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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1-04-10 09:56:59      字数:8534

  黎曙光插队的地方,是一个交通闭塞的穷山沟,距离丁家堡约三十几公里的路程;其中三分之二的道路,是坎坷不平、崎岖难行的泥土路,还包括一段七弯八拐的盘山路。这些路况信息以及去往灯塔公社唐家房大队棠梨沟生产队的详细路线,是昨晚刘建军去跟李万金借自行车时从他口中获悉的。刘建军自然也是牢记于心。当时李万金问他:“建军,你去那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穷地方干什么?”刘建军随口回答说:“去办点事情。”
  李万金没再多问,只是叮嘱刘建军说:“那你可得早去早回……没准明日会有一场大雨。到时候,大沙河河水上涨,水流湍急,你干瞪眼也过不了河。当然,除非你再花上半天工夫,绕道从姜崴子桥回来。”
  刘建军笑道:“‘天无绝人之路’……看情况再说。”
  “建军,你可别嫌我跟你啰嗦,‘小心驶得万年船’。”
  “放心吧,万金大哥,我刘建军运气好,绝对不会有事的。”
  总之,去棠梨沟青年点探望黎曙光这件事,刘建军已在两天前就跟大队书记梁增宽打过招呼。当时他只告诉梁书记,说是要去灯塔公社探望一位校友,这位校友同他一样胸怀鸿鹄之志,同他一样负责大队的共青团工作;而他此次的探访之行,主要是以学习为目的,把他们那里的好的工作经验带回来;只是没有告诉梁书记黎曙光的女性身份。梁书记丝毫没有犹豫就批准了他的这个请求。同时又打趣他麾下的团支部书记刘建军,说:你这一趟算是“取经”去了,但是,你可不能带着没字的“经”回来呀。
  刘建军不好意思地点头笑了笑,既没有承诺带回所谓的“取经”成果,也没有对此事做更多的解释。但他总觉得自己的这个请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是带有一定的“欺骗性”。因为他此次去灯塔公社探望校友黎曙光,纯属个人行为,与工作并无太多关联,更谈不上“取经”了。
  另外,刘建军也把这件事情跟王冠杰和虞子俊两个人说了,却唯独没有告诉吴庆义。他深知吴庆义嘴边没个把门的,搞不好再让这小子裤裆里面拉二胡,拉出来一个扯蛋的“爱情故事”。到那时候,即便他伶牙俐齿也难以说得清楚。当然,刘建军的顾忌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因为前些日子,王冠杰就被吴庆义乱点的一出“鸳鸯谱”,气得脸红脖子粗,差点没把吴庆义一脚踹进小河里。
  那是一个晚饭后的闲暇时光,“义结金兰”的四个好兄弟,打着饱嗝坐在门前的小河边洗着各自的一双臭脚。倒映在河水中的半个月亮,被他们的八只臭脚给搅得支离破碎,伴着潺潺流淌的河水无声地呻吟着。几个人东拉西扯了几句闲话之后,狗肚子藏不住二两油的吴庆义,如同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注视着正在剔牙的王冠杰,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对刘建军和虞子俊说:“你们俩都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虞子俊不解地问。
  “冠杰这小子不够哥们意思,竟然背着咱们‘搞对象’。”
  王冠杰先是一怔,随之嗔责吴庆义:“放你娘的狗臭屁,我啥时候背着你们‘搞对象’了?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何时‘搞对象’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搞对象’了?你说,我究竟跟哪个‘搞对象’了?”
  吴庆义狡黠一笑:“冠杰,你可别跟我们说范佩兰不喜欢你?其实范佩兰的确很喜欢你;我都看出来了,难道你就没有感受到?”
