。虽然他知道队长在存心整他,但他表面上不敢有丝毫的怨气。这类事情他经历的太多了,随时随地都会发生。假若有一天他不会受到歧视,他反而会觉得很不安。就在他准备铡刀的当儿,右派分子邓远明也垂头丧气地进来了。邓远明以前是个教师,本来是很老实的人,可人一老实了就要受气;上级分配下来的右派名额是有指标限制的,而且必须完成任务;为了完成任务,大家就一致选他为右派分子,于是他就光荣地获得了这一称号。由于他不会干农活,所以胡队长特别瞧不起他,因而就经常戏弄他作贱他。邓远明为了讨好队长,他一进草棚子就握住了铡刀的把儿,以示他劳动积极,专拣重活干。队长却不领他的情反而骂了起来:“你他妈的瞎了,没有草铡你妈啦个X呀。”邓远明臊得脸通红,灰溜溜地和刘永福一起搬草去了。
按说由三至四个人组合在一起铡草,才能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可队长不允许只让他们二人干。如果国家赋予队长有生杀大权,他极有可能将面前的这两个阶级敌人处死,可他的最大的权力就是强迫他们干一些重活,所以他只能这样做:刘永福和邓远明铡草时,他就站在旁边监督着,不让他们有片刻的偷懒。共同的命运使刘永福和邓远明他们二人结成了联盟,摁刀的尽可能地把节奏放慢些,以便保持体力能坚持到最后;入草的尽量少入,以便节省摁刀人的力气,但二人的行为必须以队长能容忍的程度为止。同时这个联盟也存在着间隙,刘永福心想,邓远明的体力不如自己,一旦他累垮了,整个工作就会停止,那么他就会有休息的时间了,所以他决计不去帮助他。
阳光从草棚子门口射了进来形成了一个大的光柱,飘浮着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在邓远明整草的当儿,刘永福听见在场院里干活的男男女女无拘无束的说笑声,这表明在那里干活的人是多么的自由啊:他们可以停下手中的活歇息一下,可以去解手而不必担心遭到呵斥,男人和女人可以打情骂俏;而这里却是这样的压抑,同样是队里的社员,同样是在劳动,同样是在这冬日里的阳光的照耀下,可情形是多么大的不同啊。
他仍旧觉得自己是半梦半醒的,清早的劳累和遭受的折磨使他的神情恍惚。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了儿子都不是真实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去偷柴火,没有受到队长的侮辱,没有王玉芝对他妻子的照料。只是当他努力集中注意力的时候,他才能回到现实中来。是的,他有儿子了,如果是生活在他家得势的时候,不,只要是能够像别的社员那样过日子,而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将是多么大的喜悦啊!他可以没有顾虑地看着孩子长大,给他盖房子娶媳妇,等他老了不能干活了在养他的老。可现实生活的残酷早已击碎了他那来自心底的喜乐,他必须准备着去应付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提防着仇视他的队长,疲惫的心灵已经让他萎靡不振,他看上去太没有生命力了。
临邓远明摁刀了,刘永福可以喘口气了。此时两个人的身上脸上全是尘土,看上去简直就是两个刚出土的兵马俑。队长严肃着脸一言不发,这说明他对二人的劳动还比较满意,不然的话依他脾气早就发作了。有两次队长似乎有走的意思,这在他们二人的心里引起了一丝可怜的希望;可队长只是在门口走动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看来他对早晨没能充分施展自己的威风还耿耿于怀,他要在白日里找补回来。这回他是稳操胜券,只要他稍稍耐住性子,静一下心,他就能如愿以偿,在这场耐性与体力的较量中他将是最大的赢家。现在他已经注意到这两个可恶的家伙有些懈怠了,但是他不打算就此而论,这会显得他太不大度、太小气了,他要让他们心服口服,彻彻底底地滩软在地上。另外他也觉得这两个家伙确实尽力了,要是别的社员他早就表扬了,可对于这两个家伙无论他们干得怎样好也不能表扬,对他们只能是给予最猛烈的呵斥。不过他的铁一样的心肠大概也受到了一丝的打动,他对他们的稍稍懈怠也容忍了。
