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文人贝勒

　　1622年春，因后金的特务头子李永芳针对明军高级将领的策反工作，做得非常到位，明军在广宁之战大败。
　　
　　身处蒙古的林丹汗得知广宁失陷，非常紧张，他每年的四万两白银是从广宁城得来的，这笔“岁赐”相当于“保镖费”。广宁在大明手里，这笔钱他每年有；广宁丢了，他这个蒙古保镖的收入马上锐减。来自广宁城的四万两白银年收入，可以稳定他在漠南蒙古的统治地位。
　　
　　权衡一番，林丹汗派出三万蒙古军，支援败退宁远的明军，明军却放弃了宁远城。
　　
　　耿仲明的家人不幸在这座城里面。
　　
　　从山海关北上的熊廷弼，把手下的五千士兵交给打败仗的王化贞殿后，说:
　　
　　“朝廷不是任命你主持辽东大局吗？你不是说6万人就可以收复辽阳、沈阳吗？如今，你自己看着办！”
　　
　　奚落完王化贞后，熊廷弼组织宁远城的百姓往关内迁移，带得走的物资都带走，带不走的都付诸一炬，留给努尔哈赤一座空城。
　　
　　天启二年（1622年）二月，天启皇帝下旨北直隶官员，赈济从关外撤至关内的辽东百姓，曰：
　　
　　“辽东难民来归内地，应发赈济粮，使垦荒田。”
　　
　　与此同时，王化贞被下狱论罪，熊廷弼亦被革职审查。天启皇帝随后任命孙承宗为兵部尚书，进驻山海关，主持辽东大局。
　　
　　孙承宗，出生于公元1563年，字稚绳，河北保定人，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进士。孙承宗早年在边镇生活，在大同当过家庭教师，熟知军事。1620年，天启皇帝朱由校即位，当过家庭老师的孙承宗以“左庶子”充当日讲官。有才之人不见得会教书，而会教书的人，却能把深奥的知识简明扼要地传授他人。年轻的朱由校与年近花甲的孙承宗一见如故，一年多下来，师徒2人感情变得很深厚。年轻的大明皇帝坚持让自己最信任的老师收拾辽东残局。
　　
　　旅顺三品总兵何三宝很快受到了牵连，因为他是王化贞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受何三宝节制的、协防旅顺之山东登莱水师一众军官们，早就不爽何三宝，他们联合朝廷中的御史，狠狠地参了何三宝一本，诬告其克扣登莱水师军饷，中饱私囊。何三宝年轻得志，平日行事张扬，连张盘的下属们也看他不顺眼。离王化贞下狱不足两个月，何三宝被解职，由锦衣卫押送京师问罪。虽然何三宝最后被查证清白，但释放时，已被关了一年。
　　
　　有道是，人走茶凉，官场险恶。
　　
　　何三宝丢官前，孔有德曾路过旅顺，他受到了张盘的亲自接待。双方交换情报后，孔有德心里稍安，他认为，耿家大少爷耿仲寿虽然已经殉国，但耿老爷一行人大概率还活着，现在，很有可能跟关外的逃亡难民一起，被朝廷集中安置于北直隶一带。何三宝安慰与孔有德同行的耿家三少爷耿仲裕，节哀顺变。何三宝对耿仲寿之死同样伤心。
　　
　　早在1621年深秋，何三宝升任旅顺总兵后，他于同年冬天把宁远何府的家眷接到了风景如画、宜居近海的旅顺。何氏一族把宁远城的何府大宅借给耿老爷一行人居住，当时，耿老爷一家想离前线的耿仲寿近一些。在战争再次爆发前，耿仲寿曾从广宁前线西平堡告假，到宁远城看望过家人一次。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孔有德、耿仲裕到关内寻人之时，毛文龙集结一万余军队，从皮岛出发，往镇江的近海驶去。毛文龙的部队虽然人多，但成分很复杂，有朝鲜海盗，有汉人渔民，有从沦陷区投奔皮岛的已剃发汉人男子，还有少数女真人。
　　
　　按地域划分，女真族主要分为三支。努尔哈赤建立的后金政权为“建州女真政权”，除了建州女真以外，还有“海西女真”，“野人女真”。投靠皮岛的三百名女真人，原属叶赫部女真。叶赫部原属海西女真，后于公元1619年被建州女真所灭。