  “胡咧咧!你哪只眼睛看见范佩兰喜欢我了?即便她真有这个意思,那也她自作多情,也是你吴庆义的感受,跟我王冠杰没有半毛钱关系……”王冠杰涨红了脸,继续对吴庆义发泄他的忿然情绪,“你这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通无所不晓胡诌八扯的破嘴,几时能吐出一根象牙来。我看以后就叫你腚眼插电线的吴半仙算了。”
  吴庆义嬉皮笑脸地说:“腚眼插电线的半仙不敢当……反正我是真真切切看出来了,范佩兰就是喜欢你,而且她看你的眼神也跟别人不一样,除了含情脉脉还是含情脉脉。”
  王冠杰折断剔牙的火柴棍,冷笑道:“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若是按照你的混蛋逻辑分析问题,我如果说我喜欢英格丽•褒曼,那么,英格丽•褒曼是不是一定非得喜欢我呢?话又说回来,我如果不喜欢范佩兰,那便是她的一厢情愿,是病态的单相思。所以我还是那句话:范佩兰自作多情,跟我王冠杰没有半毛钱关系;你吴庆义如果喜欢范佩兰,你干脆就把她给收了吧。”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吴庆义断然予以否认。
  “那她就一定是我所喜欢的类型了?”王冠杰乜了吴庆义一眼,“说句实在话,庆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喜欢什么样的类型!”。
  “冠杰,你以为你是诸葛亮,能掐会算啊。”吴庆义故作一副很随意的样子,“你说,我喜欢什么样类型?”
  王冠杰嗔笑道:“要不要我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
  吴庆义顿时心虚起来,并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咄咄逼人的王冠杰,感觉自己偷偷喜欢宋小玉的心迹,忽然之间毫发毕现地从他眼睛里流露出来。不过,精于应变的吴庆义,还是尽可能地掩饰着藏在内心深处的这个暂时不能分享的小秘密。于是赶紧转移话题,顾而言他地问王冠杰:“谁是英格丽•褒曼?”
  王冠杰没有好气地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虞子俊在一旁怂恿王冠杰:“冠杰,你就别拐弯抹角了,直截了当跟我们说,庆义他到底喜欢谁。”
  刘建军朝四下瞅了瞅,提醒说:“你们说话注意点儿,‘路上说话,草里有人’……难道就不怕被别人顺耳听到,再将捕风捉影的事情以讹传讹;到时候假的也成真的了。”遂又埋怨虞子俊,“子俊你也是,跟着瞎起什么哄,还嫌他俩斗嘴斗得不过瘾?”
  其实,王冠杰并不知道吴庆义心里究竟喜欢谁,他也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却不知吴庆义此刻正分神想着宋小莉。
  没过一会儿,果然有几名女生唧唧喳喳地朝河边走过来。
  那天晚上,吴庆义发现的“新大陆”,着实让王冠杰感到很是不爽;而且王冠杰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范佩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喜欢也算是靠谱。当然,这样的结果,也是刘建军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才觉得还是防患于未然最好。至于以后吴庆义知道了黎曙光的名字,知道了自己如何背着他前往棠梨沟青年点探望那个叫做黎曙光的女校友,他再跟吴庆义解释也不迟。
  当东方那一抹朝霞即将散尽的时候,刘建军已经挽起裤腿,扛着自行车,趟过了距离丁家堡村五里之外的大沙河。春夏之间,河岸两边笔直挺拔的白杨树葱葱茏茏,充满生命活力的叶片随风而动;拖着细长枝条的垂柳婀娜生姿,默契和谐地与潺潺流淌的河水相映成趣。葳蕤茂密的灌木从中,时不时地飞出一只或者两三只沙溜子,从容不迫地在大沙河两岸的沙地上面追逐嬉戏。
