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油坊开会

　　“你再说一遍。”二先生听文杼说起文桐要在油坊朋友聚会，研究什么古诗词，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我不同意，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油坊我说了算。”
　　杜氏见公公态度如此坚决，心里暗笑，当文杼与她商量这理时，她第一反应也是不同意，油坊现在刚刚正规起来，一切都正顺风顺水的时候，你搞什么诗词研究，真要是诗词研究也罢了，别再搞其他名堂，油坊可就没有安稳日子了。
　　杜氏给公公出主意，祠堂、雷神庙都可以，无非去大伯那儿讨来钥匙。文耿大哥现在就在雷神住着，再现成不过。
　　文桐见文杼尴尬，只好亲自求爹：“倒不是那两个地方不行，我这几天也都看了，比来比去，还是油坊这边最满意。雷神庙那边，文耿住着，我们研究诗词，可能要很晚，影响他休息。祠堂那地方，平时用得多，这个娶媳妇，那个生孩子，再有几个给孩子上家谱的，惩治违反族规的，要大伯评理的，随时要用，不太方便。油坊我看了好久，后排房子最东边几间，是咱们油坊的仓房，里边还有一间闲着，我们就用那间。”
　　原来，文桐想着文耿不是组织的人，在雷神庙开会，第一条保密性就不具备，雷神庙先是否了。祠堂是封建糟粕，在那个地方召开组织会，各地来的党员代表怕是心理上不好接受。再说，他真不想惊动大伯，大伯虽说开明，但是他是青帮的人，这样的会，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知道。
　　这两个理由没让二先生回心转意，他仍然坚持不松口。他把油坊当成自己的儿女一般，你来买油我欢迎，你跑到里面做与油无关的事，这怎么可以。
　　文桐见爹不松口，他犯了难，爹要是再不同意，只好听从崔明桂的建议，到三河口崔家粮店，但是三河口有直鲁联军的驻军，还有警察小队，在那里开会风险实在大，当初崔明桂提出时，他第一个反对，现在自己再提出来去三河口，情理上也说不过去。
　　文桐瞅着爹的脸，想了一阵，笑了：“爹，我觉得这不像你平时为人，平时你老人家对人热情，谁家有了困难，你总是想办法帮忙，怎么，我现在遇到难处，你却不管不问了？爹，这个油坊我是用定了，不管你老人家生气不生气，我都得用。”
　　二先生敲敲烟袋，朝里吹了几口气，又朝文桐喷一口气：“你小子还成精了，我不同意你能怎么着，你给我耍三青子，没用。你给我说好听的，兴许我能答应，你给我来横的，你试试。再说了，你们真是研究诗词？你的朋友都是做什么的？有没有生意人？”
　　文桐脑子转得飞快，忙说：“你老放心，都是读书人，不是当教员的，就是编书的，还有几个记者朋友，如果说有一个生意人，就是我了，我多少还算得上布店的伙计。”
　　文杼在一边听了，见二哥为难，帮着二哥向爹求情：“爹，来就来吧，我不让他们到油坊里边，只在后排房子里坐坐，无非就是提供一点开水，他们研究诗，就让他们研究吧，爹是担心他们参观油坊，把咱的秘密学走了，对不对？”
　　二先生让文杼说到了自己内心的顾虑上，脸上倒不好意思了，他确实不想让外人进油坊，油坊其实没有多少秘密，无非一个榨槽，一个油锤，聪明的人一看就能记住，文桐的朋友更是不放心，他们都是有学问的人，说不定借着来研究诗词，把技术偷学了去。
　　听说是这个原因，文桐乐了：“爹你真是好笑，我的朋友都是书生，你让他们写写文章还行，你让他们榨油，真是抬举他们了，他们就是手把手也教不会的。再说了，文杼可是想了好主意，不让他们进油坊，看都不让他们看，朋友来了，直接进后屋，让文杼把后边仓房收拾半间就够了。给我们提供一点水，其他一无所求。”
　　二先生听了，不再担心，他也看到文桐态度坚决，不能不给儿子一点面子。他抽了一口烟，瞅着文桐：“你们真是研究诗词？你们不是弄什么事吧？文耿就是一个例子，你千万不要学了文耿，你要是出了事，我可没有本事救你出来。”
　　文桐忙说：“对，对，我这几个朋友都是诗词爱好者，有一个还是吕先生的学生，你大概也认识，是三河口崔家粮店的少掌柜，在北平念书。爹，咱们与崔家可是生意上的老朋友了，崔掌柜这个人，还能差了吗，他的公子，更是不错。我们和文耿大哥不同，他是青年学生，我们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怎么会做那种事呢，你老放心。”见爹口气有所松动，文桐紧接着添了一把柴。