刘永福的心里一直惦记老婆和孩子,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这种焦虑的心情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忍受。现在,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队长能允许他回家看看,但那是不可能的。他有时撩起眼皮瞄一眼队长,他就更加担心队长会不让他们俩儿休息;因为队长严肃的脸非常冷。他太熟悉队长的这张脸了,眼睛眯缝着,一副恹恹欲睡的样子,一个名副其实的“长睡”队长,可越在这个时候就越要小心,千万不要招惹他,这个时候他咬起人来最疯狂。
刨冻粪的社员嘻嘻哈哈地回到了队部的院子,有的进了场院帮助自己的老婆少谷子,有几个进了队部的屋子里。伺养员刘素芳正在屋里烧火,锅里烀着土豆,这是准备喂猪的。刘永福听见刘素芳突然骂道:“你这个倒头人”,这大概是哪个社员又和她动手动脚哩;接着又听她喊:“你给我盖上,还没熟呢就要吃”,这一定是那几个社员要吃锅里的土豆。刨冻粪的社员休息了,这是极平常的事情,是最起码的权力,是恢复一下体力以便能更好地冲刺。可对于受管制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奢望,听到休息的人叫着、笑着、唱着、骂天骂地、打情骂俏,刘永福那倍受煎熬的心更加痛苦,他太渴望回家看看大人和孩子了。
刘永福低头入草时,队长的那双脚就在他的视线里,他看见那双脚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已经很长时间了。可当他再一次去注意那双脚时,却发现那双油腻腻、黑乎乎的大头皮鞋,那叉开的不大、总是像军人一样打着的绑腿不见了。刘永福心里一喜,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邓远明,邓的脸上全是尘土,只是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他有一种胜利的得意的神情。
“他妈的他滚了,等咱们铡完这入咱们也他妈的歇着。”邓远明喘着气凶狠地说。刘永福忙示意他小声说。等铡完那入草,刘永福又示意他到外面看看队长是否真的走了,尽管邓远明满不在乎但还是心虚,他贼头贼脑地把头探出草棚子外,看见队长已进了队部的屋子里,忙回过头来高兴地说:“走了,进屋了,操他妈的累够呛。”刘永福站起来和邓远明一起拍打身上的尘土,又是擤鼻涕又是吐痰,弄出来全是黑的。刘永福不敢先走,他假装不停地拍打,又是跺脚,还装出毫不在意样子说:“好家伙,真够埋汰的。”邓远明出了草棚子径直向队部的屋子里走,刘永福见队长没有出来干涉知道他默许他们可以休息了,于是也出了草棚子。他想如果队长发火的话,一定会把全部的怒火发在走在前面的邓远明的身上,邓远明是他的挡箭牌。
(四)
现在该刘永福作出决定了,是趁此机会回家看看还是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儿等着队长的命令。家离队部不远,回家看看老婆和孩子时间是绝对来得及的;但他必须小心,队长要存心整治他,他很清楚;如果队长见他回家了,马上宣布干活,那么他就会迟到,队长就会抓住这一把柄狠狠地收拾他一顿,所以他决定先进屋看看再说。
“哈哈哈,看那邓远明刘永福,简直成了土驴子了”有几个社员在取笑他们。刘素芳夸张地喊着:“快把那土脸洗洗吧,都有看不出人样了”他进了屋飞快地向里屋撩了一眼,没想到正巧和队长的仇恨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的心一惊,心想队长果然在盯着他呢。这下他不敢动回家的念头了。