  大沙河的水其实并不深,浅而清澈,十几块磨盘大小的花岗岩石板,平平整整地铺就在刚好露出水面的石笼网上。这项看似不足挂齿的“惠民工程”,着实给过往的人们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如果追根溯源它的具体存在时间,估计没人能够记得清楚,唯有一点可以记得清楚的是,公社一直以来都没有这项财政开支,更别说拨款修桥了。鉴于此种原因,毗邻大沙河几个村子的生产队长,几经商议之后,大家一致认为:既然公社没有这方面的财政开支,那么,大家就联起手来共同解决这个问题。总而言之一句话,大姑娘不能被尿给憋死了。于是,这才有了眼下这条因陋就简铺设成的可以同时并行俩人的河中之路。但是不管怎样,它好歹也算是一座桥了。只不过有的时候,人们更愿意脱掉散发臭气的鞋子,光着脚板蹚过夏日温暖的河水。
  通常情况下,大沙河的水流十分平缓,犹如少女一般温和柔顺,最深处也只没过成年人的腿肚子;只有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河水才会变得浑浊而湍急,水深可及腰部甚至胸脯以上。那个当儿,想要过河的人,也只能望河兴叹了:他们要么绕上一段很长的路,通过姜崴子桥抵达彼岸,要么耐着性子坐在河岸上,等到河水慢慢变浅,不再湍急。当然,绝大多数的人,他们宁愿劳烦腿脚,绕道从姜崴子桥回到对岸——历史的经验告诉他们,涉险过河的行为极不可取,稍有不慎,则会溺毙于河中。
  晾干腿脚,穿上鞋子,刘建军重新蹬上自行车,兴致勃勃地朝着李万金口中形容的兔子不拉屎的穷山沟疾驰而去。一路上,除了偶尔有几辆满载货物的“解放牌”汽车与他擦身而过,扬起一片尘土之外,他甚至连客运车的影子都还没有看到;这无疑验证了黎曙光信中提及她们插队的地方是何等的交通闭塞。相比之下,他们插队的地方,各方面应该算是很发达了;包括他们的生活条件,也要比黎曙光她们优渥得多。黎曙光曾在信中提到:由于棠梨沟土地的贫瘠,以及农民长久以来固化不变的劳作模式和陈腐落后的生产观念,使得他们的一日三餐,只有中午那顿可以吃得饱;早晚两顿基本是限量的。尤其是农忙季节,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生活状况,着实让知青们感到苦不堪言。好在政治思想工作跟得上,精神食粮也补充的及时到位。因此,知青们的情绪还算稳定,革命斗志也未消沉。当然,要想改变这种贫困现状,唯有学习“大寨精神”。唯有“大寨精神”可以“旧貌换新颜”,可以摘掉棠梨沟贫困落后的帽子,可以让他们每一个人的肚皮不再饱受饥肠辘辘的困扰。
  在黎曙光写给他的那封信中,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一种积极向上的乐观主义态度,以及改造农村、建设农村的革命热情。也正是这样的一种情怀,更加深了刘建军对于黎曙光的钦佩之情。与此同时,刘建军想起在校期间,那个和他一样品学兼优,一样不苟言笑的黎曙光——这既是他们两个的相同点,也是闪光点——不过,在校期间的两个人,虽说各持一份对彼此的仰慕之情,但却从未有过任何近距离的能够感受到彼此呼吸与心跳的接触,或者是任何形式的语言交流;而少有的几次近距离接触,也都是在学校“团代会”召开会议的时候。直到毕业离校前的最后几天里,他们两个才有幸邂逅了一次,彼此互道了几句珍重的话,同时又留下各自插队落户的地址。分别之际,他和黎曙光几乎同时将手伸向对方,把对彼此的那份仰慕之情,用握手的方式传递出去。
  眼下,当刘建军再度回忆起他和黎曙光短暂邂逅的情形,以及与她握手时的异样感受时,他的那颗被吴庆义戏谑为“不开窍”的心,忽然就怦怦乱跳起来。如此这般感受,不由得让他联想到了“爱情”两个字。这难道就是情窦初开的表现么?如果青年男女“春心萌动”的表现形式一般无二,那他此刻的这般感受,也就自然而然地归结为“情窦初开”了。这样一想,刘建军便觉得自己忽然间变得成熟起来,而且成熟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黎曙光的那封信,或许他还不会认真思考这方面的问题,更不会心血来潮地跑到棠梨沟探望黎曙光。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他在这个“问题”上的顿然“开窍”,所以才导致了他对异性开始产生出从未有过的追求的渴望。当然,这种“渴望”对他而言,应该是“内敛”的。
