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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章 棍子

作品名称:灰色的青春轨迹      作者:王子文      发布时间:2021-04-09 20:36:37      字数:5587

  1994年10月3日
  吃过早饭,我和王明良一人拎着一个开水瓶去打开水。前两天都是王明良一个人去打开水。今天我和王明良一道去打开水,目的就是想去见那位老乡。
  老乡见了王明良和我,冲着王明良歉意地笑了笑。
  王明良告诉他,我也是L县的人。
  老乡更显得热情和不安了,他十分抱歉地说:“太对不住老乡了,说好了昨天晚上去和你们几个叙叙乡情,可是,昨晚干部要洗澡。没办法,走不开了,我得给干部烧热水,伺候干部洗澡,实在没办法。这儿是劳改队,请你们几个能够谅解。”说着,他递过来两支烟。
  我接过他递来的烟,然后向他递过火去。
  他很客气地推让了两次,还是拗不过我的热情,歪着头就着我递过去的火把烟吸着了。他吐了一口烟雾,问我说:“判了几年?还有多长时间?”
  “七年,还有五年半。”我也燃上了嘴里的烟。
  “老乡也没什么办法,照顾不了你们几个多少。以后你们几个要是吃不饱,跟我说一声,我能帮就帮,毕竟我不在伙房里干。不过,你们要是用开水,绝对没啥问题,因为我就管的是这个。”老乡很诚恳,忽然他又模模糊糊地说,“老乡,你们几个心里要明白这一点,这儿是入监大队,还不是你们正式要去的劳改单位,换句话说,这儿就是一个旅店,别人无论跟你们说什么,说的再好都没有用。劳改队这儿叫哈,我们那儿叫擗,社会上就叫哄骗。在这个院子里都是劳改犯,不是干部,谁也做不了主张。话不能说得太明了,老乡都是聪明人,至于我要说什么,也该明白个八九不离十了。记住这一点,这儿只是入监大队,是入监接受前期学习和训练的地方,学习完了,训练完了,那才真正要去改造单位。还有,这里面都是劳改犯,不是监狱干部!”
  我错愕地盯着老乡,想不出这个院子里隐藏着十分复杂的东西,虽然我还没有看清,但老乡的话让我觉察出了不少。我看不清,是因为我没有一双能看清这个世界的慧眼。我能从老乡的话里觉察出来一些,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糊涂。
  “信不信由你们,作为老乡我只能这样提醒你们,别的什么事情只有你们自己去看,自己去想了。在劳改队这个地方只有老乡能说实话,也只有老乡的相处最真。至于什么把子兄弟、朋友,狗屁,都是假的!”老乡很坦率地说,“因为老乡回去之后,有可能还会见面。那些把子兄弟、朋友,山南地北的哪儿见去?哈你就哈你了,骗你就骗你了,你能把他怎么着呀?劳改队这个地方没道理可讲的!”
  我掏出昨天准备的四包烟甩给了老乡说:“老乡也没啥子,这几包烟拿着抽吧。在这个院子里还得老乡多照顾,我们初来这个地方,里面的事情都不明白。”
  “有啥事儿要多动脑子想想,自己要有主见。别人的话你们别以为听着挺是一回事儿的就相信,一定多动动脑子分析分析。只有这样,不管是在这个院子里还是以后下到了改造单位,才不会吃亏上当儿!”老乡又把那四包烟递了过来说,“你们的心情我知道,我毕竟比你们方便,烟有的抽。这几包烟拿回去自己抽吧。”