　　听了这话，二先生放心了，崔家是三河口最仁义的商人，崔庆杰老掌柜为人方正，童叟无欺，他的儿子肯定不错，文桐与这样的人交往更是让人放心，崔家生意兴隆，不用担心会偷了他的技术去。
　　文杼见爹有所松动，高兴地说：“那我先去收拾仓房。”
　　约好的日子到了，果然来了七八个青年，有戴眼镜的，也有不戴的，有胖的，有瘦的，总之人人不一。
　　二先生觉得作为坊的主人，现所当然要出面接待一下，他从油坊门口，与众人见了面，说了许多欢迎的话。另一方面，他有个私心，想亲自看看这些人都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有精明的生意人，果然没有，他满意地走了。
　　文杼给仓房安了几块长木板，两头用砖头支了一个腿，就是一张现成的桌子，来的朋友都说好，就地取材，济南来的黄老师直夸文杼聪明。
　　大家坐好后，文桐冲来的朋友鞠了一圈躬，说：“鞠躬是老礼节，在会议之前，我坚持老礼节，因为我们还没有相互介绍，待会介绍后，我们就是同志了，我们就用新礼节，握手致意，大家说好不好？”
　　黄老师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从黄老师开始介绍，在座的八个人，分别是黄尧卿，山东省委派沂州特派员，指导沂州下一步工运、农运工作，发动各界力量支持北伐，下一步准备转移到诸葛镇小学担任教员。其他就是各在代表，丁群、崔明桂、李至安……
　　介绍完毕，相互握手致意，开始开会。会议由文桐主持，黄老师作了发言，介绍了省委特别会议精神，重点强调沂州地区下一步工作任务，并作出指示，沂州要正式成立支部。下一步要从各地抽调人员回沂州工作，黄老师和文桐是头一批。黄老师讲了支部的工作构想，请大家发扬民主发表意见。
　　这时门开了，二先生提着一个黑色陶制茶壶，笑容满面来给大家倒水。
　　文桐接过爹的茶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对爹说：“爹，这样的小事，文杼送就可以了，你老人家还要来吗？”
　　二先生冲坐在最上头的黄老师点点头，对文桐说：“你忘了，文杼去了三河口，文杼媳妇走路不方便，我不来谁来，长栓，李贵，我不放心。”
　　黄老师走了过来，朝二先生伸出手，想和他握一握，立马想到不合适，笑着作了一个揖：“你老人家辛苦了，我们几个在这里研究诗词，给你老人家添麻烦了。”
　　二先生瞅瞅木板上，放着几张麻纸，上边写着大大小小的字，他忙对黄先生说：“你们都是文桐的朋友，到这里来，热情待客是应该的，我们固家讲究仁义家风。”
　　黄老师忙谢：“这个家风好。”
　　崔明桂也过来致谢：“二先生，你老人家一向可好，我爹可是常说你老人家做生意仁义为本，是个可交之人。”
　　二先生诚惶诚恐：“你是，哦，是崔掌柜的公子，失敬，失敬，我和崔掌柜多年的交情。”
　　文桐见爹不愿意离开，笑道：“好了，爹，茶壶放在这，没水了，我自己去提，你现在快忙去吧。”
　　二先生恋恋不舍出了仓房。
　　黄老师看着二先生的背影，叹道：“家风真是好，文桐，我记得固文耿也是你们这里的，他与你可是近族？我记得，他的家风也不错。”
　　文桐笑道：“你可是问着了，文耿是我大哥，我们是堂兄弟。”
　　黄老师一阵激动：“哦，原来如此，我真是不知道他与你还有这层关系，那真是太好了，一会，休息的空，你把文耿叫来，我与他说说话，他是我在济南的学生，积极、向上。”
　　文桐迟疑了一下，笑道：“文耿也是组织的人？”
　　黄老师哈哈一笑：“不是，但是，文耿比一些正式党员还要合格，他的事迹我慢慢告诉你，可能比你的经历还要感人，放心吧，他没有问题。”
　　听了黄老师的话，文桐只好同意。
　　下午刚吃过饭，文耿果然来到油坊，见到黄老师亲切地抱在一起，上次没听黄老师的劝告，私自去了济南，被捕入狱，现在还躲在家里不敢去济南，不想黄老师竟到了自己的家里，黄老师也很兴奋：“我们又可以一起战斗了，文耿。”
　　他介绍了自己近期的情况，说济南那边张宗昌督军府几乎疯狂了，天天抓人，省委决定临时转移到潍坊、沂州、泰安等地方，自己已经决定转到沂州县诸葛镇小学当教员，负责下一步沂州地区的工运与农运工作。
　　等师生两个说完了话，会议继续进行，由崔明桂传达省委工作安排，提出目前两大任务，一是响应北伐，二是建立沂州党的组织。上午大家都讨论了，形成的意见是，沂州支部书记由黄尧卿担任，黄兼任工运委员，组织委员崔明桂，农运委员固文桐，丁群任宣传委员，八人举手表决通过。