  由此可见,爱情这个东西,该来的时候总是会来,神仙也拦不住。
  骑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之后,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崎岖,越来越坎坷不平。当他七扭八拐地穿过隶属乔西县辖区最后一个偏远村落,进入到孛兰县地域时,糟糕的路况更不堪言。受此影响,刘建军的蹬车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当然,这跟他此前认为的正确的方向确定之后,体能便是决定的因素毫无关系,因为接下来的路况十分糟糕,甚至超乎了他对坎坷不平、崎岖难行的字面上的理解。后来,当他骑行到与棋盘山一样巍峨的山脚下,艰难而又十分小心地在七弯八拐的盘山道逶迤行进时,这种理解则更加深刻,更加难以从心中抹去那份犹如蜀道之难的感受了。尽管这样,刘建军还是气定神闲地紧握车把,时不时地变换着两条腿的蹬踏频率,向着越来越近的那个目标艰难骑行。
  下了盘山道,一条比丁家堡通往西洼子更差的路向北逶迤延展——这无疑是一条唯一通往棠梨沟的路。尽管此时刘建军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是当他想到即将抵达的目的地,想到立志扎根农村干革命、铁心务农一辈子的校友黎曙光,浑身上下就又充满了力量。所以在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里,刘建军的心情始终是轻松愉悦的,但他同时也秉持着一份顺其自然的良好心态:假如黎曙光写给他的那封信,仅仅只是普通的问候,并无其他杂念,那么,他便可以坦然放弃原本就不该存在的自作多情,权当是来“取经”的;有了这样良好的一个心态,他的此番探望,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
  不久,那个听起来仿佛是世外桃源,但实际上却是交通闭塞的穷乡僻壤——棠梨沟,隐约可见地出现在长白山支脉的一个山脚下。
  继续向前骑行了一段时间,刘建军终于清晰地看到棠梨沟错落不齐的村貌。一望便知,这是一个与丁家堡大相径庭的贫穷村落,目所能及之处,甚至没有见到一户能够代表富裕的砖瓦房,清一色都是石头垒砌的房子。这样的情形,不禁令刘建军唏嘘喟叹。
  临近村口时,刘建军看见一辆驴车迎面而来。车把式是个中年汉子,他头戴草帽歪坐在车辕旁,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刘建军于是赶紧跳下自行车,同那个昏昏欲睡的车把式打招呼说:“大哥,忙着哪。”“庄稼人,哪有不忙的时候。”车把式头不抬眼不睁地回答了一句。
  刘建军见车把式爱搭不理,吆喝着毛驴继续往前走,赶紧又追问了一句:“麻烦问一下,大哥,这里是棠梨沟生产队么?”
  车把式扭了扭身子,遂又对驴发出一声“吁”的指令之后,这才扬起一张略显沧桑的似乎写有故事的面孔点头回答道:“嗯呐。”
  “那……青年点怎么走?”刘建军走到车把式跟前,堆着笑脸从兜里掏出香烟,弹出一支递给车把式。
  “简直走。”车把式顺势下车,接过香烟贴着鼻子贪婪地嗅了嗅,又指了指通向村里的路,“走到头,再往北拐二百米就到了。”
  “谢谢你呀——大哥。”刘建军擦着火柴,面含笑容替车把式点了香烟,同时也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刘建军的热情感染了那个车把式,他一边赞美香烟的味道不错,一边又面含微笑连续问了刘建军好几个问题,给人一种半自动步枪连发扫射般的感觉:“听口音,你也是城里来的插队知青吧?是过来找你的同学吧?你认识青年点里的哪个同学?男的还是女的?”
  “没错,我也是知青。”刘建军莞尔一笑回答道,“我是来找黎曙光的,她是我的校友。”
  车把式先是一怔,接着又从嘴里喷出一股白白的烟雾:“你晚来了一步,黎曙光她回城了!”