大锅里的土豆熟了,屋子里的社员大多都吃了起来,一来干了半天的活的确饿了,二来在队里吃饱了可以节省家里的粮食。副队长刘瑞祥给在里屋的胡队长送去两个又大又面的土豆,只有刘永福和邓远明在默默地烤火。别看邓远明不在队长跟前时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可一到胡队长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刘素芳拿起杵子说:“快吃啊,我要搋了”,不过她却看了刘永福一眼,然后用杵子从锅的深处挑出几个大的示意刘永福吃。刘永福早已饿了,所以趁人多混乱拿起几个就出去吃了,没敢让胡队长看见。等刘永福再进屋的时候,见邓远明还蹲在那儿烤火,刘永福心想: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个受气鬼。
休息结束了,原来干啥活的还干啥活。垂头丧气的刘永福和邓远明在胡队长的监督下又进了草棚子,这三个人的沉闷更加突出了刘素芳的风风火火。她面带笑容匆忙地干着活,麻利地把猪食槽加满猪食,又把母猪从猪圈里放出来。那母猪攸闲地向食槽走去,身子下面的小猪哼哼唧唧极不情愿地在母猪的身子下面绊来绊去,那母猪闻到了香味,立即从萎靡的状态下兴奋起来,急切地奔向食槽,尽管它很小心还是把肚子下面的小猪踢得直摔跟头。刘永福看见那母猪不受限制地猛吃海吃,觉得自己连那头猪都不如。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邓远明果然支撑不住了,摁刀的频率不但明显地慢了,而且一入草往往两三刀才能铡透。胡队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他觉得可以开口了,于是慢吞吞地骂了一声:“你他妈的快点,别他妈的磨洋工。”可邓远明就像没听见一样仍然不紧不慢地干着,似乎对队长的话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你他妈的快点——”队长这回吼了起来;可邓远明反而停了下来,这可能是他身体本能的反应。他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队长,用棉衣袖擦一下额头上的泥汗。这下可激怒了队长,或者根本就没有激怒他,而是他把打骂‘黑五类’当作是一项惯用的特权,是天经地义的事,就像是驭手鞭打牲口根本不会去考虑它们的感受一样,总之他猛地上前朝邓远明的屁股上就是一脚。邓远明那迂腐穷酸的脾气又上来了,他竟敢质问队长:“凭什么打人。”他那惊讶委屈的表情好像是他初次受到这种待遇似的。胡队长对于这种冒犯自然是报以更猛烈的拳打脚踢。被逼到墙角的邓远明那委屈的表情给打消了,代之而来的是一副哭丧相,又像是一只被追逐到死角的家禽,在恐慌中找寻着出逃之路。
面对这种情况,刘永福自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扎煞着手看着,既不敢说情也不敢劝架。那胡队长停住了手,喘着气逼视着邓远明,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那意思是说看你还敢不敢犟嘴。
“我们这一天铡了多少草啦!赶上别人两天干的啦!你还这样逼我们,你这不是欺负人嘛。”人们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话一点也不假,邓远明那认死理儿的毛病竟是那样的顽固,看来他能有幸冠上右派分子的帽子实在是一点也不冤枉。队长闻听此言勃然大怒,顺手就抄起那豁草的木锨,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邓远明一见大事不好,竟来个狗急跳墙,一头向队长撞去,可怜的胡队长被铡刀一绊,四仰八叉地躺在了草堆上,完全丧失了一个军人的风度。胡长顺怒不可遏地从草堆上爬起来,像一个杀红了眼战士一样,端着刺刀,不,是木锨,勇猛地追逐夺路而逃的邓远明。
那邓远明完全吓破了胆,见队长追赶来就高喊救命,嗓音都变了腔调。幸好草棚子的门口与场院的门口相连,所以邓远明就跑进了场院躲避。如果邓远明跑出队部的话,依胡队长的牛脾气,非把他追到天涯海角不可。