  “是不是嫌弃老乡?既然是老乡,就收着。如果嫌弃老乡,就把它扔掉吧。”我逼着老乡要收下这四包烟。
  老乡收下这四包烟,然后转身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大块焦黄的米饭锅巴递过来说:“拿着回去用开水烫一下,放点儿盐吃。早饭的稀粥咸菜不搪饿。老乡也穷,也没啥外捞儿,帮不了你们几个什么,只能从伙房里弄这些锅巴给你们补贴。说实话,我不在伙房,就这些伙房里犯人都不吃的东西,我也不是很容易搞到。他们拿这些东西搞头绪捞外找儿,不愿意给我们这些他们用不到的犯人去拿。”
  王明良接过那一大块锅巴,嗑嗑叭叭折叠了,鼓鼓囊囊地揣进了怀里。正在这个时候,有人在开水房的外面喊这位老乡,说有干部找这位老乡。
  老乡很无可奈何地歉意一笑,向我和王明良摇摇头说:“劳改队就这样,没办法!”说完,他扭头疾快地冲出了开水房。
  我和王明良提着开水回到了监舍。
  王明良从怀里拿出那一大块被折叠了几次的锅巴,然后找到我们的饭碗,把锅巴掰碎了分放到两个碗里,剩下的锅巴又给他用一块枕巾给包了起来,备着晚饭后再吃。他往两个碗里放了些辣酱、食盐和豆酱,最后才往碗里冲开水。
  “其实,我早就感到饿了,早晨那一碗稀饭吃不饱,中午又撒了几泡尿。”王明良往两个碗里冲完开水之后,有些喜笑颜开地说。
  “你怎么不早说?我早上把稀饭倒给你一半,就能多搪会儿饿。”其实,我也感到饿了,只是我吃不惯早晨的米稀饭,北方的面食稀饭吃起来多有味道,这个季节稀饭里放些红薯、大豆、花生,慢慢地熬,这样熬出来的稀饭又香又甜。这儿的米稀饭喝起来很寡味,如果没有那洗得并不干净嚼起来渍牙的咸菜就着,喝起来就更反胃了。
  “那也不行!水米,水米,米里面全是水,米稀饭就是能喝饱了,也经不住两泡尿一撒,胃里啥玩意也没有了。”王明良很有见解地说。
  我很清楚,到这儿来了以后一天三顿饭都离不开米了,早晨的米稀饭以后有的喝,什么时候刑满了早晨的米稀饭就喝到头了。对于王明良的见解,我不置可否。
  “快吃,快吃,烫好了!”王明良用条勺搅了搅两个碗里已经给开水烫软了的锅巴,兴奋地向我叫着说,“可以吃了!”
  我端起碗,开始吃这开水烫的锅巴。虽然放了些辣酱、豆酱和食盐,还是显得味道淡了不少,但要比早晨的米稀饭好吃得多了。如果能放些食油、味精、葱油、姜油和蒜末,一定会更可口些!
  王明良很快就吃完了他的那碗水烫锅巴,很满足地打了两个很响的饱嗝,说:“每天早上要是能吃上一碗这样的锅巴,那该多好啊!”
  我很清楚,王明良的身体还没有发育得完全成熟,很需要营养。我看了一眼王明良说:“以后让老乡每天都搞些锅巴,留着早晨用稀饭烫着吃。现在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大帐上虽然还有几块钱,但还不知道会在这儿呆到哪一天,节省着留到去劳改单位买些日用品。可能到分下去之后就好了,早饭就能吃饱了。”
  “上山抓老虎难,开口求人也难。”王明良有些为难地说,“老乡不在伙房,也不好搞。伙房里的那些犯人拿着锅巴换烟抽,换衣服穿。老乡去搞锅巴,就是要从那些伙房里的犯人手里夺烟,夺衣服了。你想,伙房里的那些犯人能愿意吗?”