  “回城了?”刘建军不禁有些意外,遂又问道,“她是哪天回去的?”
  “前天上午。”车把式神色凝重地对刘建军说,“……她家先后发来两封电报,都是加急的。第一封电报说她父亲突然得了急病住院,让她赶紧回去;第二封电报说她父亲病危,让她火速回去,晚了恐怕再就见不到她父亲了。所以她才不得不回去了。”
  “唉——”刘建军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便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城市方向。
  车把式似乎看出刘建军此刻油然而生的失落情绪,长吁短叹道:“‘世事无常,造化弄人’,谁都无法预测自己的下一秒钟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就拿我来说吧,五年前,我还是一名传道授业的小学民办教师;五年后,我就变成了一个赶驴车的车把式,一个‘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庄稼汉……”说完这番话,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忽然觉得言辞有些牵强附会——原本是在说黎曙光的事,怎么就扯到了自己身上——转而又修饰了一下牵强附会的话题,“荣也好,辱也罢,到头来不过是人生舞台上的一场戏!”
  “怎么会是这样呢?”刘建军收敛起目光,疑惑地问道。
  “‘鸠占鹊巢’。”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忿恨不平地回答说,“我的那个位置,被大队书记的儿媳占去了!”
  “为什么不去上告?”
  “官官相护,你告谁去啊!”
  “那你……就这样算了?”
  “不这样算了还能怎样?”
  “难道就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天高皇帝远’,你到哪儿去找说理的地方?”
  “这也太不公平了!”
  “不公平又能怎样呢?胳膊再粗,它也扭不过大腿。”
  “所以……你就认命了?”刘建军问。
  “认命了……”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苦笑道,“当然,我偶尔也有想不开的时候,一旦出现了这种情况,我就阿Q一下我自己……”
  “那也算是一种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刘建军跟着打趣说。
  沉默良久,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才又启口说:“常言道:‘人生哪能多如意,万事只求半称心。’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继续活下去的。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
  “是啊,想开了也就过去了。”刘建军附和了一句之后,就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他的校友黎曙光。他仿佛觉得黎曙光其实并没有回到城里去,而是继续率领着棠梨沟青年点里的二十几名知青战友,胼手胝足地奋战在眼前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同时他又深切感念这些咬破手指,立下“扎根农村干革命,铁心务农一辈子”的铮铮誓言,以及他们“不负韶华,只争朝夕”的革命情怀。
  “光顾着说我了,”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像是忘记了一件要紧的事情,“还没来得及问老弟尊姓大名,是哪个青年点的?”他微笑着问刘建军的同时,那张略显沧桑的面孔,似乎要比之前增添了些许的灿烂。
  刘建军收敛心思回答道:“免贵姓刘,名叫刘建军。我在乔西县棋盘山公社插队。”稍作停顿后,刘建军觉着还是应该把自己插队的具体地点一并告诉他。遂又补充说,“双山大队丁家堡村青年点。”
  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惊讶地睁大眼睛:“好家伙,接近四十公里的路,你难道就不嫌远,也不嫌累么?而且这一路多半是山路,崎岖难行。”
  刘建军轻声笑道:“权当是游山玩水了。”
  “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啊!”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对刘建军所持的心态深表钦佩。同时又刻意而为地用异于农民的措辞方式,来向刘建军证明自己往日站在三尺讲台上“传道授业”的那段“辉煌历史”。继而说道,“当然,前提是要有一种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动力’,有了这种‘动力’,即便是‘路漫漫其修远兮’,你也不会觉得累了……所以我敢断言,你的那个‘动力’,就是我们棠梨沟知青们的模范带头人——黎曙光同学。”
  刘建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面对车把式说:“你话说得不完整,应该再附加一句‘吾将上下而求索’,这样才能承上启下地理解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知道么?在我们唐家房大队,甚至灯塔公社,黎曙光可以算得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摘下草帽,当做扇子款款摇动着。大约几天未曾洗过的头发,犹如乱草一般紧贴在汗津津的头皮上,散发着浓重的汗酸味儿;那张沧桑的四方脸颊上镶嵌的一对深邃的眸子,偶尔会闪现出一丝睿智与迷茫交织而成的光。旋即,他又兀自喟叹道,“唉,黎曙光同学此番回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你听谁说的?”刘建军问。
  “这还用问么?‘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言之凿凿地回答说,“而且青年点里的知青们也都这么认为:黎曙光她父亲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可以顶替她父亲进厂当工人了;再也用不着回到棠梨沟这个穷地方吃苦受累,饥一顿饱一顿地修理地球了;再也用不着领着那帮知青引吭高唱革命京剧《沙家浜》:‘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了。”
  “那倒不一定,”刘建军的脸上现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意,“……她会回来修理地球的。”
  “唉,只有傻子才有这种想法,才会这样做。”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不无感慨地说,“换做是我,十头牛也不可能把我给拽回来……这可是改变个人命运的绝好机会啊!”