邓远明高喊着‘救命’跑进场院,场院里的男男女女都大吃一惊,不知出了什么事。后来见胡队长手持木锨追来,知道准是他把队长惹火了。可是这些人都是些柔弱之人,根本不敢拉架,也没有能力拉架,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二人在场院里折腾。场院里垛着一垛垛的谷子等各色粮食,两个人就在这些粮食垛中间展开了运动战。
刘永福见要出事,急忙跑到队部房后把情况汇报给正在刨冻粪的副队长刘瑞祥;社员们一听有热闹可瞧,都有哄地一下子散了,副队长刘瑞祥也不阻拦。他们急急忙忙地跑进了场院,只见胡队长仍在穷追猛打不依不饶。副队长郝国清和几个胆大的妇女试图拉架,但根本就拦不住正在冒火的队长,不过这多少对他起到了一些阻碍作用,减轻了对邓远明的压力。妇女们一见男社员来了,就纷纷劝说他们去拉架,免得出事;有几个有头有脸的社员经妇女们一劝还真行动了,但效果不大,因为谁也不敢对队长来真格的。当然这个场面实在是太精彩了,不到万不得已很多人不想马上打断。
人们叫着笑着热情高涨,忘记了饥饿和寒冷。很多人特别是妇女和孩子,他们同情邓远明给他加油,让他快跑;或给他指点途径“往这儿跑”、“往那儿跑”。也有个别人告诉队长目标的所在“草垛后面呐”。也有人假惺惺地劝阻“行啦!怪累的,歇会儿吧”。有时出现险相,妇女们就会夸张地惊叫起来‘妈呀’,总之整个场院嘈嘈杂杂地乱作一团。
(五)
就在这儿纷乱不堪的当儿,突然有一个人闯到胡队长的面前,大吼一声,“站住!”,胡队长吓了一跳,忙定睛一看,原来是丁福丁书记拦住了去路。胡队长停下了,喘着粗气,像战士一样把木锨戳在地上。只见丁书记披着军大衣威风凛凛地训斥说:“满场院追打,成什么体统啦?”胡队长已累得说不出话来了,喘了好一阵子才断断续续地说:“他、他、他不好好地干活,净磨洋工,我、我管不了他了。”
邓远明见丁书记喝住了队长,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三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的哭相可真够难看的。丁书记又过去把他臭骂了一通,“你他妈的还耍上赖了呢!你觉得你他妈的挺委屈是不?别他妈的不要脸!干你妈的活去。”。邓远明忙从地上爬起来,羞愧万分,耷拉着脑袋躲避着队长又和刘永福一起铡草去了。人们本以为看一会儿热闹就可以收工了,可丁书记来了,自然还得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再磨蹭一会儿,虽说心里都不情愿,但行动上还要装作雷厉风行的样子,痛痛快快走了。
随同丁书记一起来的还有四个“四清”工作队的干部,他们都二十多岁的样子,很有朝气,一个个的都俨然自己是个大人物似的。丁书记皱着眉拉着官腔儿对胡队长说:“今儿个晚上工作队要在你们队里开会,晚上饭就在你们队里吃,你安排安排。”胡队长想:整个这个队就周吉桐家还算干净,他老婆做饭也拿手(做得好)。就试探着说:“那——那就派到周吉桐家吧”。丁书记也觉得可以,于是胡队长就喊住了周吉桐,打发他提前回家了。收工时,胡队长命令记工员罚了邓远明一天的工分,对于刘永福,胡队长也给了制裁,只让记工员发了一张六分的工票。
刘永福回到家里,见孩子没有毛病,心里踏实了许多。虽然老婆病得不轻,但大人的抵抗力强,一定能挺过去的,他想。晚上,他忐忑不安地去开会,他不知道这次运动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灾难?可害怕有什么有用,无论后果怎样可怕他都得要面对的。这是一次动员会,动员社员揭发检举漏网的“牛鬼蛇神”及“四不清”干部。一听说要收拾干部,刘永福立即精神了许多,心跳也加速了,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他想要是有人给胡长顺丁福这样的干部检举出一些事来,该多好啊!对于他来说,再也没有什么可清理的了,他是地主分子、当过国军、入过国民党,这些是他的全部罪过,再怎么榨也榨不出来了。难道还能说他是叛徒、内奸、特务……哎哟妈呀,特务,万一有人说他是特务那可怎么办?说他是暗藏的国民党特务,甚至怀疑他有电台,他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连干部的讲话都听不清了。