  在这个环境里,能够更好一点儿生存着,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四围的高墙电网隔绝着与社会的联系,即使你有着超强的能力,穿不透这四围的高墙电网,你仍然施展不开,仍然像一条吃力蠕动的虫子一样。在这个地方,要想生存得好上那么一丁点儿,就得丢开做人的尺度和尊严,在那些勤杂犯人中间多走动一些,为他们洗衣刷碗,为他们洗脚捶背,这样就可以从他们那儿获得一些残羹剩饭来补充肠胃的渴望。然而,即使你能丢开做人的尺度和尊严,这样的“恩惠”也未必就能让你领受,在这个院子里,吃不饱的犯人太多,丢开做人尺度和尊严的人也很多,就是勤杂犯人的那点儿残羹剩饭,不知道已经给多少人的目光紧紧地盯上了。老乡的照顾是乡情的使然,别人的施舍是要付出代价的,心灵上的和物质上的。
  别的犯人还在急急匆匆地背诵那四块牌子。今天晚上刁胜就要验收四块牌子的背诵了。
  “在这儿要背诵四块牌子,听老乡说,分下去之后还有很多东西要背呢,什么《五好个人条件》、《文明班组条件》、《五十八号令》、《三分细则》、《犯人日准则》等等。”王明良有板有眼有条有序地说了一大串。
  “这些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这四块牌子怎么就记不住了?”我不解地看着王明良,我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正的文盲,或者他是装糊涂不愿意背这四块牌子?这么一大串的名字,让我听一次也未必能记得如此熟悉,他却如数家珍。
  王明良笑了笑,说:“名字好记,内容那么多,不好记,也难记。”
  我十分明白了,原来每个人都有演技,只是有些人容易被人看穿,这就是蹩脚了。而有些人城府极深,别人无法看穿,这就算得上精湛了。我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尕伎,尕伎!”这个时候刁胜在监舍外面喊。
  刚到这儿时,我不知道尕伎是什么意思,看着刁胜喊了两天的尕伎,慢慢也就清楚了。尕伎是刁胜对伺候他吃穿洗漱的年龄稍小的犯人的称呼,并且知道了这儿的勤杂犯人都有一个贴身的尕伎。这里的尕伎并不是红尘里献歌献艺的风流女子,而是专门伺候勤杂犯人的男人。尕伎在这里面伺候勤杂犯人有不少的好处,最大的好处就是能吃到勤杂犯人吃剩下的鸡鱼肉蛋,另外有勤杂犯人的照应,可以免受其他犯人的欺负。
  “尕伎,给我拿手纸。”刁胜似乎喊道了尕伎,大声地吩咐说,“马上给我送厕所去!”
  这里的勤杂犯人真像县太爷,恐怕县太爷拉屎的时候也不会有人伺候得如此周到了。山也不高,皇帝也不算远,缘何可以如此?我讲不清楚,更想不清楚,反正几天来我只看到过一次一个干部进这个院子,还是因为要犯人为他洗自行车。就是那次那个干部进了这个院子,害得大李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理直气壮地嚷着要与政府干部洗自行车,很威风地从监舍里拽走了我的新毛巾。为此,至今我还为我的那条新毛巾成了洗车的抹布感到心疼,为干部的这种做法感到疙瘩。
  
  ********
  晚饭过后,刁胜进了监舍,拽过一个小凳子太爷一样坐了下来。
  尕伎和大李抱着几根锹把粗细的棍子跟在刁胜的身后进来了,并把那些棍子放到了刁胜的身旁。
  我似乎很清楚那些棍子是要发挥什么作用,在看守所我好像就听说过,但那时候我不相信会是这样。就是现在,我看到了监狱里的棍子,但我仍然不愿意相信这些棍子的作用会像传说里一样,因为我没有看见这些棍子发挥出传说里的作用。更何况,在文明和野蛮之间,我更偏向于相信文明。
  尕伎出去给刁胜端过来一杯茶叶水。
  刁胜接过尕伎递过去的茶叶水,轻轻地喝了一口,然后又把杯子递给了尕伎,然后抬头看了看监舍里的所有犯人,严肃而又严酷地说:“今天刚来进来的那三十多人起立!”
