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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水库抢险

作品名称:男大当婚      作者:芦棚学子      发布时间:2021-03-26 16:11:19      字数:3840

  这一年滂水镇的气候显得不可捉摸,雨水来的十分反常。刚进二月,还没到该下雨的节令,大雨就一场接着一场,毫不讲理地肆虐起来,一点没有歇口气的意思。连续十几天,整个坝子浊水横流,水无处可去,低洼处一片泽国,被水浸泡的自留地里,辣椒茄子,白菜番茄一株株枯萎倒伏,拔起来看,根都沤烂了。
  滂水河水位猛涨,河水浑浊,翻卷跳跃,不安分地躁动着,眼看就要溢出堤岸。据老人们讲,至少三十年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了。上一次洪水泛滥还是在民国期间,大批村民背井离乡,等水退了,高高的树枝上还挂着水草。
  “一号工程”被迫停工,军宣队也只能窝在住地,靠学习讨论打发整天的时光。半夜时分,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哨声。钟毅被惊醒了,就听排长在楼下院坝里压低声音喊:“全排,紧急集合!”
  “紧急集合?”来滂水镇一个多月,大家心思集中在搞运动上,对紧急集合这一词都生疏了。等全排穿好衣服,下楼排成三列横队,费时明显超出平时的要求。按惯例少不了挨排长一顿训了。
  排长脸色凝重,扫视一遍队伍,并没有要骂人的意思。说:“同志们!胜利水库发生险情,贫下中农向我们伸出求援之手。我们必须马上赶去水库。情况紧急!我命令:全排战士除了值班的,一个不留,准备工具,五分钟后出发!”
  全排二十几号人以急行军的速度行进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水库危险到什么程度?排长也不了解,但贫下中农既然开口向部队求援,肯定已经异常严重,严重到靠他们自己的力量难以控制。前面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怎样的恶战?谁也无法预料。想到这儿,每个人的神经不由地绷紧了,队伍中没人说话,只听得见哗哗的雨声和胶皮雨衣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云层中雷声隆隆,像有大铁球在地板上沉闷地来回滚动,不时祭出一道形态各异的闪电,瞬间撕裂沉沉夜空,把山林照耀得如同白昼,也映出一张张严峻的面庞。
  经过半小时的疾行,即将接近水库时,忽听前方一阵忙乱,有人急吼:“让开!让开!”眼见一人,背上黑乎乎一团东西,一路奔过来,身旁有人提着马灯替他照路。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男社员背着一名伤员。伤者低垂着头,辨不清男女,好像已经失去知觉,一动不动爬在他背上。护送伤员的人匆匆越过军宣队,径直往山下而去。
  看到伤员,如同嗅到刺鼻的火药味,战前的气氛顿时浓烈起来。说不清是天冷还是紧张,钟毅的上下牙控制不住地碰得咔咔响。
  等来到水库前,借着昏黄的马灯光亮仔细一看,所有人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嗖”的一下提到嗓子眼。这是一座在五十年代末期,大兴农田水利建设时,多快好省修建起来的中型水库,处于两山之间,出口的峡谷处筑了一条七,八十米长,二十多米高的大坝,拦住四面流下的山水,蓄成的一片人工湖。也许是修筑时抢时间,或是资金不足,大坝因陋就简,土法上马,没有用钢筋水泥,全用泥土和石块夯成。顶宽三米多,平时兼做人畜通道。水库多年来相安无事,也无人关注它潜在的风险。最近的连日暴雨,使山上水流如注,大量洪水裹挟着枯枝败叶势不可挡地倾泻而下,水库容量很快达到饱和,水面已与坝顶持平,一个小风浪就能把水推涌上路面。
  更要命的是,当初修建水库时根本没有预见到今天这种几十年不遇的特大水情,只留了一条狭窄的泄洪渠。由于年久失修,泄洪渠有多处坍塌淤塞,刚才受伤的社员就是在疏通泄洪渠时,不慎滑倒,被急流冲到坝底的。但仅凭这么小小的一条泄洪渠,即便排水通畅,开足闸门,排出的水量也远远抵不上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注入水库的洪水。一旦大坝承受不住越来越重的压力,崩塌决堤,近千万立方的蓄水居高临下,一泻千里,坝子中央秧苗刚刚返青的两千亩良田必将一片汪洋,地势低的村子也难免其祸,后果不堪设想。
  先期到达的姚专政向排长介绍了情况,一筹莫展地:“眼下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尽快在大坝顶上挖开一个缺口,帮助分水泄洪,减轻大坝的压力,可是……”他欲言又止。
  “那还不赶紧挖啊!都愣着干什么?”排长扫一眼旁边山坡上或蹲或站,拄着工具观望的几十名壮劳力,火冒三丈。
  “不是不想挖……你来看看。”姚专政摁亮手电筒,用电筒光柱做引导,在大坝上移动着,解释道:“就这大坝,谁能保证它还能支撑多久?两小时?二十分钟?还是两分钟?贸然上坝,一旦决堤,根本来不及撤离。那就是一场坝毁人亡的重大伤亡事故!谁负的起这个责?”