　　
　　在登陆前，毛文龙提醒手下的将领：
　　
　　“我们的队伍新兵多，而且没有训练好，登陆后，大家要谨慎！要好好利用我们的五千张‘小稍弓’。”
　　
　　毛文龙在王化贞倒台前的1621年冬天，向其要去了五千张小稍弓以及大量箭矢。小稍弓，是一种普通的软弓，其方便携带，保养简单，综合性能表现不俗，既能装备骑兵，也能装备步兵，堪称古代版的“AK47”。此次出征，毛文龙把五千张小稍弓全部带到了镇江。
　　
　　另一方面，在王化贞的拨款支持下，毛文龙透过归降的朝鲜海盗头目，用重金从葡萄牙商人的手上购置了五百支洋枪以及配置的弹药。毛文龙在浑河之战中看见过戚金（戚继光侄子）领着3000戚家军，用鸟铳压制后金骑兵，最后，却因寡不敌众而全军覆没。
　　
　　负责采购洋枪的海盗头目叫金大超。洋枪首先通过一位葡商购买于欧洲，该名葡商做过朝鲜的走私生意。当年，负责给该名葡商走私品押货的人，就是金大超。
　　
　　该名葡商平时跑“澳门—长崎”的贸易航线。得到海盗头目金大超的军火订单后，该商人从欧洲低价采购了500支新式洋枪，运到了澳门，然后，高价卖给金大超；金大超在把洋枪交付给毛文龙前，又抬了价格。
　　
　　该名葡萄牙商人很讲究“契约精神”，他怕真正使用洋枪的顾主不会使用洋枪，遂于1621年腊月，派遣了一名葡萄牙年轻仆人，跟随金大超押货。登上皮岛后，毛承禄深知义父毛文龙购置洋枪不易，遂带领手下的士兵，把眼神深邃，皮肤白色，鼻梁高挺的葡萄牙仆人围成了一圈又一圈，仔细观摩其对洋枪的装弹、瞄准、射击、保养等实际操作。年幼的耿继茂没见过葡萄牙人与洋枪，拉着叔叔耿仲裕与孔惠混入了毛承禄的队伍，看个新奇。
　　
　　葡萄牙人演示一番后，亲自教授明军千总毛承禄如何使用洋枪，金大超当时亦在旁，他能翻译一些简单的葡语。高傲的毛承禄打响一枪后，觉得十分简单。为了节省昂贵的弹药，毛承禄只让十几名骨干军官操作一遍，然后就叫大伙散场。年轻的葡萄牙仆人建议毛承禄让每个配备洋枪的士兵都亲自操作一遍，毛承禄果断地拒绝了这个建议。
　　
　　天启二年（1622年）一月下旬某夜，毛文龙带领一万余明军在镇江（丹东）近海登陆，随后，进军北面的镇江堡。一路上，东江明军连一个汉人也看不到。
　　
　　翌日，毛文龙带着毛承禄等人登上了镇江堡南面的一处制高点，认真观测敌情。
　　
　　他们发现，敌军已围绕镇江堡建起了十几个互为犄角的城寨。
　　“跟早前探子发回皮岛的情报一模一样。”毛承禄对毛文龙说。
　　
　　此时，无论是毛文龙军，还是城内的金军，都不知道广宁的明军主力已经惨败，熊廷弼无心理会灰头土脸的王化贞，组织宁远城的百姓集体迁入关内。林丹汗带领3万人从内蒙古出发，日夜兼程，意图联合宁远明军，进行反攻。结果，蒙古军走到一半，探子回报，明军正组织百姓南下入关。林丹汗心有不甘地撤退，他知道，每年4万两的白银没有了。
　　
　　驻防镇江堡的后金将领是四贝勒皇太极，进驻镇江堡时，他只带了二千正白旗骑兵。
　　
　　皇太极，出生于1592年，大汗第八子，生母为努尔哈赤的第三任大妃，孟古哲哲。史称，在努尔哈赤的众多儿子中，只有皇太极识字。传说，皇太极7岁即在大汗家里掌管钱财收支，是一个神童。
　　
　　开战前，努尔哈赤料到，毛文龙会到后方捣乱，遂在后方留下了老成持重的四贝勒皇太极。皇太极说：
　　
　　“父汗，我带两千人马到后方够了。王化贞兵强马壮，而我们兵力吃紧。‘浑河之战’的惨胜，历历在目……我把我的大部分正白旗勇士留给您。”
　　
　　离开辽阳前，大汗问皇太极有什么需要，皇太极只借走了一个人，努尔哈赤身边的汉人第一谋士——范文程。
　　
