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01
　　 
　　1937年8月12日上午9点。
　　大茶商马千里没能预测到一天后的这个时刻到来的战事，他指挥着将包装好的茶叶装船。这船茶叶是要运往上海的，上海的客户已经在电报里催促了好几次。前几次客户都保持了极大的耐心，话也说得婉转，毕竟马千里茶场的茶叶是上乘的，在上海的销量非常好，但再好的茶叶如果断货也是一件不幸的事。为了茶叶市场的需要他们这一次毫不客气，茶叶再不按时送到他们就要从别的地方进货了；马千里自己在上海市面上开的茶庄里的茶叶也已经告罄，迫于这些原因，马千里决定尽快将茶叶运往上海。
　　上海这几天不平静马千里是知道的，8月9日那天发生的虹桥机场事件是局势紧张的导火索。那天，日本海军中尉大山勇夫和一等兵斋藤与藏驾车直冲军用的中国上海虹桥机场，被中国保安士兵击毙。许多中国人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更没有认识到这是小鬼子的阴谋，他们为中国保安士兵的血性点赞欢呼，他们认为就应该让小鬼子长点记性，告诉他们这里是中国的土地，不是他们肆意妄为的地方。这次解气归解气了，善良的中国人只是给它当作了一次孤立的事件。
　　马千里不糊涂，他从事件过后日本的无理要求看出了这是小鬼子蓄意挑衅，这和9·18卢沟桥事变如出一辙，紧接着是战端的开启，至于什么时候开战，马千里就说不清了。这也是马千里迟迟不往上海发送茶叶的原因。
　　这几天上海的局势没有缓解，还有趋紧的迹象，马千里拿不定主意这船茶叶是不是还应该发往上海，可再不发送他将面临着失去上海茶叶市场的风险，这个损失同样是空前的。
　　高忠勇走过来，看着沉默不语的马千里说：“大哥，这趟生意风险太大，等形势明朗了以后再做不迟。”
　　马千里心里苦笑一下，这显而易见的事情他会看不出来吗？能拖他肯定会拖的。那些客户一天几个电报催命似的让他心烦意乱，他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问高忠勇：“船装好了吗？”
　　高忠勇回答“装好了”，马千里说：“那就发吧。”
　　高忠勇迟疑片刻之后答应了一声，跳上了装满茶叶的船吼了一嗓子：“起锚了。”
　　沉重的铁锚带着哗哗的铁的撞击声慢腾腾地从水中起了上来，雪白的帆已经挂满了，高忠勇正准备发出开船的口令，他看到马千里跳上了船。
　　“大哥，你这是……”
　　马千里抚摸着船上堆砌如山的茶叶对高忠勇说：“忠勇，见机行事，必要时这船茶叶可以不要，一定要将兄弟们安全带回来。”
　　“大哥，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去做。”高忠勇看到马千里回到岸上后喊了一声，“开船——”
　　沙哑的嗓音在江面上回荡。
　　马千里看着运茶船划开江水驶离了江岸，看着船渐渐地远去，直到看不见了，马千里才转过身。他突然觉得很失落，这失落来自这船茶叶未卜的命运。
　　 
　　02
　　 
　　这天晚上，马千里做了个噩梦，他梦见长江像大海一样掀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浪，他的茶叶船在巨浪中起伏着，挣扎着。高忠勇声嘶力竭指挥着船员们落下了船帆，他亲自掌舵想将船开向一个避风的地方。浩渺的江面像是起了浓雾，烟波中没有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最后船不堪风浪在江面上翻沉了。马千里在为茶叶的损失而心疼的时候想到了救人，他在江面上寻找着，没有找到高忠勇，也没有找到其他的人……
　　醒来的时候他还沉浸在梦里，他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这时天还是黑的，他躺在床上回想着梦推测着吉凶。他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这个梦还是让他心惊胆跳，让他凭空增添了对高忠勇他们的担心。
　　激烈的敲门声是在后半夜响起来的，这响声让马千里再次醒过来也增添了他的不祥感。这样的情况以前是绝无仅有的，没有急事谁也不会在这种情况打扰他的。马千里披衣下床开了门，孔方拿着一份电报站在门外。
　　孔方是他的朋友，两个人有着很厚的交情。白天马千里准备向上海运送茶叶的时候，孔方还劝过他再等等看，即便上海的茶叶市场丢了，只要人在、茶叶在，可以在其他地方开辟新的市场，但马千里没有听他的。
　　孔方手里的电报证明孔方白天的话是正确的，马千里从电报里看到他的茶叶船出发后的两个多小时淞沪之战打响了。从时间上看，他的船已接近上海处于进退两难的地步。
　　梦应验了。
　　马千里说：“真应该听你的劝，要是迟发一天就好了。”
　　孔方这时不好说什么了，他只能安慰马千里：“高忠勇是个很能干的人，头脑也灵光，应该没有事的。也许你的船已经开始往回走了，天亮了就会回来。”