  “凡事因人而异,更不能以偏概全……”刘建军的情绪略显激动,加之心里一直都在想着黎曙光信中所表明的“扎根农村干革命,铁心务农一辈子”的坚定态度,想着黎曙光决不会因为某种变故而轻言放弃她的鸿鹄之志,所以他便觉得眼前这位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思想竟然如此落后,看问题的角度也尤其逼仄;不折不扣地亵渎了黎曙光的志存高远。因此,他根本不可能跟这样的人讨论知青们的理想与追求,更不可能跟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如今驾驭驴车的车把式产生心灵上的共鸣。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一个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一个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尽管车把式曾经是一名小学民办教师,然而他们两者之间又岂能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呢。虽说刘建军心里产生了这样的一种想法,但他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对于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的鄙夷不屑。
  “我的观点是农民式的,所以更实际一些。”
  “在你看来,我们知青的远大理想与抱负,是不是显得不切实际了?”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沧桑的脸颊上,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农民式”的自私与奉献,狡黠与宽容的神色来,“所以我是燕雀,你们是鸿鹄。”
  “那我们也是打引号的鸿鹄,打引号的鸿鹄不如你这不打引号的燕雀。”刘建军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对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抱有偏见。于是重新调整好心情和语气,态度谦和地对车把式说,“因此毛主席才做出英明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俩人又闲扯了一阵之后,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戴上草帽,微笑着对刘建军说:“刘老弟,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是。”刘建军回应一句。
  不知不觉中,天色渐渐由晴转阴,变得昏暗阴沉。
  “快晌午了,”车把式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略显焦急地说,“我这还有一趟活儿没拉完呢。晚了怕是要下雨。”
  “那你赶紧去忙吧。”刘建军催促车把式说,“耽误了你太多的工夫,真是不好意思。”
  “你说的不对,应该是我捡了便宜,不仅遇上了一个耐着性子听我絮聒的人,还白抽了他几根香烟呢!”车把式嘿嘿一笑,同时又摸了摸毛驴的耳朵,调侃说,“你这家伙也跟着沾了光,歇了好一阵子。”
  毛驴似乎听懂了车把式的话,昂着脑袋“啊呃——啊呃——”地叫了几声。
  刘建军噗嗤一笑说:“这驴很通人性嘛!”
  车把式哼声笑道:“有时候犯起倔来,我都恨不得把它杀了吃肉。”车把式抬起屁股坐到车辕上,同时又问刘建军,“黎曙光不在,你还去青年点么?”
  “不去了。”刘建军踌躇片刻后回答道。
  “其实去了也没啥意义……”车把式轻轻拍打了一下驴屁股,驴车便开始朝着棠梨沟东边的采石场缓缓行进。旋即,车把式又回过头,冲着刘建军诡秘一笑,“我说得没错吧,刘老弟?”
  “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刘建军一边蹬着自行车原路而返,一边朝曾经的小学民办教师挥手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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