　　由于阿敏此前滥杀，镇江一带人口锐减。据潜伏于东江镇的间谍所发回来的情报，皇太极判定，毛文龙若行动，十有八九会打离皮岛最近的镇江堡。他采纳了范文程的建议，从铁岭地区征集了几万汉人，充实镇江堡的防御，并在城外修建十余个卫星城寨，由铁岭汉人男子驻防。
　　
　　为防止铁岭籍汉军士兵逃跑，投奔毛文龙，皇太极把铁岭籍汉人男子的家眷们全部留在镇江堡内。若有一个汉人士兵逃跑，就把他的家眷绑到城楼上，当众吊死。渐渐地，铁岭汉人的逃亡现象不再出现。
　　
　　毛文龙把军队驻扎在镇江堡城外，列阵而待。尤景和、毛承禄2人各率领手下的五千军队，共计一万人，从东西两翼攻击城寨里的铁岭籍汉人部队。由于皇太极防范严密，东江明军未取得理想的战果。
　　
　　第二天上午，远方的皮岛探子从前线带回了确切情报：辽东巡抚王化贞已经被努尔哈赤打败了，明军正有组织地撤往关内。
　　
　　努尔哈赤进驻广宁城后，没有南下追击从宁远城撤退的明军，皆因林丹汗的3万漠南蒙古大军已经行动起来。努尔哈赤命令八旗军主力留在广宁城，严阵以待；另一方面，大贝勒代善奉大汗之命，赶赴金州卫；至于镇江堡，努尔哈赤派遣三贝勒阿莽尔泰，率领四千精骑赶往后方。
　　
　　毛文龙得报后大惊失色，他决定马上回皮岛。正月昼短夜长，毛文龙在撤退的路上不敢让部众停下来休息做饭，他下令：
　　
　　“天黑前，全部人要赶到镇江的海岸！违者，军法处置！”
　　
　　傍晚，日落西山，寒风刺骨。赶了一天的路后，东江明军终于赶到了海边。陈忠命人在岸边生起篝火，呼唤隐藏在近海的庞大船队靠岸。匆匆吃过干粮后，毛文龙的亲兵部队先上船，然后是尤景和的部队，接着是毛承禄、陈良策的部队。夜幕降临之时，大伙心情舒畅。一路上，他们未发现皇太极的正白旗骑兵，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按照毛文龙的计划，王辅、陈忠的部队最后上岸，毛文龙命令王辅与陈忠2人，其部队中的小稍弓弓箭手，必须全部押后，最后登船。
　　
　　杀——杀——杀——
　　
　　一更天，镇江海岸附近的一处制高点响起了漫天的杀喊声。黑暗中，东江明军不清楚有多少金人的军队袭来。
　　
　　“放火箭！”
　　
　　海面上的东江总兵毛文龙在慌乱中下令，甲板上的东江明军将士在仓促中寻找火种点火箭。他们越急越乱，越乱越点不着箭矢，效率低下。
　　
　　明军将士原来松弛下来的神经已经重新绷紧，他们感到很疲累。海上火箭尚未射出，急促的金人马蹄声却由远及近，黑暗中的密集箭矢不期而至，无情地袭向了海岸上的明军将士。
　　
　　陈忠的4000士兵中，手上有弓弦的士兵仅有1000人，他们率先向黑暗中的敌人胡乱放箭，王辅的弓箭手亦跟随胡乱射击。混战中，甲板上的毛文龙看不到黑暗中的敌军有多少人中箭，但己方部队已经倒下三、四百号人。
　　
　　忽然，千总王辅痛苦大喊:“哎呦！”
　　
　　他的大腿中箭了。
　　
　　中箭的王辅一瘸一拐地往大海方向逃亡。与陈忠部队一样，王辅统领的4000军士中，能向金兵射击的弓箭手，也仅有1000人。可笑的是，一千弓箭手看见统领王辅逃跑，自己亦无心恋战，狼狈地跟随王辅往大海方向逃跑。王辅的弓箭手逃亡，导致王辅的椴木盾牌手也跟着逃亡。失去盾牌掩护的王辅部众被敌人的密集箭矢大量杀伤，伤亡惨重。混乱中，由于王辅的士兵们争先登船，很多人被撞到，发生了踩踏与坠海。
　　
　　王辅部众的崩溃扰乱了陈忠部队的军心，有一少部分意志不坚的陈忠士兵开始逃跑。关键时刻，在金兵发起偷袭前就已经上船的陈忠弟弟，18岁的皮岛百户官，陈继盛，只身跳进齐膝的海水里，铅！拔出腰刀。
　　
　　海风中，行动迅捷的陈继盛一边连砍3名擅自撤退、意图登船的陈忠士兵，一边放声大喊：
　　
　　“逃亡者！杀无赦！”
　　
　　逃跑的陈忠士兵停止了后撤，硬着头皮顶回去。
　　
　　此时，海面上那姗姗来迟的火箭陆陆续续地从甲板上射向了黑暗中的敌人，毛文龙总算看清了这支偷袭他的金人部队。