　　马千里说：“但愿如此吧。”
　　孔方又安慰了马千里几句就告辞了。
　　孔方走后，马千里想了很多。马千里对这一次的淞沪之战是悲观的。他有一个大胆的预测，小鬼子终究要占领上海。他这次损失的不光是一船茶叶，他还将丢弃上海的茶叶市场，他绝不会将茶叶运往小鬼子占领后的市场。想通了这些后，他的心情平稳了很多。他唯一期盼的就是高忠勇他们平安归来，就像孔方说的，只要人在、茶场在，可以在其他地方开辟新的市场。
　　这一天，马千里在焦急的等待中度过，他没有等到期待中的高忠勇带着兄弟们回来。到了晚上，这种焦急的心态直接导致了他坐卧不安，连吃晚饭都没有心思。他的妻子高素梅默默地将饭菜收了起来。她没有说出半句安慰的话，是因为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苍白空洞的安慰无助于解除马千里的焦虑。她只是希望出现奇迹，高忠勇他们突然出现在门外。
　　高忠勇是在三天后的午夜回来的。他衣衫不整，满脸倦色，见到马千里时说了句：“大哥，我没能保住那船茶叶。”然后便倒在地上。马千里吃了一惊，俯下身，发现高忠勇还有呼吸，只是由于长途奔波的缘故累的脱了力，休息一会就好了。虽然他急于想知道高忠勇这一路上的情况，这时也不好再问了。
　　马千里吩咐管家带高忠勇去休息，他见高忠勇还想说什么，便说：“你先去休息，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管家临出门时告诉马千里，其他弟兄都回来了，和高忠勇的状况差不多。
　　这也是马千里急切想知道的消息，他没有问是因为他知道管家会告诉他的，现在大家都没有事，他那颗悬着的心可以放下了。
　　 
　　03
　　 
　　高忠勇的行程充满了危机和变数，在茶船驶离港口时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对这次往上海运送茶叶是有异议的，他想提出自己的看法，他相信马千里一定会重视他的意见。当马千里说出他的想法时高忠勇改变了主意，他理解马千里的苦衷因而没有说出反对意见。当时不会出事的侥幸心理在他心里占了上风，但现在高忠勇后悔了，不管自己的意见对与不对都不该藏着掖着。
　　到上海是下水，载重的茶叶船因而减小了阻力行驶得很平稳。两岸沐浴在阳光下的景物迅速地后退着，将哗哗的水声留在了身后。有人来请示高忠勇要不要挂满帆，这个请示因为多余而显得有些好笑。但高忠勇没有笑，他看得出这个来请示的人和他一样的心思，都希望这船茶叶平安快速地运往上海。尽管这时候是不需要挂满帆的，但高忠勇看了一下风向后还是决定挂满帆。
　　帆升起来了，船并没有快多少，虽然这是意料中的事，但对心急如焚的高忠勇来说多少有些失望。
　　这一路到上海并无暗礁激流，水势平坦得如一马平川。每个位置上都有人操作，高忠勇就显得无事可做了，他无数次往返这条水面因而两岸的风景早已看腻了，所以最好的选择就是去睡觉。他离开甲板回到舱房，虽然他知道满怀心事的时候是睡不着的，还是和衣躺了下去。
　　高忠勇没料到的是他后来竟睡着了。他是在突然响起的炮声和急切的敲门声中惊醒的。醒来时是第二天上午九点，这时船离上海已不远了。
　　小鬼子在完成部署后按捺不住他们的野心终于向上海发起进攻了，高忠勇他们正好赶上了这场战事。高忠勇倾听了一下炮声，虽然他还不知道详情，但他立刻感到了不妙，迟钝的思想突然复活了。“船往回开呀！”他喊道。
　　没有高忠勇的命令和他们对前途的未知，这时的茶叶船依旧开往上海方向。他们在高忠勇的喊声中醒悟了，但在狭仄的江面上掉转船头不是件容易的事，因而用了很长时间也没能如愿。这时的炮声越来越猛烈了，有不少炮弹落在他们船的周围，激起了滔天的巨浪。
　　船还在艰难地掉头，在高忠勇他们的印象里这是他们行船至今最艰难的一次掉头，船根本不理会他们心急如焚慢腾腾地磨着洋工，它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颗炮弹落在船上，船被炸了一个大洞开始像一边倾斜，然后开始缓缓下沉。
　　幸好人没事，高忠勇的眼睛都红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还等什么，跳水啊！”于是船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跳下了水。高忠勇是最后一个跳下水的，在水里他曾经回过头注视着船没入水中的情景，他湿润的眼睛里分不清是江水还是泪水。
　　他们游到江边上了岸，高忠勇沿着岸边寻找着上岸的人，人聚齐后他清点了一下人数，然后他们开始了长途跋涉，在马千里焦急等待的这几天里他们一直在走着。
　　高忠勇向马千里讲完这些后说了一句：“大哥，天下要大乱了，是时候成立我们的自卫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