  看清大坝的现状,排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大坝的险情会如此严重。超常的压力已经让坝体不堪重负,有好几处出现裂缝,汩汩往外渗水。离得老远仿佛都能听见大坝的骨骼在咔吱咔吱呻吟……排长眼前恍惚出现可怕的一幕:大坝轰然一声,土崩瓦解。泥土石块像挨了炸弹一样四下飞溅,洪水排山倒海奔涌而出,人体渺小得像一片片树叶,被恶浪高高抛起,重重跌下,撞得粉碎……眼下的状况,谁都清楚,上坝无疑是生死博弈。
  “就……没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姚专政苦笑,说:“那只有祈祷老天爷发发善心,不要再下雨了。”
  “瞎扯淡嘛!”排长在心里骂道。
  战士们围着排长,焦急地等待他的命令。挂在树枝上的马灯在风雨中剧烈摇晃,忽明忽暗地照出排长紧锁眉头铁青的脸。排长陷于两难境地,一边是贫下中农的生命财产安全,贫下中农正眼巴巴盼着解放军的帮助,这是多大的信任和依赖!作为人民的子弟兵,哪有遇险而退的道理?别一边则是全排战士的安危,虽说打仗免不了流血牺牲,救灾也是战场,但作为战场的指挥员,党把这二十几名战友交给他,他就要对他们的生命负责。明知可以避免,要是因为自己决策的失误,造成战士们不必要的伤亡,不仅是失职,他还要背负良心的谴责。怎么办?排长在痛苦地权衡。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黑暗中,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带着哭声的哀嚎,不合时宜地加剧了现场的惨烈气氛。
  似乎是为了印证,天空中适时响起一声炸雷,震得人耳朵发麻。浑身一战,好像弱不禁风的大坝也被同时震碎了。
  容不得再犹豫了!水库的水位还在每时每刻不停上涨,不可预测的凶险也在一秒一秒逼近。
  排长心一横,豁出去了!命令:“共产党员,跟我上坝!其他人原地待命!”说完迈开大步,带头往坝顶冲去。九名党员战士紧随其后。
  钟毅和其它留下的战士愣怔了片刻,相互对视着。仿佛某种无言的交流,没人号召,大家不约而同地把排长的命令置于脑后,呼啦一声也旋风般地扑向大坝,扑向那片生死未卜的战场。
  姚专政慌了,大喊:“何排长,快下来!要出人命的!”
  他的警告劝阻毫无效果。相反,原先在一旁观望的社员,目睹解放军冒险上坝的英勇壮举,深受鼓舞,心中热血被激荡起来,也纷纷抄起工具,自觉投身到抢险的队伍中。
  坝顶上人影绰绰,工具翻飞。十字镐,铁锨,锄头雨点般此起彼落,铁器碰撞到石块,乒乒砰砰迸发出点点火花,空气中隐约能闻到一股焦味。所有人都忘记了脚下是一道岌岌可危的大坝,什么生死,什么危险,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快!快!快!每争取一秒钟,就多一分安全保障。时间就是胜利,时间就是生命!
  突然,钟毅发现身边多了一个身影,虽然和所有人一样穿着雨衣,但从弱小的身形判断绝不是排里的战友,甚至不是一个男性。借着微弱的天光,钟毅看清了她的面孔,啊!是她,李慧娟!
  “你来干什么?”钟毅厉声喝道。
  “我来抢险!”李慧娟娇喘吁吁。
  “胡闹!快回去,这里危险!”钟毅急了,恨不得把她拽回去。
  李慧娟不搭理他,只顾埋头猛挖。钟毅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无法把她劝走,暗暗向她靠拢一点,天真地认为一旦有危险,这样就能保护她似的。
  在军民争分夺秒的努力下,大坝被迅速挖开一道两米多宽的缺口,缺口不断扩大加深,一条新的泄洪渠也被开掘出来,随着最后一锄落下,困兽一样胡冲乱撞的洪水争相夺路而出,翻滚着黄色的泡沫,咆哮着奔向远方……
  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危机的大坝,终于疲惫不堪地长吁一口气。坝顶上山坡上同时爆发出一片欢呼。
  三天后,姚专政带人敲锣打鼓给军宣队送来一面锦旗,上面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语录:“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锦旗做得超级漂亮,大红绸缎面料,雍容华贵,碗口大的字,一个个用金色丝线绣成,带着鲜艳夺目的立体感。姚专政代表全公社两万三千多贫下中农宣读了感谢信,通篇都是最流行的溢美之词。
  与此同时,公社广播站播出了李慧娟采写的一篇通讯:“危难之处显英雄”。文章对抢险过程进行了详细报道,真实感人。其中有些段落称得上是激情四溢。例如:“……我们赞美英雄,常常感叹英雄离我们太远,其实英雄就在我们身边。什么是英雄?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流血牺牲,报效祖国是英雄。在和平环境里,当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受到威胁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这种舍己为人的高尚行为难道就不是英雄吗?在水库抢险现场,军宣队的解放军战士们就是用不怕牺牲的壮举,谱写了一曲新时代的英雄赞歌。他们就是我们身边活生生的英雄,值得全体贫下中农学习和颂扬……”
  听听,说得多好,多有水平!钟毅赞不绝口。联想到当晚的情形,钟毅想想都还后怕,李慧娟以一个弱女子,竟能奋不顾身冲上坝顶参加抢险,他相信这些话绝不是空泛的虚词,而是真真切切发自她内心的肺腑之言。相形之下,姚专政那篇干巴巴的感谢信显得何等苍白无力!
  洪灾过后,所谓的“一号工程”彻底夭折,成了不折不扣的烂尾工程。主要原因不是天灾,原先的省革委会主要领导犯了路线错误,罪名是对中央阳奉阴违,搞独立王国。新调来的领导为了肃清流毒,把他原先的决策一风吹。“一号工程”自然没有了继续实施的可能和必要。
  一场耗费巨大人力物力的农田水利建设,象小孩子过家家,说开始就开始,说停就停。滂水坝子又恢复了旧时的宁静,没心没肺地照样日出日落,象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可惜,洁净美丽的脸蛋上,被生生划出一道坑坑洼洼,丑陋无比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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