  顿时,今天刚入监的三十多名犯人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们排成一排站到旁边去。”刁胜不动声色地命令说。
  很快,今天刚入监的三十多人排成了一排站到了旁边。
  “你们今天刚入监,我要在七号晚上检查你们的背诵情况。背诵什么?就是这墙上的四块牌子!”刁胜对着这三十多人往身后的墙上一直,说,“不管你是文盲还是大学生,七号晚上背不会,你们就看着下面我检查九月三十号来的那些人的背诵情况。我再提醒你们一句,这儿是劳改队,不是生产队,也不是其他什么队,布置的任务,你们必须无条件地完成,没什么瓜皮可啃!”说完,他又从尕伎的手里端过那个杯子,喝了两口茶叶水,然后开始按先来后到的顺序点名检查四块牌子的背诵情况。
  有人开始蹲到刁胜的面前背诵四块牌子了。
  谁也没有想到,第一个背诵的犯人就吃了结巴,吭吭哧哧地背了几句就再也背不出来了。
  “腿伸出来!”刁胜沉沉地怒吼着,把手伸到了背后。
  大李弯腰捡起一根棍子递到了刁胜的手里。
  那个没有背出四块牌子的犯人惟命是从地伸出了一条腿。
  “这就是完不成任务的制裁!”刁胜说着,手里的棍子就举了起来狠狠地向这个犯人的外脚踝骨打下去。打了二三十下的样子,他才收住了手,恶狠狠地问挨了他的打的那个犯人:“什么时间能够背会?给我一个日期,到时候我再检查你的背诵情况。”
  那个挨了打的犯人龇牙咧嘴地忍着疼痛,被打的脚踝骨已经肿胀得很高了。
  监舍里的所有的新来的犯人都在提心吊胆屏息止气地看着这一切,整个监舍里死寂寂地静得可怕。
  “明天晚上我一定背会!”那个挨了打的犯人仍在龇着牙咧着嘴,脸上的肌肉皱成了一团。他吸溜着嘴小心地向刁胜保证着。
  三天的时间都没能背会,明天一天就能背会了?我不大相信。或许人都有一种最原始自我保护特性,在紧要的关头,常会许些具有欺骗性的谎诺,以此来拖延危险的到来。
  “明天晚上?这是你自己定下来的期限,到时候要是再向我交待不了,你也该知道了会是什么滋味。回去!”刁胜紧逼着那个犯人说。
  那个犯人龇牙咧嘴地站起身,一蹦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下一个!”刁胜喝了一口水,又死神一样阴森地喊。
  又一个胆战心惊的犯人到了刁胜的面前。还好,这个犯人结结巴巴地总算把四块牌子背下来了。
  “背得不熟,再下一番功夫。下次再背得这样,就不好说了。”刁胜挂着脸,不动声色地对这个犯人说。
  “本来我背得挺熟的……”这个犯人声音哆嗦着向刁胜解释说。
  “害怕我?害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人,我手里的棍子是给那些不按要求完成任务的人留的。你勉强能背过去,就放你一马。但是,你还得下功夫,要做到倒背如流,知道吗?”刁胜仍严酷地向这个犯人强调着。
  这个犯人回答了一声,在刁胜的允许下,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下一个!”刁胜眼皮也不抬地喊。
  ……
  刁胜就这样一个接着一个地对前几天入监的犯人进行四块牌子的背诵验收,尕伎手里的杯子里的水也换了几次,大李递过来的棍子也已经给打折了不少。
  轮到我们L县的六个人了,刁胜忽然停了下来。
  是刁胜累了,还是那位老乡打过招呼了?我心里胡乱地琢磨着。
  “L县来的六名犯人文化高,我就不验收了。文化高的人都知道自尊自爱。”刁胜喝了几口水,说,“背会了的,你给我记住了,七号晚上我验收你倒着背。刚才那些没有背会的,六号晚上到我那儿去背。今天刚入监的,在七号晚上你要给我把这四块牌子背熟背烂了。”
  可能是那位老乡真的跟刁胜打过招呼了,我的心也落地了。我想,我们一起来的其他五个人也会像我一样把提溜起来的心放下去了。说实话,我们六个人当中除了王明良,其他人都能很熟练地背诵这四块牌子了,可谁也保证不了在刁胜的棍子前不会给吓得忘了。
  刁胜喘着气离开了,尕伎和大李也跟着出去了,监舍里仍给那种恐怖笼罩着。
  刁胜的棍子仍在我的脑海里上上下下地起落着,我真的想象不到会是如此。在社会上打架斗狠,虽然也如此的残忍,但是,那是互相的,即使打不过斗不过,自己也还要还手相搏。然而,在这个地方,只能束手让人这样残忍地打。不知道我们这些人怎么了,原初在社会上的那种“英雄气概”都哪儿去了?是不是我们这些人的那种“英雄气概”只能在善良的人面前才可以显露?我也不知道如果有人跟刁胜还手,到底会落下什么样的结果。
  监舍里渐渐地响起了萎缩的叹息声,虽然刁胜已经离开了这个监舍,这样萎缩的叹息声中好像刁胜仍在这个监舍里一样可怕。怪不得希特勒可以势如破竹地征服许多地方,怪不得墨索里尼可以让周围的国家向他称臣,手段就是这么简单!
  我沉默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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