他惶惶不安地回到家里,见屋子里没有灯光,知道王玉芝回去了,他心里暗暗地感谢这位可敬的女人。屋子里悄无声息的,大概淑兰也睡着了。他十分警觉地在院子周围转了一圈儿,没有发现异常情况,就径直去了东屋。在黑暗中从墙角处的一个破筐里摸索出一些草香来,非常谨慎地划着火柴点燃,然后,手举草香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大意是哀求仙人保佑他一家人平安。说完后他虔诚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取来麻油灯点燃,在昏暗的灯光下,刘永福显得神秘而又紧张。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在他所朝拜的后墙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他把灯光凑近,看到毛主席那慈祥的目光正在密切地注视着他,那亲切的笑容深邃而又遥远,他把灯放在地上,他的身影立即像魔影一样变得巨大了,显得张牙舞爪的。他费了很长时间才把毛主席像掀起来,立即就露出他所供奉的仙人的牌位来,那牌位的两边和横批是红纸的,中间是黄纸,两边写着:洞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横批是:保佑一方。中间的黄纸上写着:供奉长仙、黄仙之位。他注视了几秒钟,然后麻利地将保宅仙的牌位取下来,划着火柴点燃那些纸,光亮立刻把整个屋子照得通亮。他又一次跪在地上向着那燃烧的纸磕了三个头,心里暗暗祈求仙人原谅他的不恭。他实在是迫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因为,如果真的有人怀疑他是暗藏的特务,那么就会到他家来搜查电台之类的东西,当然是决对不会搜查到的,因为他不是特务。可一旦发现他竟然供奉着牛鬼蛇神,而且更为恶劣的是,他竟敢把大救星和牛鬼蛇神混在一起,这可是死罪呀。他又想到毛主席才是当今的真命天子,在他老人家面前,一切神灵都不灵验了,他所供奉的保宅仙事实上也很难保佑他一家平安了。他做完了这一切后,内心才踏实了一些。
夜里他听到他妻子痛苦的呻吟声,那是她在睡梦中,一旦她醒了,呻吟就停止了,多么坚强的一个女人啊!
第二天一早,刘永福去给他妻子请先生(医生)治病,当然没有请动,不过却买回一些药来。白天他仍去生产队里铡草,这次队长安排四个人,这倒不是队长可怜他们,而是牲畜们没有足够的草吃了,因此必需提高效率。晚上收工刘永福回到家里,王玉芝正焦虑不安地等着他,她在外屋压低声音严肃地说:“再这样挺下去可不行了,月子病可不是闹着玩的。”刘永福当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只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看去找我七叔吧,我的病就是他给治好的。”王玉芝有些疲惫地说。“你知道,我那年得病,用咱们这儿先生(医生)越治越不好,眼见就要不行了,你老叔牵着毛驴把他接来,看我病成了那个样子就把你老叔臭骂了一通,他在这儿呆了十多天,一直见我的病有了好转才回去。在咱们这儿他治月子病是最拿手的。”
刘永福知道,王玉芝生小红那年得的月子病就是她七叔公给治好的。也正是由于那场病更加深了他们两家人之间的感情,是他们把小红拉扯大的。自从王玉芝得了那场病以后,她就丧失生育能力,再也没有生养过;而且身体一直不好,很少干体力活,生产队里的活她很少去干。这两天她伺候淑兰,刘永福还担心把她累坏了。刘永福突然想到要是让周吉桐去请他七叔事情一定好办,可他又怎么能再张口求人家呢,说什么也不能再麻烦人家了。王玉芝已为刘永福做好了饭菜,趁他吃饭的当儿,王玉芝把她七叔公的情况包括住址路怎么走都对刘永福讲了,听着这个女人这样关心他,刘永福再也抑制不住了,他无声地哭了起来,泪水落进了饭碗里,和着饭一块吃了下去。