　　
　　这是一支轻装上阵、身穿清一色白色布面甲的骑兵部队，他们分开得很散，胡乱射箭很难射到他们。这支骑兵队人数不多，大约两千人，其身上的武器只有一种，弓箭。
　　
　　看清来犯之敌后，海面上的所有东江明军弓箭手仰天劲射，用抛物线箭矢袭击敌人。
　　
　　“后撤！”
　　
　　马背上的皇太极用满语下令，训练有素的正白旗骑兵部队迅速后撤。火光中，脚跨白马的皇太极穿着一身雪白的布面甲，头戴一顶镶石貂尾缨穗白盔，白盔上的大红宝石在火光中闪闪发亮，极具辨识度。皇太极为首的2000正白旗骑士风一般地撤至王辅部队的侧后方，退至海上的明军弓箭手不能攻击到的安全地带。
　　
　　海上明军的箭矢动能竭尽，纷纷掉在了金人战马的马蹄边。此时，调整过战术的金人骑士已从原来的散兵状变为密集的骑兵队形，他们集体跟随弓马娴熟、身份尊贵的30岁皇太极，勒马回头，继续疯狂射杀王辅的士兵。
　　
　　在血腥味弥漫的海滩上，陈忠手下的一千弓箭手已伤亡两、三百人，陈忠知道，再打下去等于送死。在伤亡过半的王辅部队快要全军覆没之时，毛文龙的义子毛承禄挺身而出。
　　
　　扑通！
　　
　　只见毛承禄跳进齐膝的海水，然后带着五百名同样跳水的洋枪手，从近海赶到，与海滩上的陈忠部队之弓箭手汇合。
　　
　　毛承禄朝陈忠大喝道：
　　
　　“带上你所有的人，跟我的洋枪队上！”
　　
　　“少帅”毛承禄的顽强勇猛瞬间激起了所有人的斗志。
　　
　　身穿白色布面甲的后金骑兵已把王辅的部队杀伤大半，整个滩涂上已看不到多少个可以站起来的王辅士兵。金兵不知死活地朝以毛承禄、陈忠2人为首的两千余明军将士袭来。
　　
　　砰！砰！砰！砰！……
　　
　　五百名东江镇洋枪手在踏水登陆前，已在毛承禄的指令下，完成了装弹进膛的操作。五百火枪齐发的声势非常震撼，可是，“雷声大雨点小”。
　　
　　后金的骑兵，包括马匹在内，真正被洋枪打翻的，只有十几条人马。由于弹药昂贵，东江明军火枪手缺乏实际操作之经验，大部分的洋枪因为黑火药太少而打不远；少部分的洋枪因为枪膛的火药太多，炸了膛；亦有洋枪被海水弄湿弹药，打不响。至于冲在队伍最前面的毛承禄最离谱，他是东江镇的第一个进行实操的洋枪手，也许用力过猛，把子弹直接打到了天上。
　　
　　洋枪打响后，虽然才打死了十几人马，但正白旗骑兵队的士兵与战马，表现得十分恐慌，包括皇太极在内，他们条件反射地全部转身北撤。有金兵被受惊的战马甩下马背，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追赶战马而去。
　　
　　皇太极的这支正白旗骑兵队跟戚家军交锋过，而且吃过鸟铳的大亏。在浑河之战中硬打“戚家军”的一众贝勒，就有四贝勒皇太极。
　　
　　“（浑河之战）诸将奋勇迎击，败白标兵（双白旗），又败黄标兵（双黄旗），击砍落马者二三千人。”
　　
　　——谷应泰《明史记事本末》
　　
　　正月的夜很漫长。二更天，由几百条大小不一的战船所组成东江明军舰队，在海风的吹送下缓缓返程。打败仗的东江明军将士心情复杂，有人悲伤，有人庆幸，有人想家，也有人在海风掠过的船舱中沉沉睡去。在帅船上，毛文龙、尤景和、王辅、陈忠、毛承禄，加上军师陈良策，聚在了一起，沉默烤火。王辅、毛承禄2人都脱掉了裤子，一个因大腿受箭伤需要身旁的军医治疗，另一个裤子湿透，在烤裤子。
　　
　　“想不到皇太极这么厉害！我们轻敌啦！”毛文龙感叹。
　　
　　听到这句话后，中箭的王辅深知自己贪生怕死，导致手下4000人死伤十之八九，罪责难逃。他惭愧地说:
　　
　　“是我的错！我对不起毛帅！对不起大家……”
　　
　　破晓时分，最后一艘毛家军战船搁浅在皮岛的浅滩上，幸存的东江明军将士平安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