　　崔明桂继续介绍省委对沂州地方常组织支持北伐的建议，提出发动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利用散发传单、街头演讲等诸多形式，开展支持北伐战争的浓厚氛围，让直鲁联军在沂州的驻军产生思想压力，主动放弃阵地。
　　听到这里，文桐举了举手，黄老师示意崔明桂暂停，文桐起身道：“对于支持北伐一事，我大力支持，但是，对于如何支持北伐，采取什么方式，我对省里的意见有不同的看法，说来与大家讨论一下。大家可能不了解沂州实际情况，沂州不同于青岛、济南，百姓思想相对保守，在这里动员群众不是不行，但是，要有一个过程。北伐军现在在安徽与直鲁联军相持，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现在，国民党又发动了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下一步北伐如何进行，我们需要进一步观察，我建议，临时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支持北伐的准备工作，如果这个时机进行上街演讲、散发传单，怕有风险。”
　　听了文桐的话，崔明桂笑了：“干革命怎么能没有风险，在家里躲着，不敢出门，没有风险，但是那样革命能成功吗？文桐，你怎么突然变得胆小了呢？”
　　文桐不同意崔明桂的说法：“这不是胆小胆大的问题，这是革命的策略问题。省委的意思我们都明白，在济南开会时，我就有自己的想法，但是，省委的意见已经形成，我没法改变，现在具体到我们沂州，情况不一样，明桂，你是沂州人，你应该了解沂州的情形。”
　　争论进行了一个下午，谁也说服不了谁，这时候，门又被推开了，二先生拿着一包茶叶进来了，笑着说：“上午光想着送开水，把茶叶忘了，怎么可以喝白水呢，这是茶叶，快泡了喝。”
　　文桐见爹一声不响又推门进来，心里有些生气：“爹，不是给你说了吗，你怎么又进来了。”
　　二先生见文桐不高兴，忙说：“我不打扰你们，你们继续，我在门外听了一阵，怎么讨论诗词，竟吵起来了。”
　　黄老师忙解释：“老伯，学术讨论，百家争鸣，可以讨论的。谢谢你的茶叶，老伯。”
　　二先生只好退出门，临走时，看看文耿也坐在那儿，愣了一下，一脸狐疑。
　　黄老师笑着对崔明桂和文桐说：“争论不是坏事，我们党是一个民主的组织，大家在组织内部畅所欲言，再正常不过了。但是，我个人的意见是，省委既然对我们的工作提出了要求，我们作为下层党组织，一个刚成立的支部，应该不折不扣地执行，我们要是推三逐四，影响了省委的统一领导，我们沂州的工作就被动了，是不是？我个人意见，大家可以再讨论，我不搞一言堂。”
　　黄老师的发言，实际给下一步行动定了调，文桐不好再说什么。
　　黄老师看看天色已晚，笑着说：“文桐，你倒是快给我们安排住处，再请我们吃一顿才是真的，开了一天的会，
　　中午那点饭，早已贡献给了共产主义事业。”说完大家都笑了。
　　文桐也笑了：“好的，黄书记，我今晚上请大家好好吃一顿，这是我个人掏腰包，不占用组织的经费，今天来到我家，我作一次东，理所当然，大家不会拒绝吧。”
　　一个人笑道：“只要管吃，我们才不管你用谁的钱呢。”
　　大家又笑起来。
　　文桐出了门，看到院子里上了黑影，只有加工房里还亮着灯，他快步来到加工房，看到文柄正坐在那儿发呆，文桐问：“怎么就剩下你了？”
　　文柄正低头沉思，见是二哥，笑着说：“长栓叔送牲口，李贵叔请娘差着办事去了，四嫂也回去了，可不就剩下我嘛。”
　　文桐问道：“咱们村后边永昌叔那家酒馆，还办菜不？”
　　文柄想了一下：“当然办，咱们村就他一家酒馆，生意还蛮火的。”
　　文桐掏出两块银元，递给文柄：“你去永昌叔那儿一趟，看有可口的菜，要几个来，记着，再来两瓶酒，好酒，兰陵酒。永昌叔送到油坊门口就可以了，问你话不要乱说，就说油坊夜里干活的。”
　　文柄把钱推开，对二哥说：“我不去，我忙得很，我正思考问题，哪有工夫给你们弄那些事。”
　　文桐推他一下：“小孩子，思考什么问题，快别闹了，去吧。”
　　文柄站起来：“那好，我去可以，有个条件，我现在改装榨油机，遇到几个问题解决不掉，你明天有空，得帮我分析分析。”
　　文桐这才注意到桌子上、地上放了乱七八糟的木块、木轮、木箱，当即笑了：“老六还成了大科学家了，好，明天我一定帮你想主意，另外，我还有个惊喜给你，青岛有一个机械学校，对你的口味，我想办法让你去读几年书。”
　　文柄高兴起来：“那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