周吉桐的七叔家住梁东公社老窝铺大队,大约七十里左右的路程。刘永福想:如果吃完晚饭就走,约摸半夜就能到达,可黑灯瞎火的如何找到他的家呢?即使找到了又怎好意思打扰人家呢。这样一来就不如后半夜走,一来那个时候月亮也出来了,二来正好天亮到达。但这样一来他就要耽误半天的功夫,他必须去和胡队长请半天的假。和胡队长打交道他实在是打怵,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胡队长的一家人正地吃饭,一群孩子把桌子围得严严实实的。刘永福的到来让胡队长吃了一惊。他恶狠狠地瞪着刘永福不住地看,仿佛刘永福是个怪物似的。
胡长顺的老婆闫玉花还是挺热情的,忙着让刘永福坐下,刘永福没坐而是站在躺柜旁开门见山地说:“我来和胡队长请个假……”刘永福见胡队长把嘴一撇露出了极端蔑视的神情,大概他心里在想:你也佩来和我请假。刘永福没有理会他,只当自己没看见一样,他继续说:“我媳妇病了,挺厉害的,我要给她请先生去,明儿个得耽误一天。”没等胡队长开口闫玉花就把话接过去了,说:“听说你媳妇生个小子,可大喜了啦!”然后她话锋一转,说:“怎么你媳妇病了,那可要找个好先生看看,月子病可不是闹着玩的。”胡长顺阴沉着脸说:“你要请个什么先生啊需要一天的时间?”刘永福嗫嚅着说:“我要去梁东找周文秀。”胡队长说:“你们四类分子得病都娇贵,还要去梁东请先生,难道咱们大队的先生都不配给你们看病?”接着又没好气势地揶揄说:“你们四类分子比我们贫下中农还得脸呢,在家里泡蘑菇还泡出功劳了呢。”闫玉花忙说:“谁愿意得病呢,这不是没法子的事嘛。你快让他去吧。”胡长顺骂道:“你个老娘们儿知道你妈拉个X”。闫玉花只是嘿嘿地笑。刘永福早已打定了主意:“你不批我假,我就赖着不走,非达到目的不可。”
闫玉花只和刘永福说着闲话。“听说周文秀治月子病最拿手,你快去请他吧,咱们这儿的先生都不行,别耽误了。”刘永福心想,看来有门儿了。因为胡长顺有些怕老婆,只要是他老婆帮他说话,用不了多久那胡毛驴子就会答应的。他从心底感激闫玉花。过了一会儿,果然闫玉花高声对胡长顺说:“你快让人家去吧!都邻邻居居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那是干嘛呢?”不知是生自己老婆的气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总之胡队长一声不吭了,只是阴沉着脸吃饭。闫玉花对刘永福说:“那你就去吧,别耽误了病,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刘永福见胡长顺不答应当然不敢走。只是看着闫玉花向胡长顺那边努嘴。胡长顺就向刘永福骂了起来:“快你妈的滚蛋吧!”刘永福心里立刻就乐开了花,因为这表明队长批他的假了。
月亮刚一探头,刘永福就起来了,他本不想打扰王玉芝,但考虑到把个病人单独撂在家里不放心,还是叫醒了王玉芝。然后提上一根护身用的木棍就上路了。
(六)
当年,周吉桐的七叔周文秀是和周吉桐的父亲一起出来逃荒的。途中哥儿俩儿分手了,周文秀随其他的人去了北平。一天,他在街上饿昏了,恰巧同仁堂的东家打此路过,见这孩子可怜就救了他一命,并给他安排一个吃饭的营生,让他在店里做一些零活,管吃管住但不开工钱。周文秀是个极聪明的孩子,加之又念过二年私塾和受过生活的磨难,自然也很有心计,他在同仁堂偷偷地学起医来。他在店里一直干了六年多,见自己也没有个出头之日,就偷了几部医书配本和一些散碎银钱逃走了。他经多方打听得知他哥哥的下落,于是就前去投奔。可到了卜克川之后发现哥哥已死,只剩下侄子周吉桐寄养在刘家。于是他继续流浪。走不多远,听说梁东老铺有一农家的女儿得了一种病,当地先生总是调治不好,于是女儿老爹放出风去:谁要是治好他女儿的病,就把女儿许配给谁。周文秀就前去碰碰运气。到那里一看,见那姑娘长得还不错,只是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个样子,而且也是个殷实之家,不然的话哪还能请得起先生呢。周文秀使尽了浑身解数,没想到他这个半拉架先生还真给治好了。从此,他就在那儿落了脚。
起先他给人治病不分穷人富人都同样对待,甚至于不收穷人的费用,自然赢得了很好的口碑。后来见自己老婆不能生育,就打算再娶个小老婆,因此就积蓄起财富来,渐渐地对待穷人就拿捏起来了,得罪了一些人。解放后,他的小老婆没娶成,还落了个地主成份。农村搞合作医疗,有几个贫下中农给他说坏话,大队自然不敢用他当赤脚医生。不过他却没有受过苦楚,因为无论官位多高的干部,也都不过是些肉体凡胎的人而已,保不住哪一天要生病长灾,到那时自然要用人家的。老头儿平日里参加队里的劳动,如果有熟人求他治病,他也要给开方子的。
刘永福经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周文秀的家。老俩口见陌生人来访并不感到意外,看来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刘永福进行了自我介绍然后说明来意,老头沉默了片刻毫无表情地说:“你看,我去给你媳妇治病,生产队的假你能给我请下来吗?”老婆赶紧补充说:“按说起来,咱们都是亲戚,可生产队里的假实在是难请,实在是去不了。”然后她又打听周吉桐一家人的情况,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刘永福又把淑兰的病情病因对他说了,请他老人家给开个药方,老人推辞说:“我没有去看病,不知道情况,怎能胡乱开药方呢?万一吃了药有个闪失,那对咱俩家都不好啊。”说完他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我的成份不好呀。”
老婆儿见刘永福死赖着不走,就放上桌子招呼他吃饭。刘永福见那么一点儿饭即使他一个人吃也未必能够。但他的确饿透了,就勉强吃了一碗,说啥也不吃了。二位老人见他执意不吃也就作罢。在二位老人吃饭的当儿,刘永福一再表示,即使他媳妇吃了药没好,他也绝对不会怪别人的,他不会给二位老人找麻烦的,那只能怪他媳妇命短。刘永福好说歹说周文秀总算答应了,并解释说:“不是我这人难求,现在这形势你也知道,一样事儿搁在成份好的人的身上不算个啥,搁在咱成份不好的人身上可就了不得了。一般的我不熟悉的人我不轻易给开方子,万一吃了我开的药有个闪失,我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呀。”老婆儿也说:“我们也知道周吉桐和你们的关系,那真是比最亲的人还亲,也知道你们是好人,不会冤枉我们的,可这年头不得不防呀。”刘永福千恩万谢地表示理解。
老头儿吃完了饭让老伴拿来纸和笔,不慌不忙地问着病因和病情一边思索着开着药方,老头斟酌很长时间才把方子开完,并嘱咐说:“方子上的药都是些常用的,一般的药店就能买到,不过也有三味药不好买,你路过白杨沟时到那里的药店看看。”又安慰他说:“我约摸着问题不大,等吃完了这三付汤药病情有了好转你再来,我再给你惦量几个方子。”
刘永福接过药方,突然跪在地上说:“我来时走得勿忙,也没带些东西来孝敬二老,不过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定报答。要是这辈子不能报答,来世变牛变马也要报答。”唬得二位老人忙不迭的叫他起来。刘永福磕了三个头,告别了二老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刘永福果然在白杨沟药店把药买齐了。他提着那三付草药恨不得一步就回到家里。尽管他早饭吃的很少,可他却不觉得饿,只是两条腿有些发软。他神情恍惚,现实和幻觉不时地混杂在一起,他有时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条该死的路怎么这么漫长,好像是怎么走也走不到头。他忘记了时间,不知道此时是上午还是下午,也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长时间了,只觉得周围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他集中注意力的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走到哪里,离家还有多远。
怎么今儿个天黑的这么快,定神看看天才知道天是阴着的。怪不得他没有看见太阳,他觉得好像是很久没有看见太阳了。前面跑来的那个小姑娘是谁?谁家的孩子这么晚了还出来乱跑,噢……,那不是小红嘛,原来是快要到家了,小红是来接他的。他觉得好多天没有见到小红了,这孩子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呢?小红转眼就来到了他的面前哇的一声就哭了,说:“三哥,我嫂子死了。”刘永福一怔,他觉得他媳妇本来是好好的,好像刚才还和他说话哩,怎么小红说她死了呢?不对,是死了,他媳妇是死了。不过是哪天死的呢?他怎么想不起来了呢。他把小红撇在一边不理,大步流星地往家里赶,走进院子,他好像看见有几个人,其中有两个女人还过来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径直走进屋子里,屋子里已点燃了麻油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他妻子那张惨白惨白的脸,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气。突然,他发现那张脸失去了立体感观,变成了二维的画面,在他的面前漂浮了起来。那张板平而又没有生气的脸,演变出许许多多的画面围着他旋转起来,把他转得晕头转向,他觉得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
(七)
刘永福没有能力给淑兰弄一口棺材,但他绝对不允许自己草草地掩埋她。他把家里惟一值钱的东西那口黑躺柜的隔子打开(这口柜子在分浮财时分给了周吉桐,后来周吉桐又归还了他),他要用它成殓淑兰。在周吉桐和王玉芝俩口子的操持和帮助下,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于淑兰的尸骸被安葬在黑暗的墓穴里。在墓穴上面的大地上,一片银装素裹,世上的一切污秽阿渍都被这洁白的雪掩盖了起来,显得干干净净,就像淑兰总是把自己的家收拾的干干净净一样。然而她再也看不到这个干净的世界了,她再也看不到日出日落和灿烂的星光,她再也不会拥有阳光明媚的新的一天了。就像世上所有的死去的小人物一样,他们的生死如同蝼蚁一般不会被人重视,很快就会被人们遗忘的。只有她那张惨白的毫无生气的脸永远地定格在刘永福的脑子里。他们的生前的那些轶事奇闻、性格秉性以及所有的一切就如同朝露一样,在燠热的阳光下只是晶莹地一闪,就迅速地被腾发了。然而他们并没有白死,或许会有一些无所事事的懒汉会不经意地记下他们的无聊的故事,他们的痛苦及他们的死。他们的故事一定会启发人类摆脱苦难,永享幸福和安宁。
墓地在柳条沟,这块墓地是刘永福的祖父请阴阳先生精心采选的;据说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据说占有这块宝地,会让他们刘家的后世子孙人财两旺平安幸福。墓穴是在周吉桐的操持下开的,费了很大力气才刨开那层厚厚的冻土。当成殓淑兰尸骸的棺材下葬到墓穴里的一刹那,刘永福心一下子冷到了极点,身体不停地哆嗦,不停地打着牙巴骨(哆嗦)。然而他的头脑却突然地清醒了,不再昏昏沉沉的。奇怪的是他没有感到半点悲伤,按说此时此刻他应该悲痛才对。他只是觉得一阵阵透骨的寒冷掠过他的心头,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发抖,就像抑制不住自己的呼吸一样。他觉得死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曾经经历过那么多的恐怖的死亡,他觉得死亡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淑兰去另一个世界和他的家人团聚去了,他的先人会敬重这个意志坚强的女人的。她为他们刘家生儿肓女传宗接代,她是有功劳的。他们的以及所有人的不幸是他们个人能力无法躲避的。他,刘永福,要坚强起来,这是一种责任。雪花还在飘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淑兰的坟上就会盖上一层洁白厚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